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水浒续集》是合两种书做成的。一部是摘取百十五回本《水浒传》的第六十六回以后,是为《征四寇》。一部是清初陈忱做的《水浒后传》。我们的本意是要翻印《水浒后传》;但后传是接着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做的,不能直接现行的七十回本。因此,我们就不能不先印行石碣发见以后的半部故事:这是《征四寇》翻印的第一个原因。《征四寇》一书,外间止有石印的劣本。这部书确是百十五回本的后半部;我们现在既知道百十五回本里不但保存了百回本里征辽和征方腊的两大部分,并且还保存了最古本里征田虎和征王庆的两大部分。那么,这部《征四寇》确也有保存流通的价值了。这是翻印《征四寇》的第二个原因。百十五回(《英雄谱》)本的《水浒传》有许多地方用诗词或骈文来描写风景和军容,——例如此本第三十五回以内写江上风景的《一尊红》(页四),和三十六回写淮西水军一段(页四),——都是今本《征四寇》所没有的。这种平话的套头还可以考见百十五回本之古,所以我们用百十五回本来校补《征四寇》,弄出这个比较完善的《征四寇》来。这是翻印《征四寇》的第三个原因。

但《征四寇》的部分,除了他的史料价值之外,却也有他自身的文学价值。我在《水浒传后考》里曾引了燕青辞主一段(《文存》三,页一七八),和宋江之死一段(《文存》三,页一六七)。现在我且引鲁智深圆寂一段:

却说鲁智深、武松在六和寺中安歇。是夜智深忽听江潮声响,起来持了禅杖抢出来。众僧惊问其故,智深曰,“洒家听得战鼓响,俺要出去厮杀。”众僧笑曰,“师父错听了,此是钱塘江上潮信响。”智深便问,“怎的叫做潮信?”众僧推窗,指着潮头,对智深说曰,“这潮信日夜两番来。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子时潮来。因不失信,谓之潮信。”鲁智深看了,大悟曰,“俺师父智真长老曾嘱咐俺四句偈曰,‘逢夏而擒’,前日捉了夏侯成;‘遇腊而执’,俺生擒方腊;‘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俺想应了此言。”便问众,如何是圆寂。众僧曰,“佛门中圆寂便是死。”智深笑道,“既死是圆寂,洒家今当圆寂,与我烧桶汤来,洒家沐浴。”众僧即去烧桶汤来。智深洗沐,换一身净衣,令军校去报宋江,“来看洒家”。又写了数句偈语,去法堂焚起真香,在禅椅上,左脚踏右脚,自然而化。

及宋江引众头领来看时,智深在禅椅上不动了。看其偈曰: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信潮来,今日方知是我。

这种写法,自不是俗手之笔。又在末回写宋徽宗在李师师家中饮酒,醉后入梦,梦游梁山泊一段:

上皇到忠义堂前下马。上皇坐定,见阶下拜伏者许多人。上皇犹豫不定。宋江向前垂泪启奏曰,“臣等不曾抗拒天兵,素秉忠义。自从陛下招安,南征北讨,兄弟十中损八。臣蒙陛下命守楚州,到任以来,陛下赐以药酒,与巨服讫。臣死无怨,但恐李逵知而怀恨,辄生异心,臣亦与药酒饮死。吴用、花荣亦忠义而皆来,在臣冢上俱各自缢身死。……申告陛下,始终无异,乞陛下圣鉴。”

上皇听了大惊,曰,“寡人亲差天使,御笔印封黄酒。不知何人换了药酒赐卿。……卿等有此冤屈,何不诣九重深处,显告寡人?”

宋江正待启奏,忽见李逵手把双斧,厉声叫曰,“无道昏君,听信四个贼臣,屈坏我们性命!今日既见,正好报仇!”说罢,轮起双斧,径奔上皇。天子吃这一惊,忽然觉来,乃是一梦。睁开双眼,见灯烛荧煌,李师师犹然未寝。

这种地方都带有文学意味。

《征四寇》的内容可分六大段:

