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君在西山园子住下去。虽是园中花鸟,尽她享受,架上旧书,供她消遣,但她总是闷闷的像一枝不见阳光的花。终日盼菱君和我去看她。菱君不来,她着急;菱君来的太频了,她也着急。而一面高家的钱又不肯早交出来。大家都不免急闷。我时常在城里物色点新鲜菜品或断乱新闻,兴兴头头地送了去,东扯西拉地讲给她听。但也是件难事,因为我来的太频些,她心中不安;来的太疏些,她心中又犯疑。这种情形,她也晓得,我也晓得,只有感情本身不晓得。
菱君方面呢,在家里总是淘气。她的先生是个老病残疾的人,一星期中不过来教个三天两天的。她闲了就跑到我家来,来了就要我领她去看玉君。好在她父亲因为心绪不佳,到北京去了。她继母不管她,有时不回家吃午饭,她继母问起她来,她只说在她姨娘或姑母家中吃的,她继母与这些亲戚少往来,也就无从追究了。
这天她一早跑来,要我同她到西山去。我们商议好不坐车子,要徒步走的。她初出城时太高兴了,又跑又跳地走了几里路,老是跑在我前面,又跑些歪道去采野花。后来她便渐渐地慢了下去,再后来说是腿骨发酸,一步也走不动啦。她的腿也真听话,向前一屈就坐在草地上,怎样地劝说她也不理,只骨朵着嘴不动。我等她休息一会,再教她走,她还是不动。我说:“狼来了,快跑!”她吓的立刻爬起来,跟着我跑。跑了一会,这次却真不成了!她曲了腿坐在地上,交握着手,眼望着天,像个祈祷的幼儿。我说:“狼赶来了!”她说:“就是狼来吃我,我也是不走的。”
“这个冤家,过来我背着你走罢!”说着我过去蹲下身,让她爬在我的背上。她喜的笑道:“你若是早背着我走,我们不是早就到了吗?”
“你可是站着说话,不害腰痛!”我回她说,“你这个小流氓,快说个故事我听,不然,我把你摔到沟里去。”
她开口便道:“有一回牛郎骑在老牛背上,老牛要牛郎说故事给它听。”
“这个没良心的猴儿!”说着我就蹲下身去。她的脚尖触了地,便嚷道:“怎样的了?”
“老牛走不动啦!”我说。
她两手仍然抱着我的脖子,急忙哀告我道:“好先生,好先生,我再不说你是老牛就是啦。”
我又背了她走,她这回一声也不响了。我说:“怎么的啦?”她说:“我一说话,你就不背我了。”
“这个淘气的猴儿!你说罢,我背你走就是啦。”
她不急不慢地把牛郎的故事讲完了,我们也到了园子门口。我把她放下。她说:“先生。”
我说:“怎么的了?”
“我就是牛郎。”
“不差。”
“姐姐是织女。”
“也不差。”
“先生你呀!”
“是什么?”
“是老牛。”她说完一气跑进园子。我从后面笑着赶她,骂她过河拆桥。她直跑到她姐姐房里,一头撞在玉君怀里。玉君问是怎么的了,她撒娇道:“林先生要吃我呢!”我跟下去说:“谁要你叫我老牛呢?”
玉君替她重新梳洗了,领她到园子里去剪花。
哈妈与琴儿忙着作了几样菜。大家用过午饭,来到树荫下乘凉。玉君同我都坐在藤椅子上,菱君坐在一个蒲团子上,手里拿了些马鬣草,和琴儿两个编小狗小兔子。
玉君笑道:“一存,我要对你上个请愿书。”
“现在的小姐们都是下命令,请愿书是用不到的。”
玉君笑道:“就是把你书架上那些程朱陆王的书搬了出去。我有个怪脾气,见了这些书在屋子里,我住了就不舒服;好似觉到那些方板面孔的先生们在那里板着脸督责我。”
“好啦,明儿把那些书奉送担粪的老王就是啦。”我笑了说,“老实说,宋儒对于汉儒的反动,是推陈出新,功在不没的;而宋儒之讲性理,却无一处不背乎人性。若说是‘性犹水也’,那么,宋儒之理性,有似伯鲧之治水,伯鲧不去疏江导河而去杜水,结果是‘洪水泛滥于中国’。宋儒不讲率性修道而讲杜性,结果是‘人欲横流,不可收拾’。”
“孔子可曾有过绝人欲存天理的话?”玉君笑问我。
“我敢以割头担保,那是没有的。”我答说,“不惟孔子没说过,就是他的门弟子也没说过。孔学是绝对承认人的本性,不过要以礼乐去节和它,所以喜怒哀乐是大本,发而中节是达道。绝人欲存天理的话,是直到宋儒以佛家静坐参禅的方法去治‘孔席不暇暖’,‘实事求是’的人生哲学方才参出来的。就是孔子听了,也要吓一跳的。因为宋儒所绝的人欲,就是要绝了‘天命之谓性’;宋儒所存的天理,就是存了‘……以思,无益……’思出来的‘桮棬’。”
“中国最有害的两种学说,”我停一会又接着说,“一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是宋儒绝人欲存天理的话,因为有前一种勾践谋生聚的办法,就造成中国人的早婚,纳妾,跛癃残疾的都要传种,闹得个人口媲美于螽斯,生活污贱于婢妾,国民是病夫,国家是神经病院。人口多了,生产不足分配,于是乎有争。怎样的弭争呢?一是西洋人的战胜天然,使它‘取之不尽’;一是东方人的‘清心寡欲’,根本上就不会争。所以宋儒的绝人欲,第一先绝掉了人的生产力,饿得‘槁项黄馘’,‘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外不能‘执干戈以卫社稷’。不能养家,所以闹的‘年丰而妻啼饥,岁煖而儿号寒’;不能卫国,所以辽、金、元、清入中国如入无人之境。第二又绝掉了人的喜怒哀乐的情感,使音乐、美术、文学、诗歌可以培养性情的东西不能充分发达。宋儒的存天理,就是存了人在生后习惯中所染受的礼教(Moral Code)。久而久之,这些礼教成了精,变为真桎梏与假面具。入了真桎梏的,就成为“塚中朽骨’,戴上假面具的,就变作‘禽兽食人’。”
我一时说的忘情,惹得大家都看我。菱君放下她手里编的小狗,跑过来拉了我的手,眼望着我的脸说:“先生,你别生气,我再不叫你老牛就是啦。”说的玉君和我都笑起来。我拍着她的肩说:“我哪里舍得气你,我气旁的老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