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要回到《镜花缘》的本身了。

《镜花缘》,第四十九回,泣红亭的碑记之后,有泣红亭主人的总论一段,说:

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盖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惜湮没无闻,而哀群芳之不传,因笔志之。……结以花再芳、毕全贞者,盖以群芳沦落,几至澌灭无闻,今赖斯而得不朽,非若花之再芳乎?所列百人,莫非琼林琪树,合璧骈珠,故以全贞毕焉。

这是著者著书的宗旨。我们要问,著者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究竟他所见的是什么?

我的答案是:李汝珍所见的是几千年来忽略了的妇女问题。他是中国最早提出这个妇女问题的人,他的《镜花缘》是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小说。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男女应该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选举制度。

这是《镜花缘》著作的宗旨。我是最痛恨穿凿附会的人,但我研究《镜花缘》的结果,不能不下这样的一个结论。

我们先要指出,李汝珍是一个留心社会问题的人。这部《镜花缘》的结构,很有点像司威夫特(swift)的《海外轩渠录》(guliver’s travels),是要想借一些想象出来的“海外奇谈”来讥评中国的不良社会习惯的。最明显的是第十一、第十二回君子国的一大段;这里凡提出了十二个社会问题:

(1)商业贸易的伦理问题(第十一回)。

(2)风水的迷信(以下均第十二回)。

(3)生子女后的庆贺筵宴。

(4)送子女人空门。

(5)争讼。

(6)屠宰耕牛。

(7)宴客的肴撰过多。

(8)三姑六婆。

(9)后母。

(10)妇女缠足。

(11)用算命为合婚。

(12)奢侈。

这十二项之中,虽然也有迁腐之谈,——如第一,第五,诸项——但有几条确然是很有见解的观察。内中最精彩的是第十和第十一两条。

第十条说:

吾闻尊处向有妇女缠足之说。始缠之时,其女百般痛苦,抚足哀号,甚至皮腐肉败,鲜血淋漓。当此之际,夜不成寐,食不下咽;种种疾病,由此而生。小子以为此女或有不肖,其母不忍置之于死,故以此法治之。谁知系为美观而设!若不如此,即为不美!试问鼻大者削之使小,额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谓为残废之人。何以两足残缺,步履艰难。

却又为美?即如西子、王嫱皆绝世佳人,彼时又何尝将其两足削去一半?况细推其由,与造淫具何异?此圣人之所必诛,贤者之所不取。

第十一条说:

婚姻一事,关系男女终身,理宜慎重,岂可草草?既要联姻,如果品行纯正,年貌相当,门第相对,即属绝好良姻,何必再去推算?……尤可笑的,俗传女命,北以属羊为劣,南以属虎为凶。其说不知何意,至今相沿,殊不可解。人值未年而生,何至比之于羊?寅年而生,又何至竟变为虎?且世间惧内之人,未必皆系属虎之妇。况鼠好偷窃,蛇最阴毒,那属鼠属蛇的岂皆偷窃阴毒之辈?牛为负重之兽,自然莫苦于此;岂丑年所生都是苦命?此皆愚民无知,造此谬论。往往读书人亦染此风,殊为可笑。总之,婚姻一事,若不论门第相对,不管年貌相当,惟以合婚为准,势必将就勉强从事,虽有极美良姻,亦必当面错过,以致日后儿女抱恨终身,追悔莫及。为人父母的倘能洞察合婚之谬,惟以品行年貌门第为重,至于富贵寿考,亦惟听之天命,即日后别有不虞,此心亦可对住儿女,儿女似亦无怨了。

这两项都是妇女问题的重要部分;我们在这里已可看出李汝珍对于妇女问题的热心了。

大凡写一个社会问题,有抽象的写法,有具体的写法。抽象的写法,只是直截指出一种制度的弊病,和如何救济的方法。君子国里的谈话,便是这种写法,正如牧师讲道,又如教官讲《圣谕广训》,扯长了面孔讲道理,全没有文学的趣味,所以不能深入人心。李汝珍对于女子问题,若单有君子国那样干燥枯寂的讨论,就不能算是一个文学家了。《镜花缘》里最精彩的部分是女儿国一大段。这一大段的宗旨只是要用文学的技术,诙谐的风味,极力描写女子所受的不平等的、惨酷的、不人道的待遇。这个女儿国是李汝珍理想中给世间女子出气伸冤的乌托邦。在这国里,

