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丽嘉一刻都没有停留过,房子小,她从这边一步跳过去,便被桌子抵住了;她再一跳回来,便又睡在床上了。她很兴奋,时时觉得要笑,因为她又要避着珊珊去玩一点新的花样。正因为这于她有一种新奇的意味,她不能节制她的愉快的慌张。她已经忘掉了这几天来的打击,也不介意珊珊的不温存,她也没有想到要同韦护讲述她新近所得的感想。她连这样的自问也没有:“看见他了怎样呢?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呢?”她只带着一种好奇的心情:“看他怎么样?哈——”一到四点钟的时候,她跳到桌子前去照镜子,她并不是去整理脸上的颜色,因为她从来就不屑用脂粉的。她是在镜子前,做一个可爱的怪脸,为自己发笑的借口。有一次,她竟倒在床上大笑了。这时珊珊坐在桌边看书,已经注意她好久,忍不住的问:
“我真不懂你乐的是什么呢?”
丽嘉大张着左眼,将眯着的右眼一眨一眨的笑起来:
“哈!看我啰,珊!说,我像不像美国明星玛丽碧克馥?”
“我不懂你。”
“不懂吗?有人要开电影公司了,我想去试演呢。”
“我不信。”
“真的要上台了呢,人生不演戏哪成!”
“我赞成,我也想去。”
“自然啰,你也应该演,只是怕你一到那个时候,就要拦阻我了。”她又倒在床上大笑起来。
珊珊把眼张着,怀疑她,但懒于追问,只说:
“好,我知道你,你一定有什么事故,你喜欢恋爱,我就不问。”
“你不必疑心,没有什么事,如果我有,我会告诉你的,请你看看表是什么时候了,我很想去散步。”
四点三刻,她就辞谢了珊珊的陪伴(竟弄得珊珊都变色了),一人向大学走去。时时都可以遇着一两个穿洋服戴球帽的大学生,夹几本布面书和讲义,她知道学校已经下课了。她站得离校门稍远,约六分钟的光景,韦护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大衣,从那大门出来,似乎刚刚同什么人周旋过一样,因为脸上还保持得有薄薄的一层笑容。丽嘉本想笑着去招呼他的,但却没有喊出声,便默默向前走了。
“到哪儿去呢?”韦护迎着她时,仿佛异常怜惜她一样,因为她是那么不做声。她转过身来随韦护走,两个手紧紧的插在毛线衣的口袋里。
“到你那里去,好不好?”
她只用疑问的眼光答应他。
“那么,到我家去。”
她又踌躇着。
“好,还早,我们且走走路吧。昨天我走了不少。”
“为什么呢?”她为那快乐的预感鼓动着。
“唉,不为什么。丽嘉,你不笑我吗?我实在是一个傻子呢。”
两人同时对望了一下,都了解那意义。
在走到比较僻静的路上时,韦护又去抱她,但她挣脱了。她给了一只手给他。她第一次感到那手比别人的要瘦一点薄一点。而她的手向来就被推许为最柔软的,使人只想能像什么东西一样的捻着揉着就好的。
他们走了一大段路,都在一种沉默中咀嚼着那情绪的变幻和心的颤动。到后来,丽嘉忽的想起一件可笑的事来,她向他说:
“浮生同雯吵了一大架,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他不信的望着她:“有几天都没去看他们了。为什么呢?”
“为——真的你还不明白吗?”
他立即抖颤了一下,然而那太无理由;于是他只说他一点也不明白,但他很想知道这究竟,希望她能告诉他一点,而且他决计第二天去看看他们。
“我很不愿意他们这般糊涂,太冤枉了,丽嘉,你怎么去说他们呢?”
“我对于他们两人,都有一种不同的喜悦。但是我很希望……——你不知道吗?雯很有一部分像传奇上、小说中的女主人,她值得有个‘维特’呢。”
“‘维特?’你是说……”他说不下去了。
她大声笑起来:“正是呀!”
