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mian Bedny)
十月革命涌现出一个特出的诗人,这个特出的诗人很少为批评家所注意,大半的批评家都把他置之不理不问,然而他在俄国革命文学史上将要占头一把交椅,他对于群众的影响非常之大。倘若我们数一数,或者问一问俄国的劳农群众,哪一个诗人是为他们所爱的,哪一个诗人的作品对于他们是最有兴趣的,他们必定都同声答道:
“节木央·白德内宜!”
这么样的一个声名最普遍的诗人,这么样的一个为群众所爱戴的诗人,居然为批评家所忽视,这岂不是一件奇事么?其实并不是一件奇事!大半的批评家,持有旧有的眼光,还是以旧的态度来批评文学。他们不把白德内宜算在文学的范围内,他们几几乎不承认白德内宜的诗是文学的作品。有很多的人说,白德内宜是具有大的天才的,然而这种天才不是文学的。这大约因为白德内宜的作品所用的语言都是合乎民众的俗语的,他的作品的对象不外乎牧师、农民、兵士、地主、革命,日常生活等等在他的诗内,我们找不出香艳的百合花,玲珑的夜莺声,男女间美丽的蜜梦,细腻的玉手,柔软的沙发,微细的情绪,海边林下的幻想,一切真正的诗料……倘若没有这些诗的内容的诗怎么能算是诗呢?写这些俗事俚物的诗人又怎能攀登诗人的天国呢?不是诗!不是诗人!诗是要有艳丽的,诗人是要有细腻的情调的。
喂!倘若白德内宜的诗不是诗,白德内宜不是文学的天才,那末所谓文学是什么东西呢?倘若为劳农群众所爱戴的诗人不是诗人,那末所谓诗的岂不是要与群众脱离关系?岂不是超乎群众的?倘若说有细腻的情调才算是诗,才算是文学,这的确是减轻了文学的地位——文学既不是为群众所要爱戴的东西,那末它的意义在什么地方呢?
任你们一些批评家怎么样忽视,怎么样说白德内宜不是文学的天才,然而俄国的工人,农人,兵士还是继续地崇敬他,把白德内宜算为自己的诗人!白德内宜虽然在批评家的眼光中不是诗人,然而在劳动群众的眼光中却是唯一的诗人,唯一的为他们所需要的诗人!呵,这又怎么判断呢?批评家的眼光对,还是群众的眼光对?这又何必判断呢?公公与婆婆吵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有各的理。倘若我们是承认文学不是贵族的,是应当群众化的,那末我们就不能不说白德内宜是文学的天才,是值得注意的诗人。
当然,并非是每一个俄国批评家都把白德内宜置之不理不问。社会主义派批评家柯干在自己批评白德内宜的文章中说:
“当我被中央出版部派到乡村演讲时,我第一次感觉到白德内宜的文学的重要意义。中央出版部的经理人随身带了讲演者的名单,曾向群众问过,他们愿意再听谁个的讲演。在演讲者的名单上都是有名的人物,在这些人物之中,有许多自己还不知道也列在这个名单上,白德内宜大约也是不知道的一个。一些农民们很冷淡地听了一些著名的教授及政治领袖的名字,我以为农民先要听这些人们的讲演。但是当念到白德内宜的名字时,全部听众即刻兴奋起来了,齐声说道:‘好得很!什么时候把他派来呢?请快一点派来!’在这个冷淡的村庄内,在这种所谓不文明的群众中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白德内宜的名字……倘若白德内宜不是文学家,那末对于文学恐怕有点不好看罢……”
我们读了这一段话,我们就知道了白德内宜对于一般民众的影响了。当这革命高潮正在澎湃汹涌的时候,在国内战争热烈的空气中,一般所谓真正的(?)诗人吓的吓,跑的跑,缄默的缄默,而白德内宜大放其笔锋,把自己的诗做为红军的大炮,做为攻打田尼庚,哥恰克一切反对革命的工具。脱洛斯基用自己的命令和计划引导红军保障革命,攻打敌人,而白德内宜用自己的诗歌鼓动红军,与脱洛斯基做了同样的事业。没有一个红军的兵士不爱读白德内宜所做的诗的。这一方面因为白德内宜所写的都是为被压迫者说话的,一方面也是因为白德内宜所写的非常的明了,非常的流畅,合乎一般群众所说的语言。凡是在报纸上,演说中,书本上所一时不能够明白的东西,只要白德内宜在诗中一写出来,一般群众就明白是什么一回事了。
读者诸君!你们现在明白了白德内宜所以为群众所爱戴的道理么?
