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的钱居然有交出来的希望了,我倒非常的高兴。这天一早我领了菱君坐着骡车同去西山。起初我是极端的高兴,后来又变成极端的不高兴。高兴的是有了钱可以帮助玉君留学,不高兴的是谈聚未久,又要离别。菱君问我道:

“先生,你怎么不说话了?”

“话都变成了水,从嗓子流到肚子里去啦。”是我答她。

“在肚子里干么?”

“在肚子里演‘天河配’呢。”

她听了,两个白黑分明的大眼望着我,表示不明白的意思。我接着说:“织女不久要划道天河,把牛郎隔在河的一边。”

菱君听了,两眼瞪着,想了大半天,问我道:“你说是姐姐要走吗?”

“我没说是姐姐要走,我说是织女要走,撇下了牛郎去和老牛作伴!”

“先生,我不教姐姐走!”菱君说着抱住我的脖子。

“你拉住我有什么用?我们还是解下牵牛的绳子,去把织女的腿绑住了罢。”

我们急促的赶到园子里,菱君一直跑到她姐姐房里,过去就抱住了她姐姐的腿,嚷道:“先生,快拿绳子来!”

玉君笑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要绳子干什么?”

“要绳子绑你,不让你走。”是我接着说。

玉君道:“哪里走得了!”

我把钱有希望的话告诉了她。菱君嚷道:“姐姐,我一定不让你走!”

玉君含泪道:“好妹妹,你放开手起来,我不走就是啦。”

菱君半信半疑地松了手,站起来,又急忙过去两手握住玉君的手,眼仰望着玉君的脸道:“姐姐,你别诳我呀!”

玉君不敢看菱君,把头掉过一边去,停了一会儿才转向菱君道:“妹妹,让我们慢慢想法子一块儿走罢。”

菱君依依的守着玉君,再不放松一步,好像玉君就要走似的。

我笑对菱君道:“菱君,你单把老牛撇下啦!”菱君看着玉君的脸道:“姐姐,让我们也带林先生一块儿走罢。”说的玉君和我都笑了。

大家商议了一回怎样离开此地,怎样到上海定船的计划。玉君又提到平夫好久没有信来,不免疑虑。最后她又问及兴儿为何定亲这样的急促。我把兴儿与琴儿的故事告诉她。她道:“兴儿总算难得,不然,在现在的社会里,只有琴儿吃亏了!”

“岂惟琴儿吃亏,琴儿的父母,社会的本身,都要吃亏的。”我接着说,“若要公平,第一要先打破了男女间的鸡狗思想(谚谓‘嫁鸡跟鸡飞,嫁狗跟狗走’),第二女子在社会中要有独立的职业,第三儿童归社会公育(由不婚的男子出所得税百分之二十以上供给之)。如此则男女欲终身同居,取夫妻的形式亦可;各有独立的职业,不必终身同居,取朋友的形式亦可。今日的社会,还是农业社会留下来的豢养妻子的遗制。”

玉君道:“你说农业社会的遗制!我们中国大有几位负名的人物,提倡中国以农业立国,还要以农业兴国呢。”

“那是中国的逻辑,大家把小前提定错了的缘故。”我回她说,“依照他们的逻辑应当为:

以前之中国,以农业兴国,

以后之中国,犹以前之中国也!

故以后之中国,亦必以农业兴国。

这个‘以后之中国,犹以前之中国也’的小前提,只有逻辑家懂得,我们是懂不得的。我们所懂得的,是国家都要由牧畜进步到农业,由农业进步到工商业的。若说是中国是例外,是永久不会进化的。人家都进步到工商业,我们仍去守着农业为外人供给原料,让外国的工人制造成了货品,再由外国的商人来卖给我们,那我不得而知。若是中国人也逃不出进化的公例,那么,那种农业式的家庭组织法,是不能与天地共久长的。”

“在艺术与工商业发达的社会中,”我又接着说,“人的共同生活,不在家庭里面,而在社会里面;人生的乐趣,不限于家庭几个人,而实在于‘与众乐乐’,成一种Club Life。男女的关系,也不是夫妻的,而是朋友的;柏拉图所说的Free Love 就是。”

我说完了,一时大家无言,只听窗外的鸟声乱嚷,像似对我的话不大赞成。

玉君提议我们一同到岛子上去游玩去,她携了菱君的手,我们三个人一同上了船。此时正是初秋天气,天高日朗,海水新碧。日光射在海面,光辉闪烁,像似一面放光的镜子。菱君把鱼线放下水去,向前探着身子,两个眼滴溜溜地望着鱼线,玉君叫她,她也不理。玉君怕她有闪失,就把她拉回搂在怀里。菱君挣扎着脚道:“好姐姐,你放开手,你看,刚才有个大鱼来吃鱼饵子,你一拉我,它就吓跑了。”

玉君不放手道:“妹妹,你别这样的随便,若是真有大鱼,恐怕连你也拉下去啦。”

