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几部白话曲词,固然可以证明蒲松龄是能够著作白话文学的了。但是,我们要问,我们能从这些曲词里寻出文字学上的证据来证明这些曲词和《醒世姻缘》是同一个人的作品吗?
这种文字学上的考证是很困难的,但我在初见《聊斋白话韵文》六种时,就想试做这种比较的研究。当时因为那六种短篇的材料太少,所以我不敢下手。后来见了那十七种的曲词全文,字数不下三四十万,我就决定要做这种研究。
这种研究的方法是要把《醒世姻缘》里最特别的土话列举出来作为标准,然后去看那些聊斋曲本里有没有同样的土话:如有同样的土话,意义是不是相同,用法是不是相同。
这种研究方法和在别种普通文学书上,是不很可靠的。因为两种书里文字上的相同也许是彼此互相钞袭模仿。例如元曲里用“兀的不”,明人清人作曲子也会用“兀的不”。又如《水浒传》用“唱喏”、“剪拂”,后人作小说也会套用“唱诺”、“剪拂”。但是,这种危险在《醒世姻缘》的研究里是不会发生的。第一,《醒世姻缘》用的是一种最特别的土话,别处人都看不懂,所以坊间的翻印本往往任意删改了。看不懂的土话,决不会有人模仿。若有人模仿沿用,必定要闹笑话。(例如《晋书》用的土话“宁馨”、“阿堵”,后人沿用都是大错的。)第二,《醒世姻缘》不是很著名的小说,不会有人模仿书中的土话。第三,聊斋的白话韵文都是未刻的旧写本,决没有人先预料到某年某月有个某人要用他们来考证《醒世姻缘》,就先模仿《醒世姻缘》的土话,作出这些绝妙曲文来等候我们的考证。第四,聊斋的白话文学被埋没了二百多年,决不会有人模仿聊斋的未刻曲文里的土话来做一部长篇的小说。
所以我们如果能够寻出《醒世姻缘》和聊斋的白话曲词有文字学上的关系;如果这部小说的特别土话,别处人不能懂,别的书里见不着,而独独在聊斋的白话曲文里发现出了同样的字句和同样的用法,——那么,我们很可以断定这部小说和那些曲文是出于一个作者的手笔了。
今年我的朋友胡鉴初先生住在我家中,重新校读《醒世姻缘》的标点本,同时又校读那十几种的聊斋白话曲文。他是最细心的人,所以我劝他注意这些书里的特别土话。有许多奇特的土话,很不容易懂,只好用归纳的方法,把同类的例子全列举出来,比较着研究,方才可以确定他们的意义。鉴初先从《醒世姻缘》里搜求这样的例子,然后从那些白话曲文里寻求有无相同的例子。这方法一面可以归纳出这些奇怪土话的意义,一面又可以同时试探这部小说和那些曲文有没有关系。
我从鉴初的笔记里摘出这些最有趣又最惊人的例子:
[例一]“待中”(快要)
《醒世姻缘》)(例子太多,略举五条)
(1)天又待中下雨。(四十一回,页4)
(2)爹待中往坡里看着耕回地来,娘待中也络出两个越子来了。(四五,5)
(3)这是五更么?待中大饭时了。(四五,6)
(4)大嫂把小玉兰丫头待中打死了。(四八,9)
(5)没人帮着你咬人,人也待中不怕你了。(五三,15)
《幸云曲》)
(1)那客来到家,急敢净了茶壶,那客待中去了。
(2)就待中入阁了。
(3)待中死矣,还挣甚么命!
《慈悲曲》)
不必找他,他待终来家吃晌饭哩。(《禳妒咒》)
我若是通你通呵,你待中恼了。(九回)
[例二]“中”(好)
《醒世姻缘》)(例子太多,仅挑了三条)
(1)叫小厮们外边流水端果子卤菜,中上座了。(二一,19)
(2)做中了饭没做?中了拿来吃。(四十,16)
(3)拇量着,中睡觉的时节才进屋里去。(五八,9)
《东郭外传》)
单说他小婆子在家里,做中了饭,把眼把眼的等候消息。
《姑妇曲》)
中了饭,二成端给他吃了。
[例三]“魔驼”(迟延)
《醒世姻缘》)
你们休只管魔驼。中收拾做晌后的饭,怕短工子散的早。(十九,10)
(《墙头记》)
我这里没做你的饭。磨陀会子饥困了,安心又把饭碗端。
(《翻魇殃》)
你从此疾忙回去罢,休只顾在外头魔陀。
[例四]“出上”(拼得)
(《醒世姻缘》)
(1)汪为露发作道:“你也休要去会试,我合你到京中棋盘街上,礼部门前,我出上这个老秀才,你出上你的小举人,我们大家了当!”(一五,17)
(2)程大姐道:“我也不加炉火,不使上钢,出上我这两片不济的皮,不止你郝尼仁一个,……你其余的十几个人,一个个的齐来,……我只吃了一个的亏,也算我输!”(七三,8)
《墙头记》)
李氏说:“呸,放屁!俺庄里多少好汉子,那里找着你爹并骨!”
