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了外滩的马路上,都是高的建筑,这样子,把夹在两排建筑之中的街道显得是更窄狭,抬起头来望上去就只看得见一个细长的天,(这天有时候是青的,有的时候却成为灰暗的。)而爬来爬去的,则是一群如甲虫一样的汽车。
在夏天,行路的人在这样的街上走着,会觉到难得的凉爽,从江边吹过来的风,一直能把人的衣裾飘得高高的;可是到冬天,风是更寒冷,更猛烈;身弱的女人很容易就被吹得跌在地上。
这样的街上,有的每日是很难得见着太阳。在早晨,这面建筑的阴影落在那面的建筑上;到下午,那面建筑的阴影又落在这面的建筑上。只有在正午,阳光才能照满了这深沟一样的街;可是只有那么短短的时候,遇巧会有一片白云遮了,于是,又成为永远盖在阴影下面的街道了。
这样的街道上可并不冷静,塞满了每个窗户,每个电梯,每个行道的多是有身份的人。大的建筑里一小间办公室就要有二百两的租价,所以在这里面的,都是经营着大企业。而且都还像是很成功的。这条街上有德国颜料公司,美国机器公司,国家银行,水灾救济会,……还有那么许多的公事房,挂了不同的招牌,除开和他们有直接的关系,是很难知道在作些什么生意。在上午的八点半钟,中午十二点和下午五点,街上都是人,仿佛两傍的建筑如果不是那么高壮,那么伟大,就会被人群挤倒了似的。
坐在一路电车里,慧玲的心像是比这跑着的电车还要快上几倍,一直飞到办公室去了。从住的地方到了路口等电车,那时候就已经是九点,过去了两辆因为人满不曾停下来的电车,就又是五分钟的时候,终于来了这一辆,因为是女人的关系,她是占先地跨上了车。但是那时候,当她为了怕因行进的动摇而倾跌,用手拉了悬着的藤圈,顺便就看到了腕表已经是九点八分钟。因为看着表,也没有注意到不知那一个乘客让给她的座位,就莫知所措地道着谢,坐下去了。
“这可怎么办,又晚了!……”
她的心中往复地这样想着。其实若是迟到就算告假,月底照扣薪水那倒也没有什么,只是那个人,长了一张大肥白脸的,又要借了原因来说三说四了吧。
她的焦急也没有什么大用,在白渡桥口,电车又为巡捕的红灯阻止了。她眼看着所乘坐的车是停在这里,仿佛至少还要有一分钟的耽搁。她想跳下车去走了,但是随即想到那没有用,除开耐耐性子等在这里,没有其他的好法子。
到南京路口的停站,她快快的走下来,遥遥地就看到了海关上的时钟,已经九点一刻。
她就用了急促的步子走路,在走向西面的行人路,穿过这一条跑着汽车电车黄包车的马路的时候,她的脸仍然是红涨着。她有着乡间人才到上海的不安,因为一失神,把从电车上找回来的铜元都散落在路上。她想拾起来,又好像觉得有许多人望了她。像是有点难为情。而那杂乱的车辆,也使她深深地怕着。她毅然地不要了,继续着她的路,又像是听到路人的窃笑。这使她的脚步愈走愈快起来。
转了一个湾,就走到矗立了有着她每日要去里面办公的那座建筑的街。这条街,从东面就吹着坚劲的风,在初冬,是寒冷的风,吹透了她衣衫,还使她打着冷战。可是前面就是那建筑了,灰暗,破旧而庞大的。虽然只有四个月,她已经起始怕着这座古老的房子;可是每次当她远远望见了,又生着欣喜之感。她不只是怕着那单纯的工作,还怕着那种非人的待遇,不是被人看成一点用处也没有,就被一些更可厌的人围在身边说着无聊的话。而近来,更有一个居高位的,只知道一加一是二的一个美国留学生,把图她的野心逐渐地露了出来。所以她怕着,可是在每日清早起来辛苦地奔波一程之后,远远望见了那建筑,知道立时就可以得着些苏息,她的心中又自自然然地有了一点欣喜。她把脚步更放快地走着,进到一个弄堂一样的甬道,便在电梯口那里候着了。那隆隆的声音,那墙上附着的一些灰尘,都立刻引起她灰暗之感,她那整个的心,又为烦厌重重地压着了。
