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玉君的身体复了元,她提议要到岛上看看学校地址。我们吃过午饭动身,她很高兴地带了她的日记本子,说是她在日记上已经画好了房子的图样,并拟了学校的办法。我们兴兴头头地来到岛子上,她择了山南坡的一块长方田,前怀右手是海,背后左手是山。房子成后,屋后又有几株疏疏落落的柏树,周围更有一带矮林。她正要找出日记来看图时,才晓得把日记本失掉了。她着急道:“我的日记有些疯话,旁人看到,如何使得!”我说:“就是失掉了,不在船上,就在园子里,回去还可以找到的。”我们就坐在山坡上商议了许多关于学校的事情。觉得有些口渴,我们又重到郑家去讨茶吃。郑家的母女,看见玉君来了,都喜的眉飞色舞起来,忙得烹茶买点食,如侍候神女一般地款待她。大家谈了一会闲话,玉君同我来到院子里,去看墙角下几丛初放的菊花。我们正在批评那菊花的种类,忽听到背后郑家的妈妈对她女儿说:“他们俩真是一对儿!”

玉君听到,红了脸,低下头说:“咱们走罢。”

及到我们回到园子里,树影在墙,落日啣山,对对的鹊鸦已都向巢儿飞归。进了园子,便望到有一个人在树下徘徊。他看见我们进来,便一直迎过来。细看不是旁人,正是杜平夫。他走到玉君面前,玉君站住,半转了身,低下头不言语。平夫对玉君赔礼说:“前次是我误会了。我自那日以后,时常到西山来,不过没进园子罢了。我今天无意中拾到你的日记本了,读了万分惭愧,我不该误信流言,辜负了你与一存的好心。”

玉君听了不理。平夫又赔礼说:“实在是我一时发了昏,万分对你不起,请你饶恕我!”

玉君仍是不理。平夫又说了一遍,看玉君无动静,也渐渐地低下头去。

玉君忽然转身对平夫道:“我日记上说是誓死不嫁姓黄的,因为他爱的是我的皮肤,你爱的是我的灵魂;故宁肯待你而死,不愿嫁姓黄的而生。其实你所爱的也是我的皮肤,不是我的灵魂!

“一存爱你如弟,爱我如妹,你竟以怨报德!我为爱你而弃家庭,为爱你而受污辱,为爱你而寻自尽,为爱你而累及一存!你待遇我竟不异于旧家庭,猜疑我更甚于恶社会!

“你猜疑人有那种卑污的人格,便是你心中先存了那种卑污的榜样!以前我为爱你而屈服于社会的恶制度,以后我将为反对你而反对社会的恶制度。反对你,是为了你心中所存的假人格;反对恶制度,是为它以伪道德造成了伪君子。

“你何不离开此地?你玷污了这园子的树,这园子的草,这园子的花鸟。我们是为了真爱而忘记一切;你是根于假爱而生出嫌猜与妒嫉。你何不离开此地?”

玉君说完,移步回到自己房中去了。平夫低了头半晌不动,又慢慢地转过身向外走出去。我过去看看玉君,见她在房里抱着头哭,我便悄悄地退出来,垂着头走回城里。

我又接连地去过岛上几次,与岛上的居民商议学校的事情。他们听到玉君去教他们的女儿,大家都欢喜的了不得,情愿帮助我们筹措一切。他们因为现造房子要几个月的工夫,尤其是他们的女儿们等不得了,于是大家提议就在岛上的海神娘娘庙中的后园子里先组织起学校来,新房子明春再动工。那海神庙坐落在山后坡,近抱山海,远对云岛,风景极佳。而后园子的房屋又广洁,院子里又雅静。玉君看了合意,大家便商议赶紧布置,三星期内玉君就可以搬过去。

正在布置中,有一日我去到岛上,见岛上的居民都惊惶地互相报告。我问起缘故来,是前一日晚上岛上发现了强盗绑票的事,据说大概是溃兵,因为不但绑去了男子,并且奸淫了妇女。我听罢哑了半天,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要报告玉君,又恐怕她难过,就一个人闷闷地回到城里来,刚刚要到家了,忽碰到旧同学于更生君,他叫道:“一存,这几日我正在找你呢。”我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是他妹妹要到法国去留学,问我在法国可有朋友,写几封介绍信请他们照应些。我问他可有女伴同他妹妹一块去。他说是没有,他要亲身送他妹妹到上海上船。我又问他几时从家里动身,他说是九月十五。我计算还有两星期,就对他说:“请你十四日晚上来取信,我或者还有事相求。”

几日来,我每到园子,玉君便问我岛上学校的事。我告诉她一切进行很顺利,只不把强盗绑票一案对她讲。她提议要到岛上去的时候,我总想法子阻止她。

有一天她问我道:“因为什么这几日你总不见面?”

“我忙着备办人家上学的事情呢。”是我回答她。

“你备办的好!这几日连消息都没啦。我问你,我几时可以搬到岛上去?”

“九月十五日上午九点钟。”

“真的吗?”她不信似的问我。

“谁骗你来?”

她听了高兴,便开了一张单子递给我,要我到城里替她买些随身用的零物。我又叮咛她,要她于十四日一切东西都预备好,以便十五日早晨我来送她到岛上去。

十四日我又来看她,她果然把东西都预备好了。

“你不是骗我罢?”她又笑着问我。

“你几时被人骗怕了!”

“你因为什么笑?”

“你走了我才哭呢,现在得笑且笑。”

她听罢红了脸不作声。

我临行时她又问我道:“你明天可能把菱君带来?”

“我早就预备好了带她来。”

“可惜我们不能在一块儿住!”是她叹息说。

我辞了玉君回来,写了几封介绍信与在法国的几位朋友。一夜辗转不寐。十五日起来,天晴日丽,菱君老早就跑来了。我们一同来到西山。教兴儿把行李搬到小舟上,玉君携了菱君,我们一同从西海向北海渡。

玉君问我道:“我们因为什么要往北海去哪?”

我回她道:“从北海岸可以乘船到上海,从上海可以乘船到法国。”

“到法国?”她惊问我。

“你不是想到法国吗?”我问她。

“想只是想,其如办不到何!”

“想出法子来就办得到。”说着我拿出一包信来递与玉君道,“老伯方面,我已经把详情报告他,且为你请求留学的事。他现在已经转意了。这一封是他回我的信,昨天刚接到的。这一些是你到法国的介绍信。这一个封里是二千元的支票与四百元的纸币。这一封信是我替你拟好了给你继母的,报告她,你带菱君留学的话。你若是以为可用,就签了名,我代你送到,免得你见她又要打麻烦。伯父方面,请你到上海后就写信给他。即有差错,由我担当就是了。至于友伴呢,有于更生的妹妹于话梅小姐。岛上发现了抢案,你是去不得的。”

玉君听罢,怔了半天,若惊若梦地去看信。我对菱君道:“跟你姐姐一块儿到外国去罢,只是撇下老牛在后头!”

“你呢?”菱君瞪眼问我。

“在家里耕地。”

玉君看完了信,拉住我的手道:“一存!”她不觉流下泪来。菱君过来抱住我的脖子说:“先生,你别哭,咱们一块儿到法国去罢。”

不久我们的小舟拢到轮船边,我扶了玉君、菱君上船。在船上遇见于家兄妹;大家介绍了。轮船鸣了汽笛,我下到小舟上。刹那间轮船开了。走了老远,我还望见玉君在栏杆前站着,菱君飘着手帕向我打招呼。

我一个人坐在小舟上,左右漂流,不知何处归去。举目四顾,海阔天空,只远远地望到一个失群的雁,在天边逐着孤云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