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宋是克瑞透斯的儿子;他和父亲一样,也是一位正直的国王,但他的性子过于柔和寡断了,不适于统治强悍的底萨莱。当一部分的底萨莱诸侯起来反抗他时,他便手足无措地欢迎他的同母异父的哥哥珀利阿斯的帮助。珀利阿斯住在离伊俄尔科斯不远的地方,成了一个著名的武士。他以铁腕镇定了国内的叛乱,感激不已的国王便命他为卫队长。但不久,国王便发现,他这次买来的和平,代价实在太贵了;珀利阿斯不仅勇猛,而且机诈能干,暗中设计推翻了他的兄弟国王埃宋,而自为国王。然而他竟赦了埃宋不杀,使他带了几个忠心的仆人,住到城外去。而国王的一切府库财宝、牛羊马匹以及王位,则完全归于珀利阿斯所有。
珀利阿斯统治了底萨莱九年。然后,他有好几夜为一场噩梦所惊,梦见一个人站在他的床边,想要谋害他,而他则躺在那里既不能动,也不能发声,一连好几夜如此,他便派使者到得尔福去,吩咐他们用他的名义问:“我所做的梦是什么意思?”阿波罗借他的女巫口中答道:“让国王珀利阿斯知道,他将死在埃俄罗斯后代皇族的手中。他千万要注意一个人,他穿着单只鞋子,从他的山居来到光荣的伊俄尔科斯,不管他是本城人或是外来的人。”机警的国王听了这话,他的血都冷了。然而他自言道:“我所怕的那个埃俄罗斯后代是谁呢?埃宋老弱而无子;至于他的兄弟们呢,亚米赛安则远住在西方,菲莱士则正得着我的欢心。我只要小心那个穿单只鞋的来者,便不要紧了。”于是他严令各城门的看守者,如果看见穿单只鞋的人便要立刻去告诉他。几年过去了,这个人一点也没有踪影,珀利阿斯也几乎完全忘记了他的恐惧。
但神秘的奇迹终于发生了,一个预期的人终于出现在伊俄尔科斯了。这个人肩着两支猎枪,身上穿着当时国人所穿的时式衣服,紧裹在身上的大衣,衣外还披着一张山豹的皮。他似乎正在青春的花期,他的金黄头发的鬈曲的发结似还未经过剪刀,如日光之流泄似的披到他的背上。这时,正是早市的忙碌时期。这个客人无人注意地走进城门,在市场的人群中站了一会儿。现在百姓们注意到他了,那么美貌英俊的一位少年,却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们心中异常地惊奇,对邻近的人互相耳语道:“当然的,他不会是阿波罗吧?……或者他是阿佛洛狄忒的主人,坐着铜车的他吧?……或者他是少年的俄托斯或他的双生兄弟依菲尔特士吧?……不,人家说,他们是早已死在膏沃的那克索斯了。而我们知道,底条斯(Tityus)也已为勒托(Leto)的孩子所射死,为追求于禁忌的快乐之后的人的警戒。”他们这样谈着,偷眼望着这位客人,但这时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左足是不穿鞋子的,立刻跑去告诉国王珀利阿斯。珀利阿斯便坐车急忙地到市场上来。当他看见这位少年的右足上穿着单只鞋子时,他的心里便充满了忧郁,长久恐惧着的事,现在终于实现了。但他究竟是一位有心计的人,立刻把忧恐藏了起来,和和气气地问道:“客人,你的祖国是哪里呢?你的父母是何人呢?请你直言勿隐,不能说谎,否则,便要侮辱到你的父母了。”少年一点也不为这些近乎侮辱的话所激动,他安详镇定而且有礼貌地说道:“我至少不至于辱及卡戎(Chiron)的教训,因为我是从他的山窟中来的。我在那里,为纯洁而神圣的乳娘们所养育,即他的母亲菲丽拉(Philyra)和他的妻卡丽克洛(Chariclo)。我和他们整整同住了二十年,永没有做过一件有罪过的事,也没有说过一句可耻的话。但今天,聪明的卡戎却命令我回到伊俄尔科斯来,得回我父亲的旧土,这旧土是高高的宙斯给了埃俄罗斯的子孙们的;因为,现在,我知道,有一位奸臣,不敬神道的珀利阿斯窃据于我父亲的王位。”
“你真是一个说谎话的奸人!”国王愤怒地叫道,“全伊俄尔科斯的人都知道埃宋生平只有过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一生下来便死了。”
