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刚从学校出来,走出校门没几十步,听到有人在耳边叫他名字。他回过头来,看见丽嘉一个人靠在树干上。他皱了一下眉,只好站住了。

“到哪儿去?”丽嘉仍旧不动的靠在树干上。

他再皱了一下眉,不去望她,只说:“有点事,再会吧!”他再向前走。

可是丽嘉却随着他走去,他快走,她便跳着跑着;他一慢,她就悄声的咕咕的笑起来了。韦护不懂她意思,以为她特意跑来逗他玩,他忍不住掉头望了她一下。只见她静静的脸上布着一层和善的微笑,没有一点浅薄的倨傲和轻率的嘲讽,只是一派天真而且温柔。韦护几乎又想去触她了,勉强的笑道:

“我看你是来侦探我的了。喂,到底你想要什么?”

“我来找你玩的。这几天我太寂寞了,我有许多说不出的苦恼,只希望你来谈谈,你却不来。今天我跑到这里来等你,足足站了半个多钟头;你又不理我,借口说有事,我很失望;但我又跟着你跑来了。我相信你总不至真的就不再同我说一句话了。韦护,我们一向都很好的,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她蹿到他身旁,一边走,一边说,又一边不住的拿眼睛来观察他。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长长叹息了一声。

她无言的随着他走了一大段路。到后来韦护简直不觉的去握着她的手了。她稍稍跑到前面半步,反转脸来望着他说:

“韦护,我只相信你!”

韦护竟抱着她了。

最后她说:“今天你有事,明天我再来等你。我好像有许多话要同你讲似的。”

韦护只想能如此再走下去,但也只好说:“好吧,明天我来看你们。”

“你说几点钟,我等你。”

“五点十分吧,明天我非到这时不能下课。”

“好,准定呵,记着不要失约!”她便从他手膀中滑跑了。

那旧有的苦恼,像虫一样的,又在咬他的心。他并不反对恋爱,并不怕同异性接触。但他不希望为这些烦恼,让这些占去他工作的时间,使他怠惰。他很怀疑丽嘉。他确定这并不是一个一切都能折服他的人。固然,他不否认,在肉体上,她实在有诱惑人的地方,但他所苦恼的,却不只限于这单纯的欲求。他不能分析他自己的情感,这是太出于他意料了。他从没有想到在他仳离了依利亚之后还能倾心于女人。他也不想他又来爱一个中国女孩子,然而现在他却确实为一个女孩子苦着了。他要摆脱她,他已经摆脱了,而她自己又走拢来。她是那么变得异常女性的被抱在他手臂上,眸子放出纯正的热烈的光辉。他寻找不出拒绝她的理由和勇气,他想不出一个完善的方法。他变得很傻气的在街上四处穿走,望着一些红墙的房子,和褴褛的小孩,从那些上面想些不关己的可笑的小事,延迟他思虑的决断。

这时丽嘉正相反。她在另一条马路上穿着,她时时去搔她蓬松的发,在有着玻璃窗的店前驻下足,赏鉴她自己愉快的仪容。她并不十分了解韦护,但她以一种女人的本能,她知道他有一点隐忧,而这一定又是与她有关的;她很高兴这发现,所以这天她特意单独来观察他,结果她满意了。她想去告珊珊,但怕珊珊要阻挠她,扫她的兴,所以她在街上徜徉了好久,等到完全收敛了那得意的欢容才归家。这是她许久以来都没有过的快乐,然而却并不全是她悟出了有一个男人在为她不安,有一大部分还是她以为她可以从这里找到一种精神上的援助。她太孤单了,一切都不如意。纵是相好的珊珊,似乎也显露出一种冷淡,这冷淡,她认为是一种嘲笑的不同情的冷淡。她带着热望走到醉仙他们那里去,而他们都只在一种莫名其妙中享受着自认的自由生活。那惟一足以使他们夸耀的,只是他们无政府主义者的祖宗师复在世时的一段勤恳的光荣;然而就只这一点,在他们自己许多人口中也不能解释得很清楚。他们曾吸引过丽嘉,因为丽嘉和他们有同一的理想。而现在呢,他们却只给她失望了。她希望不要单单用梦想来慰藉自己的懈怠,总要着手干起来才好。但他们,她认为可以帮助她的,却也是无头绪,而且也并不是有着互助的、利他的精神的。当丽嘉莫奈何想不出别的方法的时候,说她愿意进工厂做女工的时候,他们竟会笑起来。丽嘉同他们住了好几天,没有一天不在争辩中,不特使她刚去时的热心,冷了一大半,反受了一些刺耳的话。每当丽嘉用犀利的言语将他们那“崇高理想”的论调一推翻,而他们暂时找不出答语的时候,他们之中总会有一个人来嘲讽她,所以她不再留在那儿了,那里没有一个是她的朋友。她回来,珊珊也没有表示她的高兴;浮生他们更是不会注意到她了。自然她会想到韦护,她确信韦护能够听她,了解她,同情她。她开始来找韦护,韦护又正因失望而决心不再来了。她从浮生口中探听到韦护最近曾有过的一些情形,她决计瞒着珊珊和浮生他们,悄悄来在马路上等他,她喜欢知道他对她的态度怎么样。现在她满意了,她知道这个她认为惟一可亲的人,并不是不愿来亲近她的。而且她觉得当他那样沉静的,像深思到什么的,单是那么无语的抱着她走的样子,是比他在滔滔解释着什么还使人动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