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十月革命如暴风雨一般将旧的俄罗斯的一切,毫不顾恤地扫去的时候,代表此旧俄罗斯的歌者为之苦泣,震怒,羞辱,哀怨,尽力地诅咒这为他们所不明白的,所不需要的,打破他们的蜜梦的革命。可是执行这十月革命的无产阶级,由这阶级跳出来的歌者他们恰恰与旧俄罗斯的歌者相反——他们祝十月革命为劳动者解放的象征,为新生活的开始,拼命地为之歌吟赞美,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这革命的身上。在这一种情形之下,也就决定了两种歌者的命运:反革命的歌者被革命的浪潮送到那被人忘却的,荒野的,无人凭吊的坟墓去,而革命的歌者却被革命提上人间的伟大的舞台。

纯粹地出身于无产阶级的无产阶级诗人,在俄国一八九〇年代已经随着俄国无产阶级跃上政治舞台的时候而出现了。但是即最初的诗人如休克列夫涅卡也夫,沙冯……等几个诗人的出现,无论在质量上或数量上,都不足以引起大的注意,因之在文坛上也就占不到势力。这时代的哥尔基,一个俄罗斯文坛的特出者,当然是例外。

到了世界大战的以前几年,所谓无产阶级诗人,如萨莫背特尼克(Samobietnik),格拉西莫夫(Gerasimov),基里洛夫(Kirillov),波莫尔斯基(Bomorsky)……几个到十月革命后,极力参加独立“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诗人,已经露出头角来了。十月革命后,除了这些革命前已经有点知名的诗人而外,出现了很多的,并且很能引人注目的,青年的无产阶级诗人:亚历山大洛夫斯基(Alexandarovsky),卡思节夫(Gastzev),阿布拉它维奇(Obradovilch),加晋(Kazin),山尼珂夫(Sannikov)……到这个时候,所谓无产阶级诗人,不但能引人注目,而且在文坛上占了一部分很大的势力。这是因为他们一方面,在情绪上,思想上,以及在他们的任务上,成为革命的歌者,他们保护革命,而革命也就因之需要他们,培养他们,一方面,他们在技术上已有相当的成就,不似从前的那般幼稚了。

十月革命将文艺的园地开垦得宽大了,从前的文艺,所谓文艺的女神(Muse),不过是少数人的专利品。文艺的创造,只有几个从统治阶级出身的人们才有可能;女神的歌声也只有这几个少数人才能听见,才能领会。可是十月革命却将贵族的文艺的园地渐渐地改成平民化的了,女神也少不得要与劳动者结了姻缘。愚鲁的,无知识的,不文明的劳动阶级,现在居然也产生了自己的诗人,并且这些诗人虽然现在还没有很大的收获,但是他们将来的希望是不可限量的。以现在的情势而论,这一般所谓无产阶级诗人,若与革命的同伴者相比较,即还是很幼稚的,并且这种幼稚的现象,我们也不必为他们讳饰。不过我们普通有“大器晚成”的一句话,这些诗人,以及将要步他们之后的一些诗人,也许在将来能给我们一个很大的收获,也未可预料呢。倘若在今日的俄国文坛上,革命的同伴者还是坐着第一把交椅,还是占着中心的势力,那末在将来的时候,所谓无产阶级的文学或者要征服一切的罢……

革命后的俄国,无产阶级负有创造新文化使命,因之所谓无产阶级诗人,他们就极力提出口号:从别的观念学中将无产阶级的诗解放出来;建设无产阶级之独立的文化……这是当然的,而且是必要的,不过有一些无产阶级诗人太过于主张这个口号了。他们想将一切旧的文化,不问好歹地,一起都推却,反对一切与过去时代的诗人或文学家之任何调和。他们不了解无产阶级虽然负着创造新文化的任务,但是这种新文化并不是从空中就可以创造好的。旧的文化虽然一部分为资产阶级所利用了,但除却这一部分无产阶级所不可采取的以外,还有一些人类共同的价值,我们绝对不可抛弃,而不采取之为建设新文化的材料。倘若不施行这种采取的方法,那末这种无凭无据的创造运动,简直是后退的运动了。

关于这个问题,在无产阶级诗人之中,也可以说在无产阶级环境之中,有两种不同的观点。基里洛夫代表所谓不妥协的,最激烈的一种观点。他说:

我们是英武的恐怖的劳动军——

我们战胜了海洋与陆地的空间。

举着人为的太阳的光将城壁燃烧了,

我们的心灵闪烁着暴动的火焰。

我们被反叛的权力所沉醉了,

“你们是杀美的刽子手呵!”——好就让他们狂喊!

