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要离开我呢?为什么他还不回来呢?”

这样的两句话,几乎是为她愤慨地叫出来了。但是她知道她未曾叫出来,和她睡在一室的梅并未为她惊着醒转来,或是在床上翻着身。这是她心中的喊叫,只有她自己才清楚地听到。可是她的心,却一直是为忧烦深深地抓住。

当她回到所住的地方来,立刻就脱去衣服,睡到床上;时候已经是不早了,她也即刻关了灯。她是感到十分的疲乏,很早就殷切地希望着一个休息,脑子是昏昏的,还有一点胀痛;在这时候她听到了敲着三下的钟声。

“已经是三点了啊!”

她低低地自己说着,已有的困乏,却不知到那里去了。她的眼睛很自如,在大大地睁开着;才自沉下一些的心,又复为一切的事情搅乱了。她并不情愿这样,她还是要立刻能得着安睡,可是她清醒着,她咒骂着自己,翻着身子,数着数目,到末了只有抓了自己的头发,她仍然不能睡着。

这样子,那个长了肥白脸的人很快就在她的幻想中出现,那个脸,白得如石灰刷过的墙壁,绷得紧紧的像一张鼓皮,最初是使她怕着的;至少,也是使她厌烦着。而且那一对小小的眼睛,足以充分地显出来他的卑下与贪欲,一见之下,就给人以猥琐之感的。可是他却有独到的温柔,在近些天来,更为她所觉到了。他懂得如何使女人高兴,在先她会骂着他这种过分的谄媚,但是到了身受之后,却觉得他是那么体贴入微。他能使一个女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绉一绉眉头,因为他能安排好一切的事,随着他的女人也可以不费一点思索,顺序地做着所要做的事。他的聪明与他几年在黄金国努力之成就,该使他如大多数的留学生一样,有着才能的余裕来使女人们高兴。而且他那百折不挠的精神,有着蚯蚓掘地的毅力,来感动任何一个女人也是十分容易的事。她已经知道了如何由于他的关说,她的月薪才增加到一个较高的数目,如何再三再四地为她所拒绝也丝毫不显出怨恨来,渐渐地在她的心中就有了:“难得的好性子的人啊”的评语了。像一条饿狗一样,他也正在千方百计地想着攫取悬在空中的一节肉骨。

那个人,几年中与她以单纯的心相恋着的,在这时节却为了工作到辽远的南方去了。

对于工作,那个人有着无上的努力,他能忍苦,几乎把自己也忘掉了地经营着。他从来不曾顾及一天一天坏下去的身体,他有过连着几夜也不睡的事;虽然对她的爱恋仍是那么笃诚,有时候对于他的工作也引起来她的忌妒。

“你会为你的工作而忘却我的!”

用着埋怨的眼睛望着他。在他只能苦笑着,说她这只是无用的过虑。

“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来呢?”

当着这一次他们分别的时候,她曾这样含情地问着,他的回答却是用他的嘴盖上了她的嘴,低低地说着:

“春天回来了,我也就回来了。”

终于春天不是来了吗?可是他呢,归期还是为她所不知呢!在春天,景物中镶满了美丽的花,柔柔的春风,吹绉了每一个少女的心了。而当着这样的一个春夜,她为不眠所扰,是更深切地想到了离开她遥远的人了。

她可以说,在这春天里,她是需要他的拥抱。书间的办公室,是使她感到体质上的疲困,而独处的暇时,却使她深味着精神上的乏力了。但是他没有在这里,她忧郁着。在这夜里,随着一个懂得如何体贴一个女人的那个长了肥白脸的男人从一家舞场走回来,她是更清晰地想起那个人了。她自己觉着这对于他是不忠的,这种贸然的行动会引起将来不幸的事件;但是着恼的春天,像虫子一样地咬着她的心。在这春天里,要她如何能忍得过去呢?

她想着只有他立刻来到她的身边是可以使她把心安下去的;可是他为什么不回来呢?春天不是已经很浓地泼到一个人的心上了么?