“不,他并没有死,”伊阿宋(Jason)答道,“因为我便是他!现在听我说:我的出世,正在父母被逐不久之后,因为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一为奸王所知,我的性命便要危险,所以他们将我假装作死了,举行了严肃的葬礼。但同时他们却偷偷地在黑夜之中将我带到珀利翁山上去,一位可信托的使者将我交给了和善的卡戎,以便养育成人。这位圣兽名我为伊阿宋,因为我知道不少他的医术。……现在,可敬的好百姓们,请你们告诉我,我父亲老人家住在什么地方;相信我,你们所指引到埃宋之家去的,并不是一个异邦的人,而是他的与这个地方的一个真正的儿子。”
于是在市场上的百姓们全都高声欢呼,恳切地引伊阿宋到他父亲家里去,一点也不留意到那位愤怒欲狂的国王。他郁郁地退回宫中,在细想一个恶计。但伊阿宋则回到城外他父亲的破屋中去。老头子的眼光一落在伊阿宋的身上,便认识他是谁;老眼中泪水滚滚地流下,为的是乐见他的儿子居然长大成人,俊美而且英武。
埃宋的儿子未死的消息如野火似的传到外面去,这些传消息的人还说,现在这个儿子回家来了,是一位最俊美的少年,这个消息将失位国王的兄弟们都带到伊俄尔科斯来,菲莱士从近地而来,而亚米赛安从远远的西方而来,虽然他们在此时之前,并不曾干预过埃宋的事。和他们同来的,还有一大群他们的儿子们与族人们。在他们之中,有两位在后来最有名:一位是亚米赛安的儿子墨兰浦斯(Melampus),一个先知者;一位是菲莱士的儿子阿德墨托斯(Admetus),他的有政治作用的父亲曾为他娶了珀利阿斯的女儿阿尔刻提斯(Alcestis)为妻。然后所有埃宋的朋友们和帮助他的人开始赠送给他许多谷、酒、油以及肥胖的牛羊。因此,代理了他年老力衰的父亲而负招待客人之责的伊阿宋,才能够光光荣荣地款待他的族人,他使他们宴饮欢聚了五天五夜,还以歌唱欢娱他们。
但在第六天上,伊阿宋便以恳切的话,对他族人说出他的心事;当他们全都表示十分赞成他所宣言的话时,全体便都一致地站了起来,跟了他同到城中的王宫里去。珀利阿斯一听见他们在他大厅中的话声,便走了出来,脸色憔悴不安。伊阿宋以异常坦白的客气的话,对珀利阿斯讨论着。“震撼大地的波塞冬的儿子呀,人们的心全都是离开了正直,向弯路而走,忘记了后来的恶果,但我们俩必要把我们的灵魂守正握直,预计着将来的幸福。现在请想想看,我求你——你是非常明白的——我们是同宗,而高高在上的运命也不欲见一家之中,彼此互攻的争乱。所以我们不该以兵刃相见——并且,国王,你如果采取了我的计划,这也是不必用的——因为我在我这一方面自由地送给你,你从前所夺于我年老的父亲土地牛羊的财产,也决不抢你府库中之物,但你一方面,也要归还我以埃宋所有的王位。”
伊阿宋这样说着,巧诈的国王也和气地答道:“相信我,宗人,你将知道我是要将你所能希求的都给了你的。我要给你以我们家中的主位,我格外地愿意,因为我已是一个老人了,而你则正在年轻力健的当儿,最适于寻求我力有未逮的寻求。”
“你说的‘寻求’是什么意思?”少年诧异地问道。
“我正要告诉你的,”珀利阿斯说道,“但请你先告诉我,你知道,我们的宗人菲里克苏士的故事吗?他的父亲阿塔马斯正要杀他来祭神,当时神道们却送了一只金羊来,带他到远远的科尔喀斯的地方去。”
“聪明的卡戎告诉过我那个故事,”伊阿宋答道,“他还说,当菲里克苏士到了科尔喀斯时,他杀了那只金羊祭献当地的神道阿瑞斯,为的是受了一个神示的吩咐,且将金的羊毛挂在这位神道的圣林之中。卡戎还说,科尔喀斯的国王,等他长大了之时,要将他的女儿给了菲里克苏士为妻,但这位少年活得不久便死了,运命注定他的夭死。”
“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事,”珀利阿斯叹气地说道,“菲里克苏士这样地葬在远方异城,他在墓中是不能安眠的!近三年以来,他每夜出现在我的梦中,吩咐我要将金羊毛取回希腊(Hellas)的家乡来,因为他的宝物在什么地方,他的灵魂便住在什么地方。当我去访问得尔福的神道,问他我的幻梦是否真实时,他也劝我预备一只船去寻求。唉!一个老年人怎么能从事于这种的一个寻求呢,并且我到哪里去找一个船主来,能够渡过这许多不可知的海呢?但如果你,也是埃俄罗斯的子孙,要代我冒险到科尔喀斯去,那么,我愿对你立誓,当你将金羊毛取回时,我必定将王位、土地、财宝都还给你及你的父亲。”
