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呀!那墨黑的乌云从海上冒出来,遮盖了半天。快起大风啦!嗳呀!那呜呜的风头扑过来了,好冷!看,那海鼎沸到什么样子!千山雪流,万壑珠飞。水直奔腾到陆上来!怎么?海水都溅上身来了!好冷,好冷!……这里暖和!盆大的太阳赤熊熊地挂在头顶上,四望的草木都烤焦了。荒沙万里,映日闪烁。热的了不得,渴的了不得……看!那里飞奔过来一只箭猪,是向我来的,张了血盆一般的嘴,赤了白刃一般的牙扑上来。可怕可怕!看他站起来了!呀!不是箭猪,是黄培和。这小子抓了我的手。黄培和你着打罢。”

“打碎马大夫的眼镜了!”耳边的声音。

“这是伤寒病没出汗。”又一个声音。

我定了定神,看见地上站了许多人,屋里的灯在空中乱跳。一个人,两个人,许多的人,都挤上来拉起我的身子,灌我些没味的浓水。

我眼望着那盏乱跳的灯,把身子倒下去。那一盏灯变了许多灯,又变成绛色的云。云尖开了花,落下掌大的花瓣来。渐落渐大,落到地上又都变成了仙女。轻罗被体,丝发拂肩,一齐握了手排成一个大圈。丝发飞动,罗衣飘扬,大家跳起舞来。一团明月正挂在头顶上,照出来她们的花腮含露,玉齿生光。正在跳的体软似练,娇笑如痴的时候,一阵马蹄之声,包围上来了无数的骑兵。个个如狼似虎的闯过来,把一群花嫩玉洁的女孩子强拖上马去。她们挣扎着,哀啼着,被那些强暴骑兵绑在马上。头向地,胸向上,头发散垂到地,雪臂无力地伸张软垂着,被缚在怒驰的马背上。一片烟尘起处,不见踪影了。我眼花了,脑裂了,身体麻木了。忽然耳边一阵啜泣之声,再定神看时,原来在她们跳舞的地上,有一位漏网的女子,头发散乱在地上,面向下,长伸了身体,躺在那里。我满怀怜惜与恐怖,欲进不进地走近她,跪了一只腿,俯身将她拉起坐着。啊,不是旁人,正是玉君!月光照在她面上,颜色蜡白,衣衫半为血溅,她半天睁开了双目,似乎认识我。她目光中露出对我满怀怨怼之意。她冷白的唇颤了几颤,似乎要讲话,但终讲不出。我急要对她辩明心迹,见她双目向上一翻,身体便冰冷了。我急得要哭,又哭不出,遍体只出冷汗。忽觉一只手抓住我的肩,正要回头看时,只听耳边说道:

“少爷你吃药罢。”睁眼看是张妈。

又听有人道:“好了好了,出了汗了。”

我心里清楚一些,看出地上的人有医生,有我的姐姐、琴儿、张老头夫妻。他们都上来问我怎么样了,我说是好些。但是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不是颜色惨白,目含怨怼,欲言不言的周玉君;就是面呈恶笑,目含讥讽,口耀金牙的黄培和;不然,就是圆睁二目,愤不可遏的杜平夫。直闹到五更,心中才渐渐地清平了。

过了几天,身体已渐复元。早饭后坐在院子树荫下一张竹椅子上,随便拿了一本屠格涅夫的《春流》在手里,半看不看的出神,觉得他开宗明义的一首古歌稍有意思,可意译如下曰:

昨日欢

今朝愁,

都似春水向东流,

一去不回头。

我又觉不妥,正想修改时,张妈与琴儿已收拾完了厨房,过来拿我开心。说我病中怎样地骂医生,怎样地摔药盅子,又怎样地打碎了医生的眼镜。琴儿又抿嘴笑道:“叫了也有一百声玉君!”我正在没法回答,只低了头假装看书,忽听张妈笑道:“哈哈,巧得很!红娘来了。”

我抬头看时,见菱君走了过来。我笑道:“好久不见,长了这许多!”又问她怎么喜客跑了来。

她笑道:“先生已经回来了吗?姐姐着我来问一声先生回来没有。”

“可说过有什么事?”

“姐姐没说有什么事,只是着我来问问。”

“姐姐可好?”

“好。”她锁了眉回答我。又停一回,她走近我,低声说道:“姐姐近来有些古怪,有时抱着我不放松,一味亲我!有时不理我,一个人坐着流泪。我问她话,她也不作声,只是哭!”

“没生病?”

“没有。”

她两个大眼瞪着望了我老半天,问我道:“先生,你刚生过病吗?”

“生了几天小病,现在好了。”

我站起来又说了几句闲话,走到屋子里,写了一封短信,报告玉君我见黄培和的事,又告诉她我要搬到西山的话。写完为菱君放在衣袋里,临走时教她劝姐姐不要哭。她两个聪明的大黑眼睛满含着许多疑问,望着我写信、封信、交信与她,不解什么意思,但是又不敢问,低了头走出去了。我叹口气道:

“一存一存!你真荒唐,生生地把玉君断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