(1)梁山泊受招安的经过,——第一回至第十一回。

(2)征辽,——第十二回至第十七回。

(3)征田虎,——第十八回至第二十八回。

(4)征王庆,——第二十九回至第四十回。

(5)征方腊,——第四十一回至第四十七回。

(6)结束,——末二回。

关于这几部分的考证与批评,我在前两篇《水浒传考证》里已约略说过了(看《文存》三,页一二四—一二六;又三,一五七—一七一)。我希望读者特别注意此书中写王庆和柳世雄和高俅的关系一大段,用这一段来比较今本《水浒》第一回写高俅、王进、柳世雄的关系的一段(看《文存》三,一五九—一六一)。这种比较是很有益的,不但可以看出今本《水浒》的技术上的优点,还可以明了《征四寇》在“《水浒》演进史”上的位置。

我在《水浒传后考》里曾略述百二十回本《水浒传》的价值,并且指出百廿回本写田虎、王庆的部分,和百十五回本有大不相同的地方(《文存》三,页一六四—一六六)。现在百十五回本已在这里保存了。今年上海涵芬楼收买到百廿回本的《水浒传》,前有“发凡”十一条,有杨定见序,与日本京都府立图书馆所藏本相同。听说此书不久也要排印出版。从此百十五回本与百二十回本都重在人间流通了,研究《水浒传》的人又可添许多比较参证的材料了。

《水浒后传》四十卷,原称“古宋遗民著,雁宕山樵评”。俞樾据沈登赢《南浔备志》,考定此书是雁宕山樵陈忱做的。今年承顾颉刚先生代我在汪曰祯《南浔镇志》里寻出许多关于陈忱的材料,竟使我可以做陈忱的略传了。

《南浔镇志》卷十二,页二十二上云:

陈忱,字遐心,号雁荡山樵。其先自长兴迁浔,阅数传至忱(《研志居琐录》)。读书晦藏,以卖卜自给(《范志》)。究心经史,稗编野乘无不贯穿(《董志》)。好作诗文,乡荐绅咸推重之。惜贫老以终,诗文杂著俱散佚不传。

——《琐录》

这部志的体裁最好,传记材料俱注明出处。《研志居琐录》是范颖通的,《董志》是乾隆五十一年董肇镗的《南浔镇志》,《范志》是道光二十年范来庚续修的。

在《著述》一门里,有陈忱《雁宕杂著》(佚)《雁宕诗集》二卷(未见)汪氏注云:

按《范志》,忱又有《读史随笔》。考……顺治中,秀水又有一陈忱,字用宜,甲午副贡,著《诚斋诗集》,不出户庭,录《读史随笔》、《同姓名录》诸书。……《范志》因以致误。……

《中国人名大辞典》一〇七二页上说:

陈忱,清秀水人,字遐心,有《读史随笔》。

这也是把南浔的陈忱和秀水的陈忱混作一个人了。

《汪志》卷三十,页十七,又云:

浔人所撰,……弹词则有陈忱《续廿一史弹词》,曲本则有陈忱《痴世界》,……演义则有……陈忱《后水浒》。此类旧志不免阑入,今悉不载。

据此看来,陈忱做的通俗文学颇不少,可惜现在只剩这部《后水浒》了。《后水浒》开篇有赵宋一代史事的长歌一首,还可以考见他的《二十一史弹词》的一部分。

《汪志》卷三十五,为《志余》,也有几段关于他的话:

《南浔备志》陈雁宕忱,前明遗老,韩纯玉《近诗兼逸集》以“身名俱隐”称之。生平著述并佚。唯《后水浒》一书,乃游戏之作,托宋遗民刊行。

这就是俞樾所根据的话。《后水浒》绝不是“游戏之作”,乃是很沉痛地寄托他亡国之思、种族之感的书。当时禁网很密,此种书不能不借“古宋遗民”的名字。今本《水浒后传》里还有几处可以看见著者有意托古的痕迹。第一是雁宕山樵的序末尾写“万历戊申秋杪”。万历戊申(一六〇八)在明亡之前三十五年;这明明是有意遮掩亡国之痛的。第二,是原书有“论略”六十多条,末云:“遗民不知何许人。以时考之,当去施罗之世未远,或与之同时,不相为下,亦未可知。元人以填词小说为事,当时风气如此。”这竟是把此书的著作人硬装在元朝去了。第三,“论略”末又云:“此稿近三百年无一知者。闻向藏括苍民家,又遭伧父改窜,几不可句读。余悬重价,久而得之。……”著者本是湖州南浔人,既自称雁宕山樵,又把此书的来源推到“括苍民家”去,使人不可捉摸。我们看他这样有心避祸,更可以明白他著书的本旨了。