历来本有男子;也是男女配合,与我们一样。其所异于人的,男子反穿衣裙,作为妇人,以治内事;女子反穿靴帽,作为男人,以治外事。

唐敖看了那些男人,说道:

九公,你看他们原是好妇人,却要装作男人,可谓矫揉造作了。

多九公笑道:

唐兄,你是这等说。只怕他们看见我们,也说我们放着好好妇人不做,却矫揉造作,充作男人哩。

唐敖点头道:

九公此话不错。俗语说的,习惯成自然,我们看他们虽觉异样,无如他们自古如此,他们看见我们,自然也以我们为非。

这是李汝珍对于妇女问题的根本见解:今日男尊女卑的状况,并没有自然的根据,只不过是“自古如此”的“矫揉造作”,久久变成“自然”了。

请看女儿国里的妇人:

那边有个小户人家,门内坐着一个中年妇人,一头青丝黑发,油搽的雪亮,真可滑倒苍蝇;头上梳一盘龙儿,鬓旁许多珠翠,真是耀花人眼睛;耳坠八宝金环,身穿玫瑰紫的长衫,下穿葱绿裙儿;裙下露着小小金莲,穿一双大红绣鞋,刚刚只得三寸;伸着一双玉手,十指尖尖,在那里绣花;一双盈盈秀目,两道高高蛾眉,面上许多脂粉,再朝嘴上一看,原来一部胡须,是个络腮胡子。

这位络腮胡子的美人,望见了唐敖、多九公,大声喊道:

你面上有须,明明是个妇人,你却穿衣戴帽,混充男人。你也不管男女混杂。你明虽偷看妇女,你其实要偷看男人。你这臊货,你去照照镜子,你把本来面目都忘了。你这蹄子也不怕羞!你今日幸亏遇见老娘,你若遇见别人,把你当作男人偷看妇女,只怕打个半死哩!

以上写“矫揉造作”的一条原理,虽近于具体的写法,究竟还带一点抽象性质。第三十三回写林子洋选作王妃的一大段,方才是富于文学趣味的具体描写法。那天早晨,林之洋说道:

幸亏俺生中原。若生这里,也教俺缠足,那才坑死人哩。

那天下午,果然就“请君入瓮”!女儿国的国王看中了他,把他关在宫里,封他为王妃。

早有宫娥预备香汤,替他洗浴,换了袄裤,穿了衫裙,把那一双大金莲暂且穿了绫袜,头上梳了儿,搽了许多头油,戴上凤钗,搽了一脸香粉,又把嘴唇染的通红,手上戴了戒指,腕上戴了金镯,把床帐安了,请林之洋上坐。

这是“矫揉造作”的第一步。第二步是穿耳:

几个中年宫娥走来,都是身高体壮,满嘴胡须。内中一个白须宫娥,手拿针线,走到床前跪下道:“察娘娘,奉命穿耳。”早有四个宫娥上来,紧紧扶住。那白须宫娥上前,先把右耳用指将那穿针之处碾了几碾,登时一针穿过。林之洋大叫一声“痛杀俺了!”望后一仰,幸亏宫娥扶住。又把左耳用手碾了几碾,也是一针直过。林之洋只痛的喊叫连声。两耳穿过,用些铅粉涂上,揉了几揉,戴了一幅八宝金环。白须宫娥把事办毕退去。

第三步是缠足:

接着,有个黑须宫人,手拿一匹白绞,也向床前跪下道:“禀娘娘,奉命缠足。”又上来两个宫娥,都跪在地下,扶住金莲,把绫袜脱去。那黑须宫娥取了一个矮凳,坐在下面,将白绫从中撕开,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盖上,用些白矾洒在脚缝内,将五个脚指紧紧靠在一处,又将脚面用力曲作弯弓一般,即用白绫缠裹。才缠了两层,就有宫娥拿着针线上来密密缝口。一面狠缠,一面密缝。林之洋身旁既有四个宫娥紧紧靠定,又被两个宫娥把脚扶住,丝毫不能转动。及至缠完,只觉脚上如炭火烧的一般,阵阵疼痛,不觉一阵心酸,放声大哭道:“坑死俺了!”两足缠过,众宫娥草草做了一双软底大红鞋替他穿上。林之洋哭了多时。