在黄昏薄薄的天光下,他又看见那曾使他抑制过痛楚的眼睛,一种强炽的欲念,抹去了适才一点轻微的厌烦,他不愿再谈浮生了。他更将身体触拢些,微微带点悼惜似的说:“‘维特’在为另一种苦恼所捆缚呢。”他没有望她,但他觉得他两眼正为一些东西烧得很痛,他望不清走到什么地方了。
丽嘉心里也有点惶惑,她想:“我该回去了吧?”但她却仍然仿佛缺少意志似的随着他找寻那最少人行的路,她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两人又沉默的走了一段路,这沉默使两人都焦躁了,都有点恨起对方来。最后韦护下了决心,在街的拐角处找到了两部洋车,他命令她道:“到我家里去坐坐。”不过在脸上,他做出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么一副极可怜的样子。
她没有拒绝他。
一路上他都将头倒转着,眼光停在她脸上,没有闪动一下的到了家。
在客厅里遇见了房东夫妇,他道了一声歉,便急急将丽嘉引上楼了。
房里的装潢,使丽嘉微微惊骇了一下,但随即便坦然了。她看出这房主人没有一点地方与这些精致的东西不相调和。她掷身在一张软椅上,泛泛的赞美这房子布置的匠心。
韦护也倒在椅上,温柔的转侧着,表示客人的降临,给予了他宠赐的光荣,和为这光荣而快乐着。
一个轻轻的指声在门上弹着,两人都骇了一跳,是那好听差送两杯茶来。他们都矜持着,一直等到听差出去。
开始还有许多拘束的地方,不久便很自然了。韦护握着她的手说:“我真感激你呵!”
但她将手甩脱了,她翻起桌上的书,只有一本他编的刊物,和一本其他小册子是认识的,其余散着的都是精装的外国书。她问是些什么书,他告诉她了,又引她去看那些俄国有名的文学家的全集。她欣奇的赞叹着,说:
“可惜我不能了解它。然而这也过去了,若是早一点的时候,我知道你有这么多的好书,我一定要学俄文了,只是现在我仿佛又不必了。但我对于这些著作是深深爱慕和尊敬的。”
“那么你对于我的这些书呢,”他指着另一个书架,“这全是世界有名的文学论著。你如果高兴看,我可以帮助你。”
她喜悦的望着他笑了一下,但最后说:
“我现在只想学世界语。”
于是他将话转到原来的方向。他说也正如她一样,只想能放弃文学,曾想将这两书架的书都送给谁去,不过这只是一种想望,他仿佛在生命的某部分,实在需要这些东西来伴奏,在这些里面有许多动人的情操,比一篇最确凿的理论还能激发他。而且最大的理由,是他最能在这里找到同情和同调……
丽嘉想起她曾有过的一些经验,她叫着:“正是呀,我也感觉过的。”
他问起她为什么要弃置音乐。她说那太气闷了,她没有那方面的天才,她好久都没有弄好。然而他说:
“那有什么要紧呢,一个乐师是并无大价值的。我们也不必要成为大艺术家,只是我们要能赏鉴一切艺术。我们可以从那些不朽的东西里面,认识出那最高的情绪的沸腾,和时代的转变。”
听差又弹门了。这次都非常坦然的毫不慌张,他们保持着原态,相对的站在书架边。韦护命令道:
“进来。”
她笑着望那听差,是一个很干净和善的年轻人。
“太太问,饭预备好了,是请客下去吃,还是搬上来?还有,太太和老爷都用过了。”
“那就——”他转过来向丽嘉说:“我看我们到外边去吃饭,怎么样?”
但是丽嘉拒绝了,她不愿白吃别人的。她要回去。
于是韦护做了一个手势,听差便退出去了。
韦护求她再留一会儿,即使不肯吃饭,也得为他再耽搁一些时,他说:“丽嘉!你不知道你走后我会多么难过。”
她做了一个怪样子给他看,意思是说:“哼!我懂得你在扯谎。”但她仍然相信了,握起他的手来。
他稍稍表白了一点他近来的苦恼。他望着她的眼睛说道:“唉,你多望我一会儿吧,不知为什么在南京第一次看见你,我便深深记住它了。而且……”他做了一个动作,想去吻那眼睛的样子。但她逃避了;虽说她心里很高兴,因为赞美她眼睛的人太多,而且她也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太美丽而引人了,于是那嘴唇便落在那握着他的手上。他看见丽嘉有点生气的样子,便变得很悲戚的说:
“唉,你责罚我吧,我太无礼了!我知道我不配这样,你太好了。”
丽嘉妩媚的望了他一眼,嗔道:“你在骂我吗?”
他又解释,解释得过分了,却使人欢喜。丽嘉真变得温柔了,温柔之中,又带着强烈的个性,和大方的豪爽,所以就更使他满意,更觉得有崇拜她,就是说有恭维她的必要。
他再请她吃饭时,她才决意走了。他只做一个苦脸默默望着她。
然而终究他放了她,他命听差去雇了一辆人力车。他送她直到弄口。他再三再四说他最小的,又是最大的,惟一的希望,他要她明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