为着明天我们焚毁拉法易尔,

践踏艺术的花,破坏一切博物馆……

这是无产阶级对于资产阶级文化之一时的反动的情绪,然而这种情绪并不是属于正轨的,而且反对无产阶级革命的宗旨,不合于无产阶级的伟大。天才的无产阶级诗人格拉西莫夫对于基里洛夫的这种主张,就表示反对,而另代表着一种别的倾向。在最负盛名的《我们》的一首诗中,他开首说道:

我们将把握一切,我们将认识一切,

将深深地探讨那深渊的底里。

我们的春的心灵,

为那金光焕发的五月所沉醉。

我们骄傲的豪胆没有范围:

我们是瓦格内尔,文琪,蒂齐安,

我们将建筑Mont. Blank似的圆屋顶,

放置在新博物馆的建筑的上面。

是的,这才是无产阶级的任务!这才是无产阶级应有的度量!无产阶级对于旧的文化,应当尽量地采取其中有价值的东西,用之为新文化建设的材料。在无产阶级未将这些材料采取以前,它们形成废物,或为资产阶级压迫无产阶级的工具,但是倘若无产阶级将它们采用了以后,那就可以利用它们反对旧的世界,将它们算做新世界的财产。

无产阶级作家现在所给与我们的作品,都还是在十分成熟的状态中,这是无可讳言的事实。

“无产阶级艺术不过刚生下而已。在它的发展的途中,无产阶级艺术应造成自己的新形式,这现在还没有分明地表现出来。无产阶级艺术的形式,在现在尚为探求的题目。然而于那一般的特征上看起来,无产阶级艺术的内容,是早已明了的了。无产阶级艺术的内容,是劳动阶级的全生活,即劳动者的世界观,人生观,对于实际生活的态度,以及希求和理想等等。只有这是新艺术家不可不表现的题材。为着阶级的集体,应从这等的织物构成出新的活的结合,且将它们有机地,艺术地,具体表现出来。而且不可不完成那些更得发展,更得扩大到全人类的集团为止的结合。”

苏俄无产阶级文学批评家波格旦诺夫(A.Bogdanov),在他的《单纯与优美》的一文中,将无产阶级艺术这样地下了定义。波连斯基(Poliansky)在《无产阶级文化》杂志上,也发表与波格旦诺夫相同的意见:

“无产阶级文学,在社会革命的火焰里生出,表现着对于建设有关系的劳动阶级的热情,欲望战斗,危害,愤激,爱情等等,对于世界,对于实生活,对于无产阶级的活动及其最后的胜利,以自己独特的见解,接触着一切的事物……”

以上这两段文字,大体规定了无产阶级文学的特质。幼稚的无产阶级诗人,及他们的作品虽然是有许多缺点,离完成的时期尚远,然而他们自有他们自己的特质,这种特质是为其他作家,无论资产阶级的作家也罢,革命的同伴也罢,所没有的。这种特质是什么呢?第一,就是他们对于革命的关系,无所谓领受不领受,他们自己就是革命,他们的革命看做解放劳动阶级的方法,因之他们的命运是与革命的命运相同的。当他们歌吟革命,描写革命的时候,他们自己就是被歌吟被描写的分子,因之他们是站在革命的中间,而不是站在革命的外面。第二,就是他们都是集体主义者(Collectivists),在他们的作品里,我们只看见“我们”而很少看见这个“我”来。他们是集体主义(Collectivisin)的歌者。

“我们是英武的恐怖的劳动军。”——基里洛夫。

“我们将把握一切,我们将认识一切。”——格拉西莫夫。

“我们敢断行事,我们是团结的”——卡期节夫。

“我们将耕掘处女地,开拓处女地。”——沙它维也夫。

“………”

我们无论在哪一个无产阶级诗人的作品中,都可以看见资产阶级诗人以“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差不多是绝迹了。自然,他们有时也有用“我”的时候,但是这个“我”在无产阶级诗人的目光中,不过是集体的一分子或附属物而已。在这一方面说,无产阶级诗人的集体主义,实在是他们对于人类艺术的一个伟大的礼物,因为从此发展下去,共产主义的,全人类的集体的艺术,才有实现的可能。

