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林叩斯年老死亡时,他的儿子亚伯士(Abas)继之而为阿耳戈斯的国王。亚伯士是一位聪明正直的国王,如他父亲林叩斯一样;在他在位的时候,四境不警,人民繁富;良好的国王真足以招致了天神们福佑于他们的子民及国王。亚伯士的妻,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亚克里修士(Acrisius),一个是柏洛托士。这两个兄弟从在摇篮中时,便已互相仇视,有如生死之敌;据说,他们在他们母亲腹中时便已互扭互斗着了。国王亚伯士死时,这两个兄弟恰到成人之年;因为他知道他们俩永不能和和平平地同居于一城之中,便在死榻之前,将国土公平地分配为二,二人各取其一。但阿耳戈斯的王城,他说道,必须给了亚克里修士,因为他是长子。他严嘱他们彼此各守疆界,不准以兵戎相见,否则他便要诅咒他们。于是兄弟俩将阿耳戈斯分为两国,一个东国,一个西国,以伊那拉斯河为他们的国界。亚克里修士占了东国,王城即包于其中;柏洛托士占了西国,包有米狄亚(Midea)及底林斯(Tiryns)诸村及欧玻亚(Euboea)山下的古代赫拉庙。上文所叙的接待柏勒洛丰为客,后来却送他到吕喀亚要他岳父杀害了他的柏洛托士,便是这位柏洛托士。他的故事,下文还要提到,这里说的是国王亚克里修士的故事。
亚克里修士在阿耳戈斯统治了整整十五年,诸事都很如意;只有一件事苦恼着他,即他的独养子乃是一个女孩子,她的母亲在生产时便死了。然而这个孩子乃是那么娇憨可爱,竟成了她父亲心中的至宝,眼中的爱悦;为她之故,他不再娶妻;他决定,当达那厄(Danae)——这位女郎的名字——到了结婚的年龄时,他要为她寻一个王家子弟做丈夫,将他的国家交给他们和他们的子孙。
但当十五年过去之后,国王到得尔福的阿波罗神庙中进香;阿波罗借了女巫之口,给他以预警:“人家都以你为有福,国王亚克里修士,但我却不然,因为你命中决定,要死在你自己女儿的儿子手中。”于是亚克里修士心中忧闷地归去。他想了许多,要想逃避那个运命,他自言道:“最安稳的方法是达那厄不活在世上;但我却不忍置她于死地,我将幽闭她于一所狱室之中,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男人的眼能够看见她。如果她没有丈夫或情人,这神示所言的事便不会实现了。”于是他命令精良的工人,在他的宫苑中建造一所铜塔,塔上最高的一间房子,没有一扇窗,只屋顶开了一扇天窗,以进日光。在这间房子中,他将女郎达那厄幽禁了进去。她的老年忠心的乳母和三个侍女,则住在塔的下层以服侍她们的主人。食物每天由大门的洞中传递了进去;这一扇大门的锁匙,是亚克里修士自己保管着的,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走进此门。
达那厄的性格是最温柔、最忍耐的;当她发现她自己被囚于这所装璜富丽的狱室中时,她曾哭了几场;但她父亲的意志对于她便是法律,她一点也没有怨恨不平地服从了它。从引导她到塔中的卫队那里,她只知道她父亲是有意囚她于此的;她的侍女们也不知道以外的事。他自己,在他第一次到塔中看她时,便严峻却又温和地禁止她质问他,命她安心住此,只要知道,他之所以如此对待她,并无恶意,不过为了对于他们俩都有极大关系的理由。他还说,她心中要什么,她都可以向他要——只除了自由。
达那厄囚入塔中之时,正是春光明媚的当儿。她正当年华灿烂之岁,心里渴想看见森林与田野,和平常一样地在绿草上散游奔跑,偕了她的小女伴儿同游同戏,采集野花或静听鸟儿的欢歌。在白天的时候,她坐在纺织机上自遣时光,或用她的黄金纺竿来纺纱,而老年的乳母则对她说着无穷尽的神奇故事;但在晚上时,这位温顺的女郎却躺在她的象牙床上,不能合眼入睡,她常常为苦闷与绝望所烧灼,但求速死,比之囚在这所活墓中还好些。
在一个夏天的清晨,达那厄躺在床上,凝望着由天窗中射入塔中的朝阳的曙光。囚人的一个喜悦便是双眼盯望于嵌在雕花的天花板上的一块方形的蔚蓝天空,这便是她所见的唯一的外面世界了;除了下大雨之时以外,她永不将这扇天窗闭上。中夜的熠熠的明星,升在高天中的明月的半影,奔驰的云片,都是她所爱的;而最可爱的是将近玫瑰色的曙天。那时,她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喜乐得笑起来,伸出她的双臂,以迎接投射于她的没有遮蔽的胸前的金光。她本来很喜爱去迎接太阳的第一次吻的,但以前从不曾感受到那么甜蜜而奇怪的颤觉。她的双臂垂下了,她半眩晕地躺着不动;然而,如在一个梦中似的,她看见太阳光变了,当它们射下来时,变成了一片片的黄金……是的,这必定是黄金。她觉得轻轻地落在她身上,还铿铿地微响着……黄金蔽盖了她的床,有如一阵黄雪……“但我是在做梦呢!”她咿唔道,“这是黄金……那么温热,那么柔软……”一个幸福的大浪,溺没了她的意识,她不再知道什么了……
当达那厄恢复了神志时,金光已经消灭了。看呀!站在她身边的却是一位貌若人王的人,他的脸部和衣服如太阳似的明亮。这位女郎十分害怕,但他对她说道:“不要怕,温柔的达那厄,你还要喜悦着呢;因为我,神之王宙斯,乃是你的爱人,将永远和你为友,心中永远记住我现在所得的快乐。你伸出的你的嫩臂,是向着我伸的,我自己便是那阵降到你胸前来的金雨。现在,温顺的心,我留下了一个比之黄金还可贵的秘宝给你,这会渐渐地为你开了囚狱的门。你要求死,但我却给了你一个新生命。勇敢的,不要害怕,不管有何困难;因为在世上没有权力会危害到你。最后,你便可以得到大大的和平的。”大神这样说毕后,便消失不见了;无云的晴空上,霹雳地打了一声焦雷。