林之洋——同一切女儿一样——起初也想反抗。他就把裹脚解放了,爽快了一夜。次日,他可免不掉反抗的刑罚了。一个保母走上来,跪下道:“王妃不遵约束,奉命打肉。”

林之洋看了,原来是个长须妇人,手捧一块竹板,约有三寸宽,八尺长,不觉吃了一吓道:“怎么叫作打肉?”只见保母手下四个微须妇人,一个个膀阔腰粗,走上前来,不由分说,轻轻拖翻,褪下中衣。保母手举竹板,一起一落,竟向屁股大腿一路打去。林之洋喊叫连声,痛不可忍。刚打五板,业已肉绽皮开,血溅茵褥。

“打肉”之后,

林之洋两只金莲被众宫人今日也缠,明日也缠,并用药水薰洗,未及半月,已将脚面弯曲,折作凹段,十指俱已腐烂,日 日鲜血淋漓。

他——她——实在忍不住了,又想反抗了,又把裹脚的白绫乱扯去了。这一回的惩罚是:“王妃不遵约束,不肯缠足,即将其足倒挂梁上”。

林之洋此时已将生死付之度外,即向众宫娥道:“你们快些动手,越教俺早死,俺越感激。只求越快越好。”于是随着众人摆布。

好一个反抗专制的革命党!然而——

谁知刚把两足用绳缠紧,已是痛上加痛。及至将足吊起,身子悬空,只觉眼中金星乱冒,满头昏晕,登时疼的冷汗直流,两腿酸麻。只得咬牙忍痛,闭口合眼,只等早早气断身亡,就可免了零碎吃苦。吊了片时,不但不死,并且越吊越觉明白,两足就如刀割针刺一般,十分痛苦。咬定牙关,左忍右忍。那里忍得住!不因不由杀猪一般喊叫起来,只求国王饶命。保母随即启奏,放了下来。从此只得耐心忍痛,随着众人,不敢违拗。众宫娥知他畏惧,到了缠足时,只图早见功效,好讨国王欢喜,更是不顾死活,用力狠缠。屡次要寻自尽,无奈众人日夜提防,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知不觉那足上腐烂的血肉都已变成脓水,业已流尽,只剩几根枯骨,两足甚觉瘦小。

一个平常中国女儿十几年的苦痛,缩紧成几十天的工夫,居然大功告成了!林之洋在女儿国御设的“矫揉造作速成科”毕业之后,

到了吉期,众宫娥都绝早起来,替他开脸梳裹,搽脂抹粉,更比往日加倍殷勤。那双金莲虽觉微长,但缠的弯弯,下面衬了高底,穿着一双大红凤头鞋,却也不大不小,身上穿了蟒衫,头上戴了凤冠,浑身玉佩叮噹,满面香气扑人;虽非国色天香,却是袅袅婷婷。

不多时,有几个宫人手执珠灯,走来跪下道:“吉时已到,请娘娘先升正殿,伺候国主散朝,以便行礼进宫。就请升舆。”林之洋听了,倒像头顶上打了一个霹雳,只觉耳中嘤的一声,早把魂灵吓的飞出去了。众宫娥不由分说,一齐搀扶下楼,上了凤舆,无数宫人簇拥来到正殿。国王业已散朝,里面灯烛辉煌,众宫人搀扶,林之洋颤颤巍巍,如鲜花一枝,走到国王面前,只得弯着腰儿拉着袖儿,深深万福叩拜。

几十天的“矫揉造作”,居然使一个天朝上国的堂堂男子,向那女儿国的国王,颤颤巍巍地“弯着腰儿,拉着袖儿,深深万福叩拜”了!

几千年来,中国的妇女问题,没有一人能写得这样深刻,这样忠厚,这样怨而不怒。《镜花缘》里的女儿国一段是永远不朽的文学。

女儿国唐敖治河一大段,也是寓言,含有社会的、政治的意义。请看唐敖说那处河道的情形:

以彼处形势而论,两边堤岸高如山陵而河身既高且浅,形像如盘,受水无多,以至为患。这总是水大之时,惟恐冲决漫溢,且顾目前之急,不是筑堤,就是培岸。及至水小,并不预为设法

挑挖疏通。到了水势略大,又复培壅,以致年复一年,河身日见其高。若以目前形状而论,就如以浴盆置于屋脊之上,一经漫溢,以高临下,四处皆为受水之区,平地即成泽国。若要安稳,必须将这浴盆埋在地中,盆低地高,既不畏其冲决,再加处处深挑,以盘形变成釜形。受水既多,自然可免漫溢之患了。