她的手握了皮夹在那里呆呆地出神。她想起她的那个人,她想着他不该昨天走得那样晚,所以今天没有起得早,她又想着为什么这早晨他不来送她到这里来呢?她愿意他到这里来,给这里的一些人看,尤其是那个有着肥白脸的人;她有着一闪之念想了如果她的那个人有好身分也有好事业,她就定然不再来奔波着了。
但是她立刻觉得自己的不是了,他不是每日很努力地工作着么?虽然现在他们都在受着苦,可是他们已经把希望放在将来的生活上。将来的生活必然是快乐的吧!一年,两年,三年了,都是这样子,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在这时候电梯已经下来。在她的面前打开了门,那声音惊醒了她的思想,她就走进电梯的里面去。
那电梯像一个永远在喘着的年老人,颤颤抖抖地总是发着特别隆大的声音。可是在速度上,却比任何一个都慢许多。到了停在五楼的那一层,从里面走出来,看看自己的表,是九点二十分。她想放轻一点脚步,可是在洋灰砖的行道上,却像是起了更大的回音。她终于就在放在门前桌上的签到簿上写了自己的名子和时刻。
她低着头,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坐在对面的一位李先生向她打着招呼,她也微微地点着头。
桌上的文件已经堆了三四份,她就拿起来先慢慢地展阅着。
她没有多少工作,就是所有的工作也只是一点抄缮的事情,再有就是一些顶容易的计算。像这些事,一个中学出身的人,已经可以做得很自在;可是她这在大学中曾经读过《经济思想史》《中国关税问题》《高级统计学》的一个毕业生,却又只分派做这一点简单又稀少的工作了。当然是,在请了一位女职员,不还就怀了如加了一个瓶插一样地点缀着客厅的心念而已么。没有希望过给她们繁重的工作,同时也深深地以为,她们也永远不能完成一件较重要的工作。
她坐在那里起始她的工作了,才把钢笔放到墨水瓶里,就觉得像是有一个人朝着她这面走来。她想得到这是那一个,她就更不敢把头抬起一点来,她故意装成查看笔尖附着了什么样的污物。她知道这一定又是那个肥白的脸,像是曾经在水中浸了四五天,长着浓黑眉毛的。她也知道他的头发每天梳得如何光滑,那两只眼睛如何细得像两条线。她还知道他是每天要换一条领带的,身上洒着怪香怪气的香水……这一切都朝她这一面逼近来。这在从前,她是立刻可以闪开身子逃掉的,可是现在却不成了,虽然没有桎梏锁了她的手脚,像是她的一大半的自由已经没有了。
她的心在打着战。
“朱小姐,你今天又迟到了!”
他是说着不成腔的国语,那声音像是用长了指爪的手在搪磁的器皿上搔着那样难听。不只是一种不入耳,还要使人觉得牙酸。可是他把话带了一点严重性,使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回答着。
“是的,昨天晚上睡迟了,早晨没有起得来——”
“昨天朱小姐迟到,主任就问了起来——”
“唔,唔,——”
“请你以后加点意才好。还有,你下午每次都是晚来的。”
“那因为我住的地方太远,又不大方便。”
“若是在这里包饭不也很好么!我们都是在这里吃的,如果你不反对,就算上你一个吧。”
“慢点,我想,我想,我赶快点就是了。”
“你不知道主任对于迟到很注意,——”
她木然地只知道点着头。
“本来也是的,一天没有多少办公时间,真不该再来迟——”
她分不清楚他的字音,她知道他在无尾地说着,一串无尽的叽咕在她耳边嗡嗡地响着。她的手还是握了笔,可是没有能写下来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他的一句话。在这时候仆人来回着:
“朱小姐,您的电话。”
这使他不得不暂时停止了,转过身子走去。一些把眼睛向了这面望着的人,仓促地把头低下去。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到外面的电话间,在走着的时候,望到他那肥大的后影,和弯起一点来的背部。
“你是谁呀?”
“玲玲么?”