在这时候她觉着睡眠是十分需要的了,她又翻了一个身;但是想努力去追寻睡眠却成为一件困难的事了。

绵绵地,絮絮地,窗外落着的雨在温柔地抚摸着受尽冬日寒冷的檐瓦了。春日的雨如真情的眼泪,不只能湿了人的衣衫,还能苏醒人的挚情。那些被遗忘的,埋在土壤之中的,渐渐地能有着新的滋长,将把绿的叶子伸出来,再托出来各色的花苞,用沉静的语言来说着:“春天是来了”的话。

从开着的窗口飘进来一丝两丝的雨点,打在她的脸上,是那样子清新而快意的,启发了她更大的精神,她用手掌轻轻地抚着,从下额到了上额,整个的脸都有着凉沁之感了。她感着无上的兴奋,生命的活力在她的周身跳跃着,她高兴地叫了一声;但是顿然间她又静下去了,在她的心中想着:

“为什么我要这样子呢?他不是远远的离开着我么?我需要沉静,我需要沉静,像火一样的情感对我已经不适宜了,我是已经有了相当的寄托,他是那么一个好心人。”

于是她跳起来,把脚伸在拖鞋里,跑过去把窗门关了。可是这时候,同室的梅却为她惊醒了。

“那一个?”

“是我,梅,你醒了么?”

“慧玲啊,怎么还不睡呢?”

“睡了一阵子,从窗口飘进雨来,起来关上窗子。”

她又回到床上去,把身子伸到绵被里,把散到面前的头发又用手掠到后面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总有两点钟,陪着从南京下来的哥哥去看电影——”虽然梅还没有问到她是和那个人在一起,她也不经意地用谎话来解释着,但是她立刻想到这还不能说到为什么这样晚才回来的原因,就又接着说:“过后哥哥找我到一家咖啡店去谈谈话,不知不觉就很晚了。”

在以前,她是迥异于那些都市的女人们惯于把谎话像安静的溪流一样地从嘴里流出来,可是到现在,就是和与她有着十三四年的友谊的梅的面前,也能自在地说着了。那第一次,她总还记得起来,就是因为应了那个长着肥白脸的人的约去看电影,到回来时,为梅问着,却回答着是和梅也熟识的那个人同去。这全然是为了使梅还能尊敬自己才这样做的,但是渐渐地,对于这一道成为十分熟习的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梅转着身,打着疲倦的呵欠。

“有三点多了。”

“呵,……”

梅轻轻地叹息着,作为给她的回答,随即不说一句话,又沉默下去了。而不久的时候,她听得见梅的平匀的呼吸,很快地,梅是又睡着了。

夜是将尽了,像踏尽了人生的路,到了将残的老年,自自然然就有无尽的疲困似的,在这时候,她也睡着了。

好像才睡着了,耳边就有人喊着她的声音,张开眼睛,就看到是捧了一个花束的女仆。

“朱小姐还不起身么,都九点一刻了!”

“啊,有这样晚!”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梅的床是早已收拾得很整齐,人是不用说,已经去办公了。

“这是今天早晨送来的,还有一封信。”

女仆指着手中的花束,随着把一封信给了她。她高兴接过来,可是看到那字迹,她的意念是很快的灰冷下去了。她吩咐着女仆。

“把花放到案子上吧!”

她把信塞在枕头的下面,等到女仆走出去了,她即刻就把那封信一横一竖的撕破。碎的纸片散乱的落在地板上,她也随即起身,穿了拖鞋,快意地用脚践踏着,她走到案子那里,把那个花束随手就丢到废纸篓里,她很高兴地望着窗外,仍然是一个落雨的春天。

她随即跑到另外一间房子去洗完了脸,回到房里来,敏捷地穿起衣服来。突然不知有着什么样的心念,使她把散在地上的残纸拾起来,细心地又拼合起来,这样她又读得出信中的句子:

“朱小姐!我送你这一束最高价值的花,是用以纪念你的聪明与智慧的。”

她于是匆忙地又从废纸篓里又把那花束检起来,那虽然开着小小的花朵,却有着鲜艳的颜色:近到鼻子的前面,她就嗅到一种淫佚的香气。

“这时候,能有这样好的花,也真是难得呢!”