其实珀利阿斯并不曾有过他所说的梦,也不曾从得尔福受到神的吩咐,要去求金羊毛,但当伊阿宋还在说话时,他的敏捷的心中便已计划好一条恶计,要送他到世界之末的旅途中去,如果传说提到的无人所知的北海、可怕的科尔喀斯以及他们的怪国王爱的斯(Aietes)、太阳的儿子都是真的话,则他很不像能够归来的了。但伊阿宋则对此一点也无所知。伊阿宋他自己是坦白无私的,所以他也以为别的人也没有什么欺诈。他毫不迟疑地和珀利阿斯订约,要去寻取金羊毛,作为埃宋复国的代价。珀利阿斯立了一个重誓,如他所允许的;他的奸诈的心中暗自高兴,他想:“我已将这个穿单只鞋的人处置得很好的了。”
但伊阿宋为什么会穿上单只鞋到伊俄尔科斯来呢?这事也不是没有神道的作弄的。当伊阿宋从珀利翁山到城去时,路上必须经过阿那洛斯(Anauros)溪,这溪为秋雨所剥吞,而成为洪流。现在,在河岸上,他看见一个老丐妇坐在那里,她谦抑地恳求他带她过溪。他不顾这丐妇的衣衫破烂龌龊,竟不避艰险地负了她过去,因为卡戎教训他必须帮助无助的人。但老丐妇在身上是如此的重,阿那洛斯溪又是那么滚啸不已,险状百出,伊阿宋费了大劲,方才能够平安渡过。在中途,他的左足的鞋子滑下去了,立刻被溪水带走,不知所往。少年到了彼岸,气息喘急地将他所负的人放下,立刻她的形状变了。她不复是一个褴褛的丐妇了,站在他面前的乃是一位远胜于地上的美丽与尊严的神后,光彩四射,仪态万方。她眼光慈惠地看着他,说道:“为了你对于丐妇肯给以敬助,王子伊阿宋,你将不怕缺乏你的报酬。因为我,赫拉,乃是你的朋友,正如我是珀利阿斯的仇人一样。”这话在下文将完全见到。
伊阿宋一担任了寻求金羊毛的重责,神后赫拉便送进一个思想到他心中,使他差遣使者四出,到东、到西、到南、到北,散布他的巨大的冒险的计划,并说一切肯和他一同航海的人,肯为了求不死的名誉而不惮冒险的人,他都欢迎。所以在那时,许多最伟大最英武的英雄们都成群地到伊俄尔科斯来,因为赫拉鼓动他们起了深刻的愿望,要去从事那么可诧异、那么伟大的一次历险。第一先来的是美貌的双生兄弟,卡斯托耳(Castor)与波里杜克斯(Polydeuces),圣鹅的儿子;他们兄弟俩是如此地挚爱着,竟超过了妇人的爱,直到死,还是不肯分开。以后又来了赫拉克勒斯,力大无穷,游遍天下,声名广播,专为人间雪不平、任艰危的一位大英雄;还有一位美貌的孩子跟随着他,其名是许拉斯(Hylas),乃是他的持盾者与执杯者。俄耳浦斯(Orpheus)则从多风雨的特莱克山中下来,他是人人所爱的诗人,诗神卡里俄珀(Calliope)的儿子;他能够以他的歌声与琴声诱禁了林中的野兽跟随着他。在他之后来的是北风玻瑞阿斯(Boreas)的儿子谢特士(Zetes)与卡莱士(Calais),他们是一对怪人,因为像鹰似的双翼,长在他们的阔肩之上,习习地有飞动之意。还有许许多多的英雄,不是神之子,便是王之子,都聚会到埃宋的大厅中来,如果要一一指名,真是写不了许多,总之,他们都是有名的武士。其中还有两个先知者,一个是特太里沙斯(Titaresos)的摩普索斯(Mopsus),一个是从远远的阿耳戈斯来的依特蒙(Idmon);依特蒙明知他自己要死在这次的寻求中,然而他觉得这次的荣誉比之生命还可宝贵。最后来了一个生存的人中最好的舵手底菲士(Tiphys),他答应为伊阿宋的船掌舵。
同时国王珀利阿斯派遣了许多砍树者到珀利翁山上去砍树;长大的松树与槐树都倒了下来,成阵的骡、牛拖拉它们到渡口去;他雇了伊俄尔科斯城中及四处的最有经验的造船匠,来造一只从不曾见到过的最大最好的船,既不畏艰,也不惜费,唯求能悦伊阿宋及他的水手们。他现在已看出这位少年是如何的英武了,所以他不惜耗去他宝库的一半,以求愈快遣去这位少年愈好。但从没有一只船比这只建筑得更快的,也更没有比这只船建筑得更为宏丽的;因为有神道参与其间工作着,这位神道便是主宰人间一切工艺的雅典娜。她受了神后赫拉的委托,到伊俄尔科斯来,乔装为一个外邦的工匠,受珀利阿斯的雇用,杂在其他工人中做工。当他们看见这位生客的工作那么精工,便都同声要求他做监工,受他的指挥。这位监工者自名为阿耳格斯(Argus),所以伊阿宋在此船工毕之日,便名之为阿耳戈(Argo),以表示对于他的感谢的纪念。就在这一天,阿耳格斯从伊俄尔科斯失踪了,也不要他的工资,也没有人再看见他。但雅典娜在第二夜的梦中去见伊阿宋,告诉他,她之所以来监工,为的是受了神后赫拉的吩咐。现在阿耳戈这船是出于她的不朽之手下,所以已成了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了。“并且,”这位女神说道,“我还给它以一个声音,它会在必要的时候,向你参议,给你以确切的帮助与指示,因为在它的船头上,我装进了从多多那(Dodona)的神奇橡树砍下的一支木头,它会以人声预言诸事。”