她听得出这是那一个人的声音,她有着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母亲一样的伤心,就仔细听下去:
“九点五分我打过一个电话给你,可是你没有来。——起晚了,昨天我不该走得那么晚。——我又遇见上次那个人接电话,他是一个没有理性的野兽——自然我是看在你,要不我不会把他看成人的!——你觉得疲乏么?——午饭的时候要我接你来?——好,我一定来的。——再见吧,玲玲。”
她懂得那个肥白脸的人为什么时常把粗暴的话从电话里说给他听,她只觉得他是太可笑,像这样无来由的忌妒很可以收敛起来一些的。
事实上他是不会这样子做的,当她再走进房里去的时候,老远地就望到了他的眼睛在瞪着。那一对眼瞪起来正像枣核的样子,恰足以使人觉得更可笑。她匆忙地走着,不敢再朝他看第二眼,就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她提起笔来开始她的工作,更简单的事使人更觉得单调。但是她不得已,只能低了头在那里做着。
对这职务,早就有辞了去的心愿;可是因为一时间不能有其他适当的职务,同时又感受过没有一点事空空过着一整天的苦痛,使她就只有容忍着。而且已经离开了学校,不便再向家中求供给,这薪水,虽然是少得不可想像,也可以算做自己的一点零用。在这么一个大都市的里面,就是说一个人的零用,也显着不足呢。但是她自己仍然朴质,她还有朴质而单纯的心。
时候是快到十二点了,她时时看了腕上的表,再看着悬到那里的壁钟。她自己的表对着那个拨准了,细心地在看着那秒针慢慢地转着那个圈子。她听到外面像是有了男人脚步的声音,她想披了外衣走出去;可是看到其他的人还没有一个站起来,就自己又按捺住了。听见了海关的钟声,就匆匆忙忙地把外衣从衣架上取下来。她想得到那些人该怎样为她的举动所惊讶:可是她什么也没有顾到,只顾到来在客厅里等着她的那个人。
她推开门进去,果然看到是他在那里,相互地微笑着,她娇娇地说:
“我早听见你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出来呢?”
“怎么好意思,别人家都还没有动一动,这我还是第一个跑出来的呢。”
说话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从办公室出来的人经过这里,面朝这里望望。他们一齐背了身子,看着窗外,窗外是高低不平的屋顶,有方的也有圆的。阴霾的天,把景物衬成乌暗的了。黄浦江的轮渡,正叫着尖锐得可以划破天空的哨子。
“真讨厌,又是阴天!”
“江南到冬天,反倒更多雨了呢!”
“我可喜欢北方,我总舍不得离开那里,——”她像梦呓似地低低说着。“下午要是下起雨来,我还要你来接我。不要忘了啊,听见么?”
“就是不下也要来的。”
“那何必呢,多跑这一趟,还不如赶快到我的住处去等我好。是不是?”
“再说吧,我们也该走了。”
“我想他们也都走干净。”
于是他们走出客厅的门,朝了电梯口走去;远远地就看见那个长着肥白脸的人站在那里。
极不自然地他们打着招呼。
“停停再走吧。”
她低低的说着。
“那怕什么,他还敢怎么样!”