这里句句都含有双关的意义,都是暗指一个短见的社会或短见的国家,只会用“筑堤”、“培岸”的方法来压制人民的能力,全不晓得一个“疏”字的根本救济法。李汝珍说的虽然很含蓄,但他有时也很明显:

多九公道:“治河既如此之易,难道他们国中就未想到么?”唐敖道:“昨日九公上船安慰他们,我唤了两个人役细细访问。此地向来铜铁甚少,兼且禁用利器,以杜谋为不轨。国中所用,大约竹刀居多。惟富家间用银刀,亦甚希罕,所有挑河器具一概不知。……

这不是明明的一个秦始皇的国家吗?他又怕我们轻轻放过这一点,所以又用诙谐的写法,叫人不容易忘记:

多九公道:“原来此地铜铁甚少,禁用利器。怪不得此处药店所挂招牌,俱写‘咬片’、‘咀片’。我想好好药品,自应切片,怎么倒用牙咬?腌臜姑且不论,岂非舍易求难么?老夫正疑此字用的不解。今听唐兄之言,无怪要用牙咬了。……

请问读者,如果著者没有政治的意义,他为什么要在女儿国里写这种压制的政策?女儿国的女子,把男子压伏了,把他们的脚缠小了,又恐怕他们造反,所以把一切利器都禁止使用,“以杜谋为不轨”。这是何等明显的意义!

女儿国是李汝珍理想中女权伸张的一个乌托邦,那是无可疑的。但他又写出一个黑齿国,那又是他理想中女子教育发达的一个乌托邦了。

黑齿国的人是很丑陋的:

其人不但通身如墨,连牙齿也是黑的。再加一点朱唇,两道红眉,一身黑衣,其黑更觉无比。

然而黑齿国的教育制度,却与众不同。唐敖、多九公一上岸便看见一所“女学塾”。据那里的先生说:

至敝乡考试历来虽无女科,向有旧例,每到十余年,国母即有观风盛典。凡有能文处女,俱准赴试,以文之优劣,定以等第,或赐才女匾额,或赐冠带荣身,或封其父母,或荣及翁姑,乃吾乡胜事。因此,凡生女之家,到了四五岁,无论贫富,莫不送塾攻书,以备赴试。

再听林之洋说:

俺因他们脸上比炭还黑,俺就带了脂粉上来。那知,这些女人因搽脂粉反觉丑陋,都不肯买,倒是要买书的甚多。俺因女人不买脂粉,倒要买书,不知甚意;细细打听,才知道这里向来分别贵贱就在几本书上。

他们风俗,无论贫富,都以才学高的为贵,不读书的为贱。就是女人也是这样,到了年纪略大,有了才名,方有人求亲。若无才学,就是生在大户人家,也无人同他配婚。因此,他们国中不论男女,自幼都要读书。

这是不是一个女学发达的乌托邦?李汝珍要我们特别注意这乌托邦,所以特别描写两个黑齿国的女子,亭亭和红红,把天朝来的那位多九公考的“目瞪口呆”,“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头上只管出汗”。那女学堂的老先生,是个聋子,不听见他们的谈论,只当多九公怕热,拿出汗巾来替他揩,说道:

斗室屈尊,致令大贤受热,殊抱不安。但汗为人之津液,也须忍耐少出才好。大约大贤素日喜吃麻黄,所以如此。今出这场痛汗,虽痢疟之症,可以放心,以后如麻黄发汗之物,究以少吃为是。

后来,多九公们好容易逃出了这两个女学生的重围,唐敖道:

