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海是八月末的时候,气候还不很凉,太阳正要下山的时候,丽嘉和珊珊两人所乘的那趟车,已轰然的停止在北火车站了,一切都格外喧哗。她们从那沉闷的车厢跳出时,直像闯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她们想到去年离开这儿的时候了。她们站在船头上,骄傲的摇着手巾,向那些高大的建筑物,那些龌龊的脸,以及一切遗留在记忆里的权势、狡猾、卑鄙告别,她们愿意不要再来了。谁知时间还不到一年,又觉得无路可走一样,又来到这里了。她们带点好奇心,接受了这不堪的嘈嚷,在人堆中挤着向前去,并四处搜求她们要见的人影。忽的,从她们背后响起一声尖锐的叫声:“呵!珊!”一个白净的女人便跳到珊珊的胸前了。珊珊也握起她的手,端详着那圆的脸,说:“怎么雯姐,你更漂亮年轻了呀!”接着浮生也笑着走拢来。他问她们的行李怎样了,于是她们将一张行李单交给他,而她们便欢笑着走进待车室了。丽嘉第一句便问小宝宝怎样了,乖不乖,因为头次浮生在南京曾告诉她,说小宝宝很像她,尤其那对黑眼最像,时时放出金色的光来。雯便显出母亲的笑,说是睡着了,等下回家便可以看见,她不必说出那小天使的可爱来,她想准可以使她们惊诧而疼爱的。珊珊又去打趣她的旧友。雯颇有点放赖的神情蹲在她身旁了。她正经的说:“珊!你不知道,我想你来,比浮生离开我时想他还厉害,总觉得朋友更使人难忘呢。”于是她们都不言的笑起来了。

这夜她们便住在浮生的家里,在他们堆满什物的后楼里,抹去了积尘,费了许多力气,才腾出一张摆了不知多少破乱书籍的床。她们谈到三更天才睡,这在浮生真是少有的事,所以一倒下头便发出沉重的鼾声了。

浮生近来很劳苦,在s大学担任几点钟社会学,这在他不能不算很吃力。他不是苟且的人,所以他备课编讲义的时间是两三倍超过上讲堂的时间,薪水又实在不够用。他参考的书籍又一天一天的觉得太少了,这是不能减省的。而太太也是一天一天觉得所需的多,尤其是关于小孩子的东西,两人常常要为这些事体闹架。譬如太太站在百货公司的帽子部尽瞧,男的却硬拖着她回来了,太太嚷了几个月的要为小宝宝买张摇床,而浮生得了钱,信也不给一个,便换了几本书回来了。太太当时虽不好说什么,然而如此情形一压积多,便总得找机会发泄出来的。所以哪怕是很相爱,但为了这些小事不免要常常反目的。想起往日的日子,却安宁温柔得使人羡慕不止。浮生在编讲义之外,还要翻译点文章,请人到各书铺去卖,想得点钱使太太欢喜,又常常要到他们小组织里去开会,又常要列席s大学的教务会议,因为韦护很看重他。而且学生们又有一起没一起的来找他谈,他总是振起精神陪他们坐,为他们解释问题。他虽说不感困倦,然而一歇下来,便颓然躺着了。他忘了他的第一功课,他将陪太太玩的时间减少得可怕。尤其使太太不满的是他对于小宝宝的冷淡,纵有时看着玩,也显然看得出在勉强敷衍。所以不怕浮生怎样自信,他是爱她的,她是他永久的爱人,然而在雯这方面有时总会感到像有所遗憾,这情形使刚来的两人,一下便看清了。第二天,珊珊劝了他们一些话,请浮生替她办进学校的事,又在学校附近去找房子。房子一下便找好了,是一间小小的亭子间。浮生他们也要搬,便在她们的间壁找好了房子。进学校的手续很简单,只要缴清费用便可随时上课了。

这些麻烦事,连同帮忙浮生搬家,足足忙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