《汪志》卷三十六引沈彤《震泽县志》云:

国初吾邑(震泽)之高蹈而能文者,相率为惊隐诗社,四方同志咸集。今见于叶桓奏诗稿与其他可考者,苕上……陈忱雁宕,……玉峰归庄玄恭,顾炎武宁人……同邑吴炎赤溟,……王锡阐兆敏,潘柽章力田。……(原文列举四十余人,今仅举其稍知名者六人为例。)于时定乱已四五年;迹其始起,盖在顺治庚寅。(七年,西一六五 

〇,明亡后七年)。诸君以故国遗民,绝意仕进,相与遁迹林泉,优游文酒;角巾方袍,时往来于五湖三泖之间。……其后史案株连,同社有罹法者,社集遂散(此指潘、吴史案)。

这一段可见陈忱是明末遗民,绝意不仕清朝的。他的朋友多是这一类的亡国遗民。这一层很可解释他托名“古宋遗民”的意思了。

颉刚从《汪志》里辑得陈忱的遗诗三首:

明陈忱敬夫。(颉刚案,据此,可知其字为敬夫。)

移居西村二首

流离怜杜老,还僦瀼西居,

水作孤村抱,门开烟柳疏。

裹沙移药草,带雨负残书。

世故虽多舛,南薰且晏如。

溪上云林合,茅茨落照边。

奇情负山水,杂兴托园田。

老去诗真误,贫来家屡迁。

笤西清绝处,栖逸在何年?

过长生塔院,访沈云樵、徐松之,兼呈此山师

寺门松动影离离,纵目西郊欲雪时。

故国栖迟遗老在,新亭慷慨几人知?

愁深失计三年别,乱极犹谈一日诗。

虽是支公超物外,岁寒堂里亦低眉。

这诗里的此山和尚也是一个遗老,原姓周,名寥,字澹城;他本是一个秀才,明亡后便做了和尚。长生塔院是他为他的师父明闻募建的,遗民黄周星题岁寒堂匾额(《汪志》卷十五)。黄周星字九烟,明朝遗臣,流寓在南浔,康熙间投水死。黄周星和吕留良(晚村)往来最密,晚村的《东庄诗存》里有许多赠他的诗。内有《寄黄九烟》一诗首句云:“闻道新修谐俗书,文章卖买价何如?”自注云:“时在杭,为坊人著稗官书。”可见当时那一班遗民常常替书坊编小说书为糊口计。这部《水浒后传》也许是陈忱当时替书坊编的。

陈忱的生卒年月,现已不可考了。他的自序假托于一六〇八,而他们的诗社起于一六五〇;我们也可以假定他生于万历中叶,约当一五九〇;死于康熙初年,约当一六七〇,年约八十岁。郑成功据台湾在一六六〇。《水浒后传》写的暹罗,似暗指郑氏的台湾,故我们假定陈忱死在康熙时。

《水浒后传》里的人物,除了几个后一辈的少年英雄之外,都是《前传》里剩余的人物。《后传》的领袖是混江龙李俊。《忠义水浒传》第九十九回曾说宋江征方腊回来,到了苏州,李俊诈称风疾不起;宋江行后,李俊和童威、童猛三人自来寻费保等;他们到榆柳庄上,把家财卖了,造了大船,多贮盐米,开出太仓港,人海,到外国去。后来李俊做了暹罗国王,童威等俱做官人(此据日本译本)。这就是《后传》里李俊做暹罗王的故事的根据。《后传》因为《前传》有这样的一段故事,故不能不认李俊为主要人物,既认了一个浔阳江上的渔户作主要人物,自不能不极力描写他一番。《后传》第九回里写李俊“不通文墨,识见却是暗合”,这便是古人描写刘邦、石勒的方法了。

但《后传》的主要人物究竟还要算浪子燕青。凡是《后传》里最重要的事业,差不多全是燕青的主谋,所以后来在暹罗国里李俊做了国王,柴进做了丞相,燕青便做了副丞相;燕青是奴仆出身,故首相不能不让给门阀光荣的柴进;然而燕青却特别加封文成侯,特赐“忠贞济美”的金印,这又可见著者对燕青的偏爱了。本来在《前传》里,燕青已立了大功,运动李师师,运动徽宗,以成招安之局,都是他的成绩。末段征方腊回来,燕青独能看透功成身退之旨,飘然远遁,留诗别宋江道:

情愿自将官诰纳,不求富贵不求荣。

身边自有君王赦,淡饭黄齑过此生。

这种地方,都可见百回本的著者早已极力描摹燕青的才能和人格;《后传》里燕青地位之高也是很自然的。

《水浒后传》是一部泄愤之书:这是著者自己在《论略》里说过的。他说:

《后传》为泄愤之书:愤宋江之忠义而见鸩于奸党,故复聚余人而救驾立功,开基创业;愤六贼之误国,而加之以流贬诛戮;愤诸贵幸之全身远害,而特表草野孤臣重围冒险;愤官宦之嚼民饱壑,而故使其倾倒宦囊,倍偿民利。

这是著者自己对于此书的意见。我们看他举出的四件事,第四事散见各回,不便详举;第一事在第三十七八回,第二事在第二十七回,第三事在第二十四回。这都是著者寄托最深、精神最贯注的地方,我们可以特别提出来,以表示这书的真价值。

(一)救国勤王的运动《后传》描写北宋灭亡时的情形,处处都是借题发泄著者的亡国隐痛。第七回先写赵良嗣献计,联合金国,夹攻辽国;第十五回写此策之实行,写燕云的收复;第十九回写宋朝纳张珏之降,与金国开衅,金兵大举征宋。在第十九回里,徽宗传位于太子,改元靖康;呼延灼父子随梁方平出兵防黄河;次回写汪豹内应,献了隘口,呼延灼父子被困,金人长驱渡河。第二十二回里,金兵进围汴京。第二十三回写姚平仲之败,郭京法术不灵,汴京破了,二帝被掳,康王即位于南京。

以上写北宋的灭亡,虽然略加穿插,大体都不违背历史的事实。第二十五回写金人立刘豫为齐帝,大刀关胜不肯降金,刘豫要将他斩首,幸得燕青用计救了他。此事也有历史的根据。《金史·刘豫传》说:

关胜者,济南骁将,屡出城拒敌。豫杀胜出降。

又《宋史·刘豫传》说:

刘豫惩前忿,遂蓄反谋,杀其将关胜,率百姓降金。百姓不从,豫缒城纳款。

又王象春《齐音》云:

金兵薄济南,守将关胜善用大刀,屡战兀术。金人贿刘豫,诱胜杀之。(此据梁学昌《庭立记闻》上,页二十五引。原书未见。但梁氏说,“是胜未尝降金也,《宋史》误。”今按《宋史》并未言关胜降金,不误。)

第二十六回写饮马川的好汉李应、燕青等大破刘猊的金兵。大胜之后,他们决议“去投宗留守,共建功业,完我弟兄们一生心事”。他们南行时,在黄河渡口,同着叛臣汪豹和金国大将乌禄的大兵,打了一仗,杀败金兵,生擒汪豹,用乱箭把他射死。但宗泽已呕血死了,兀术南下,汴京再陷,饮马川的豪杰无处可投奔,只好上登云山去落草,暂作安顿。

《后传》写这班梁山泊旧人屡次想出来勤王救国,虽多是悬空造出的事实,但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根据。关胜之死于国事,是正史上有记载的。当时人心思宋,大河南北,豪杰并起,收拾败残之局,以待国家大兵,——这是宗泽、岳飞诸人所常提及的事。直到二三十年后,山东尚有耿京、辛弃疾南归的事。所以我们可以说《水浒后传》所说勤王的豪杰,虽出于虚造,却也可代表当时的人心。

众豪杰后来都到暹罗去了,但他们终不忘故国,第三十七回特写宋高宗在牡蛎滩上被金兵困住,李俊、燕青等领水师,攻破阿黑麻的兵,救了高宗。这一段故事全是虚造的,但著者似乎有意造出此段故事来表现他心里的希望。那时明永历帝流离南中,郑成功出没海上,难怪当日的遗民有牡蛎滩救驾,暹罗国酬勋的希望了。