小弟约九公上来,原想看他国人生的怎样丑陋。谁知只顾谈文,他们面上好丑我们还未看明今倒反被他们先把我们腹中丑处看去了。

这样恭维黑齿国的两个女子,只是著者要我们注意那个提倡女子教育的乌托邦。

李汝珍又在一个很奇怪的背景里,提出一个很重大的妇女问题:他在两面国的强盗山寨里,提出男女贞操的“两面标准”(doublestandard)的问题。两面国的人,“个个头戴浩然巾,都把脑后遮住,只露一张正面”;那浩然巾的底下却另“藏着一张恶脸,鼠眼鹰鼻,满面横肉”(第二十五回)。他们见了穿绸衫的人,也会“和颜悦色,满面谦恭”;见了穿破布衫的人,便“陡然变了样子,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谦恭也免了”(第二十五回)。这就是一种“两面标准”。然而最惨酷的“两面标准”却在男女贞操问题的里面。男子期望妻子守贞操,而自己却可以纳妾嫖娼;男子多妻是礼法许可的,而妇人多夫却是绝大罪恶;妇人和别的男子有爱情,自己的丈夫若宽恕了他们,社会上便要给他“乌龟”的尊号;然而丈夫纳妾,妻子却“应该”宽恕不妒,妒是妇人的恶德,社会上便要给他“妒妇”、“母夜叉”等等尊号。这叫做“两面标准的贞操”。在中国古史上,这个问题也曾有人提起,例如谢安的夫人说的“周婆制礼”。和李汝珍同时的大学俞正燮,也曾指出“妒非妇人恶德”。但三千年的议礼的大家,没有一个人能有李汝珍那样明白爽快的。《镜花缘》第五十一回里,那两面国的强盗想收唐闺臣等作妾,因此触动了他的押寨夫人的大怒。这位夫人把他的丈夫打了四十大板,还数他的罪状道:

既如此,为何一心只想讨妾?假如我要讨个男妾,日日把你冷淡,你可欢喜?你们作男子的,在贫贱时,原也讲些伦常之道。一经转到富贵场中,就生出许多炎凉样子,把本来面目都忘了;不独疏亲慢友,种种骄傲,并将糟糠之情也置度外,这真是强盗行为,已该碎尸万段。你还只想置妾,那里有个忠恕之道?我不打你别的:我只打你只知道有己不知有人。把你打的骄傲全无,心里冒出一个忠恕来,我才甘心。今日打过,嗣后我也不来管你。总而言之,你不讨妾则已,若要讨妾,必须替我先讨男妾,我才依哩。我这男妾,古人叫作“面首”。面哩,取其貌美;首哩,取其发美。这个故典,并非是我杜撰,自古就有了。

读者应该记得,这一大段训词是对着那两面国的强盗说的。在李汝珍的眼里,凡一切“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男子,都是强盗,都是两面国的强盗,都应该“碎尸万段”,都应该被他们的夫人“打的骄傲全无,心里冒出一点忠恕来”。——什么叫做“忠恕之道”?推己及人,用一个单纯的贞操标准:男所不欲,勿施于女;所恶于妻,毋以取于夫:这叫做“忠恕之道”!

然而女学与女权,在我们这个“天朝上国”,实在不容易寻出历史制度上的根据。李汝珍不得已,只得从三千年的历史上挑出武则天的十五年(六九〇—七〇五)做他的历史背景。三千年的历史上,女后垂帘听政的确然不少,然而妇人不假借儿子的名义,独立做女皇帝的,却只有吕后与武后两个人。吕后本是一个没有学识的妇人,她的政治也实在不足称道。武则天却不然;她是一个有文学天才并且有政治手腕的妇人,她的十几年的政治,虽然受了许多腐儒的诬谤,究竟要算唐朝的治世。她能提倡文学,她能提倡美术,她能赏识人才,她能使一班文人政客拜倒在她的冕旒之下。李汝珍抓住了这一个正式的女皇帝,大胆的把正史和野史上一切污蔑武则天人格的谣言都扫的干干净净。《镜花缘》里,对于武则天,只有褒词,而无谤语:这是李汝珍的过人卓识。

李汝珍明明是借武则天皇帝来替中国女子出气的。所以在他的第四十回,极力描写他对于妇女的德政。他写的那十二条恩旨是:

(1)旌表贤孝的妇女。

(2)旌奖“悌”的妇女。

(3)旌表贞节。

(4)赏赐高寿的妇女。

(5)“太后因大内宫娥,抛离父母,长处深宫,最为凄凉,今命查明,凡入宫五年者,概行释放,听其父母自行择配。嗣后采选释放,均以五年为期。其内外军民人等,凡侍婢年二十以外尚未婚配者,令其父母领回,为之婚配。如无父母亲族,即令其主代为择配。”

(6)推广“养老”之法,“命天下郡县设造养媪院。凡妇人四旬以外,衣食无出,或残病衰颓,贫无所归者,准其报名入院,官为养赡,以终其身。”