我找了一条绳子,一头缠住菱君的腰,一头缠在船的横梁上。就由她去钓鱼罢。不久的工夫,听她叫道:“快来快来!有鱼有鱼。”我过去帮着她收线,那线在手里颤动,果然是有鱼。我们收了半天线,拉上一尾六寸多长肥圆的河豚来。菱君喜的发狂,急忙伸出两只小手来去抓它。偏偏那河豚是滑皮而又刁皮的,一蜿蜒便从她手里滑下船板,在船板上乱跳。菱君用手去扑,刚扑到,它又钻了出来。直闹了好几分钟的工夫,菱君才把它又抓到手里。喜的她站起身来,腮上现出两个小笑窝道:“姐姐,你看,我这次可抓住它了!”谁知一句话没说完,那尾河豚一蜿蜒,便又从她手中滑下船边。没等菱君躬腰,它一跃就溜下船边,堕入水里,又浮到水面,黄肚皮朝上,一点不动,像似死去。菱君急的探身去捞,那条腰间的绳子牵住了她。她正在瞪眼着急,那尾河豚苏醒过来,翻转了身,小尾巴一摆,留下水纹一道,就不见面了。菱君急的顿脚乱叫,但是没法子。

我们三人来至岛上时,天已近午。山坡上离离落落几户人家,烟囱中已冒出午炊的几缕白烟。我们顺着自海岸通到山间住户的羊肠小路走去。绕上山坡,爬到山岭,便望见大岛后更有无数的小岛,参差罗列。其远者直与天边白云接连一片。在此秋水长天,上下一碧的中间,只有片片白鸥,翱翔上下,与天边的几个顶着白帆的小船出没隐若。

大家坐下谈了一会天,菱君便嚷肚子饿了。一句话提醒了我,肚子就跟着咕噜咕噜叫起饥来。岛上没得卖饭的,而我们出来时仓卒,又没有带点水果与点食。这怎么办?我提议玉君在山上等着我们,我同菱君去到山坡上的人家,在墙外偷些枣子与晚秋的苹果来吃。菱君听了,站起身来就往山下跑,我也随后赶上去。

我们走到一家,两层三间的茅屋,周围一带土墙,房后的几株大枣树伸出了几条枝子,上面满挂着一串串火红的大枣。菱君在前面,回过头来向我招手。我望望四下无人,就把菱君放在肩上,让她探了身子去摘枣,她不大的时候就摘满了衣袋。说声要下来,把树枝一放手,打得旁的树枝都震动起来,接着便是一阵犬声。我急忙把菱君放下。刚要转身跑,墙上树枝间露出一个女孩子的头来,问我们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菱君吓的藏在我身后。我抬头一看,这位女孩子不是旁人,就是七夕那天受了气,发牢骚的那位十五六岁满月脸的女孩子。我不安地回答她道:

“对不起,我们饿了,来偷几个枣子吃。”

“你们没饭吃吗?”她问我。

“有饭吃谁偷东西!”我答她。

菱君听着壮了胆,从我身后跳出来道:“是呀!我的肚子都饿的痛起来啦。”

那位女孩子看见菱君可爱的样子,也就不生气了,笑着问她为什么没饭吃。我把我们忘带点食的话告诉她,并问她能不能替我们做一顿饭,我们情愿多出几个钱。她答道:“我问妈妈去。”

不大的时候她同她娘从门内出来。我们也转到前面。她娘有四十岁上下,是个很强壮又颇和善的一位妇人。我又重新把我们的情形告诉了她,并告诉她我们的姓名,又问她,知她姓郑。她说:“可是可以,只怕饭粗,你们不能吃。”

我回答她,说是我们饿了,什么饭都能吃,又告诉她我们还有一位小姐在山上,我们去迎她一同来吃饭,请快点做。

我同菱君又绕回山上,见玉君正在对海出神。她看到我们来了,笑问道:“你们这伙强盗,可曾虏掠了东西回来?”

菱君从衣袋掏出一把枣来,送给玉君道:“姐姐,你看看我偷的这些大枣!”

我笑道:“偷是偷得不少,只是犯了案。”

我们三个人一同下山来到郑家。郑家的母女正在忙着做鱼饭给我们吃,看见玉君进来,她们停了手,呆呆地看玉君,闹得玉君反不好意思起来。她过去同她们母女说了几句话,又要帮她们做菜。她们拒绝道:“像小姐这样,只是长了看的,哪里好做饭!”

玉君听了,羞红了脸。她们母女不好意思过拂玉君,就让她来做菜,她们母女去做饭。岛上只有鱼,她们母女替玉君把鱼洗好了,一切的材料都预备好,让玉君去做。她做了一个清蒸鱼,一个红煨鱼。做出来倒是非常的漂亮好看。到吃的时候,清蒸鱼淡的吃不得,红煨鱼咸的吃不得。问起来是玉君把该放在清蒸鱼里的盐也放在红煨鱼里面去了。而红煨鱼又煨的过了火,连鱼骨都煨焦了!大家开了一会玩笑,才随便吃过了饭。郑家的女儿领了玉君姊妹到海岸上玩去了。

郑家的男人回了家,我们两个人谈了一会钓鱼的事情。他又说什么自从有了水上警察,而偷鱼的反比以前加多。每季他们还要纳五元或十元的渔税。现在的日子,不如从前好过了。

他又煮些山茶请我吃。我们两人吃着茶谈天。直到太阳平西,我起身说是要回去。送他饭钱,他无论如何不肯收。我只得谢了他出来,去寻玉君。

走到海边,只见在旷阔的沙滩上坐了一圈十几个女孩子。及走近些,看见玉君坐在中间,正讲故事给她们听呢。她们都张了嘴望着她的脸,听得津津有味。玉君看见我过去,笑着站起来要走。她们哪里肯放她走,都上去拉住,要她把故事讲完了。她讲完了。大家还是舍不得她走,前后围护着把她送到船上,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直到我们的船走去老远,她们还站在岸上飘扬着手帕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