“不是这样说法,小人是最好远避之的。”
“不要紧,要知道他是小人就好了。”
他们仍然走着,到了电梯口的时节,正巧那电梯到了,也没有等候就走到里面去。
那情形是有一点窘迫,他们不便再随意地谈着,只是默默地使那电梯把他们送到一层。
像逃出了牢笼似地,她自在地吐出一口气。她抬起头来望望天,虽然只是灰灰的天色,也像能给她无限的重生之力。她真不想再到那样的地方,那厌人的环境和厌人的嘴脸;可是除开她自己想过的一些不能离去的原因,她也难得向他来说的。因为他是那么看重了工作,他自己对于工作也是那么努力着。为了工作有时候损害了他的健康,可是他还是有那么大的勇气,从来没有说起自己是疲倦了。
他们一起走着,有了他的时候,她什么都可以不怕,就是在过街的时节,她也不像每次那样红涨了脸,只是紧紧地拉拢了他的手臂。走上电车的时候,他也会为她隔开了别人的拥挤。
下午,因为怕再迟到了,结果是早来了半个钟头。她走进去,那个肥白脸的人就立刻赶过来接着她才脱下来的大衣;可是她却摇摇头,道了谢,自己走去挂在衣架上。他的脸,立刻变成如当日天气一样的阴沉了。
在她才走进来,他们四五个人是正在说着什么,到她进到这间房子里,他们就停止了话头,呆呆地坐在那里。她也感觉到很不自在,就一个人又闲踱到外面的甬道中。
像和许多陌生的男人在一起,在她真还是十分难得的。她不懂得如何靠了自己是一个女人来占男人的便宜;可是她也不知道如何处身于现社会之中。她只有好容颜,为一些人所惊叹的好容颜;所以在才来到这机关里,就有主任看中了的谣传。可是,事实上是那个已经有了三个女人的主任先生,是再没有这力量了。在注意着她的是其余的一群人,尤其是那个肥白脸的男人,主任下的第一个高位置的人,像是有着难遏的野心。
闲立在甬道中,她听到有人叫着:
“朱小姐,到客厅里去谈谈好么?”
听这声音,也用不着转过身子去,就知道是哪一个人了。其实,她就可以说:“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可是为了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的原因,就只会点着头答应着。
“今天的天气可真,——真不好。”
才坐下来,那个男人就说着。因为是说惯了好天气的,遇到这不好的天气,说起的时候就觉得有一点不顺口。
“唔唔,”
她只是在那里答应着,无措地自己搓着自己的手指。可是,她又想起来这也许是不合礼貌吧,就把两只手叉了放在膝上,还是以为不适宜,就像小学生一样地分放在身体的两傍。
“上次的聚餐你没有去——”
“是的,没有去,有点别的事,很对不起。”
“倒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主任问起过一声来。”
“我也忘记说了,那次的餐费该多少?”
“既然没有去,当然是不必化。这次主任又要到南京去你知道么?”
“那我还不知道,不知道。”
“就是三五天里,到南京去见局长,要商量点增减员工的事。”
那个人故意把后半句话说得重一点,说完之后,望了她,像是等着她要问什么话。
她仍然是漠然地坐在那里,心中在想着:“他和我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呀。”
“所以这里的同人想来在今天晚上欢送,在××饭店。”
他把一张签名单送过来,那上面已经写了一些名字,她接过来看看,像遇到什么奇异事情一样,她用了提高一点的声音说着:
“还要跳舞么?”
“对了。”
“那可不成,我不会。”
“怎么,在上海住了五六年,连跳舞也不会么?”
“是的,没有学过,一点也不明白。”
她的脸红起一点来。
他诧异地看了她,像是说:“你这样漂亮的人还不会跳舞么?”
“那也没有关系,到那里也就是坐坐谈谈。”
“明天还怕有别的事情——”
“不必推托吧,朱小姐,我代你签上名。”
“也许我不能到,——”
虽然是这样说了,可是心中却想起来不知道在那里得知的过于固执在社会中是行不通的一句话。而且这一次,想起来说不定有着切身位置的关系。
这时候,钟在敲着两点了。他们一齐站起来,向着办公的房子走去,当着走进门的时节,多少眼睛都在钉了她,那个男人显了得意的样子,可是她却不自主地低下头来。
她这样的举动,或是很容易引起不宜的误会,其实就是当她一个人走进来这间房子,也不能像荡女式的社交明星,昂了头踏着舞意的步子的。
她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使人头痛的工作又将起始压着她。什么不在压着她呢,连这空气也是使她头痛的。一时间她想起来不该为这区区之数而化去了这许多精神,这许多时间。可是她又时常记起她那一个人的话,就是说:“我们现在的忍苦,就为了将来快乐的生活。”但是现在所过的日子,会把她的脑子磨成平滑的;没有一点曲折;也是能把她那在人群中向上的勇气消磨殆尽。这里不是靠才能的,这里只看各人的来头和逢迎的工夫。
“难道整个的社会就都是这样么?”
