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依旧缚着三年以前那条短裙,插着那支秃了的自来水笔。但多着的是现在头上歪戴了一顶天青色的小绒帽子。
三年的光阴没有吞蚀了她身上的一切,她依旧燃烧着比从前更加猛烈的青春的热力——这热力支配着她的全身,不是时光这东西所能够把它推移,而是跟着时代进展的!
而三年以后的现在可和三年以前的过去有了不同,不同的不是她的外表而是她的内心。现在她的脑上充实了越是精确、深邃的宝藏,两脚踏过了越是丰富的人生经验,而仅仅在这重新担负起工作来的十多天后,她的精神飞速着新的进展哩!
现在她坐在湫隘的亭子间里,外面是一方狭窄的,昏暗下来的天空,和一条不大嚣杂然而污秽了的弄堂。刚下过一阵春雨之后的天空虽从阴郁的颜脸上好像绽开了一痕笑意,但黄昏的来临又把它弄成逐渐灰黑的样子。
刚从××工厂的门前,一堆躺着的泥土上面跳下,飞转了几条街道,才安全地赶回这里来!
在那堆坟起的泥堆四周,围住一群由厂里放工出来的男女工人。在堆上站着她,一面散发着彩色的纸张一面高声地喊着沉重而扼要的话句。
沉重的语句沉重地压进工人们的脑袋,闪耀着光芒的大眼睛射刺着他们的心房!
正在这个时候袭来了一阵恶浪,鹰犬们黑压压地冲上来,把围成密密层层的圆环子冲散了!
她的话头虽被打断,但种子是已经播下的了!那彩色的纸张说不定此刻正给他们捧着,细心地读着吧!
想着她便微笑起来,却不忙把沿着帽沿滴下的雨水揩干。
她再想起今天已经做过的各样事情。
早上阅读了许多必要的刊物,嚼了两个热烘烘的大饼,便跑到一所平民学校去授了两个钟头的功课。
几十个工农的子女围绕在她身旁,对着这些未来的小同伴,她是更加感到人类的热爱的,这像整个能够把她吸引了去,推动出来热力的集团。
过去两个年头她所以能够度过沉默的时光的就是她的心灵已给那些同样的小生命溶合了去,在P村,在那地滨南海的海湾,无垠的沙滩上跑跳着一群皮肤赭黑的孩子,沙地上纵横晾晒了渔人们张开来的黑网子,发了腥秽的,然而已经闻惯了的气味。在阳光射照得闪耀起来的沙滩上,她曾和小同伴们度过了不能忘的村岛的生涯。
现在虽不能晤见那些未来的渔人,但她完全不用挂念着他们!无情的生活自然会教给他们一些伟大的真理,当着革命高潮重新起来的时候,他们自然会裸着赭黑的胸膛,臂膀,起来加进这队伍中来的。
其次她想着参加一个工会的罢工会议!他们那果决勇敢的态度和生死干去的精神使她对整个的事业感到无限的热望!她尽着力量贡献给他们一些意见。
会散的时候已是午后二时,肚子虽饿,但她还有一件比吃饭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去干,连忙又赶到工人区一所破草屋的女工家里。
——来了啊!好同志!我老等着哩!
在那没有太阳也蒸发着一种腐坏似的气息的小屋里,女工阿玉跳起来握住她的手儿。
阿玉是个很难看的女工!高高的颧骨耸出在三角形的瘦脸上。但她在另一方是有了比明眸皓齿的姑娘们更加优美百倍的精神。她有着对革命的正确理解和对生活不平的愤懑,这愤懑的毒焰燃烧着她要斗争的势力!
她是××工厂内党的区分部的执委,也是那儿几百个女工的领导者。
——怎样呢?进行的结果?!……
她还没有说完,对方的答案已冲出口来。
——胜利给我们把握到了!……
于是在纸张,沙沙地飞跑着那秃了的笔尖,照例她的头儿又不知不觉地歪着。
——真高兴死呀!照这样子看来只要三天以内便会成功这计划了,这全亏了你,真是个了不得的能手啊!……
——你称赞你自己罢!没有你的指示我如何进行呢?……
她们笑了。
——不是还没吃中饭的样子么?一开完那儿的会议就到这儿来的罢?
——真有些饿了,有什么就给我弄点来罢!
坐下在阿玉的破凳子上,她一面吃着热腾腾的汤面一面和她谈论着关于这事情的话儿,十个铜子一大碗的汤面此刻是香甜极了的东西。
别了阿玉,跑去把这报告转达之后又在那儿把脑袋工作了一两个钟头,接着是和同伴们分头向放着尖锐的汽笛声的工厂门前跑去,而在逃回来的路上给淋了一场春雨!
她仰望着天空,天空虽然哭丧着脸孔,但经了一天工作的紧张和疲劳,此刻能够安闲地坐着,想着已经做过的一天的工作,真是快乐不过的时间了!
阴郁的天空并没有消失去她脸上挂着的笑痕!
足步声从前楼一直响进这亭子间里,走来一个身躯高大的人物。他穿了一件不称身材的污渍的长袍子,这人是进出都要更换他的服装的,在外面你碰到他时是不容易一下子就给你认出来的。他的瘦陷下去的眼眶里凝结着尖锐的光芒,头发是毫无光泽的粗乱着。全身的胴体是伟岸的工人的骨骼,是神采奕奕的健康者。
——回来了,同志!今天散了许多宣言吧?
他的声音尖锐得和他的眼光一样,总之他是个沉毅机敏得力的同志,他阔大的肩膀上挑上一担很重的担子!他是和生,执委会的委员,是这儿第×分部的部主任,是炳生的哥哥。
——散了许多哩,同志!今天你的工作完毕了罢!
——还没有啊!就要出去的。——他笑着把手里的一束文件交点给她。——你还不把雨水揩干,湿在头上是不好的呀!
他替她除了帽子来。
晚上,在灯光下面他们又开始各人的工作了。在前楼的办公桌上沉着和生的尖锐的眼光,同志们的低下的脑袋;楼下的暗室里响着纸张起落的微小的啸音和别的一些声息……而在狭小的亭子间里,歪着头儿的她正飞动着那秃了的自来水笔。
这儿的生活是没有固定、刻板的,整个的工作是天天在进展着,跃动着!是刻刻在创造着新鲜的,扩大的生命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