无产阶级诗人之第三特质,就是他们都是地上的歌者,他们的欲望是在地上,他们所要改造的也是在地上,凡为地上所不需要的东西,一切天上的不可想象的幻景,这都是为他们所鄙弃的。他们是地上的儿子,他们要改变——改变他的姿态。改变他的姿态,这就成为了无产阶级艺术家的标语。沙它维也夫(Sadofiev)表示这种意思最为显明:

破坏呵,成就呵,

我们将努力,将奋发——

用集体的思想之犁,

我们将耕掘处女地,开拓处女地,

比天国更高贵,比太阳更美丽,

我们将陶醉在奇异的欢喜里。

这一种勇敢的,坚毅的,活泼的,乐观的情调,真是给与了我们无限的希望与伟大。无论无产阶级诗人还是在什么幼稚的状态中,但是这一种情调,这一种最宝贵的情调,为其他任何作家所没有的。在这一种关系上,无产阶级诗人现在所给与我们的不可磨灭的价值也就在此。

基里洛夫说:“我们切望一切的人们都在地上饱满,切望听不见为面包的叹息声和呻吟声。我们想将蜜房永远地装储着满满的奇异的甜蜜。在我们的地球上,我们想寻出别一条的辉煌的路。”是的,我们要在地球上,寻出一条辉煌的路来,只有这一条辉煌的路才能引我们走入光明和自由的领域,而不是那些什么天上的玄想和令人见不着形影的上帝……

第四种特质,就是无产阶级诗人是城市的歌者。倘若农民诗人所歌吟的对象是田园,森林,旷野,夜莺,农民的生活,则无产阶级歌吟的是城市,工厂,机器的震动,烟囱的叫鸣,工人的生活。无产阶级诗人将自己的希望都付托于城市,工厂,集体的劳动,他们如伟大的诗人威雨汉(Verhan)一样,歌吟着农村的衰亡,田园的破灭,洛吉诺夫(Loginov)有一首诗将这种意思表示得很显然:

离远些,离远些,离开那荒芜的平原,

离开那颓废的乡村,

离开那飘摇的茅屋,

离开那难耐的寂寞——

只有往城市的,

只有往城市的一条路。

仅仅只有在城市中,

才有运动与争门的可能,

而那荒原是无希望的——

因为这是荒原的命运。

离远些,离远些,离开那荒芜的平原,

走向那工厂与机器的帝国,

走向那繁噪的严厉的城市,

那里才有开始新生活的终索。

倘若农民诗人,如叶贤林,对于那荒芜的平原,颓废的乡村,飘摇的茅屋,怀着无涯的留恋,似乎那里是他的生长地,那里是他的家园,无论如何不可以将它们抛弃,则无产阶级诗人与它们断绝关系,并且很厌恨它们,以它们为无希望的东西。无产阶级诗人以为只有城市,只有集体劳动的工厂,才是创造新生活的根据地,才是一切希望的寄托,因此他们歌吟城市,赞美工厂,就如农民诗人歌吟田园,赞美茅屋一个样的,不过农民诗人所歌吟的调子是细腻的,软弱的,哀怨的,而无产阶级诗人所歌吟的调子却是雄壮的,巨大的,乐观的。

在灼热的,危险的,庞大的,都会的旋风里,

我听到快要来到的快乐的时代之歌了;

在工厂的响动里,钢铁的叫喊里,皮条的怒号里,

我听到未来的黄金的时代之歌了……

——基里洛夫

这一种乐观的雄壮的调子,乍听着似乎不能入耳,但是倘若我们仔细地静听一下,那我们就要感觉得这其间含蕴着无限的将来,波动着伟大的音乐。……

是的,无产阶级诗人都还在未完成的状态中,关于诗形风格语句等等,他们大半都是从别的诗人假借来的,没有什么惊人的完美的独创。在技能方面,才力方面,教养方面,无产阶级诗人比别的诗人都还差得很远,这是不可掩的事实。不过革命的日子还浅,十月革命的后几年,大部分的力量都用之于国内战争,经济奋斗,以及一切物质的事业上面,还没有对文化上十分注意。也许等日子略久一点,我们可以看得见新俄罗斯的新哥德,新拜轮,新哥尔基,新普希金……

伟大的十月革命,无论如何,不能说在文艺的园地里,不能有伟大的收获。十月革命给了文艺的园地以新的种子,把文艺的园地开拓得更为宽阔,因之所培养的花木更为繁多,在此繁多的花木中,我们在将来一定可以看见提高人类文化的,伟大的,空前的果实。

我们试拭目以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