(二)诛杀奸臣的快事 金兵围汴京时,钦宗用当时的公论,贬逐一班奸臣。《水浒后传》为省事起见,把这班贬逐的奸臣分作两组。王黼、杨戬、梁师成为一组,押赴播州。李纲与开封府尹聂昌商议,派勇士王铁杖跟他们去,到雍丘驿,晚上把他们都刺死了(第二十二回)。这事也有根据。《宋史·王黼传》云:

金兵入汴,黼不俟命,载其拏以东。诏贬为崇信军节度副使,籍其家。吴敏、李纲请诛黼,事下开封尹聂山。山方挟宿怨,遣武士蹑及于雍丘南辅固村,戕之民家,取其首以献。帝以初即位,难于诛大臣,托言为盗所杀。

杨戬死于宣和三年,死时还赠太师吴国公。梁师成贬为彰化军节度副使,开封府吏护至贬所,在路上把他缢死了,以暴死奏闻,诏籍其家。这件事似乎也是聂山干的。陈忱把这三人凑在一起,把那善终的杨戬也夹在里面,好叫读者快意。

还有那蔡京、蔡攸、童贯、高俅的一组的结局,却全是陈忱想象出来的了。按《宋史》蔡京贬儋州,行至潭州病死,年八十。蔡攸贬逐后,诏遣使者随所至诛之。高俅得善终,事见宋人笔记。童贯窜英州,未至,诏数他十大罪,命监察御史张微追至南雄,诛之,函首赴阙,袅于都市。陈忱却把这四个人合在一组,叫蔡京主张改装从小路往贬所去。不料行到了中牟县,被燕青遇见了。燕青走来对李应众人说道:“偶然遇着四位大贵人,须摆个盛筵席待他。”

这个盛筵席果然摆好了。

酒过三巡,蔡京、高俅举目观看,却不认得。……又饮够多时,李应道:“太祖皇帝一条杆棒打尽四百军州,挣得万里江山,传之列圣。道君皇帝初登宝位,即拜太师为首相,……怎么一旦汴京失守,二帝蒙尘,两河尽皆陷没,万姓俱受灾殃?是谁之过?”

蔡京等听了,踧踖不安,想道:“请我们吃酒,怎说出这大帽子的话来!”面面相觑,无言可答,起身告别。

李应道:“虽然简亵,贱名还未通得,怎好就去?”唤取大杯斟上酒,亲捧至蔡京面前,说道:“太师休得惊慌。某非别人,乃是梁山泊义士宋江部下扑天雕李应便是。承太师见爱,收捕济州狱中;幸得救出,在饮马川屯聚,杀败金兵;今领士卒去投宗留守,以佐中兴。不意今日相逢,请奉一杯。”……蔡京等惊得魂飞魄散,推辞不饮,只要起身。李应笑道:“我等弟兄都要奉敬一杯。且请宽坐。”

接着便是王进和柴进起来数高俅的罪状。裴宣起来,舞剑作歌,歌曰:

皇天降祸兮,地裂天崩。

二帝远狩兮,凛凛雪冰。

奸臣播弄兮,四海离心。

今夕殄灭兮,浩气一伸!

押差官起来告辞,樊瑞圆睁怪眼,倒竖虎须道:

你这甚么乾鸟,也来讲话!我老爷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四个奸贼,不要说把我一百单八个弟兄弄得五星四散,你只看那锦绣般江山都被他弄坏,遍天豺虎,满地尸骸,二百年相传的大宋,瓦败冰消,成甚么世界!今日仇人相见,分外眼睁!……你这乾鸟,若再开口,先砍下你这颗狗头!

底下便是一段很庄严沉痛的文字:

李应叫把筵席搬开,打扫干净,摆设香案,焚起一炉香,率领众人望南拜了太祖武皇帝在天之灵,望北拜了二帝,就像启奏一般,齐声道:“臣李应等为国除奸,上报圣祖列宗,下消天下臣民积愤。”都行五拜三叩头礼。礼毕,抬过一张桌子,唤请出牌位来供在上面,却是宋公明,卢俊义,李逵,林冲,杨志的五人名号。点了香烛,众好汉一同拜了四拜,说道:“宋公明哥哥与众位英魂在上:今夜拿得蔡京、高俅、童贯、蔡攸四个奸贼在此。生前受他谋害,今日特为伸冤。望乞照鉴!”