达那厄从此日以后,不再焦急了,她快快乐乐地和她的乳母及侍女们闲谈着,坐在织机上时,口中也和谐地歌唱着,有如一只鸟儿在笼中唱着。她们觉得很可怪,不知道她心中所怀的希望。有时,她懒懒地坐着时,她双唇便如梦地微笑着分开了,默想着那潜藏的秘宝,将使她出了囚室。她想,这秘宝难道是一种什么神灵的不可见的神符,当她严父下次到塔中来时,足以咒移了她严父的心?她现在渴望他的来临;然而他来了又去了,有许多次,却总不见有半个字说起释放她的;她仍然忍耐而有望地等待着,相信宙斯的允诺。不久之后,她便觉得,深深地私自喜悦着,在金雨之中所给她的是什么一种秘宝……
同时,国王亚克里修士安安稳稳地住着,自以为他已逃出了神示所言的恐吓了;后来,自从建了铜塔以后,一年过去了。那时,一个使者战栗而愁苦地到他那里去,这人所带来的消息直使他的血为之冷凝:他的女儿在她的囚室中生了一个孩子。她的侍女们将这个消息从塔中报告了塔外日夜在那里守望着的卫士们,她们吩咐卫士快去报告国王这个奇迹。亚克里修士心里知道,这诚是一个奇迹,一个神的工作;因为没有一个凡人能够走进铜塔,除非他得到了那把巧妙的钥匙,而这把钥匙是日夜挂在他自己的颈上的;但在他的既愤且恐之中,他便为一个毁灭达那厄与致命的婴儿的计划所捉住。“你们之中必有诡计,坏东西,”他叫道,“我将把你们全都杀了,将妇人们全都绞死了!永不要告诉我,我是被骗了,有人和公主在一处——爱神笑着锁匠。现在,对着阿耳戈斯的全部神道们立誓,我的女儿既将这个羞耻带到了我们家中来,她便将因此而死,她的私生的婴孩也将和她同死。”
国王这样咆吼着;但他虽然恐吓着他们,他却并不想责罚他的仆人,他很明白她们的无辜,心中想永远地除去了那么神秘的生出来的毁灭。命中注定要杀死他的婴孩,必须死……母亲也要死;因为,这是很明白的,他没有别的路能够打败神示。然而要他动手去杀他自己的血肉,则将沾染上不可恕的罪恶……经过长久的思索之后,亚克里修士发现了一个更好的方法……他命人知照达那厄的乳母,一到了她能够起床散步时,便立刻让他知道。
老乳母快快乐乐地将这个消息报告了她的小姐,她说道,国王真的现在想要释放她出狱了。“只有神道们才知道,心肝,”她说道,“他为什么那么久那么残酷地囚禁了你;但我知道,这个大奇迹竟使他的心柔化了。”达那厄微笑着,吻着她的孩子,想道:“真的,宙斯说得不错,他的这个赐物将打开了我的狱门。”但当希望释放的那天已经到了的黎明时候,国王的一队矛手到了塔下来;队长严厉地吩咐达那厄抱了婴孩和他们同走。他们默默无言地率领着她,不领她向王宫而去,却领她到了海岸的一个寂寞之所。她柔顺地跟随了他们走去,紧抱了她胸前沉睡着的婴孩;虽然她十分明白,在这些男人们的脸上,她能够看得出她是注定的要死。到了海边时,他们又领到一个耸出深海上的岩尖;达那厄看见一只大箱子放在那里,这箱子是王宫中所有的,雕饰得很精工,箱盖是开了的,箱中除了一个面包、一点水、一领铺在箱底的席之外,一无所有。她一见了这箱,血都冷了;然而当她的卫兵们将她放入箱中,合上了穹形的高盖时,她并不挣扎,也不哭泣。那时,她十分苦闷地晕了过去;箱子被放在涨潮的水上,被带出了海外时,她是不知不觉地躺在里面。
她胸前的婴孩的啼哭及他的小手触着她要想吃乳,使达那厄回复了知觉。她温柔地安慰着孩子,给他乳吃;她一点也没有想到别的事,直到他吃得满足了,又沉沉地睡去。在她的浮泛于海面的狱室中,并不十分黑暗;有好心的人,在箱盖上打开了一个洞,给她以空气。她从这个小洞中能够看见一线的青天,不时地为浪头所撼动;一阵爽风从西方吹来,她的木箱无帆无舵的,在风前吹去有如神灵在呵护着。但达那厄却坐在那里,栗栗地恐惧着,四周的浪声哗哗地推涌着,头上的风呼呼地吹啸而过。当她望着婴孩安安静静地睡在她的怀中时,眼泪成行地流下她的红颊。“啊,我的儿子呀!”她说道,“当你甜蜜蜜地睡在你的母亲怀中时,你一点也不知道你母亲所受的痛苦。沉沉地沉沉地熟睡着……深深地静静地呼吸着……一点也不怕在你的金头之上风的啸号、浪的高涌!……唉,亏得你一点也不知道我们所要遇到的毁亡,你这可爱的儿子!……睡着,我的爱,母亲将对你唱一支摇篮歌……
睡吧,孩子,催眠歌!
睡吧,风浪那么高!
一切有害的东西,沉睡吧,
都不要走近来!”
达那厄一边流泪,一边唱着;然后,举起了手,说道:“唉,宙斯呀,到底多少时候,你所给我的苦厄才能过去呢?为了这个无辜的你给我的小人儿;是的,神之王呀,我们是你的,我和他,你怎么不救我们呢?唉,但愿我所相信的你的允诺不至于无用!”
达那厄这样说着时,宙斯却使她长久地熟睡着。木箱和岩石嘭的一声重重地相碰,这使她重新惊醒过来。她看见箱子已经打开放在海边了,一个人俯身向她望着,露出诧异之色。“夫人,”他说道,“或者我应该称你为女神——因为我从不曾见到过那么美貌的一个凡人——你是谁,你从什么地方来,为何以那么可怪的方法到了我这岛上来?”
“好先生,”她答道,站立了起来,“我不是女神,不过是一个最可怜的妇人,我的名字是达那厄,阿耳戈斯是我的本乡,我被他们送到这个箱中,预备要将我溺死在海中,为的是他们以为我犯了罪;但我实在是无辜的。请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岛,我怎么会上了岸的?”