她自己问了自己。
虽然是已经踏入了社会的圈子,对于这社会,她仍然是迷惘着。她的心中常常想了像这样的社会,就不能被打毁,或是加以改造么?当着每一个人从幼年到了成年,得了相当的教育,怀着一切高尚的理想,跨进社会,想来给社会以重新估价的,慢慢地却为社会的一切紧紧包住了,不能再动一动。虽然一切的腐败,一切的劣点都在眼前展列着;可是手和脚是不能动了,连喊一声的力量也没有,只有低微的叹息了。这样的社会仍然屹然地存在这里,张开了庞大的嘴,等着吞食这些尚有火气的青年。
她知道她自己就是这样的青年之一。虽然是知道了,也有不能自已的力量。像是陷身于软泥之中,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自拔起来。
在想着的时候,她是用手支了腮,眼睛呆呆地望了窗外。窗外是下着雨了。那雨是油腻腻地飘着,像是有一两点飘到她的心上,就那么附着了。她想拭了下去,可是没有能够,她的心是那么阴沉着。
她像要嘘尽胸中的积郁似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这时候她知道那个长着肥白脸的人又走向她这面来,他仿佛一直是拿眼睛钉了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这次来他很体贴地问着:
“朱小姐,你有什么不舒服么?”
“没有,谢谢你。”
她把脸抬起来一下立刻又低了下去,赶忙拿起笔来,匆匆地抄着放在那里的文件。
她渐渐地觉得有热的口气吹到她的脸上,不舒适地发着痒,她的脸灼红起来。她知道这是那个人故意低下头来,她只能慢慢地把头移过一面去,可是他也随着她在移动。
“朱小姐写得一笔好赵字!”
他心不在焉地说着。
“赵什么?”
坐在她对面的那个人故意地问着。
“赵子龙,不是,赵子良……”
他直起一点身子来说,可是所有听见的人都哈哈地笑起来。被笑着的人脸是更白了,白得像书家用的玉版宣纸。
“赵飞燕,……”
“赵匡胤,……”
窃窃的私语在四周响起来,他愤愤地咬了下唇,用较重的步子走回去。
一切的声音,随着就息止了。
到下午五点钟,一群关在办公室里的人又像得了恩赦似地从里面放出来。她才站起来,那个有肥白脸的人就把她的外衣取过来,给她穿上。
“我送你回去好么?”
他极力管束着自己的声音,装成彬彬有礼的样子。
“不,我的朋友来接我的。”
她说完了,就朝着客厅走去。高高兴兴地推开了门,可是那里面没有一个人。一时间,她几乎想哭出来,又慢慢地关上了,独自向电梯口那面走着。
“雨天真讨厌啊!”
那个人在她的耳边叽咕着,虽然她没有抬起眼睛看他,也知道他必是露了一点得意的样子。
她不说话,乘了电梯下来,就在那出口的地方站立着,正巧跨进了汽车的主任,看到了她,就邀请她坐到汽车里去。
“不,不,谢谢你。”
她还在摇着头,主任笑了笑,举起一下帽子,那汽车就向东面开去了。
这时候,那个肥白脸的人也把自有的小奥斯汀从车房里开出来,在她的面前停住。他还走了下来,又来说着:
“下着雨,你的朋友也许不来了,车子也少——”
他还没有说完,她就看见她所等候的人从街角上转过来了。他的手中像是拿了些什么,急急地向着她这面来。因为平日的短视所以还没有看见她是站在那里。那个肥白脸的人,望到来人,就不再说话,独自又钻进那矮小的汽车里,立刻就驶去了。
走到近前,他才望到站立在那里的人。他连连地说着:
“你等了半天吧,我没有赶得及。”
本来对他之没有能守时刻,是觉得一点恨的,可是听到了他的话,却又以为不该把忿恨给他看。
“—我把你的雨衣拿了来。”
他说着,打开了手里的纸包。
“怪不得你晚了,你真也想得到!”
她高兴地接过来那件浅绿色的雨衣,披在身上。
“—这里还有你的一双套鞋。”
“啊,你,——”
像是她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说了,赶快穿了起来。
“我的伞呢?”