阿耳戈造成了,预备要启行了,五十支大桨,齐齐整整地排列着,又雄壮,又轻捷,水手们在海渡上检阅着;所有的伊俄尔科斯的百姓们都拥挤着来看他们的出发。伊阿宋和他的同伴们先祭了宙斯;先知摩普索斯高声地祷告着,求神道给他们以吉兆。祭坛的火熊熊地猛燃着,先知所掷的骰子,也显出好兆来。所以摩普索斯吩咐他们立刻拉帆开船。那时,宙斯给他们以更好的预兆。全体都上了船,锚也拔起来时,伊阿宋站在舵边,将一盏金杯中的祭酒倾入海中,求雷主及空中海中的一切神道们,帮忙他的海行。立刻雷声在高空中响着,电光绕在阿耳戈的桅上,而一点也不为害。所有的英雄们见了这吉兆都高声欢呼着,雄健地将桨击着水。阿耳戈便在百姓们的高声送别与祝福声中驶出了海口。但珀利阿斯呢,他看见他们离别的快乐却又为悲苦所吞没;因为他的独子亚加斯托士(Ocastus)和伊阿宋做了朋友,也加入了阿耳戈的水手之列,任怎样也阻挡不住。珀利阿斯又不敢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说,伊阿宋和他的同伴们此去是必死无疑。他只好苦在心头,暗自悲戚着。还有一个伊阿宋的堂兄弟也违抗他父亲的意思和他们同去,这人即菲莱士之子阿德墨托斯。
阿耳戈船上的人驶出了柏格森湾(Pagasacan Gulf),乘着顺风,向北而走,经过神道们聚居的大俄林波斯山,经过了赫菲斯托斯的岛楞诺斯(Lemnos),然后到了赫勒斯蓬托斯,沿了这个海峡,而进了柏洛奔蒂斯(Propontis)海。在柏洛奔蒂斯的亚细亚岸上,乃是杜里安(Doliones)人的国家。阿耳戈靠了岸,他们要汲水上船。杜里安人的王,名为库最科斯(Cyzicus),欢迎他们入宫,设盛宴以款待他们,还赠他们以礼物、米谷、酒以及柔软的衣服。库最科斯请求诸位英雄们那一夜就在宫中憩息着,他们也不却他的盛意。但当天色未明黑漆漆的时候,一群从山中下来的强盗却攻进了王宫,向他们突然进攻。他们还以为是国王的诡谋,便在黑暗之中,和他们混战一场。还是赫拉克勒斯叫他们都上了船,开船而走,他们方才罢手。但当他们上了船,在拔锚时,无论是伊阿宋、赫拉克勒斯,还是全部的水手们,都不能将锚拖上一寸。阿耳戈被锚所系住,正如一只猎狗之为绳索所牵住。但阿耳戈能言的船头便发声说道:“这是库最科斯的鬼拖住了我;他被赫拉克勒斯在黑暗中杀死了,除非你们绥安了他的鬼魂,他方才肯让你们走。因为他对你们一点也没有恶意,在暗中要杀你们的,乃是强劫他府库的强盗们。”那一席话使英雄们心里很难过;他们跳上了岸——现在,天色已亮了——飞奔到王宫中去。他们的好意的主人,尸身杂陈在尸堆上。阿耳戈船上的人便对他举哀,依了当地的风俗,葬了他,还在坟上起了一个土山,杀了几只黑羊,将血倾在土山上,以绥安葬在其中的鬼魂。以后,他们便按着希腊人的规则,为库最科斯的光荣,举行了一次葬后的大竞技。库最科斯的鬼便绥安了,阿耳戈也顺了风疾驶而去。
其次,诸位英雄驶过了密西亚(Mysia)的海岸,直到了一个绿林围绕的风景佳绝的海口。他们以为最好在此登岸,求些食物及饮水。当赫拉克勒斯为他们去取野兽肉时,年轻美貌的许拉斯也负责去寻找一个溪或泉以装满他们的水袋。但神道们的意见则不愿意他们俩再和他们同行。许拉斯在深林之中走着,地上满铺着落叶,足踏上去,柔软而舒适。头上一点阳光也没有,只看见密密簌簌的绿叶,偶然有几线金光穿过它们,也是若隐若现的。远远的地方,仿佛有东西在那里闪闪发亮。“那是池水。”他想道。他心里异常愉悦地奔向前去。那一面池水为绿林所密围,有如一面明镜,包衬在绿绒之中,晶莹平静,也没有半丝风来吹动它。太阳光为高树所遮,只有几缕射到水面,更显得这恬净无比的池水,富有巫幻之意。这里是那样的恬静,那样的俊美,那样的清幽,连鸟啼也闻不到一声,连兽迹也寻不到一个,连昆虫也见不到一只。