“这是西里福斯(Seriphus)岛,美丽的夫人,”那人答道,“我长兄柏里狄克特士(Polydectes)的国家。我的名字是狄克堤斯(Dictys),今天早晨去打鱼;正在那时,当我将我的网抛入水中时,我的机会很好,却将你这个箱子拉到我的船上来了。相信我,我十分高兴你的奇异的逃脱,因此要谢谢天神们。但你是又弱又疲了,来,我要带你到国王的宫中去,你将在那里得到食住;他一定会高兴地欢迎这样的一位客人的。”
达那厄被带到岛王那里去;他很殷勤地接待这可爱的客人,叫她忘记了她以前的忧闷,因为她是到了一个新家,到了朋友们的家中,如国王的女儿似的不缺乏一点东西。他给她一所美宅,一队的奴隶,许多必需的东西;所以她快乐而光荣地住在西里福斯的岛上,直到十八年如流水似的过去了。
从活的金雨中生出的孩子现在已长成人间最美丽的孩子了;他是他母亲心中的喜悦。她名他为波修士,那便是“太阳王子”之意。——因为他是从太阳光中来的。他的闪闪有光的俊眼,黄若纯金的美发,都足以当此名而无愧。岛中的人无不爱重波修士,他风度既美,性情又谦和。但国王柏里狄克特士则心中私自恨他;他不仅妒忌这位少年之得人心,且也因为他久想娶了美丽的达那厄为妻,而达那厄则始终坚拒着他,告诉他说,她的全心都已给了她的爱子。
国王每一年必在宫中举行大宴一次,岛中的男人全都要赴宴;这个大宴的风俗是每一个赴宴的人都要带一件贡品给国王。当波修士十八岁时,他便也和其余的少年同去赴宴;但因为他没有自己的东西,他便空手而去。大众都坐在席上时,国王投他以一眼,口中咕噜地说道:“今年乃有几个乞丐似的异邦人,自来杂于他们之中。”于是少年站了起来,他的美脸上羞涨得通红了,说道:“国王呀,我实在是一个异邦的人,在你的国内养育着;我自己一点的东西都没有,所以我不能像你的别的客人们一样,带了贡物来送你。但因为你既以此为不敬,则我愿对着天上的宙斯立誓,我要给你以你所欲的任何礼物,我即要到天边地角去找,也得找来送你。”
“你这么说吗,勇敢的少年?”国王叫道,“那么你带了美杜莎的头颅来送我!”他说了这话,大笑起来,大厅也回应着。他很明白,他已将达那厄的儿子陷入于一个致命的寻求中了。
“如果你说的是真话,”波修士说道,“请告诉我美杜莎是谁,是什么样子的;如果我活着,我一定要带了她的头颅来给你的。但这又似乎是你故意地和我开着玩笑。”
“不,不,”柏里狄克特士说道,“如果我笑了,那是因为我很高兴看见在你那样年龄的人乃有那么勇敢的精神。这很值得你的寻求,完全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因为你必须知道,在极西的西方,住有三个姐妹,人家称她们为戈耳工们。她们是极可怕的东西,既不是人,也不是神。她们的形状是妇人,但她们的肩上却长着鹰翼,她们头上的每一根头发都是一条毒蛇,她们中的两个,是长生不死的,但第三个却是会死的;这个便是美杜莎,去杀她乃是最高贵的英雄的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所以,波修士,我选择了那位怪物的头颅,作为你允许给我的礼物;相信我,我很确知,你母亲的儿子必将赢得这样一个行为的名誉的。”
波修士他自己是坦白无私的,所以他以为别的人也都是坦白无私的;他谢了国王的好意,便请他再仔细地说,戈耳工们到底住在西方的什么所在。“不,那我不能告诉你,”柏里狄克特士说道,“因为据人家的传言,她们是住在尚未为人所发现的地方,远在大洋的西门之外。但对于像你这样的一位勇少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是说你能够旅行到地角天边吗?起来,走去,那么;我知道你是很热心于这个冒险的……祝你顺利!但在你走之前,请你以此杯中酒为质——你们,我的客人们,请你们全都为杀戈耳工者波修士干一杯。”于是他自己干了一杯,举着空杯向波修士,一边对着他的熟悉的人们点头,使眼色;他们也便扬起酒杯来,高叫道:“祝福你,勇敢的人,祝你前途顺利!”但少年偷偷地望着他们的微笑的脸和国王的冷漠的眼光时,他看见,他是被他们全体所讥嘲着了;他回过身来,不说一句话地走出了大厅。现在是沉寂无声的午夜,但他并不归家,他走下了海边,在那里走来走去,心里苦思着。他想不出什么原因,国王柏里狄克特士要当众羞辱他;且更以人力所不能办到的事命他去办。他现在看得清楚了;然而为了他已立誓之故,他决不退缩……他要在太阳初升之时,雇了一只渔舟,渡到了一个较大的岛或一个大陆的海港,在那里,他可以找到一只大船,驶向西去……运气很好,前面有一个老渔夫,坐在他的小舍旁边,在明月的光下,修补他的破网。他要和这位老人家商量雇船过海的事。
渔夫当波修士走近之时,抬头细望着他;当他听完了他的请求之后,说道:“我想,我认识你的脸,少年,你不是达那厄夫人的儿子吗?”“不错的,”波修士答道,“但你是谁,老人家?因为你虽认识我的脸,我却不曾见过你,虽然我认识我们小岛的一切人民。”
“如果我如你所求的渡了你过去,我是谁没有什么关系,”渔夫说道,“但在我渡你之前,你必须告诉我你为了什么缘故离开了西里福斯岛。”
于是波修士告诉他一切在国王宴席上发生的事;且说,他已决心要去寻到美杜莎而杀死她。“什么,这是仲夏的狂病呢,”渔人叫道,“我告诉你,好孩子,你也可以答应国王将前面的明月从天上取下来给他;而你现在是到一个必死无疑的路上去了。”
“这也许如你所言的,好心的老人家,”波修士说道,“但无论如何,我是要走的,为的是话已说出口了,所以不必多费话了,但请你直接地告诉我,我能否雇了你的渔船,雇价是多少?”