张大笑道:“出上你拣那好的并去!”(《寒森曲》)
大不然人已死了,还觉哩么?出上就抬了去!(《幸云曲》)
(1)没有金钱,出上我就不叫他。
(2)也只说有名无实,出上他不嫖就是了。
(3)是皇帝不是皇帝,出上就依他说。(《姑妇曲》)
好合歹难出口,出上个不说话。(《禳妒咒》)
过了门两家不好,出上俺再不上门。(五回)
[例五]“探业”(孙楷第先生说是“安分”)
(《醒世姻缘》)
你要不十分探业,我当臭屎似的丢着你;你穿衣,我不管;
你吃饭,我也不管;汉子不许离我一步:这是第二等的相处。(九五,3)
(《墙头记》)
天不教我死了!这肚子又不探业,这不是天还不曾晌午,早晨吃了两碗糊突,两泡尿已是溺去了,好饿的紧!
[例六]“流水”(马上,一口气)
(《醒世姻缘》)
不长进的孽种,不流水起来往学里去,你看我掀了被子,趁着光定(腚一臀)上打顿鞋子给你。(三三,19)
(《寒森曲》)
那驴夫只当还要掀,恐防跌着,流水抱下驴来。(《墙头记》)
好歪货,不流水快走,再近前恶心的我慌。
(《姑妇曲》)
一个拿着锨,一个抗着钁,流水先去刨去。(《富贵神仙》)
谁与我劝劝打更人,也叫他行点好,流水把更打尽。
(《翻魇殃》)
大姐见他吐了血,流水应承着。
(《禳妒咒》)
咱流水走罢,我还待家里等我那老相厚的哩。(十四回)
[例七]“头信”,“投信”,“投性”(爽性,索性)
(《醒世姻缘》)
(1)咱头信很他一下,己(给)他个翻不得身。(十五,9)
(2)放着这戌时极好,可不生下来,投性等十六日子时罢。(廿一,7)
(3)投信不消救他出来,叫他住在监里。(十八,6)
《幸云曲》)
这奴才们笑我,我头信妆一妆村给他们看看。(《禳妒咒》)
割了头,碗那大小一个疤,投信我掘他妈的,要死就死,要活就活。(十回)
[例八]“善查”,“善茬”(好对付的人)
《醒世姻缘》)
(1)那个主子一团性气,料得也不是个善查。(三九,7)
(2)偺那媳妇不是善茬儿,容他做这个?(七,6)(字典上“茬”字音槎,与查字同音。)
(3)大爷也拇量那老婆不是个善茬儿,故此叫相公替他上了谷价。(十,20)
《富贵神仙》)
原来那方二相公也不是个善查。
(《慈悲曲》)
看着那赵家姑姑也不是善查。
[例九]“老獾叨”(唠叨)
(《醒世姻缘》)
(1)只是俺公公那老獾叨的唂唂哝哝,我受不的他琐碎。(六四,10)
(2)我咬了他下子,老獾儿叨的。还嗔我咬了他儿。(七三,18)
(《墙头记》)
王银匠,老獾叨,合咱爹,久相交,头发根儿尽知道。
[例十]“扁”,“贬”(偷藏,暗藏)
(《醒世姻缘》)
(1)连那三成银子尽数扁在腰里。(七十,6)
(2)粮食留够吃的,其余的都粜了银钱,贬在腰里。(五三,17)
(《墙头记》)
老头子节的紧,我看他扁了那里去。
(《翻魇殃》)
果然着他粜一石,他就粜三石,大腰贬着钱去赌博。
[例十一]“偏”,“谝”(夸耀)
(《醒世姻缘》)
这腊嘴养活了二三年,养活的好不熟化。情管在酒席上偏(原注“上声”)拉,叫老公公知道,要的去了。(七十,12)
(《幸云曲》)
(1)这奴才不弹琵琶,光谝他的汗巾子,望我夸他。
(2)这奴才又谝他的扇子哩。
[例十二]“乍”(狂)
(《醒世姻缘》)
素姐说:“小砍头的!我乍大了,你可叫我怎么一时间做小服低的?”(九八,17)
(《俊夜叉曲》)
老婆不要仔顾乍!(《幸云曲》)
(1)跌了个仰不碴,起不来,就地扒,王龙此时才不乍。
(2)秀才说话就恁么乍。
(《寒森曲》)
当堂说了几句话,歪子诈的头似筐,一心去告人命状。
[例十三]“照”,“朝”(挡,招架)
(《醒世姻缘》)
(1)你又是个单身,照他这众人不过。(廿,1)
(2)我们有十来个人,手里又都有兵器,他总然就是个人,难道照不过他?(二八,8)
(3)要是中合他照,陈嫂子肯抄着手,陈哥肯关着门?(八九,15)
(《幸云曲》)
(1)不是我夸句海口,调嘴头也照住他了。
(2)宝客王龙朝不住,常往手里去夺车。(《寒森曲》)
(1)你若不能把他朝,还得我去替你告。
(2)摸着嗓子只一刀,他还挣命把我照。(《姑妇曲》)
您婆婆宜量甚么好!不照着他,他就乍了毛!
