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问玉君是真的,我的回答是没有一个小说家是说实话的。说实话的是历史家,说假话的才是小说家。历史家用的是记忆力,小说家用的是想象力。历史家取的是科学态度,要忠实于客观;小说家取的是艺术态度,要忠实于主观。一言以蔽之,小说家也如艺术家,想把天然艺术化,就是要以他的理想与意志去补天然之缺陷。他要使海棠有香,鲫鱼少刺。你说他违背天然,他本来就不求忠实于天然。他把那种美德,早已三揖三让地让给科学家了。他是勤苦的工蜂,从花中偷出花蜜,酿成他的蜂蜜。花是天生的,蜜是他酿的,没花他酿不成蜜,但蜜终非花。
然则小说家都是骗人的吗?我又答没有一个小说家能骗过人的。你或者可以被科学家骗了,但是不能被小说家骗了的。因为科学家是为天然说话,你看了他的书,仍是不能知道他这个人;小说家是为自己说话,你在书中到处都可以捉到他的。譬如在《玉君》中,林一存海外归来,孑然独居。回首盛时,自愿玉君一如昔日。而偏偏玉君已有了情人;有了情人也罢,又偏偏是他的朋友;既是他的朋友,自愿此生此世,不再见到玉君,偏偏杜平夫又以玉君相托;偏偏要他作个红娘;作个红娘也罢,偏偏玉君处又来提亲;此真令人难堪之至者矣。故其桥下第一梦,欲杜平夫能有外遇也,第二梦欲早能与玉君有婚约也。但梦虽能替心说话,而不能替心办事,梦也终留为Untulfilled Wish 耳。至其出游,种田等等,都是求Sublimation的把戏,而其种种不平的议论,处处都是感情引导着理想,Suppressed Wish 在那儿捣鬼儿。至玉君对婚姻制度起了反动,就是林一存Complex有了结局。作者初无意比附于心理分析学来写小说,不过写完后一看,自己才吓了一大跳。索性就写了一篇Freudian序在这里。
至于此书为何要这般写,只是为了不肯那般写的缘故。第一,《水浒》、《红楼》等长篇小说,都是偏于横面的写法,所以写了个全社会,写来又是那么长,作者终身只能作一部。如西洋长篇小说的体裁,从纵面写下去的在中国几乎没有。第二,中国小说与诗的哲学,总是要写人生如梦,越是好的作品,梦越深沉。所以此书不那般写,就不得不这般写。
先谢谢邓叔存先生,为了他的批评,我改了第一遍。再谢谢陈通伯先生,为了他的批评,我改了第二遍。最后再谢谢胡适之先生,为了他的批评,我改了第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