“意志坚强的人必定有他的方法,”老人家改变了口气说道,“而我爱那勇敢的人……我借给你渔船,不要一个钱,波修士……不过……我有几件东西在这里,这些也许可以供你必需时之用。”
他说着,站起身来,俯身于船上,从那里举出一个行囊,如旅行者所常用的一样,又回身向着波修士,将这行囊给了他。但这少年这时见了他却大吃一惊;因为在那个时候,老渔人的样子完全变更了。他高大挺直地立着,不再是老年人弯背曲腰的样子了;他的粗布衣裳溜下了,现出一身熠熠的胸甲;他的渔夫之帽,变成了一顶绚丽的金盔,而金盔下面的脸——啊,好不可怪!——乃是一位处女的脸,年轻美貌,而神威凛然,双眼之锐,直可刺入人心。于是波修士知道他所见的乃是神圣的雅典娜;他恐惧着,说道:“啊,宙斯的光荣女儿,你为何到我这里来呢?”她带着又庄严又温柔的微笑答道:“我来帮助你,波修士,受了我父亲的吩咐——他也是你的父亲。好好地放胆前去,取了我手中的行囊;在这囊中有三件东西可以帮助你这次的冒险。第一件是赫耳墨斯有翼的金鞋,这鞋可带了你在波涛上行走而不被水所湿;第二件是地下国王普路同(Pluto)的隐形帽,这帽可使戴者不为人所见;第三件是一把尖利无比的钻石镰刀,这是海淮斯托斯所造,用此刀来斩美杜莎的头有如割稻者收割黄金粒粒的稻秆。现在听我说,你要如何去找到她,如何去杀她。当你飞行到地球的西边时,跟了太阳的行程而走,你将到了‘微光之地’,在大洋的边界上;在那里,在海边上的一个洞中,你将寻到‘灰妇人’们(The Grey Women)——三个与时间同寿的皱纹满面、女巫似的老妇人;她们三个人只有一只眼。这些人乃是戈耳工们的姐妹,她们会告诉以到戈耳工们住处的路径。但她们将不肯告诉你,因为她们是有先知之力的,会知道你及你的来意。所以你必须偷偷地戴了隐形帽到了她们的当中,当她们如常地把眼珠由这个递给那个时;夺去她们的独眼,然后你恐吓她们说,她们如不说出她们的姐妹住在何地,你便要将这只眼毁坏了,她们必定会因恐惧盲目而屈服的。当你到了戈耳工们那里时,你将由美杜莎的翼而认识了她;她的翼,白如天鹅,而其他的两个姐妹,则都是鹰翼。她们都是极凶猛可怕的,假如她们能看见你,英雄,你的生命便完了;她们将捉住你在臂间,以她们的蛇发来绞你,因为她们的力气是非凡的;我借了地狱中的隐形帽来以救你脱了此厄。但还有另一个危险呢,为了要渡过这个难关,我再借给你第四件东西——我自己的盾。因为美杜莎的双眼具有那么可怕的能力,凡是看着它们的人都要立刻变成石头;所以,你要小心,不要与那眼光相接触,只能向后退着走,走近了,举起盾来,当作一面镜子,使她的影子指导着你的一击。击下了她的头颅之后,又要小心,不去看她的头部,为的是她的双眼虽在死后仍有那种能力。将它立刻纳入你的行囊中,飞快地逃走而去,以避其他两个戈耳工的复仇。现在,再会了,我的波修士;勇敢前去,不要怕,因为当你危急时,雅典娜总在你的身边。”
女神说完了话,一转眼间便消失不见了。波修士心中充满了感激与诧奇,跪下去吻着她的足所踏的沙。然后,他打开了行囊,吃惊地看见天神们所借给他的东西:赫耳墨斯的金鞋,鞋跟的两边,长着黄澄澄的金羽翼;普路同的魔帽,是一种黑而柔的兽毛制成的;熠熠有光的镰刀,是天上神匠海淮斯托斯所造的。他穿戴上了这些东西,便将行囊背在背上,取了雅典娜的盾在他的臂上,开始起程;飞得高高的,经过地中海向西而去。
当达那厄的儿子离开了这个他在世界上所知的唯一的所在——小岛时,短促的夏夜已经是快尽了。他在高空中飞行了不久,大地与海便都已浴在朝阳的光中。那时从南方来了一阵狂风,驱逐了一群的白云,在前飞奔着。这风的力太猛了,竟将波修士吹出了正路而到了极北的希卜波里亚人(Hyperboreans)的地方去。在那地方,终年没有雨,没有冰雹,没有雪,树木也不落叶,四时气候皆是温和,因为这个国家的疆域乃在北风的冰冷的呼吸之外。那个地方的人民也与他们不同,他们不知忧闷疾苦,也不会老,但康康健健地活到了一千岁之后,他们便一点也不痛苦地入于不醒的长眠中。这个有福的人民乃是属于阿波罗的,他们以音乐与歌崇拜他,又祭他以野驴的牺牲。当黑暗的寒冷的冬天到了时,阿波罗便离开了他的得尔福的住宅而与希卜波里亚人同住着,直到第二年春天再回到大地上。许多人出发去寻求这个神奇的地方,但没有人达到那里去的。其实在的原因是:通到那里去的只有一条路,而这条路却是一个隐路,除非为天神们所保佑,没有一个凡人能够走到这条路上去。现在,宙斯为了给光荣于他的儿子,使他先于一切凡人走到这条神秘的路上,于是波修士便到了阿波罗的快乐的人民之中。他们快乐地接待他入室;那一天,他看见他们杀牲祭神,还和他们同宴。但当太阳西斜时,他便站起身来和他们告辞,说道,他有很远很远的路要走呢,即要到大洋的门去,于是他又飞到广漠无垠的天空上去了。他跟随了赫利俄斯的熊熊的车辙,翱翔过半个世界;而在远远的远远的下方,山峰、森林以及蜿曲如带的河流都清楚而细小,如在一个图画中。正当太阳沉入它的大洋床上时,波修士也到了地球的最边岸了,便降到“微光之地”的雾与阴影中去。
他看见了雅典娜所说的洞穴,“灰妇人”们正坐在洞口,她们咿唔着一曲怪奇的小歌,她们的盲然而苍白的脸在微光中看来如鬼魂似的。一个妇人手中执着她们所共有的独眼,这只眼如红宝石似的灼灼有光。当她将这只眼传递给她的隔邻时,波修士冲向前去,从她手中抢了去。她高声哭叫道:“唉,姐妹们呀,我们所恐惧已久的他,已经来了,不为我们所见地将我们的独眼劫去了!”那两个妇人也如冬天的风似的呻吟着。但波修士叫道:“因为你们知道我,老太婆们,你们一定会猜得出我所求于你们的事。告诉我到哪里去找戈耳工们,我便还了你们的眼睛。如果你们拒绝不言,则我便要将此眼踏在脚下,或投入大洋中了。”
“除了此事之外,别的随便你问,宙斯的儿子,”“灰妇人”们哀求道,“光荣,财富,国王——这些我们都可给人家,虽然我们似是,且实是那么穷苦可怜。你要什么,我们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还了我们的独眼!”