[例十四]“长嗓黄”(噤了喉咙)
《醒世姻缘》)
(1)你两个是折了腿出不来呀,是长了嗓黄言语不的?(九四,16)
(2)不叫我去,你可也回我声话,这长嗓黄一般不言语就罢了么?(九七,14)
(《幸云曲》)
你好似长嗓黄,把个尸丢在床,不知你上那里撞。
胡鉴初先生举的例子还多着哩。但我想这十四组的例子,很够用了。
有人说,这些例子至多只可以证明《醒世姻缘》的作者是蒲松龄的同乡,未必就能证明《醒世姻缘》也是蒲松龄作的。
我不承认这个说法。大凡一个文人用文字把土话写下来时,遇着不常见于文字的话头,就随笔取同音的字写出来,在一个人的作品里,尚且往往有前后不一致的痕迹;今天用的字,明天记不清了,往往用上同音不同形的字。今天用了“王八”,明天也许用“忘八”;今天用了“妈妈虎虎”,明天也许用“麻麻糊糊”;今天用“糊涂”,明天也许用“胡涂”,后天也许用“鹘突”。一个人还不容易做到前后一致,何况两个不同的作家的彼此一致呢?我们研究《醒世姻缘》里的一些特别土语,在这一部近百万字的大书里,也偶然有前后不一致的写法,如“待中”偶然写作“待终”;“魔驼”偶然写作“魔陀”。这都可见统一的困难。然而我们把这几十条最特别的例子合拢来看,我们可以看出这些土语的写法在《醒世姻缘》和那十几种聊斋曲文里都可以说是彼此一致的。最可注意的有两点:(一)最不好懂的奇特土话却有彼此最一致的写法,如“乍”,如“出上”,如“老獾叨”,如“长嗓黄”,如“探业”。(二)《醒世姻缘》里如有两三种不同的写法,聊斋曲文里也有两三种不同的写法,如《醒世姻缘》里“扁”或作“贬”,曲文里也有“扁”、“贬”两种写法;如《醒世姻缘》里“头信”或作“投信”,或作“投性”,曲文里也有“头信”、“投信”两种写法;如《醒世姻缘》里“遭子”(一会儿的意思;此例上文未举)或作“造子”,曲文里也有“遭子”和“噪子”两种写法。这种彼此一致的写定土话,决不是偶然的,也决不是两个人彼此互相抄袭的,也决不是两个人同抄一种通行的土话文学的。偶然的暗合决不能解释这么多的例子的一致。一部不风行的小说和十几种未刻的曲文决没有彼此互相抄袭的可能。(在蒲松龄未死时,《醒世姻缘》大概还没有刻本;那么两组未刻的作品更没有互抄的可能了。)在蒲松龄以前,并没有淄川土话文学的通行作品,所以《醒世姻缘》和聊斋曲文的土话的写法决非同是根据已有的土话文学的。(我们试用那山东白话的《金瓶梅》来作比较的研究,就可以知道我们所举的例子没有一个是《金瓶梅》里有过的。)
把这些可能的结论都一一排除之后,我们不能不下这个结论:从《醒世姻缘》和聊斋的十几种曲文里的种种文字学上的证据看来,从这两组作品里的最奇特的土话的一致写法看来,我们可以断定《醒世姻缘》是蒲松龄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