池水是那样绿油油的,清莹莹的,似乎连池底也纤细毕现。几张落叶,漂在水面,已由黄而浸得黑了,不知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有如美人的脸上,长一粒黑痣,更显得妩媚可喜,许拉斯发现了这个仙境,心里沉醉着,却又迷惘着;他要立刻奔出去告诉他们同来取水,却又舍不得离开这个仙境;他喜爱着这个所在,却又为它的过于幽峭所凄迷。他踌躇地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少的时候,他有点口渴了,便走近池边,伏下去,掬了一手水来喝。迎着他举起来的雪白的嫩臂而来的,是另一只雪白的嫩臂。这是他自己的臂影吧,他想。不,不,这臂上有一只金镯呢,而他的则没有。看呀,水中又现出一张嫩脸出来了,这张脸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娇嫩,几乎是吹弹可破的;脸色是那么红得可爱,白得可爱,眼波是那么溜滑的,水汪汪的,简直便是一塘水。这难道又是他自己的脸影吗?有点像。然而,不,不,她耳上有翠色的耳环呢,她的发是松散着的呢,这是一个女郎,绝不是他自己。他心里迷乱而惶惑着,起初还以为是他自己的错觉,然而水中又伸出一只手,两只手,又浮出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他开始吃惊了,他要站起身来,退缩了回去,然而一只白手臂却温温柔柔地环在他的颈上,容不得他回想,便拖他直向水中倒去。他叫了一声,便沉到这池水中,不再起来了。水面上浮起了几个水沤;浮沤散平了时,池水仍旧是那么清莹莹的,绿油油的,几张落叶仍旧是浮泛在水面上,如美人的脸上长了一粒黑痣。一切都没有两样,只是水仙女们的队中,多了一个美貌少年许拉斯。
当许拉斯临沉下去叫了一声时,这凄然的叫声竟落入了在林中寻觅野兽的赫拉克勒斯的耳中。他知道这是他所爱的人的声音;他明白这孩子一定是遇到什么了。他放下了一切,在林中走来走去,几乎把整座林子都走遍了,一边走着,一边高叫道:“许拉斯!”然而许拉斯却一声儿也不答应他,只有这“许——拉——斯!”的漫长的间歇的凄楚的回声,在远林中洪洪地应着,使人伤感,使人悚然。赫拉克勒斯又悲又愤,什么事都无心了,更不必说什么寻求金羊毛了。他肩着巨棒,一心只要寻到他所爱的孩子;他走得更远了,更远了,直进入密西亚的腹地中去,再也不加入阿耳戈船上的人群中了。阿耳戈船上的人等候了这两个人三天,他们再也没有回来。阿耳戈船上的人们便不得不拉上了帆,心里凄凄楚楚地开了船而去。
其次,他们到了白比里克人(Bebryces)的所在。这个地方的国王是巨人亚米考斯(Amycus),他是此地的一个仙女和海王波塞冬生的儿子。这位巨人国王立下了一个规则,强迫一切到他国土上来的客人和他相扑。他只要以他的大拳一击,那些客人便都无生气地死在地上了。因此,他目中无人,骄傲不堪。当阿耳戈船到了那里时,他又趾高气扬地要他们和他相扑。这一次,他却遇到一个劲敌了。这个劲敌便是最有名的相扑者波里杜克斯,勒达(Leda)的儿子。亚米考斯也真不弱,他于强壮之外,还有技巧。他们一往一来,斗了许久,还未见胜负,真是棋逢对手,愈斗愈猛,煞是可观。双方观看的人时时地高呼助威,时时地为斗者捏了一把冷汗。然而亚米考斯终于敌不过波里杜克斯的神力与天纵的技巧,当这位相扑者之王波里杜克斯看得准准的,一拳打过去时,他便如一座为电火所击的高塔似的,塌倒在地上死了。自此以后,此条路上的旅客便平安无险。
其次,诸位英雄驶到了风波险恶的玻斯福洛斯(Bosphorus),在萨尔米特苏斯(Salmydessus)的萧条的海岸上登了陆。此地的国王是菲纽斯(Phineus)。神道们曾给菲纽斯以预言的才能,但当他一时心中糊涂,造了一次反对神道的罪恶时,他们便使他的双目盲了,且还给他以一个更可怕的责罚:一遇到他坐在餐桌上饮食时,便有两只可怕可厌的巨怪不断地来扰他;这两个巨怪,头部是美女,但身体却是鸷鹰的身体,它们也如鹰似的在他餐桌上飞翔着,以它们抓取腐肉的铁爪,将放在他面前的食物都抓去了。它们抓不尽的余物,则染上了异常的腥臊气味,没有一个人肯去尝一尝的。