“不,我一点也不注意那些东西,”波修士说道,“因为在我的心中,除了我所要寻求的东西以外,别的全不注意。回答我,妇人们,否则你们将终古地瞑坐在黑暗中了。”
“灰妇人”们见他不为所动,便指示他沿了大洋岸向南而去,直等到他到了一个岩石的小岛,紧靠在一个高岩之下。这小岛乃是戈耳工们的巢穴。现在,波修士依言到了那地方,看见一片黑色的险岩,由海由陆都不可近;在微光中,只见危峰四耸,险浪在岛边澎击不已,浪沫白而有光。他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三个有翼的人形,共伏在岩岛的平顶之上,有如巨大的海鸟们栖憩于彼。于是他飞憩在她们上面的危岩上,等候着明月的东升,使得看见三个之中,哪个是他所欲杀的。但,为了疲倦过度之故,他躺下身去,睡了一会儿。当他醒来时,明月已经如圆盘似的升在高天之上。熟睡着的三个戈耳工们的形状,在月光之下如在白昼似的一样看得清清楚楚。波修士执了钻石的镰刀在手,轻悄无声地飞到了她们的岩岛上,极谨慎地走近了她们,专心地凝视在明镜似的雅典娜的盾面上。他在盾上看见了白鹅翼的美杜莎的影子,她的蛇发,她的美丽而可怕的脸部。正当他在盾中看着时,她忽然睁开了灼灼的双眼,以说不出的恶狠的视线四望着……仅是她的影子已足够冷却了这位英雄的血液了。他耸耸肩,心里震跳着持刀斩下去……当他割稻似的扬下去,那柄弯刀的锋口在空中熠熠发光……一阵可怕的咝咝之声……一声重击……这个戈耳工的头颅已滚到他的足下了。当他握住滑腻的死蛇时,颇有些栗惧,然而他竟握住了蛇发,将这个戈耳工的头颅塞入他的行囊,如一支箭似的向天空冲飞而去。正在这时,一阵非凡间所得闻的呼叫,告诉他美杜莎的姐妹们已经醒过来了。这两位姐妹飞上了空中,鼓拍着她们的鹰翼,四面地狂飞着,要寻找杀了美杜莎的仇人。不可见的英雄却注意到雅典娜的吩咐,轻悄悄地飞过了她们,向东而去。
现在,这位女神她自己,也不为人所见地站在岩岛上,波修士的身边,鼓励勇气于他心中,使他的手臂格外有力。当戈耳工们猛冲着要来复仇,晕倒在美杜莎的无头尸首之旁,高声地痛哭着时,雅典娜还逗留在那里未去。那个悲歌是那样的惨美,连雅典娜听来也为之感动悲伤了。不久,她便创造了笛,用以模拟戈耳工们的悲戚的音乐。她将这个乐器给了凡人们为娱乐之用后,还教他们以模拟蛇发女郎们的挽歌的调子。
但当她们还悲歌着,美丽的女神还不为她们所见地站在那里时,一个奇迹中的奇迹在她们之眼前出现了。从流注成一个黑泊的美杜莎的血中,涌出了一匹神骏异常的马,如冬雪似的洁白,一对天鹅般的大翼伸出它的肩部。当戈耳工们诧异地望着这个生物时,它已翱翔于空中,离开了它的宗人逝去了。然后雅典娜出现于她们之前,说道:“神与人所同憎的姐妹们,美杜莎的儿子是一匹有翼的马,你们为什么觉得可怪?你们不知道她的情人乃是驯马者波塞冬,而他和她结合时乃变了马形的吗?看呀!我现在已经对她报复了她玷污了我的利比亚神庙的仇了;她乃敢在处女神的庙中做恋爱的拥抱。这乃是我帮助了波修士到这里来的,他已经将美杜莎的头颅斩下取去了。至于美杜莎的神奇的儿子,他的神父已留养了他,过了不久,便要领他到一个凡间的主人那里去了。但过此以后,他便要留养于宙斯的黄金的马厩之中。”
雅典娜说完了话,自行前去,不顾戈耳工们的悲泣。据水手们告诉人说,他们驶行过西班牙的沿岸,在明月光下,还可以在风中听见她们的悲鸣,且还可以在岩上看见她们的黑影,俯伏在一具无头的尸上。
波修士转身背了大洋河而飞行,飞过了山脉,飞过了平原,飞过了地中海许多路。他足上为赫耳墨斯的神鞋所托住,比鸷鹰还疾地飞行着;在灰白色的黎明时,他已飞过了库瑞涅(Cyrene)的高山,尼罗河的为迷雾所封的河口。在太阳初升的时候,他已看见埃塞俄比亚(Ethiopia)的岩石的海岸线在他的面前了,在那里从海边扬起了一阵大哭之声。波修士飞近了,去看看这哭声究竟从何处而来。他看见一大群的男男女女,站在高耸的红色岩的边上,全都以恐怖的脸向海而望,高声大哭;危岩之下,在一条窄长的沙地之上,有一个白色的人形站在那里僵直不动,有如雕成的石像……但飞近了一看,波修士却见她乃是一个活的女郎,被铜链缚住在水边的一具桩上,她的玫瑰色的肢体是赤裸无蔽的,只有黑色的长发披到了她的膝盖。她的头向后仰着,她的眼睑紧紧地闭着,假如她的红唇不时地如一个人在极痛楚中似的颤动着时,波修士一定要以为她是眩晕过去的了。
见了这个情景,英雄的心又怜又怒,他飞停在沙地上,脱下了他的隐形帽。“啊,最美丽的女郎,”他温柔地叫道,“什么坏人胆敢这样地使你受苦呢?不管他们是谁,他们都要重重受罚!”她睁开了她温柔的黑眼,诧奇地凝望着他,微声地说道:“我所见的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神道吗?唉!但愿你是居住在俄林波斯山上的一位神。不要讥笑我,因为你很知道我是在这里等候着我的运命。”
“我不是一个神,不过是一个妇人之子。”波修士急忙答道,“然而我却有神道们帮助着我,我很相信,是他们送我到这个地方来,用了他们的一件赐物,我可以把你从这个可羞的束缚中解放了。”他从行囊中取出海淮斯托斯所铸造的镰刀来,斩断了缚着她的铜链,有如斩断朽绳那么容易。她的美手一被释放了,这位女郎便将她的黑发,更紧地裹蔽了她的身体,她脸上如玫瑰似的羞红。然后,她突然悲哭着说道:“唉,和善的少年!你斩断了我的铜链是没有用的,因为我无处可逃……我被放在这里要残酷地死去……时候到了……唉,立刻逃开这个地方吧!我请求你,否则,你也要可怜地死了。”
“你以为我是那么卑鄙无用吗?”波修士叫道,“不,我要救你,如果天神们愿意。如果不,则生而为一个懦夫,不如死好!现在快快告诉我,你所说的这个运命是什么呢,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乃是从海中而来的,前面有大群的人在等望着它呢。但说呀,且让我知道我所要遇到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一个从海中来的巨怪,”女郎说道,“为的是波塞冬和我们生气,送来为害于我们国中的。唉,勇敢的少年,所有你的勇力对于它是一点也无所施的!它比五十支桨的大船还巨伟……没有刀刃能够刺进它的黑而巨的腹中……它的大牙床上,有三排的铁齿,而且喷吐着一种致死的蒸气。每一天,太阳升起时,这个怪物便上岸来寻求食物,每天都来——因为它在岸上也如它在水中一样行动敏捷——他捉了牛畜、男人、女人,生吞了他们下去。一只牛,他们说,不过只够它一口。它为害了一天,害了不少的人畜!……后来,昨夜,一个神示说出这乃是因为波塞冬的愤怒之故,除非将国王的女儿献给了这个怪物,它的怒气才能够平息下来。”
“而你便是她吗?”波修士叫道,“告诉我你的名字,小姐;和你父亲的名字,他所统治的是哪一族的人民?一个野蛮的民族,然而一个更野蛮的国王,竟将他自己的女儿送到了这样的一个结局!”