蔡京等四人尽皆跪下,哀求道:“某等自知其罪;但奉圣旨,去到儋州,甘受国法。望众好汉饶恕。”

李应道:“……你今日讨饶,当初你饶得我们过吗?……只是石勒说得好:王衍诸人,要不可加以锋刃。前日东京破了,有人在太庙里看见太祖誓碑:‘大臣有罪,勿加刑戮’,载在第三条。我今凛遵祖训,也不加兵刃,只叫你们尝鸩酒滋味罢!”

唤手下斟上四大碗。蔡京、高俅、童贯、蔡攸满眼流泪,颤笃速的,再不肯接。李应把手一挥,只听天崩地裂,发了三声大炮;四五千人齐声呐喊,如震山摇岳。两个伏事一个,扯着耳朵,把鸩酒灌下。

不消半刻,那蔡京等四人七窍流血,死于地下。

……李应叫把尸骸拖出城外,任从鸟啄狼餐。

这一大段“中牟县除奸”的文章,在第二流小说里是绝无而仅有的。这都因为著者抱亡国的隐痛,深恨明末的贪官污吏,故作这种借题泄愤的文章。他的感情的真挚遂不自由地提高了这部书的文学价值了。

(三)黄柑青子之献 这一段是《水浒后传》里最感动人的文章。徽钦二帝被掳之后,杨林、戴宗要回到饮马川去了,燕青不肯走,说,“还有一段心事要完”。次早燕青扮做通事模样,拿出一个藤丝织就紫漆小盒儿,口上封固了,不知甚么东西在里面,要杨林捧着,往北而去。他走进金兵大营里去,杨林见了那大营的军容,不觉寒抖不定;燕青神色自若,居然骗得守兵的允许,进去朝见道君皇帝。

道君皇帝一时想不起,问:“卿现居何职?”燕青道:“臣是草野布衣;当年元宵佳节,万岁幸李师师家,臣得供奉,昧死陈情;蒙赐御笔,赦本身之罪,龙札犹存。”遂向身边锦袋中取出一幅恩诏,墨迹犹香,双手呈上。

道君皇帝看了,猛然想着,道:“元来卿是梁山泊宋江部下。可惜宋江忠义之士,多建大功;肤一时不明,为奸臣蒙敝,致令沉郁而亡。朕甚悼惜。若得还宫,说与当今皇帝知道,重加褒封立庙,子孙世袭显爵。”

燕青谢恩,唤杨林捧过盒盘,又奏道:“微臣仰觐圣颜,已为万幸。献上青子百枚,黄柑十颗,取苦尽甘来的佳讖,少展一点芹曝之意。”

齐眉献上,上皇身边止有一个老内监,接来启了封盖,道君皇帝便取一枚青子纳在口中,说道:“连日朕心绪不宁,口内

甚苦;得此佳品,可以解烦。”叹口气道:“朝内文武官僚世受国恩,拖金曳紫;一朝变起,尽皆保惜性命,眷恋妻子,谁肯来这里省视!不料卿这般忠义!可见天下贤才杰士原不在近臣勋戚中!朕失于简用,以致于此。远来安慰,实感朕心。”命内监取过笔砚,将手中一柄金镶玉弝白纨扇儿,吊着一枚海南香雕螭龙小坠,放在红毡之上,写一首诗道:

笳鼓声中藉毳茵,普天仅见一忠臣。

若然青子能回味,大赉黄柑庆万春!

写罢,落个款道:“教主道君皇帝御书”。就赐与燕青道:“与卿便面。”燕青伏地谢恩。

上皇又唤内监分一半青子黄柑:“你拿去赐与当今皇帝,说是一个草野忠臣燕青所献的。”

……

两个取路回来,离金营已远,杨林伸着舌头道:“吓死人!早知这个所在,也不同你来。亏你有这胆量!……我们平日在山寨,长骂他(皇帝)无道。今日见这般景象,连我也要落下眼泪来。”

这一大段文章,真当得“哀艳”二字的评语!古来多少历史小说,无此好文章;古来写亡国之痛的,无此好文章;古来写皇帝末路的,无此好文章!

《水许后传》在坊间传本甚少,精刻本更不易得;但这部书里确有几段很精彩的文字,要算是十七世纪的一部好小说。这就是我们现今重新印行这部书的微意了。

十二,十二,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