“就分用我的一半吧。”
他指着拿在他手中的黑绸伞,他并没有放下来。
“好了,我们走吧。”
她像一匹小猫似地溜到他的身旁,用手把了他的右臂,盖在一张伞之下,起始走着了。
其实是早就知道的,可是在望了他的时节像是又想起来一番,那就是他的身子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的事。她知道他每天晚上最早是两点钟才睡,他总是努力着自己的工作。在工作之外他还自己读着书。这样看了的时候,她就看见了他那显得突出来的颧骨。还有那围了一圈青晕的眼睛。
“你还是那么晚睡么?”
“唔,不然就做不完一天的事。”
“以后每天早点离开我那里,就把时候能匀出些来多睡睡。”
“可是——”
他像是有难以说出来的话,呐呐地只说出来两个字。这时候有一部公共汽车在离他们五步的地方停下来,他们就走上这辆车子。
冬雨把寒意更浓重地带了来,回到了她的住所,她即刻就加上一件绒衣。
“等一会你就可以走了。”
“我不愿意这么早就离开你。”
“你不该多睡一点么,再说我——”
“你还有什么事?”
“局里今天公宴主任,少不了我要去一次的。”
“不是可以不去的么?”
“这次为那个人强我签了名。”
“就是那个人么?”
“不是他还有谁!”
“不要去吧,我不愿意你去。不愿意你和那样人在一起。”
“就是去也不是为了他,一次两次不到,主任该特别留意起来。”
“管他那些个干什么?”
“怕影响了事情呢,我们不是再也不仰承家中的鼻息了么?”
这警惕地使他想起来,他不能再积极地阻止她了。
“在什么地方呢?”
“×饭店。”
“还要跳舞么?”
“大概是,我不会,想着没有什么关系。”
“其实照过面转身就溜掉也是好的。”
“我一定早些回来,你放心吧。”
“那我就走了,时候已经不早,你该去梳洗一下子。十点钟总能回得来吧?”
“我想该能回来,你不用再来了,那么晚,明天早晨给我打电话吧。”
说着再见的话,他就走出去了,她突然又赶了出去叫着:
“喂,还有点话跟你说——”
待他走回来的时候她又继续着:
“不要把雨淋了头发,睡的时候多加一条被子。”
“唔,记住了。”
他高高兴兴地走了,寒雨湿漉漉地吹到脸上来。
转到了大路,一辆小汽车迎面开了来,急行的车轮把泥水溅到他的身上,几乎要骂出了口的,却又忍下去了。
那辆小汽车在她的住所前面停下来,钻出一个男人,在和女仆说着,想来见朱小姐。
女仆仔细地望了他,看着他那肥白的脸,便问着:
“你贵姓啊?”
“姓马,她一定会知道的。”
女仆进去了,守在那里的男人,就了玻璃窗整着领结。光滑的头发,衬了硬而白的领子,穿了入时的礼服,如一个男装展览中的雇用者。
她用较轻的脚步从里面来了,远远的看到了电灯下他那肥白的脸,就知道是那一个,待要退回去,早为他看见打着招呼了。
“朱小姐,今天淋了雨吧!”