白德内宜从未称过自己为诗人,他只是俄国革命中一个工作者,他只是在社会主义建设中一个服务的人。他所写的诗都是与时事有关系的,我们也可以说,他的诗都是“定做”的——社会群众有什么需要的时候,他就提起笔来写什么东西。他从未想过将自己的诗做为人们消闲的安慰品,做为酒后茶余的资料。他提笔做诗,也就如同农夫拿起锹来挖地,铁匠拿起锤来打铁一样,是有一个实际的目的的,绝不是如一般诗人为无病的呻吟。他的作品,照唯美派的文学家看来,实在有点粗俗,或简直不承认它是诗。若真正要说白德内宜的作品不是诗,那末也没有办法,好在白德内宜自己并不自命为诗人,我们又何必代他辩护呢?
白德内宜只是一个战士,批评他最得当的要算红军首领脱洛斯基了。脱洛斯基在自己批评文学的论文中,很少的时候说过他,然而在自己所写的“革命军事苏维埃”的命令上,很简单明白地将白德内宜批评得再好没有了。一九二三年四月二十三日,“革命军事苏维埃”会长脱洛斯基发出一褒奖白德内宜的命令说:
“节木央·白德内宜为射击劳动群众的敌人的好枪手,为语言中之最勇敢的骑兵,现为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所褒奖,予以红旗徽章。”
在此简单的几句话之中,我们可以看出白德内宜与俄国劳农群众的关系,他的作品有如何伟大的意义。在国内战争的前线上,脱洛斯基的策略当然是于红军的胜利有很大的关系,然而白德内宜的诗,在于红军胜利的历史上,无论如何是要占一个相当的位置的。任你说他的作品是诗也罢,不是诗也罢,可是这种作品却有自己的巨大的作用,为任何诗人的作品所不能够达到的。
白德内宜只承认自己是一个战士。他在他的自咏的诗中说:
我不是首领,而是一个普通兵士,
我很骄傲我能同民众的行列排得紧紧地,
在强烈的战场上我分受民众的命运,
他们的悲哀,他们的羞辱,他们的欢喜。
这是如何伟大的气魄!白德内宜在自己的作品中始终承认自己是与民众一体的,他绝对未曾想过自己是要超出群众之上,可是也就因此,我们能在他的诗中寻出民众的喜怒哀乐来。倘若我们把白德内宜与民众的关系抛却,而来论白德内宜是诗人,或不是诗人,这简直是无意识的事情。他是民众的战士,他的诗是为着民众做的,民众的喜怒哀乐是他的诗料。他能够代表民众的利益,心理,能鼓动民众战斗的情绪,在实际上的确是一个伟大的诗人。
在《我的诗》中,白德内宜说出自己的诗的面目来:
我歌吟……难道说我在“歌吟”?
在战场中嘶哑了我的声音。
我的诗呢……也没有什么光芒,
不是在闪灼的演讲台上,
不是在文明的群众面前,
我高诵着我的粗俗的诗篇。
我不是女神的服务者:
我的粗俗的诗是我的每日的功绩;
祖国的民众,劳动的受苦者呵,
只有你的裁判是对于我重要的!
你是裁判我唯一的真正的法官,
你,我是你的希望和思想的表现,
你,我是看守你的门隅的警犬。
是的!白德内宜是看守民众的门隅的警犬!但是,这对于所谓高尚的诗人,不是一件羞辱的事么?喂!警犬?警犬只是警犬,不能称为诗人罢?诗人怎么能当警犬呢?但是白德内宜情愿当民众的警犬,情愿降低诗人的地位。不过说起来,当民众的警犬,这并不是十分羞辱的事情!当警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警犬要有当警犬的天才,并不是每一个诗人都能自称为民众的警犬的。当民众的警犬而能博得民众的崇爱,我以为这只是光荣,无限的光荣。至于一般高超的诗人视当警犬为羞辱的勾当,那也只好由他们想去,又有什么办法呢?……
白德内宜真是如警犬一样,凡遇着一件政治事变的时候,他就应时势的需要,提起笔来向民众警告。别人以为很野俗的,不值得诗人注意的,而白德内宜都可以写出自己特别风格的诗来。即如在国内战争时,兵士滥用子弹,白德内宜做出诗来教训他们:
强者不费用自己的力气,
因此在两方的交战时,
他可以捉得着他的仇敌。
对于可诅咒的波兰的“可汗”,
自然有人在那里注意:
他的军火自有法国人,英国人,
好好地送到他的手里。
但是我们防守的武器,
只有我们自己来锻炼;
我们自己制造火药,
我们自己熔铸炮弹。
我们的火药是为着战斗用的,
而不是为着啪啪的好玩;
我们不应当浪费自己的武器,
这是我们的责任使然……
做美妙的诗的诗人们当然不屑以这种无谓的事情做诗料的,当然不愿意做这种诗来冒渎女神。但是我们莫要太轻视鄙夷这种诗,它在国内战争时对于红军的鼓励和作用,可以说是极伟大的。白德内宜自己会不会在前线上放炮射敌,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的诗,他的笔,却比任何一尊过山大炮还厉害些。脱洛斯基在自己的命令上称白德内宜为射击劳动的敌人的好枪手,岂是无因的么?你尽管可以说他是好枪手,而不是诗人,但是他的诗的确做了很大的工作,他的诗的确是民众的兴奋剂。
叙事诗《乡下人》在革命上的意义,就是一千篇的政治论文也抵不上!在革命的初期,革命除了饥荒困苦,什么东西也没有遗给民众。当时也不知说了多少言语,以期平服民众的怨望,但是在这些言语中,任谁个也没有如白德内宜的下列几行诗说得简单而有效:
我们现在真是可怜的人民,
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们将把一切的余物吃透。
至于我们的余物呵——喂!