她喃喃地自语着,一时间都舍不得放下了它,她高兴地把案上的空瓶注满了清水,把花束就插到了那里面。她三番五次地用手弄着,看看要怎样才能更好看一点。

偶然间把眼望到了墙上的壁钟,长针和短针放在九点与十点之间的一条线上,她不得不赶快着把衣服都穿得齐整起来。她匆匆地取了钱包,朝着楼下才走了一半,就记起来这雨天里,该穿起的雨衣和该用的伞。她不得已重复跑上来,披了雨衣,拿着伞,就又跑下去。出了门,就撑起伞来,用较快的步子,在路旁走着。她才走出来这条小路,就有一辆小汽车,滑到她的面前站住了。从那里面,就探出来那张肥白的脸,向她说着:

“朱小姐,请你坐到汽车里面来吧。”

“唔——”

她才要说着什么话的时候,这个长着肥白脸的人就把左侧的门推开了,随又说着:

“这样还能快一点,就要到十点了。”

她也不再说话了,就坐到和他平排的那个座位上,汽车灵活地转了一个湾,便急速地向前驶行着。

“我还忘记谢谢你送来的花束。”

像突然想起来似地,她就把这样的一句话说了出来,随即她的脸红起一阵来。

“不值得说起的,现在的季节,不大有顶好看的花,虽然价钱也不小。”

他满意地笑着,在圆滑地运转着汽车的转手。他身上的香气,因为是太过分了,反成为一种恶臭,在刺激着她的脑子,使她感到十分的不舒服。

“马先生为什么也这样晚才去?”

“我么,我是早已去了的。”说到这里他顿住了,因为有一个愚蠢的行人横断着马路跑过去,他不得不把全部的精神放到行驶上面去,立关塞住闸。那个行人是更慌张地跑了过去,这使她的心猛烈地跳着,车停下来的时候,她把手扶到前面的玻璃上。他用粗野的话,骂了那个行人一句就又继续着。他又接着用清闲的语调和她说:“我没有看见朱小姐来,以为是生病了,就抽个闲空来看你。”

“病倒是没有,就是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早晨没有能起得来。”

“也好,我来一趟,省得朱小姐淋得一些雨。”

“那倒没有什么,春雨不会像冬天那样使人厌气。”

“唔唔,春天是好的。”

再转了一个湾,汽车就在她每天要来办公的那座楼房的面前停了。她走下来,拉拉衣服上的绉褶,走进了门。当着她正站在那里等候那个响着隆隆声音的电梯下来的时候,那个长着肥白脸的人也赶着拉开门跑进来。看着她,他不自然地笑着,露出来那颗金黄的假牙。

“朱小姐的雨衣还忘记脱下来了呢。”

“可不是,真的忘了。”

她说着就脱着。他拿过去她手中的那柄伞,还没有等她把雨衣脱到手中,他就接了过去。

“还是由我来拿好了。”

“没有关系,请走进去吧。”

这时她回过头来,才看见那个电梯已经落下来打开门等着她,她就走了进去。

“我来得太晚了。”

“没有什么关系;我已经替你看过,你今天没有什么事情的。”

电梯在五层楼的口上又张开,他们就又走出来,向着那间大办公室走去。走进门,她先在签到簿上写着名字和时候,就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她没有敢抬起头来,她知道有许多人望着她,她好像还听到别人说到她的私语,她的脸红红的,也只好忍着了,坐到自己的坐位上去。

所谓的“工作”,又在起始和她面对着了。

她不喜欢这工作,并不是因为它的烦难与累赘,却是因为它是太平常了,太不能引起一个人的兴趣了,才使她更深深地感觉到无味。她曾再三地和那个人——那个正在和她远离的——说起过,她实是厌到极点了,不愿意这样把自己的时间这样花费下去,可是每次他总和她说着要忍耐的话。要到什么时候她才可以不必再忍耐下去呢?而且她自己知道,很早就知道,为着两人间的幸福,她是应该离开这里的。

“离开这里到哪里去呢?”