没有兵器能够伤害到它们,弓箭也射不到它们,因为它们如一阵旋风似的忽来忽去。现在,当阿耳戈船上的英雄们到了菲纽斯的家中时,他便命家人们欢迎他们——因为他借了他的先知术,知道他们为何人,也知道他们寻求的目的,还晓得他的注定了的解放者是在他们之中——他们坐下和他同餐;立刻,这两个怪物又出现了,尽攫了桌上的餐物而去。这使英雄们十分惊奇。他们问他们的主人,这场怪事是为何而起的。他说道:“唉,我的贵客们呀!这乃是我所受的神道们的责罚,在我的盲目之外、之上,因为我在他们的面前犯了罪过。你们所见的巨怪乃是哈比丝(Harpies),名叫‘雷足’与‘迅翼’,‘深海’的儿子,‘红霓’的姐妹们。它们像这个样子地扰苦我,已经有好几年了。所以虽然以我的预言术发了财,我却仍然饥饿得要死。可怜我,啊,英雄们,请你们援救一个可怜的人,他的唯一希望便在你们身上!因为我知道玻瑞阿斯的两个儿子是在你们之中,只有他们的捷翼,才可追得上哈比丝,它们飞得比赫拉克勒斯的箭还快。而且,如果谢特士和卡莱士能够为我把这些怪物驱除去,我愿意预先警告你们以阿耳戈在途中不久必要遇到的一场危险。”
谢特士和卡莱士答应了下来;但伊阿宋说道:“请你先对我们立誓,盲目的先知,我们解救了你,是不会触怒了神道们的。”
“我对最高的宙斯立誓,”菲纽斯答道,“因为很久以前,我便知道,我如果能得解救,便在神道们指引了一只船到这里来之时,这只船是载了寻求金羊毛而去的英雄们的。我很少有希望,因为任何人的心上是不大肯冒这场大险的。”
然后伊阿宋叫他仍将饮食陈列了出来,哈比丝如前地出现时,谢特士和卡莱士立刻便拉出了刀,鼓开了巨翼,追在哈比丝后面,呼唤他们的父亲给他们以帮助。玻瑞阿斯便狂吹猛啸地答应着他们,一阵狂风直裹着追者与被追者,瞬息便到了几千里以南。谢特士和卡莱士更近地、更近地逼着惊叫的哈比丝,直到它们落到了一座岛上,至今人仍称此岛为旋风之岛。正当玻瑞阿斯的儿子要举刀杀死它们时,双翼明亮的伊里斯突然出现了,她是它们的姐姐,她命令这两位兄弟收起了刀;她说道:“宙斯不准你们杀死了哈比丝,它们如我一样,也是他的用人。”然后谢特士和卡莱士逼着女首的两个巨怪,以史特克斯(Styx)河水之名,发了一个恶咒,说它们永不再去扰苦菲纽斯。于是兄弟们便又鼓翼而北。
他们的同伴和菲纽斯终夜宴饮着,等候他们的归来;他们的主人异常高兴,他自己也吃着、喝着、欢谈着;现在是不再停下来,不安地静听着啼声与鼓翼声了;哈比丝之去,在他看来,像在梦中一样。伊阿宋渐渐地问他关于他允许预警他们的危险。老年的预言者答道:“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了,我的孩子,一方面说出它的真相,一方面还告诉你们以如何应付之法。在这个海峡之末,你将到了一个慢客之海(Axine),希腊人从不曾驶过那里;这是一个灭人之海,风涛险恶,横波断流,所在都有,且为北风的冰冷的气息所雾蔽。但你们如果要达到目的地,必须渡过此海。当你们进去时,我警告你们必须预防海门!你们将在两边看见各有一个巨大而孤悬的岩石,青黑色的,如玻璃似的晶清;这便是所谓的压榨岩(Symplegades),它们能够移动而捉住俘虏物;啊,如果有船或海兽经过它们之间,它们便立刻紧合了起来,将它们压成为粉末!但我教你们一个方法,英雄们,我相信你们将会平安地过去的。当阿耳戈驶近了那岩石时,从它船首上放了一只鸽子过去,然后便直冲过去,逃救你们的性命。因为那两个岩石合拢来攫捉这鸟后,立刻便要移开去了,如它们平常一样;然后阿耳戈滑了过去,只要你们能全力驶它过去。但我还要告诉你们另一件要做的事:在你离开海峡之前,先上岸,集起来一个石坛,杀了一只红牛,祭献波塞冬,求他从不可知的海水的危亡中,保存了你们的好船,带你们到所要到的海港。”
伊阿宋说道:“谢谢你的指示,圣菲纽斯,我们将留意地实行你的话。但如果波塞冬保佑我们逃过了压榨岩后,底菲士还要将舵向哪一个方向驶去呢?如果你能够告诉我们那些事,以及我们到科尔喀斯以后所最要做的事,则我们便更要感谢你了。”
菲纽斯答道:“关于你们的行程,你只要直向东方驶去便好了;在你们的右方,须不断地看见海岸,最后你们便可看见树林繁生的前面的岸了,然后你们便到了一个大河的口;这河名字叫作菲昔司(Phasis),是科尔喀斯人的河。但以后的事我便不能指示你们了,因为在科尔喀斯所发生的事,我是完全不明白的。仅有一件事必须说出的:阿佛洛狄忒将主宰了你在那里的运命,不管其结果的好坏。”
