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丽嘉一个人蜷坐在被窝里,带点失望的惆怅,想到她朋友,仿佛有点恼她一样,但随即谅解了:“为什么要缺了课,在家里陪我玩?既然是诚心老远跑了来,又花了那么多的听讲费。自然,她是对的,我太自私了。”于是她又笑了,斜身靠在枕头上预备再睡,忽的想起珊珊说的“你无事,可以多睡一会儿”来,不免有点惭愧。但是她转念一想,未必去坐在讲堂上听别人念两段书,便算得是什么事,而且到底上了课的人会有什么与自己不同?她不能相信去上课便有什么了不得的意义。她始终找不到兴趣能在课堂中呆坐,她说(在心里说):“与其在那儿受闷,宁可独自躺着乱想。”她便又很安心的躺着了,而且乱想。她想了许多,将毫无关联的事接在一处。事情并不精彩,又不重要,不过她却感到很有趣。从某一种事体联想开去,一秒钟里便有许多不同的影像旋回过了。但是常常不拘在某种事体中,忽的会跳出一个影子,像韦护;她接着去审视那影子时,便又模糊了。她几次都这样叫,几乎叫出声来了:“怎么我老记不清他那样儿,到底那眼睛,那鼻子怎么生法的?”然而她真记得,那眼的光,探求的,那笑容,那么做得毫不懂拘束的呵,并且那态度,她就从没遇到有比他更动人的。自然,他并不是美好得很,高贵得很,或是豪爽得很,他只是那么一种不带酸气的倜傥,微微带点惹人的沉静,就全凭这个来打动人的心。丽嘉又温习一遍他所说的一切。没有错,他将她的意思引申了,他补充了许多她未说出和未想到的话。他又说他的意见,那全与她一样,只是更具体,更确定,更将她引向他了。她竟会想起:“珊珊也决不会能知道我如此之深的。”她再去想别人,便都觉得俗气了。她只愿再见他,即使说一点小到比什么还可笑的事,也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极满意的解释。她跳起身预备跑到浮生家里去,在那里准可会到韦护的。有一种直觉,使她断定,若是韦护不逃避她,那他一定也要不断的往这里来。她不觉笑了。她笑她自己所料的决没有错,她又笑自己太急了,但是她仍然急急的穿衣服,要早早的到浮生家去,或是别的地方去,这小房子不能使她逗留了。正在这时呀的一声,门大开了,露出珊珊的头。珊珊望到她那慌慌张张的样子便问:

“急什么?你要怎样?”

她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被别人窥破了什么秘密似的,倒身在床上大笑起来,她说:“你晓得的,我预备出去玩,这房子太寂寞了,你又不在家,我真无聊透了!”

“既然想玩,我陪你,只是到什么地方去?”

她不便说出浮生家,而且现在浮生家里也无味,既然珊珊回来了,她是可以不出去的,所以她懒懒的答道:“我也想不出地方。”

珊珊会意的一笑,坐到床上去:“那就不出去,还是我们来谈谈,我缺了两个钟头课,就是为不放心你。”

“呵,你太好了!依我看,你不必去了吧。”

“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人都去,你,得找事做。我呢,你不去,我也坐不牢,总惦记你太寂寞了,怕你心焦。而且,嘉,我真需要你给我兴趣和勇气,我自己常常都觉得奇怪,百事一有你那样高高兴兴的在旁边,我才更感到那事的意义。若是你一反对,我好像也灰心了一样。自然,这怪我太不能忍耐了。只是,嘉,我不是说你,你不免有点任性,若像你现在这样玩,你将来一定要后悔的。我只希望你能同我一块念书,我好,你又何尝不好。”

丽嘉做了一个难看的怪样子打断了这谈话。她有一种最不愿意的事,便是想到她眼下最需解决的问题。她厌倦了学生生活,无耐心念书,然而又无事给她做,她又不愿闲呆着。她有许多不成理由的理由,没有一个人能了解她,原谅她的。她也想过,但是她所想的都是梦,她知道行不通,所以苦恼得不愿讲到这事了!她一听珊珊说到这里,便忍不住要皱眉,不过一旦珊珊看见她怪脸后,她便觉得很对不起她,所以她随即笑着道:

“唉,又来了!你不是已经说过吗?明知无效果,还要来碰钉子,看你这人啰!我,你尽管放心,我不愿负你不能安心念书的责任。好,珊,你既然缺课回来了,我们还是出去玩玩吧!”

但是珊珊却仍旧要将话题继续下去。她说,不错,她曾劝她一同上学校,不过意义完全两样的。以前呢,她完全是自私,她愿她朋友能为她作伴。但现在,她是为着她朋友着想的。她肯定的责问她:“你敢说我们能懂些什么?虽说处处我们都显得很聪明,我们同别人谈讲艺术,谈讲种种问题,以及一切细小的日常生活,而且我们还是多么做得看不起那些谈讲不来的人。但是,到底我们思想的根据在哪里,我们到底懂了那些没有?没有呀!我们没有潜心读过几本书,我们懂的全是皮毛。我们仿佛是在骄傲,然而却一定有许多内行人在讥笑我们了。这些呢,过去了!我们本来是太幼稚了。我也原谅这些,只是现在,嘉!我们都已经有二十岁,而且,看一看这社会,是不是还能准许我们游荡,准许我们糊涂?我们总得找出一条路来。但是,我不敢说,不多读点书,会能找到一条顶正确的路!”

丽嘉始终摆出一副玩笑的样子,不将那些话当正经话听,时时找她朋友闹着玩,又打岔去问一些不关紧要的话。到后来,看到她朋友太认真了,不好不理她,只好点着头,其实她还是希望这些能早点结束的。但是当她听到她朋友发出那么一些责问之辞时,她忍不住很气愤了,她大声抗争着:

“错了!你简直错了!也许这能应用到你自己身上,可是你不该将我和你说在一起。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既然知道这社会已不准你再游荡,那,也就未必还能准你读书!你说,年纪大了,要找条出路,但是你认不清那最正确的,所以你要靠书来帮忙,但是书太多了,路也因为书更多了,你将更认不清你应该选择的那条路,你将永远走不上一条路的。人只是应该向前走,走不通了,再来,那才会有一条真正的路,你不是几次都感叹你太不懂得什么了么?你不是觉得你对于一切问题,都只能讲点皮毛么?但是,读书吧!读那些白话诗吧,你就会懂的!哼!不行,我告诉你,这一切都得实实在在去经验。你不懂这个社会,你便读尽天下的书,你仍然只是一个误解!唉!得了,我们不讲这事了,你看你还那般像演讲似的来教训我,我会不会觉得有笑你之必要?吓,珊!我真要笑了!”

她便纵声的打着哈哈。第一次,她将朋友当做了敌人。

另外那个被嘲笑的,自然也把脸变红,她不能忍受这无礼,她坚持着她的意见,她要纠正那错误,她不惮烦再解释且申斥她了。

慢慢的,都忘记了那重要的一点,只在寻求一些精彩的深刻的讽刺,互相抛过来,要打击对方的心。

珊珊说不出的难过,这局面真不是她能臆想的,她纯粹一副好心,她抱着希望的;然而现在呢,她不图在她们的友情中,会产生这可怕的事实来。她真想痛哭了,但是她忍着,她骂她恼恨的那人。

丽嘉更是充满了愤恨。她原来是很快乐的,现在却为她朋友扰乱得不堪了。她觉得她实在应离开这不愉快的地方。她跳步的冲出这小房的门,她走了,然而却故意做了一个极可恶的样子留给她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