说到离开,每次就会想到离开以后的问题。而且三月前,当她加薪的时候,那佣人也曾高兴地赞扬着她的能干,在那时候,她记得她说过更要离开的事。但是听到了那个人用怀疑的句子问着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的时候,她觉得又是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只有背过身去,为他一点也不觉察,擦去眼睛里盈满的泪。

于是她是每天要到这里来,做着相同简单,枯燥的工作;就是这春天里,每一株杨柳都在抽出来新嫩的细条的时节,她也要在同一的情况之下活着。横在眼前的是一些数目字,还有那以死的形式传达出来不同的事情的上行下行公文和信件。再抬起些眼睛来就看见同在这一个办公室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谁也不像是为这事业来努力,都是松闲地,把眼睛溜来溜去,绉着眉头来想时间是如何可以更快一点过去。

她懒懒地拿起一张公函的草稿,随便地看过一次,就从抽屉来拿出信纸来,平整地铺好,起始抄写着。但是今天,和往日有些不同,她没有能够顺利地写下去。她自己觉得写出来的字是太看不过去,一张两张地换着,几乎已经用掉六七张信纸了。这引起她的怒气,愤愤地把笔一丢,兀自坐在那里。她把手臂交叉在胸前,手掌夹在腋下,望了窗外的景色。在这几层楼的上面,所能看见的就是其他的楼房,和落着雨的灰灰的天。但是任着她的幻想,她知道外面是春日的天,春日的风斜吹着春日的雨,她真想跳到外面去,让春风为她梳理着头发,让春雨为她洗浴着身子;突然间她却想着:

“在南方也是落着雨么?”

在怀念着那个人的时候:就想到是不是他仍然要披了雨衣,在雨中行走?她清晰地记起来如何他的发尖滴着水点,一张高兴的水渌渌的脸盖在头发的下面,像孩子一样地笑着,就以湿湿的身子赶上来想和她拥抱的情况。那时候她记得立刻躲着他,要他脱下雨衣去;可是现在她却以为怎么不可以呢?来吧,来吧,她在等着他了。

过来的人却是那个长着肥白脸的,他把那张草稿拿在手中,低低地和她说她不必再抄写了,他可以去找另外一个人去做这件事。

“那怎么可以?”

“不要紧,也就要到吃午饭的时候了。朱小姐为什么不在这里包饭呢?”

“想到包了,这个月那边还没有满,每天跑来跑去真也是厌人!”

“今天午饭就不要回去了,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吃一次。”

“那好么?”

“不必客气,就是这样子吧。”

虽然没有说出答应着的话,可是她也没有加以拒绝,旧日的经验告诉她每天一个人默默地咽着饭,是再无趣也没有的事了。她的食量渐渐地减少,想着已经是有些瘦下去。在以前那个人能伴了她,使她有着好兴致;但是现在呢,面了她的不是白的墙壁,就是空的位子。这空虚之感填满了她的胸间,她想着那个人,可是他并没有来到她的身边。有时候她是恨着他了。

在这一日的工作之后,她急急地逃出了那间办公室,踏到街上,才知道雨是停了,从西方的天边,也有阳光漏出来了。雨后的太阳,是温煦而柔美的,为细雨所冲洗过的街路,给人以清新之感。在这时候,她自己觉着异常的轻松,她像孩子一样地边走边跳着,在这兴奋之中,什么她都忘记了。

走到路口的停站那里她搭上电车,在电车里她望着那些春天里特有的每个人的含笑的脸,她觉得自己也在微笑着;但是却觉得寂寞地,像一个陌生人。她张望着。这里她看不到一个相识者,于是她又收敛了笑容。

电车到了她该下去的那一站,她没有走下去,她有着到公园去转一转也好的意念。电车到了尽头,她才随了所有的乘客,都走下车来。

走过一节短短的路,就到了××公园。她买过票,走进去,浓郁的草的香气立刻为她闻到了,这像能引起她的什么样的记忆似地。她把眼睛抬起来,尽有不少的人在这里在那里;可是像她这样一个孤身的女人,却只有她一个。她用迟缓的步子,沿了那细石铺成的路走着。