第二天,阿耳戈船上的诸位英雄和菲纽斯说了再会,他给他们以一只鸽子及一只祭献波塞冬的红牛,此外还从他府库中取出许多丰富的礼物给他们,祝他们一帆风顺;他们便开船而去,不再看见他。在玻斯福洛斯的海岸上,他们杀了那只红牛,以祭震撼大地的海王,祷求他的保佑,然后又开船而去。他们看见前面是茫茫的大海,青黑色的高岩在两边高耸着。然后水手们停住了桨,伊阿宋纵了鸽子。鸽子在岩石中飞过去,岩石如雷震似的吼叫着压榨拢来,但它飞得那么迅速,竟一点也不受伤地逃过去了,岩石只捉住了它的一根尾毛;然后,当岩石又移了开去时,静静地屏息地在等候着的底菲士给了一个暗号,英雄们便尽其全力地划着桨,阿耳戈如箭似的滑过了这死的过道而去,竟使压榨岩来不及合了拢来。这便是压榨岩的结局了,因为它们愤于失去了它们的俘获物,便互相地击碰着,直到它们完全地碰碎了,不再为海行的障阻。
此后,英雄们上了帆,经过了许多天,沿着不可知的亚细亚的海岸走着。最后,他们必须登岸去汲清水了,他们便在马里安特尼(Mariandyni)人的国土里登了岸,他们的国王别名为李考斯,便是狼之意。这位野蛮的国王款待他们异常地殷勤,因为这些旅行者怎样地杀死了巨人亚米考斯的消息已传到了他的耳中。亚米考斯从前曾率领了比白里克人和他战争,为害马里安特尼不浅。阿耳戈船上人便在此休息了一会儿,缓解他们的海行之苦。但此时,他们却遇到很不幸的事,即死了两位同伴。其一是先知依特蒙,他在猝不及防之际,为一只野猪所伤而死;再一个是无敌的舵手底菲士,他犯一种不知名的重症,也死了。这两位英雄于同日下葬在同一坟中;他们的悲戚的同伴,起了一个高坟在他们之上,放了一把桨在坟上,作为他们的纪念。诸位英雄心里郁郁不欢地与友善的狼王告别了,又开船而去。现在是别选了一位安开俄斯(Ancaeus)的做了舵手,代替底菲士。
他们仍然向东驶去,最后看见黑森森的科尔喀斯的树林在他们前面了,菲昔司的水也和海水混杂着。这时天色已近黄昏了,阿耳戈的水手们便将船停在河口;他们会聚了讨论第二天的事以后,便各自倚在桨旁熟睡了。
曙红色的光现在东方时,伊阿宋便和他的宗人阿德墨托斯与亚加斯托士一同上岸去,只有这三个人上岸,因为众英雄们觉得他们如果全体到了国王爱的斯的宫门口,他便要以他们为海盗而不容辩论与他们相斗了。这三位英雄在森林中走了不多路,到了一块大旷地,在这旷地上,站着一所伟大宏丽的房子,屋顶全都是灼灼发光的黄铜,在太阳光中如黄金似的耀目。门口没有一个卫士,所以他们便直进了前庭,那里,也是空无一人,但在庭中却有一具喷泉,为整个世界所没有的,他们不由得不停留了一会儿去看看。四个黄金的仙女背对背地站在泉端,每个仙女都从她的金瓶中倾注出不竭的川流于一个碧玉的盆中;这些川流,第一注是美酒,第二注是白乳,第三注是芳香的油,第四注是清水;这清水也非世间所有的,这水在整个冬天是温暖暖的,但在炎夏则冰似的凉。这个魔泉乃是赫菲斯托斯造来送给光明的赫利俄斯作礼物的;赫利俄斯将它给了他的儿子爱的斯。阿德墨托斯一见了这魔泉,便说道:“这位国王爱的斯诚然是一个大魔术者,我们必须好好地防备着他。”伊阿宋说道:“卡戎告诉过我,所有太阳的儿女们都是具有魔力的,足以为善或为恶。但当神后在我们这一边时,我们还怕什么凡人会给我们以危险呢?她已经保佑我们经过那么多的危险了。”他这样鼓励着他的同伴们,三位英雄便勇敢地走进了宫中大厅。国王正在那里和他的武士同席宴饮着,他的武士们个个都是鹰眼壮臂,盔甲鲜明。爱的斯自己,身上穿了一件金黄色的锦布外衣,光彩耀目,而镶在他皇冕上的宝石,如红炽的煤火似的发光;他坐在那里,坚定而默思,如一个金制的像。他灰白的脸上,浮现着微笑以对待新来者;他的武士们也默默不言地注视着他们;他们三人也半诧异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么粗鄙的情况。但在国王的右手坐着两个女儿,大的女儿突然对她父亲说道:“父亲,请你欢迎款待这些旅客吧,因为我在他们衣饰上知道他们是希腊人,再有甚者,他们的脸和我的亲爱的已死主人菲里克苏士异常地相像!”