“不,他也无法可想,”公主说道,“一个女儿死了总比整个埃塞俄比亚国家都灭亡好些。因为,你要知道,这个地方之名乃是埃塞俄比亚。至于我父亲之名呢,是刻甫斯(Cepheus),我自己则名为安德洛墨得(Andromeda)。”
正当她说话时,他们上面的危岩上的人众都同声怖叫起来;在他们足下的海水如一只锅水似的滚沸着,有一个大动物向沙地而来。这是一只如黑船倒翻过来的东西,由海中现出来,哗哗地登了岸。一个可怕的头,紧近于波修士所站的地方;那么近,它口中的腥气竟温热地拂到他的脸上。但英雄如思念之快,将安德洛墨得拉到了他身后,从行囊中握出了戈耳工的头颅,正向着这只怪物的小而恶毒的眼冲去。看呀,当它们与已死的美杜莎的眼相接触时,它们便连瞬也不能一瞬地固凝着了;它的大嘴,仍是大张着,但嘴中却不再有呼吸透出了,所有它的巨体都变成了石!据说至今还在那里。
站在高处观看的人——他们乃是邻近城中的全体人民——并没有看见有一个外来的少年和安德洛墨得谈着,因为她为悬岩所蔽,他们几乎看不见她,且他们也只专心地望着巨怪的出现。他们为他们惨死的公主而悲哭着,然而大众又都偷偷地希望着要知道,这可怕的牺牲的告成,使他们得以逃出了天神送来的恐怖的掌握之外。但当他们伏身于岩边,向下望时,却看见这个怪物上了岸,又见到继于其后的奇迹,便都大声欢呼,感谢天神,大叫道,一个天神幻化为一个凡人,来救全了公主。全体人民都由最近的路奔到海边,拥挤于波修士的身边,跪在他的足下,赞颂他,祝福他。但他在这时,却将安德洛墨得包裹在他的大衣之中,握扶着她在臂间;她是几乎要晕过去了,脸色苍白异常。他不耐烦地叫道:“朋友们,不要谢我,我也和你们一样的是一个人;你们去谢天神们去吧!特别要谢雅典娜,因了她的福佑,我才能将这可怕的怪物毁灭了。现在,请你们中的几位,将你们的公主抬到她父亲宫中去,至于我呢,我还要赶路前行呢。”
于是安德洛墨得从他的肩上抬起了头,挺立在那里,以坦白感激的眼光望着他,说道:“你不要离开我,人类中的最高贵者,等到我父母看见了他们孩子的救主——没有别人的手,只有你的,才能将我还给他们,如从死中还给他们一样。请你现在就和我们同走吧!我是强健的,不要人抬,只要依靠在你的臂上便够了。”
“随你的意吧,美丽的安德洛墨得,”波修士说道,“因为我不是一个鄙夫,会拒绝你的那么细小的一个希望的。”
于是全体人民都欢呼着;当他们望着刚才还是他们的恐怖而现在已化成了石的怪物时,他们便匆匆地飞奔进城,要将这个惊人的消息报告给国王知道。但波修士和安德洛墨得却走得比较慢;因为他们一路上有许多话要谈。起初,她问他的姓名及父母;她热切地问着他,温柔而好奇地望着他,一层层地问着,直将他所有的身世都知道:达那厄的故事,他在西里福斯的幼年的事,以及他为何要去寻求戈耳工的头颅,以及以后所发生的神迹。然后波修士也回问着她;问她波塞冬为何对于刻甫斯及他的人民发怒。“唉!”安德洛墨得说道,“我们全都为了一个人的罪过而受害;那个人便是我的母亲,王后卡西俄珀(Cassiopea),因为她长得异常美貌,她也以此十分地自傲;她夸说,她自己比之时游于我们海岸上的海中仙女们还要美丽。不,她还禁止我和我们城中的女郎们依照着向来的风俗,献花于建在海边的她们神坛上;她说,她自己比之她们更值得受此光荣。于是,如神示所指出的,仙女们便向他们伟大的宗人波塞冬控诉我们;他送了这个怪物来害此土,使卡西俄珀不得不献出她所爱的女儿作为牺牲以献给被违侮了的海中诸后们。”
此外,当他们在绿草地上走着时,少年与女郎还谈了许多的话。他们到了城边时,他们的谈话已成为如熟悉的朋友似的谈话了,他们的心已彼此固结在一起。国王刻甫斯和王后卡西俄珀在城门口迎接他们;贵族们和人民拥拥挤挤地站立着,全都穿了宴会之衣,头戴花冠;当她的父母喜得出涕地抱着安德洛墨得时,他们并也欢迎波修士,热切地感谢他。国王问知了他的名字之后,便对他说道:“啊,波修士,我要给你什么报酬呢,你这位救了我独生女的人?你有广大的土地,或我们的最肥美的牛羊,或装载了埃塞俄比亚的黄金的一只船吗?尽管向我要你所欲的东西,且取了它,取了半个王国也不惜。”
于是波修士说道:“唉,国王,我既不欲也不配接受报酬,为的是,我之做此,纯因了雅典娜的保佑。但你既允许给我以任我所择的赠品,那么,便给我以这位女郎为我的新妇!”
“那我很愿意,”刻甫斯答道,“因为谁能更配娶她呢?她将有一个高贵的丈夫,我也将有一个女婿能给我家以光荣的名誉,我们知道天神们显然地注定了要你为著名的历险的。但愿他们祝福这个婚姻,给他们以如他一样的儿子,当我去世之后,承继我的王位。至于你自己呢,我将使你成为一个王子,为嗜战的埃塞俄比亚人的一个领袖。”
“你不要以我为忘恩背义,埃塞俄比亚国王,”波修士说道,“但我不能住在你的国内。因为第一件要事,我必须回到西里福斯的小岛的家中;我已和那个国王立了誓,要带了戈耳工美杜莎的头给他。那个头我已放在我的行囊中了,海兽之化石即此头之魔力所致。但当我实践了我的允诺之后,我便要回到我的生地,著名的阿耳戈斯,为的是我是那个地方的继承人;我是达那厄的儿子,而她则为老年国王亚克里修士的独生女;现在,我已成人,我便要到我没有见面过的外祖父那里求我应得的权利了。他是一个凶猛无人心的人,以一个不名誉的虚罪乃投我无辜的母亲于海中,那时,我还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婴孩呢;现在他必须偿她所失,否则将有所不利。”
刻甫斯听了他的这一席话,心里很悲戚,说道:“虽然你所要做的事是很聪明、很好的,阿耳戈斯王子,但要回到你的远地的祖国去,假如不是为了我已允诺之故,你不该带了我的女儿和你同去的。”王后也高声地插上去说道:“唉,英雄,你忍使这位女郎,那么娇养的一个美人,当你寻求幸福时,跟随了你跋涉各地吗?”
“让她去选择吧,王后,”波修士微笑地说道,“如果她不愿意和我同去,那么,我将国王所说的话给还了他,不作准。”
“说得不错,”刻甫斯叫道,“现在,女儿,你怎么说?你要和你的父亲母亲及宗人们同居着呢,还是跟了这个异邦人到了异邦去?”