在这里,是更能使人知道春天是如何迈着步子向人间走来。嫩绿的草茅,从枯茎的中间钻出来,附着的雨珠,在斜阳的下面亮着小小的光闪。而抽出新枝的树木,温柔地在空中荡着,新的叶子,像婴儿健壮的小手掌,有的还在紧紧的握着,有的是已经张开来。在林间穿着的飞鸟,翻上翻下地追逐着。

她走到一张长椅上坐下了,这里是对着一个小的池塘,她静静地望着那凝住一样的水面,看到了池畔树木的倒影,堆在天层上的一层的白云,就是一只两只飞着的鸟,也映下了它们清晰的影子,这使她回想着两年前的一个时候,他们都住在近城的乡间,时常是坐到小溪边的石阶之上默默地望着流过去的水和水中所现着的景物。有时候是呆呆地看着一片芦叶,凭了自己的幻想织成一些美丽的梦。那梦好像是要使那小小的芦叶成为一只可容两人的小船,他们偎倚着坐在里面,顺了溪流缓缓地流着,流到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在那里他们活着,以不为一般人所体味到的感情活着,像仙子一样地轻逸不为一切人世间的喜愁所动。这也真就是一个梦,一个无着落的梦而已。可是即使只是一个梦,他们也能在片时间得着空幻的满足,当着生活已经是一笔一画地在他们的心上镂刻过,连这一点美妙之感也没有了。坐在这里,除去使她追想起往日和往日的事之外,也只是觉得茫茫的。这茫茫之感,会更重地压到她的心上,这青青的天,这美好的景物,……一切使人惊讶着的,在她的眼睛里都只留着单调的彩色,没有活力也没有生命,是那么空空的,引起她的烦厌,她立刻站了起来。

“朱小姐,你也在这里!”

她才转过身去,就听到一个颇熟习的语音在背后响着,她回过头去,望见是那个长着肥白脸的人。

“马先生,才来么?”

“是的,你不再坐坐么?”

“想回去了,时候已经不早。”

“才不过六点钟,稍坐一下吧。”

她没有再说什么,就又坐下来;那个长着肥白脸的人也就坐在她的身傍。

“抽烟吧,朱小姐。”

“谢谢你。”

她抽了一支出来,那是有着精美外形的高等纸烟,熟练地在自己的指甲上顿着。那个长了肥白脸的人立刻把一根划着了洋火凑过来,就着那个火她点起来抽着。

他自己也点起一根来。

在把一口烟吸了进去之后,她觉得胸中有一点朗然了。她熟练地吸着,只有很少的烟从鼻子里喷出来,她想到了那个人曾如何地说着她,为了这种嗜好。

“没有回到住的地方去吧?”

“我是一直来的,我想着雨后的公园该好一点。”

“唔,是的,人也真是不少啊!”

这时候她望着过来过去的游人,没有再把奇异的眼光来望着她的了,一些人还顾到他们的一点方便,故意不走近了他们的那条路。

她懂得这是怎么样的误会,可是她并不因为这样,就不高兴起来,她想着:春天里的一点任性是该宽宥的。

“朱小姐常是一个人,不觉得寂寞么?”

“还好,惯了也不觉得什么。”

“我想,”他说着,停了一下,把眼睛抬起一些来望着前面,可是落下的太阳笔直地照着,虽然是不十分强烈,他也不得不把眼睛眯着成为两条细长的线。“这么许多年我可懂得什么是寂寞。”

像是伤感似地,他吐了一口气。

“马先生是一个人住在上海么?”

“自从离开家我永远是一个人。”

“为什么不娶一位太太呢?”

把这样的话说出了口,她就觉得了有点不宜了,她的脸红起来。

“没有适当的人,就是有理想的人事实上也难得成功的。”

“你要什么样的,我可以给你介绍。”

但是他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坐在那里在看看自己的衣钮,终于说出来了:

“像朱小姐这样才好呢。”

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了,她知道有多少人曾经为她的好容颜所倾倒,而敢于在她的面前说出来的,怕他是第一个人了。她有点高兴又有点畏缩,和她爱着几年的那个人的影子还是清清楚楚地印在心上,她不会为了一时的愚昧就丢开他,虽然这个长着肥白脸的人有着更好的地位和前途。但是现在她该和他说些什么呢?立刻就把气愤的脸色显出来么?或是痛快地骂着他的非礼?不,她知道她不该再像那样不大方;可是就和他说:“好吧,你就以我为你的对手吧!”不只是难以出口,也觉得有些对不起那个人。那么在这春天里,不必说什么话,有点过分的行为,实在是该宽恕的呀。

