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弄口分手了,丽嘉坐在洋车上,车夫飞也似的跑去,一会儿便望不清她的影子了。她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亲昵的眼光去望到已经零落黯淡的景色,早已是初冬时分了,但她却只感受到一种喜气。她望着车夫的背,仿佛也是一个很可爱的背。她看到他快快调换着的腿,她想,为什么他要这么高兴的快跑,他有什么希望在前面吗?唉,他不知道他却将我隔离韦护越远了。她一看见汽车过身,也要看一看坐在里面的人,她想知道是不是也像她和韦护一样那么抱着。若是只有一个人孤单的坐在上面,她便怜悯的直望到那车飞去。她暗自发笑的想道,假使她再同他坐汽车,她一定不会单让他一人来吻的。

不久,她到了,她简直觉得太快了。她望见了那小楼,那亭子间的窗,她高兴的嚷着珊珊的名字,从门口一直到楼上。珊珊独自在念英文书。她几乎叫出来了,因为她觉得这房子有点阴惨,而珊珊孤寂得像一个修道女似的。她怜悯胜于友爱的将她抱着,她骂自己都忘记来看她了。珊珊也爱抚着她,说一点俏皮的埋怨。而她呢,她仿佛对于珊珊也发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了。她时时摸着她的手,告诉她一些她的幸福。她说她惟一感到缺憾的,便是没有珊珊在她的面前。她要她以后时常去看他们,去看韦护做的诗,那比他以前的《我的日记》好得多。又说韦护常常为她读一些外文诗,那些诗,她管保她是极喜欢的。珊珊答应了她。珊珊告诉她已经替她缝了一件镶了边的缎袍,是她所喜欢的紫绛色,因为天气冷起来了,她一定会忘记这件事的。她真欢喜,她觉得那紫绛色最配她那白颈项的。但是珊珊自己缝的却很坏,很不值钱,珊珊说钱不够了,只好先尽她,因为她正在恋爱中,应当穿得好一点。她反对这意见,但不好说出来,她觉得即使穿破一点,韦护还是爱她的。

她和珊珊去看浮生他们。浮生不在家,上课去了,雯便和她笑谑了好一会儿。她不高兴的走了出来,要回去了,她要珊珊也同去。珊珊没有答应,说过一两天总会来的。在她们分手的时候,珊珊迟疑的说道:

“你们是太好了,只是——我看你还是要韦护明天到学校去上课吧,缺多了课,总是不好的,何况他还是教务主任。”

“我没有不要他去呀,他简直忘记了,不过我也忘记了。好,我会提醒他的,只是——唉,他若一到学校去,我便来找你,好不好?”

珊珊笑着答应了。

她很担心韦护先到家在等她,她又怕她回去后见不到韦护。她觉得时光像停住了一样老不得到家。她走进弄口时,没有在走廊上看见等她的人,她几乎没有力气走进屋子去了。她在楼梯上遇见那女主人,那女人望着她笑起来说:

“没有事,尽管客堂里坐坐,不要客气,我们是亲戚呢。”

她脸都红了,她诺诺的回答了她,就跑进房来了。

房子里还留有一股很浓厚的烟气,她疑心是韦护回来过,叫听差来问,听差说是来过两个客,坐了快一个钟头才走,留了一张条子,交给韦先生的,现在就给小姐吧,他们说非要给韦先生不可。

丽嘉很奇怪,她说:

“知道了。”

她等听差走后,才打开那条子,纸是韦护抽屉里的稿纸,那上面写着:

“韦护:

我们本来不应该在这正唱贺歌的时候来责备你。只是你却太荒疏了,不像一个‘韦护’。现在呢,学校正有点事,明天希望你要到才好,五点钟有个教务会议。谨此恭贺你(这是从你诗中抄下来的名称)。

溥,日,同留。”

她真有点说不出的不平。她去看抽屉,抽屉里都翻乱了。她很伤心,对于这些强暴者起着莫大的忿怒。她想不出一个可以惩罚他们的方略。他们对韦护太残忍了,她可以从这条纸上看出。她非常替韦护难过,于是她把纸条撕碎,放在字纸篓的下层,这样韦护便可以不看见,便可以不难过了。她把抽屉整理好,把窗子都打开,让那些讨厌的烟气出去,他真恨那些抽烟的人。她想韦护能脱离那起人就好,但是她又想道:“唉,明天就催他去上课吧!”

韦护正在这时回来了,她投到他怀里去,几乎哭了出来,韦护没有了解这情绪,只连声问:

“回来好久了,丽嘉?都是我不好,我没有想到你回来得这么快,我只到大马路跑了一个转。你猜,这是什么?”他举起他进来时丢到椅上去的一个包。

她似笑似哭的倒在他怀里望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

“我早上看见你的袜子尖上,破了一个小洞,所以去替你买了一双来,近处没有好看的,所以我跑到先施公司去买的,你看好不好?”

是一双肉红色的长统丝袜。丽嘉很喜欢,只是码子大了,她穿外国袜子总难得合脚,大约外国女人的脚,没有像她那么小的,她也是从来就喜欢赤着脚在地上跑的天足呀。

有韦护在她面前,她将曾有过的一些不快又忘记了,他们还是很幸福的度过这天的其余的辰光。直到晚上韦护又拿起一本诗的时候,她才想起白天发生过的事,她有两次想告诉他,却还是怕他烦恼,她不做声了,只绕着大圈子问:

“韦护,你还做诗吗?”

“不做了,我的生活已经全盘是诗了,还需要很笨的去做吗?而且我没有心去写了,心都在你身上。”

“韦护,你怎么不发表你的诗?”

“我不要那些不了解我的人,去读我的心境呢。从前以为写了只让自己一人看的,谁知它还有这么的幸运,得我爱来听它。现在只将它深藏在我们的爱情中,更不要别人来弄污它了。爱的,你不以这话为然吗?”

“韦护!唉,这些稿子,你都未曾给人看过啰?”

“没有呀,怎么呢,你那么望着?”

“没有,没有什么。”她又伏在他胸上了,为掩饰她的难过,她咕咕咕的笑起来,然而她在心上痛楚的叫道:

“没有吗?有呢!我们出去之后,来过比强盗还凶的人,你不知吗?我知道呢!他们检查你的一切,他们在你抽屉里将你不愿人看的诗不尊敬的读过!而且他们还嘲笑你呢!唉,我爱的人!”

接着,她便振作起精神来,同他讲了一段有趣的故事。他也讲了一个法国人的笑话,他还模仿那法国人的腔调和神态表演了一段。后来,她装着毫不介意的说:

“我想,韦护,你缺的课太多了吧,你都忘了你的工作呢。”

这不意的话,骇了他一跳,他真的忘记了,她不该提醒他的。他诧异自己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想到。他非常难过,难过他太怠工了,他惭愧得难以见人了。他抱着她说:“假如没有这些事就好了。”

但是他马上改正了他的话:

“我要谢谢你才好,你喊醒了我。我应该出去做事了,你鼓励我吧,不然我没有离开你的勇气。明天上午,我要到另一个地方去,这比学校还要紧,以后我再告诉你吧。但是我会回来同你一道吃午饭,下午我到学校去,可以稍微迟一点,两点才走。只是,唉,你呢,你仍到珊珊那里玩去吧。”

他很纷扰的好久都不能睡着。他时时悄悄的吻她。她也没有睡着,但她不做声,装成睡得很好,像一个小哈巴狗蜷卧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