大家都晓得是什么样子的:
民众的劳动成年地,成年地,
才积聚了一点些微的东西,
忽然皇帝爷要高兴战争去,
把我们的国家弄得稀烂破碎……
我们真困苦,再困苦是没有的,
从我们初次与敌人碰头的日子起。
我们现在炽热的血战中,
还没有把我们的敌人破毁,
一切我们周围好战的人们,
总是来进攻我们用着黑暗的势力。
不但在公开的战场上有敌人,
并且在我们的内部也到处皆是:
无论你向什么地方看一看仔细,
这浑蛋的蛆总是在我们的中间作案。
这种令人愁闷的瘟疫,讨厌的东西,
兄弟们,你想一下子驱逐真是不容易!
我们的可怜的国家
深深地害着老朽的病。
多少年代所毁坏的东西,
现在我们想徒手整顿,
在此最短的时间,朋友,
这的确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
为着要得着甜蜜的自由的果实,
为着人民要能尝着这果实的滋味,
朋友们,我们千万莫要着急,
这一定需要许多培养的年月日。
白德内宜本身就是俄国革命史,我们在他的著作中,可以看出无数的农民、工人、兵士在革命过程中的情绪——群众的喜怒哀乐,我们只有在他的诗中可以感觉到,可以寻得出来。十月革命固然涌现出来许多天才的诗人,但是唯有白德内宜一个人能够将民众的情绪表现得真切,包括得不遗。倘若说白德内宜不是真正的民众诗人,那末我就要问,谁个是真正的民众诗人呢?
就是论起技术方面来,白德内宜也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确是俄国几位大诗人普希金,克雷洛夫,列尔芒托夫,涅格拉梭夫等的继承者。他能利用民众的俗话做为自己诗的语句,流畅简明,毫不格滞,实为其他与白德内宜同时的诗人所不及。白德内宜的诗有种种不同的声调和体裁,的确可与伟大的平民诗人涅格拉梭夫的作品相比。
在讽刺方面,白德内宜讽刺的天才绝不低于沙特可夫,郭哥里格里,波也杜夫。在童话著作方面,白德内宜是克雷洛夫唯一的继承者,虽然他的童话没有如克雷洛夫的童话所包括的意义之宽广,他的童话总是对于某一件事情而做的,但是在技术方面,在利用民众的俗语方面,白德内宜直可与克雷洛夫并列。
普希金是俄国第一个伟大的天才的诗人,我们可以说白德内宜是他最好的学生,但是白德内宜诗中所含蓄的民众的意义,任你普希金也罢,列尔芒托夫也罢,布洛克也罢,马牙可夫斯基(未来派的首领,俟在第九章再述)也罢,都是没有的。白德内宜的诗简直如红军手中的枪,工人手中的机器,农人手中的锄头……一样,为建设新社会的工具——他能将自己所歌咏的与民众所需要的连合一起,并且我们不因此感觉他有勉强不自然的痕迹。
他的诗是为民众做的,他的天才是为民众生的。
我们不必哓哓争辩白德内宜在文学上的地位,因为这不是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他在俄国革命史上的地位,是他与俄国劳农群众结了不解的因缘。拉狄客(现任莫斯科中山大学校长,第三国际要人)说:“将来关于白德内宜一定要写出许多书来”。其实写出许多书来与否,又有什么要紧呢?白德内宜的诗自有民众在那里高兴地讲着。白德内宜的文学的价值自有民众在那里估量着。
白德内宜现在还不老,大约不过四十岁罢,还是继续地做自己的工作,几几乎在莫斯科《真理报》上,我们天天可以看出他所写的诗来。他的诗如“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所颁布的命令一样,是有一定的实际的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