为什么他还甚那样愚蠢地坐在那里呢?在以前所觉到他的油滑,还追不上一个少女奔驰着的情感,他像是在等她的话,于是她说着:

“我是顶不行,有更好的再替马先生介绍吧。”

这是不是他所需要的回答呢?像是还要把什么话说出来的,终于没有说出来。

天渐渐地暗下去了,觉得该走了,便站起身来,他在这时候却和她说着,就随便在公园附近的饭铺吃夜饭也好的话。

她并没有回答,只是随着他走,出了园门,就走进对面的一家以“野兰花”为店名的饭铺,当着他们检了一个桌子,立刻就有一个妖冶的俄国女侍来招待,因为看见不是单身的男客,露了点不高兴的样子走开了。

吃过了晚饭她又被请着去看影戏了。

当她走回所住的地方,又是近十二点钟的时候了,她的心在跳着,自从在映演之间那个长了肥白脸的人紧紧地握了她的手,她的心就跳起来。那是热热的,强壮的男人的手,她曾经想缩回来,但是没有能如愿,一直到她一步步走上楼梯,还好像为他的手握着。她觉得自己柔弱得没有用,她有一点追悔;可是她想着为什么他不在这春天里回来呢?

走进卧室的门,已经睡到床上看着书的梅回过头来望了她,似乎是用了幽叹的语气向她说:

“你才回来呀!”

好像梅已经知道了一切的事,她觉得些窘迫,心中想着:“我如何解释给她呢?”但是她是十分地疲乏了,需要着休息,几乎是连张一下口也不愿意,她向着自己的床走去。

“案子上还有你一封信呢。”

“啊,是上午来的还是下午来的?”她一面说着一面向着案子走去,“在那里,怎么我找不见呢?”

“就是压在那瓶花的下面,”

像是有一点不耐烦地梅回答着。

“是的,找到了。”

她才把那封信拿到手中,心就又起始跳着。她知道这是那一个人写来的,往常是以充溢了喜悦的心来读着的,在这晚上,于喜悦之中是夹杂了些什么样的情感,她不知道那是悲伤,或是忧郁,好像这都不十分洽当,她只是想到哭。

用微微战颤着的手,她扯开了信封,抽出来里面的信纸。她起始读着:

那是以密密的字迹写了三张纸的一封信,写着因为有过一件要紧的事,三天没有提笔写信了。写着不知道这三天里她是不是觉得很寂寞。写着春天在南方是更早地来了。写着随了春风,他的心是每夜要飞到她的面前。写着若是她在夜中醒转来,觉着风的温抚,那就是他的手掌或是他的嘴了。写着在昨夜,他看到了展瓣的玉兰;写着他想起了先前的约定,就默默地站在花的前面,写着刚好也是有月亮的夜晚,写着仿佛嗅到了她那如草一样的气息,写着就是在离别之中,能忆想她的音容,又有着往日的凭际,也觉着满足了。写着不知道是不是她也守着旧日的话,像他一样地在花前想着在辽远的南方的他呢?写着想到归期觉得是很对不起她了,写着这也好,恋着的男女也是需要别离的,写着因为这样才可以知道是一时的冲动,或是真挚的情爱,写着要克服眼前的苦才能得到将来的甜美……

没有把这信读竟,眼泪已经流满了脸。她想忍着,可是没有能忍得住。

“怎么,玲,有了什么事?”

才是睡着的梅为她惊起来,走近她的身傍,曲意地安慰着她,但是她没有什么话好说,她只是哭着,大声地哭着。

渐渐地她止住了,倚在窗口,脸向了外面,月亮已经过了圆的时节,却仍有着大的光辉;而窗下的玉兰,已经落尽了,却在枝桠间生出来暗绿的叶子。

“啊,晚了,春天!”

寂寞地,空幻地,她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