女郎垂下了眼,脸上羞现出爱神自己所有的红色,轻轻地说道:“我将跟随了波修士去,我的父亲,虽到了地之末端也愿意。为的是,我现在是他的了;不是你们的——啊,求你们原谅!——你们已将对于我的一切权利都给了新郎‘死亡’了。我给他以他所救的生命;他到哪里去,我也要去;他住在哪里,我也要住在那里;天神们给他以祸以福,我也将同享同当。”
“随你的意吧,女儿,”国王说道,“我今天看见这位少年得到了双重的胜利了;不仅雅典娜保佑着你,阿佛洛狄忒也和你友善呢。娶了你的新娘,王子波修士;我很高兴联合了你们的手。现在我们要到宫中去,谢了神之后,你们的结婚宴便将举行了。”
那一天,全城都休假庆祝。国民们由远由近而来,他们听见此地的恐怖已不再有,都热心地要一见结果了它的英雄。国王刻甫斯终日开宴,以接待一切进他宫廷中的人;宴席是那么丰富,你们将以为天下了肉与酒下来。到了黄昏时,波修士和安德洛墨得的婚礼便依据了埃塞俄比亚的风俗,严肃、宏丽地举行着。国王与王后都恳留他们的女婿留住七天,一边他们可以预备一只船,装载了财宝、珍奇、美冠、佳服,以及一切属于一个公主的嫁奁之物,使安德洛墨得在她未来之家中可以安适如常,一物不缺;在这七天中,婚宴仍继续举行着。但在第七天上,国王和他的男客们宴后正憩着时,宫门外却有喧哗的声音。突然,一队盔甲绚烂的兵士冲进了大厅,喊叫着,扬着他们的矛。他们的领袖是一个巨伟的黑髭的埃塞俄比亚人,全身武装,闪闪炫目。他走到国王座位之前,恶狠狠地望着他,说道:“虚诈的刻甫斯,我怎么会听见你将我的未婚妻又嫁了另一个人的消息呢?你不曾立誓给我以你的美貌女儿为妻,以酬我的战功吗?啊,你活该发抖了,脸色苍白了!我对着一切天神们立誓,我必要杀死了你,虚诈的王!但看在我们同宗的面上,如果你立刻交出了安德洛墨得给我,我便放了你。”
“高贵的菲纽斯,”国王说道,他真是不能隐匿了他的恐惧,“我破坏了婚约,这是真的,但此外我何能为呢?当这位异邦王子救了她时,我的女儿已是当作已死的人的了。他要求娶她为妻以作报酬,诚然,这不算是夺了你的本已永远失去的东西以给予他吧?请平心静气些,好宗人。为了补偿你,我将允许给你以两倍于公主的嫁奁的纯金。但至于她自己呢,她已经结了婚,你知道,这已经不可挽救了。”
“为何不可?这将要,这必须。”菲纽斯叫道,“你想想看,自从这个消息来了以后,我和我的兵士们从你的边界上日夜奔驰回来,为的是什么?不要再废话了,我说!你看,你们在这里的全都是身无披挂的——你的百姓们如羊般怯弱——我已置你于我的权力之下了。立刻去唤了那位女郎来,让我们和她和和平平地并骑而去,否则我便要使你的宴厅流血如一家屠场一样的了。”
于是波修士从他的席上站了起来,他的利眼在他的紧皱的额下,如钢铁般有光;当下他叫道:“威吓放纵已经足够了,野蛮人!现在听我说,因为这是由我引起的争端,你所要斗的乃是我,宙斯之子,而并不是这位和善的老王。你且及时地觉悟吧!走开去,不要再扰乱我们了,因为你如果表示一点强暴,你和你的兵士们便将都是死人了。”他说了话,便拿出放在他身边的行囊。
“啊,你相信你的魔术,年轻的巫士,”菲纽斯冷笑地答道,“但这一次你将无所施其技了。”他喊着他的战号,拔刀在手,向波修士冲去,他的矛手随于其后。
但他高叫道:“全体朋友们,静静地闭上了你们的眼睛!”突然他一手执了可怕的美杜莎的头颅,直伸出去,如盾似的挡了他们的恶狠狠的脸……喧哗与兵器之声立刻死寂了下去……厅中一切都沉寂无声,呼吸可闻……然后波修士以平静的声音叫刻甫斯和他的客人们睁开眼来,他们看见前面所站立的不复是恶狠狠的战士,却已是石的敌人了!菲纽斯的手臂正扬了起来要击过去,愤怒的脸正凝固着,永远不变……在他左右的从人,每一个都执了一矛,作势欲投,头向前,眼专注……他们无生气地站在那里,那样神采奕奕,没有一个雕刻家能够雕得出。他们将永远地站在那里,直到“时间”的大手扫开了埃塞俄比亚的古国,荒芜了刻甫斯的城邑,而这些石像仍然存在。国王为这些人可怕的结局所震骇,不叫他们将这些石像移开了,却将这个宴厅的门用墙堵塞了,自己另外去建了一个。
第二天,波修士和安德洛墨得拜别了刻甫斯和美丽高傲的王后,走到了海港,他们的船已在港口等候着了。这船为许多精壮的奴隶所驾驶,公主的一队侍女也都上了船。一大群的人民祝着祷着,送了他们上船,眼看着他们扬帆而去。他们沿途顺风,几天之后便到了西里福斯,抛锚于此岛的寂寞的小海口。于是波修士跳上了岸,匆匆地向城而去。他所遇见的第一个人乃是善良的渔夫狄克提斯,他自从由海中救了达那厄和她的婴孩上岸后,始终善待他们,为他们之友。少年快乐地招呼着他,说道:“和我一同快乐着吧,最好的朋友,因为我已得到了我所寻求的东西,而且还有许多许多别的!你将会听到一切的——但先让我们快到我母亲那里去,她看见我安全无恙地归来,将要如何地快乐呢!以后,我带了我的礼物到国王那里去——这件礼物在这里,在这个行囊中——但是,朋友,你为何半声儿不响,那么忧郁地望着我?唉,天呀!我的母亲……有了什么不幸的事吗?”