(7)“太后因贫家幼女,或因衣食缺之,贫不能育,或因疾病缠绵,医药无出,非弃之道旁,即送入尼庵,或卖为女优,种种苦况,甚为可怜,今命郡县设造育女堂。凡幼女自襁褓以至十数岁者,无论疾病残废,如贫不能育,准其送堂,派令乳母看养。有愿领回抚养者,亦听其便。其堂内所有各女,候年至二旬,每名酌给妆资,官为婚配。”

(8)“太后因妇人一生衣食莫不倚于其夫,其有夫死而孀居者,既无丈夫衣食可恃,形只影单,饥寒谁恤?今命登勘,凡嫠妇苦志守节,家道贫寒者,无论有无子女,按月酌给薪水之资,以养其身。”

(9)“太后因古礼女子二十而嫁,贫寒之家住往二旬以外尚未议婚,甚至父母因无力妆奁,贪图微利,或售为侍妾,或卖为优猖,最为可悯,今命查勘,如女年二十,其家实系贫寒无力妆奁,不能婚配者,酌给妆奁之资,即行婚配。”

(10)“太后因妇人所患各症,如经癸带下各疾,其症尚缓,至胎前产后,以及难产各症,不独刻不容缓,并且两命攸关,故孙真人著《千金方》,特以妇人为首,盖即《易》基乾坤,《诗》首《关雎》之义,其事岂容忽略?无如贫寒之家,一经患此,既无延医之力,又乏买药之资,稍为耽延,遂至不救。妇人由此而死者,不知凡几。亟应广沛殊恩,命天下郡县延访名医,各按地界远近,设立女科。并发御医所进经验各方,配合药料,按症施舍。”

(11)(略)

(12)(略)

这十二条之中,如(5)、(7)、(10)都是很重要的建议。第(10)条特别注重女科的医药,尤其是向来所未有的特识。

但李汝珍又要叫武则天创办男女平等的选举制度。注意,我说的是选举制度,不单是一个两个女扮男装的女才子混入举子队里考取一名科第。李汝珍的特识在于要求一种制度,使女子可以同男子一样用文学考取科第。中国历史上并不是没有上官婉儿和李易安,只是缺乏一种正式的女子教育制度;并不是没有木兰和秦良玉,吕雉和武则天,只是缺乏一种正式的女子参政制度。一种女子选举制度,一方面可提倡女子教育,一方面可引到女子参政。所以李汝珍在黑齿国说的也是一种制度,在武则天治下说的也只是一种制度。这真是大胆而超卓的见解。

他拟的女子选举制度,也有十二条,节抄于下:

(1)考试先由州县考取,造册送郡,郡考中式;始于部试;部试中式,始与殿试。……

(2)县考取中,赐文学秀女匾额,准其郡考。郡考取中,赐文学淑女匾额,准其部试。部试取中,赐文学才女匾额,准其殿试。殿试名列一等,赏女学士之职,二等赏女博士之职,三等赏女儒士之职,俱赴红文宴,准其年支俸禄。其有情愿内廷供奉者,俟试俸一年,量材擢用。……

(3)殿试一等者,其父母翁姑及本夫如有官职在五品以上,各加品服一级。在五品以下,俱加四品服色。如无官职,赐五品服色荣身。二等者赐六品服色,三等者赐七品服色。余照一等之例,各为区别,女悉如之。

(4)试题,自郡县以至殿试,俱照士子之例,试以诗赋,以归体制(因为唐朝试用诗赋)。

(5)凡郡考取中,女及夫家,均免徭役。其赴部试者,俱按程途远近,赐以路费。

但最重要的宣言,还在那十二条规例前面的谕旨:

大周金轮皇帝制曰:朕惟天地英华,原不择人而界;帝王辅翼,何妨破格而求?丈夫而擅词章,固重圭璋之品;女子而娴文艺,亦增蘋藻之光。我国家储才为重,历圣相符;朕受命维新,求贤若渴。辟门吁俊,桃李已属春官;《内则》遴才,科第尚遗闺秀。郎君既膺鄂荐,女史未遂鹏飞,奚见选举之公,难语人才之盛。昔《帝典》将坠,伏生之女传经;《汉书》未成,世叔之妻续史。讲艺则纱厨绫帐,博雅称名;吟诗则柳絮椒花,清新独步。群推翘秀,古今历重名媛;慎选贤能,闺阁宜彰旷典。况今日灵秀不钟于男子,贞吉久属于坤元。阴教咸仰敷文,才藻益征竞美。是用博咨群议,创立新科。于圣历三年,命礼部诸臣特开女试。……从此珊瑚在网,文博士本出宫中;玉尺量才,女相如岂遗苑外?王焕新猷,幸昭盛事。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前面说“天地英华,原不择人而界”,后而又说“况今日灵秀不钟于男子”(此是用陆象山的门人的话),这是很明显地指出男女在天赋的本能上原没有什么不平等。所以又说:“郎君既膺鄂荐,女史未遂鹏飞,奚见选举之公,难语人才之盛。”这种制度便是李汝珍对于妇女问题的总解决。

