韦护近来每天都出去办事,只有星期五下午和星期日才能留在丽嘉面前,然而他们却更相爱了。每到饭前,丽嘉便站在走廊上去等他,有时还走到弄外去,不管街口上有人没有人,隔好远便要跑起来欢呼,投到他怀里去。他呢,含蓄的笑着,紧紧地把她挟回来,常常都将她举得离了地面了。而且许多次,无论他的表亲在客堂也好,不在也好,他都抱起她跑上楼去,去到他们的小房里。她都叫起来了,却十分满足。他们要在这短的一瞬间,来偿还他们分离后的不尽的苦痛。丽嘉不知有多少次希望他能留住,但她却不愿说出。偶尔他偷了懒,向学校请了假,这她便更高兴了,感激得了不得。她更爱他,她也更温柔。于是他本有一点负疚和不安的心情,也为她的欢悦消逝去了。他们极端珍惜不要让下午的时间有一忽儿是空跑掉了的。
房东太奇怪他们了。有一天,他以戚谊的资格直接来叩他们的门,韦护郑重的为他介绍:
“这是我的爱人!我的生命!你看,她不好吗,她给予我的简直太多了。”
他一个字的意义也不懂。他看见丽嘉很可爱的,大胆问起她的家世来。
丽嘉很讨厌这些问询,但她现在没有憎恨的心思,也没有揶揄的趣味,她对这洋行办事员稍稍敷衍了一下。
他又装做会意的样子,向韦护说:
“爱情呢我是懂得的,我也赞成。只是你们太好了,一切小说上戏本上还找不出像你们这么好的。然而俗话讲得好,‘月圆必阙’——好,你们笑了,你们一定不信这些的。我就不讲它。不过,韦护,你却太使人奇怪了。你变得太快,若不是我天天都看见你,我一定不认得你了。不是你的相貌变了,是你的气质全不同了。我想凡你的朋友,都可以看得出。不是吗,小姐?”
“是的,恐怕有点变吧,那是因为他现在有了爱情的缘故。”丽嘉爱好的望着她爱人。
韦护却否认的说:
“嘉,你错了呢。你听我说!”他望着那房东,“我丝毫没有变,我仍然是我,不过我从前只将我的一面,虚伪的一面,给人看的。现在呢,我是赤裸的,毫无粉饰的了。这因为我早先虽有一个躯壳,然而却没有心,于是我便为一切其他的东西,过着机械的时日,我只是一个世故的人,为人所了解和欢迎的人。唉,就是说只是一个市侩呢。现在呢,我有了丽嘉,我为我们爱情的享受而生活,我忘记一切对人的机智了。于是我便被不了解和诧异了。然而这一丝一毫都是毋足轻重的,因为这不能有害于我们的爱情。嘉,不是的吗?只要我们永远相爱!”
于是他们忘情的在人面前也接起吻来了。
这办事员被他们骇得只摇头,心里想:
“大约这便是所谓新人物吧!”
他走后,他们又笑起他来了,而且还笑自己。她说:
“我看你真白费力气同他那样声明,他一生也不会懂得你的。”
“为什么我不可以说呢,我恨不得要大声喊给全世界,给他们看看我们的幸福呢。”
“不过我不厌烦他,他没权利反对我们的爱情。”
“什么有权利呢?什么也没有权利!”
他们迟到很夜深才去睡,因为白天难堪的分离的记忆还遗留着,而明天的这难堪的重复,使他们时时恐怖的预感着。他们偎坐在火炉旁边,房子里的灯都捻熄了,只有熊熊的火光不定的闪着,脸儿更显得通红,眼光更充实了,他们不倦的讲着往昔的事。
她有许多姊妹,她从不困苦,但是她却孤独。她惟有在小说中,梦幻中得到安慰。她许多次幻觉着那不可言说的,又是并不能懂的福乐的来临。她现在才知道这福乐是什么。她后来离了家,读了一些书,又结识了许多朋友,似乎是应快乐了,然而还像缺少什么一样。也有人爱过她,但是她太轻视那些浅薄的忠荩,她骂那些人是阴谋者。她同男人接近过,只觉得男人们容易支使,不反抗她,而她却从不曾在他们之中,有过一点深刻的友谊。她不相信他们,甚或觉得有揶揄之必要。女友呢,她同许多人好过,都爱她,服从她,照应她,然而都不真正了解她,她太容易厌倦她们的殷勤。她只对珊珊有相当的敬仰,她看到珊珊近来刻苦念书,越佩服她的毅力,但同时她非常怜悯她,希望她也能得到一个像韦护这么好的人就好。
韦护的故事太多了。他说了好多次同他表妹的事,那只是一种中国旧式才子气派的完成,他不能不找出那么一小点点的伤感。他没有一点冲动便眼看她被别人娶去,他只留下了近一百首的押韵的诗词。他和歌女露茜的事也告诉她了,那纯粹为的好奇。露茜则为的金钱。还有,便是依利亚,依利亚是一个奇怪的女子,办起事来,一点不马虎。她同许多人好过,但不久都把他们丢了。她同韦护决裂的时候,她大声嚷,几乎打他了。她说:“你契丹人,你想跑掉吗,你不知道我爱你吗?你不喜欢那波兰人,他可以去他妈的。我也讨厌他呢。只是你不能干涉我。你应知道你不配。然而我是不能放弃你的,像你这样的契丹人,太使我爱了。”终究他还是跑掉了,他说她是一个动人的家伙,却也是个怕人的家伙。
丽嘉爱听这些故事,觉得有味,又为他惋惜。他常常要在话中停止下来,他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到我的命运里呢?你看,我在年轻的时候是那么浪费了青春。”她一定道:
“现在也不迟,我们的未来还长着呢。”
于是他也学语着:
“我们的未来还长着呢。”
他们就常常这么消磨一个晚上,到钟打一点两点的时候,他看见她眼皮无力了,才将她抱上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