“是的,波修士,”狄克堤斯忧郁地说道,“很不幸,虽然不是最坏的——不,你要镇定些,她还活着呢!但我这个最坏的兄弟,最后却掷下了他的面具了。你离开了西里福斯不久,他便到了达那厄那里去,要她在两者之间选其一:嫁给他,或者在狱室中受饿。当他看见恐吓不动她时,这坏人便将她用铁链锁了起来,投入黑暗的狱室中。他以面包及水度她的生命,每天去看她一次,恐吓她说,如果不答应,将有更坏的侮辱在后呢!但没有东西能够动摇了她的高贵的贞心。我久已疑惑他对于她有恶意,现在是很明白了,他差你到那样的危险的寻求上去,一定是希望你永不归来为她报仇的了。”
波修士听了这一切的话,如被焦雷所击的人一样,但当狄克堤斯说完时,他以愤怒得颤抖的声音叫道:“他要看见他派我去寻求的礼物的,他要看见它的来到,狄克堤斯,我们且到宫中去,一刻也不要耽搁!”他如一只鹿似的飞奔前去,一边跑,一边将行囊解开了。
“但愿天神们帮助那个孩子!”诧异着的渔夫说道,“实在的,这些噩耗竟使他丧心失志了。他乃以为柏里狄克特士会因为他带给他一个戈耳工的头颅,而释放了他的母亲吗?唉,毋宁说他是要杀死了他呢!但我要跟了去,尽我的微小的力量去卫护他。”
狄克堤斯也尽力地向城中狂奔而去,他是那么好心好意,虽然波修士立刻便远越过他的前面而去。他在少年进宫去之后,在国王的宫门口站了一会儿。柏里狄克特士坐在厅中的上端,许多友人依次而坐,酒杯在手,他的面前有一张银的圆桌,他的双眼,闪着死憎之意,凝在达那厄儿子的身上。他站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默默不言,右手伸出,执着行囊。国王以低微的不自然的声音对他说着话。狄克堤斯听不见那话,但他看见国王说完了话,他的友人们便忍不住地一个个带着侮辱地大笑不已。于是,当大厅中还响着他们的讥笑之声时,波修士却快步而前将打开了的行囊抛在桌上,叫道:“这是你所欲的礼物,柏里狄克特士!好好地望着它,国王,告诉我,这究竟是不是戈耳工的头颅?”
但柏里狄克特士却永远不能回答一句话了,因为当他的眼睛与盲了的向上翻的美杜莎的眼睛一望时,他便凝固而为石了。至于他的快活的同伴们呢,有的惊喊着逃出大厅,有的则恐怖得半死,跪在波修士的足下,恳求他的赦免。“愚人们!”他说道,“我为什么要害你们呢?宙斯的鸟肯和啾唧的麻雀们宣战吗?”他疾掩了行囊转身走到门口,狄克堤斯在那里遇见他,颤抖而且迷惑着他所眼见的奇事,然而心里却高兴着那位专制魔王是不再有的了。
这两位朋友匆促地到了达那厄所囚的阴暗的狱室中去,但守卒们已经听见了那个消息,他们深惧着波修士,已匆促地将那位温柔的囚徒带出了狱室……据说,只有一次,眼泪从这位神似的英雄的眼中流出,而这次便是当他看见他母亲为铁链所锁,死人似的苍白,为忧苦与乏食弄得只剩了一个影子,被他们抬了出来时……但所有的可怜的境遇,都如做了一场噩梦似的过去了,当达那厄觉得她儿子的健臂再度环于她的身上,且看见额前的胜利的光……
现在,西里福斯岛上的人全都到波修士那里去,要请他为此岛之王。因为大众见了以铁棒统治着他们的柏里狄克特士已死,心里全都十分快活。但波修士却答道:“好朋友们,那是不能够的。因为我还要到另一个国中去,即著名的阿耳戈斯,那一个国家乃是我所应受的土地。我必须立刻别了此地;但在我扬帆告别之前,我很愿听见你们立誓公举,拥戴一个更有价值的国王——聪明正直的狄克堤斯。”
所有的百姓们都同声地答应道:“我们愿立誓,伟大的英雄!因为你必须离开我们,狄克堤斯要成为我们的王。”于是波修士和他的母亲与新王亲爱地告别了,也别了所有岛民中的他们的朋友们而上了宏丽的埃塞俄比亚船上。他们两位如此地离开了西里福斯,乘了一只和十八年前来时大为不同的船;他们带去了那只木箱,作为那个神异的旅行的纪念。
当他们驶行了一天一夜时,便可看见阿耳戈斯的海港了,但一阵狂风吹了起来,将船吹离了正路,远远地向北而去,直到船主不得不将船停留在底萨莱的一个海湾中。有几个农夫跑来看这只外国船,从他们的口中,波修士知道了这国的名称;离此不远,便是拉里萨(Larissa)的古城,他们的国王条太米士(Teutamias)为了祭献他的亡父,那一天正举行一次竞技会,允许一切的来人参与此会。波修士为神灵所催促,竟决心要跑去看看,且参加竞赛。他独自一人到了坚墙的拉里萨。他在比拳、相扑、赛跑上,都战胜了底萨莱的少年之花。所以条太米士和所有他的人民都诧异地不知这位神似的客人是谁。但当投盘时,波修士竟那么有力地将盘投了出去,这盘竟远离了竞技场而落到观众之中去了。尖锐的铜边击中了坐在国王右手的一位老人,正中了他的太阳穴上。他跌倒在地,他的银发全沾了血,没有呻吟一声就绝了呼吸。波修士心中充满了悲闷,他问旁立者这老人是谁,他们答道:“这人是我们国王的客人,阿耳戈斯的国王亚克里修士,他昨天才到这里来。”这使他更为恐怖着。
于是波修士自己通名于底萨莱的国王,将他母亲的故事全都告诉出来;开始于那么多年以前的得尔福的神示所说的话,而现在却竟于不意之中实现了。“运命的工作诚是神怪无比的,”条太米士说道,“任何凡人要想逃避了它所预示的运命是绝不可能的。亚里克修士逃到我这里来,为的是一个奇怪的谣言传到了阿耳戈斯,说,达那厄的儿子还活在世上,他要回家来为他母亲复仇。他年纪已老,精力渐衰,他的唯一的希望,如他所想的,乃是弃了他的国,逃到这个希腊的僻壤中来以求安全。凡人的眼怎么会预先看出,他竟会在这个异域,遇到了神巫所久已示警于他的时间与人呢!”
于是波修士知道,狂风吹他到底萨莱海岸来,并不是偶然的事。他的似乎不幸的投盘却正对着天神们所指定的鹄的而落下。但他却忧郁地离了拉里萨,又扬帆而去。因为,虽然这全是不自知的完全出于不幸的机缘,他却究竟自己沾染上了亲人的血在身上。为了这个缘故,当他最后到达了阿耳戈斯时,他竟不欲接受他外祖父的国家。他和他的亲属米格潘西士(Megapenthes)交换了一个城与领土,米格潘西士乃是底林斯国王柏洛托士之子。
现在雅典娜她自己来洗清她所深爱的英雄的血罪。他在还给她赫耳墨斯和普路同的神物之外,还献给她以美杜莎的蛇发的头颅,这个头颅自此以后便永饰在这位战士的女神的胸甲之前。此后,波修士听从了一个神巫的话,由底林斯出发,建筑了伟大的坚城密刻奈(Mycenae),在他国境的北部。他和平富裕地统治了许多年,他的温柔的母亲,死了葬了。在时间届满时,他和他的美貌的王后也都离开了世界。但宙斯却不让这两个人住在地狱之中,他将他们的灵魂飘泛于依里西亚草场(The Elysian Meadows)之上,又将他们的身体,变作了那些光明的星宿,至今我们尚名之为波修士与安德洛墨得。在他们的左近,神之王也安置了卡西俄珀坐在王位上的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