有人说,“这话未免太恭维李汝珍了。李汝珍主张开女科,也许是中了几千年科举的遗毒,也许仍是才子状元的鄙陋见解。不过把举人进士的名称改作淑女才女罢了。用科举虚荣心来鼓励女子,算不得解决妇女问题。”

这话固也有几分道理。但平心静气的读者,如果细读了黑齿国的两回,便可以知道李汝珍要提倡的并不单是科第,乃是学问。李汝珍也深知科举教育的流毒,所以他写淑士国(第二十三四回)极端崇拜科举,——“凡庶民素未考试的,谓之游民”——而结果弄的酸气遍于国中,酒保也带着儒巾,戴着眼镜,嘴里哼着之乎者也!然而他也承认科举的教育究竟比全无教育好得多多,所以他说淑士国的人:

自幼莫不读书。虽不能身穿蓝衫,名列胶痒,只要博得一领青衫,戴个儒巾,得列名教之中,不在游民之内。从此读书上进固妙,如或不能,或农或工,亦可各安事业了。

人人“自幼莫不读书”,即是普及教育!他的最低限度的效能是:

读书者甚多,书能变化气质;遵着圣贤之教,那为非作歹的,究竟少了。

况且在李汝珍的眼里,科举不必限于诗赋,更不必限于八股、他在淑士国里曾指出:

试考之例,各有不同。或以通经,或以明史,或以词赋,或以诗文,或以策论,或以书启,或以乐律,或以音韵,或以刑法,或以历算,或以书画,或以医卜,要精通其一,皆可取得一顶头巾,一领青衫。若要上进,却非能文不可。至于蓝衫,亦非能文不可得。

这岂是热中陋儒的见解!

况且我在上文曾指出,女子选举的制度,一方面可以提倡女子教育,一方面可以引导女子参政。关于女子教育一层,有黑齿国作例,不消说了。关于参政一层,李汝珍在一百年前究竟还不敢作彻底的主张,所以武则天皇帝的女科规例里,关于及第的才女的出身,偏重虚荣与封赠,而不明言政权,至多只说“其有情愿内廷供奉者,俟试俸一年,量才擢用”。内廷供奉究竟还只是文学侍从之官,不能算是彻底的女子参政。

然而我们也不能说李汝珍没有女子参政的意思在他的心里。何以见得呢?我们看他于一百个才女之中,特别提出阴若花、黎红红、卢亭亭、枝兰音四个女子;他在后半部里尤其处处优待阴若花,让她回女儿国做国王,其余三人都做她的大臣。最可注意的是她们临行时亭亭的演说:

亭亭正色道:“……愚姊志岂在此?我之所以欢喜者,有个缘故。我同他们三位,或居天朝,或回本国,无非庸庸碌碌虚度

一生。今日忽奉太后敕旨,伴送若花姊姊回国,正是千载难逢际遇。将来若花姊姊做了国王,我们同心协力,各矢忠诚,或定礼制乐,或兴利剔弊,或除暴安良,或举贤去佞,或敬慎刑名,或留心案牍,扶佐他做一国贤君,自己也落个女名臣的美号。日后史册流芳,岂非千秋佳话!……”

这是不是女子参政?

三千年的历史上,没有一个人曾大胆的提出妇女问题的各个方面来作公平的讨论。直到十九世纪的初年,才出了这个多才多艺的李汝珍,费了十几年的精力来提出这个极重大的问题。他把这个问题的各方面都大胆的提出,虚心的讨论,审慎的建议。他的女儿国一大段,将来一定要成为世界女权史上的一篇永永不朽的大文;他对于女子贞操,女子教育,女子选举等等问题的见解,将来一定要在中国女权史上占一个很光荣的位置:这是我对于《镜花缘》的预言。也许我和今日的读者还可以看见这一日的实现。

十二年,二月至五月,陆续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