“没有什么,多谢你。”
“时候已经不早,该去了呢。我是特意来接你一路去的。”
“我想——”
想着找出不和他同行的理由,可是已经不可能了,脸急得有些红起来。
“就一齐去吧,路是远的,下着雨,黄包车会污了你的衣服。”
“那就请你等等吧。”
在三两分钟之后,她穿好了衣服出来,走进他那仅有两个座位的汽车。那个男人纯熟地运转着,当着向左面湾的时节,她极力撑住身子不要偏到那边去;可是到了向右转着湾,他却故意地更把他的身子挤向这边来。她又是只能忍着,后悔着不该见他,想想那时若是要女仆问清楚就好了。可是追悔是没有一点用,她恨着自己。
到了那饭店,她急急地走下来,可是他把车停到路傍,立刻赶到她的身边。守门的仆役,露了和蔼的笑,接过去脱下来的外衣,就放在一起了。她想说一句什么话,又没有能说出口,只好随了他再走进去。
这里对她是生疏的地方,从也没有来过。华丽的屋饰和光耀的灯在使她觉得一点头晕,而那光滑的地板,使她在走着路的时候,永远不敢放大了步子。
他们走向那一群同事之中,平日都是那么看得惯的,这晚上都不同了。那一群人也把眼睛向了他们望着,觉得一点惊奇;而那个肥白脸的男人,故意显出他的骄矜来。
他们招呼着,然后都就坐下来。
这里有这么多发亮的东西,照了她的眼睛,刺了她的神经,她觉得自己说起话来是那样的不自如,笑起来也不成样子。她是有些失措,不知该怎么样才好。那像鬼哭的音乐又起来了,她真是觉得起坐不宁了。当着那被欢送的来了,旁人站起来,她也站起来,可是她又想着不该那么快坐下来,又站了起来。但是随着大家又坐下来。她仿佛记得吃了一餐饭,她随时都把眼看了旁人,而那个肥白脸的人三番五次地献着殷勤,把一些东西送到她面前。有些她真是不喜欢要的,可是又不大好意思拒绝了他,也就留了些。在吃着的时候她没有能细细地咀嚼,很快地就咽了下去。她早就起始感到不舒服了,可是她还只能容忍着。
后来那个肥白脸的人来求过她的合舞,她回答着不会,这是真话;可是那个人又说跳舞顶容易,只要试上一两次就可以,而且他就可以把她教会了。“那么来就来吧!”她自己想了,她就站起来,那个男人抱了她的腰,拿了她的手。她想缩回过来,可是又晚了。她几次把脚踏到他脚上,还有几次几乎跌到地板上去,那个人拉她起来,一个影子在她的脑子里一闪,她就想着:
“他自己现在做些什么呢?”
可是一声大鼓立刻把她的想念震破了,细长的铜喇叭正朝天响了怪调子;她是昏迷迷地在那里转,一些人和一些柱子都在她的眼前旋动,当着音乐停了,她的腿差点软下去,那个人扶了她走向座位上去。
她实在不能支持了,她的头伏在桌上,有的问她:
“觉得难过么,朱小姐?”
“还好,还好。”
在说完了的时候她就抬起头来,像是有一群金色的星星,在眼前浮动,随又疲惫地垂了头。
到从那里出来的时节,为夜风吹了,她才觉得一点清醒。原想叫一部车子的,伴了她的那个人又说着还是由他送回去吧。
天还是下着雨,啊,不是雨了,是细细的雪粒。
她只好又坐到那小汽车的里面去,夜是更寒冷了,她拉起来衣领。十字路口的红灯的光寂寞地照在地上,日间的喧闹像是也安眠了。
“朱小姐,你冷么?”
“有一点,不大要紧。”
她觉得从背后他伸过来一只手,她立刻强横地用手推过去。
“请你放庄重一点!”
“这样子你可以暖和些。”
“谢谢你,我不用。”
那个人的手仍然想拢了她的身躯,她更气急地说:
“再来我就要喊起来。”
那个男人缩回去,嗤了鼻子笑一声,像是说着她的不识趣。无论如何,总幸运地是在平静的情形下,回到了她的住所。
本来是要道谢的,却什么也不说笔直地跑进去。迎在那里站立的是在想念中一闪的人,他的脸红着,用沉重而哀忿的语气说着:
“我知道你一定要坐那个人的汽车回来,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每天早点离开你,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看,这是什么时候?两点半钟,你刚才回来。难说一顿饭要吃得那么久的时间?——”
她听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眼泪都满了眼。他望见了,停止了说着的话,把她抱在怀中问着:
“怎么了,玲玲?不要不说啊,你该告诉我,告诉我,……”
她立刻把头俯在他的肩上嘤嘤地哭起来。她像是有千万种的冤屈在心中,她哀伤地哭着。
“我要辞掉我的事情了。”
“为什么呢?”
“我不要干下去。”
“玲玲,为了我们的将来还是要忍苦的。”
“是么,这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她睁大了眼睛,把头抬起来问着。
“是的,你该忍下去。”
猛然地又把头贴到他的胸前哭起来,他的两只手臂,没有那力量使她那打着抖的身子安静下去。他的眼睛里也滚出两颗泪珠来。
细细的雪粒,为风斜着吹到玻璃窗上,响了低微而又密杂的声音,像永远也不会落得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