“啊,贵妇卡尔克奥卜,”伊阿宋叫道,因为他知道她的名字,“我们当然是像菲里克苏士,因为我们三个人都是埃俄罗斯的子孙,他的堂兄弟们。”
“你怎样说嘛,少年人?”爱的斯说道,站了起来,“那么,我想,我可以猜得出,你们来的目的是什么。但坐下,坐下来宴饮,以后我们便要听见你的使命。在吃饱了的人和饥饿者之间谈不了什么。”他得了时间去考察来客们;当他们高高兴兴地吃着,且喝着他的两个女儿倾于杯中的美酒时,他渐渐地问他们许多问题。他们是谁的孩子,他们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的沿途经验如何,他们的船和水手们停在什么地方;这一切,爱的斯都很快便从他们口中打听出来了。只有一件事他不问,他的机警的心中,猜了一会儿,猜出了他们,这些菲里克苏士的宗人,冒险来到世界之末端的科尔喀斯为的是要求金羊毛。所以,当宴会告毕时,伊阿宋以他的恭敬的礼貌,仔细谨慎的辞令,简单地叙述出他这个海行的目的,要求国王还给菲里克苏士的正当承继者以那个奇异的宝物时,爱的斯早已预备好了一个答语。“这个故事也许是很真确的,”他说道,“但我却需要比美辞更多的证据。我怎么知道你们是自己所说的那些人而不是奸诈的海盗,要以诈骗的手段来夺去我的宝贵的金羊毛呢?我必须想到要叫你们船主给我们一点证明;同时,你且去叫你其余的水手来,我要宴他们的全体。”因为他想:“我在看出他同伴的力量之前不要直率地拒绝这位神似的少年的要求。”于是阿德墨托斯与亚加斯托士去叫了其余的英雄们来;当这位魔王看见了这些英雄们时,他惊奇着,自己心内说道:“他们诚然全都是神道们的儿子。我不敢公开地和他们争斗,但他们这些人中,至少在今天必有几个为奸谋所杀死。”爱的斯欢迎、宴饮了他们全体之后,他便以许多谀辞,要求他们在和他自己的武士在一次游戏的相扑之中,让他看看他们的能力。他们为了希腊的光荣之故,答应了他。爱的斯引导他们到了一场平地,他选了十个最勇猛的武士去抵敌伊阿宋及他的九个同伴们。他自己则坐在那里观看这场武器的游戏;两位公主也坐在他身边。但科尔喀斯的武士们却受了他的秘密吩咐,必须尽力杀敌。英雄们立刻便发现,这一场争斗,并不是游戏的,却是生死的相扑。他们十人全都受到很猛烈的压迫,因为他们的对手,都是轻捷而有力,如狼似的凶猛。他们觉得退让是不可能的,便一刀还一刀地认真地和他们打了起来,最后便完全杀死了他们的敌手。然后,伊阿宋转身向国王叫道:“这些人的血,爱的斯,是溅在你的头上,不是溅在我们头上的。你为何这样恶意地对待我们呢?这便是你们科尔喀斯所称为游戏的吗,必定要强迫着客人们杀人或被人所杀?”但爱的斯粗暴地笑着答道:“每一个地方各有它的风俗。如果除了希腊人的游戏,别的都不能使你们高兴时,英雄们,你们最好还是留在家乡。但这是我要试试你们的,现在我才看出你们乃是真诚的人们了,因为说谎的奸人永不会是顺心的。来,我们回到宫中去。你们这一夜可在我的宫中过夜,明天早晨,我们再谈这事。”他这样说着,引导了他们进宫。当他们吃了夜饭时,他的宫侍便引导了他们入客室中去,因为天色已经晚了。
国王的幼女自伊阿宋进了宴厅以后,她的眼睛便不曾一刻离开了他,虽然当她倾满了,又倾满了他的酒杯时,她并不曾和他说过一句话。这位公主的名字是美狄亚(Medea),她是一个巫女,能够使用咒语将天空的月亮拉到地上来,而且,她还具有她父亲的凶猛阴险的精神。为了这,且为了她的黑而野的美貌,她父亲之爱她,比爱她的温和的姐姐还甚些。但他所最爱的,还是他的独子,十岁大的儿子亚比西托士(Absyrtus)。他有了美狄亚为助手,诚然地会克制了阿耳戈船上的众英雄,不管他们是如何的有神勇。
但神后赫拉已虑到了这一层,她便自己到爱神阿佛洛狄忒那里去,要求她给一个恩惠;即,她要引火于巫术公主的心上,使她和伊阿宋发生了热烈的爱情,忘记了一切别的,使她得以帮助他达到他的目的。阿佛洛狄忒带着温柔的微笑,答道:“神后呀,这事可以办得到,我要施一个咒在这位巫女的心上,比之她所知的一切咒语都还厉害。”这位爱的女神便取了一只斑色鸟,缚了它的双翼双足在一张四轴的轮上,她以美手转着轮,口里念道:“这轮之转,使美狄亚的心转向于伊阿宋;如这只鸟儿之被缚住一样,让她也被欲望的绳所缚住。”所以爱的斯的幼女,一见了那位金发的异邦王子之时,她便爱上了他,她的爱情,将一切东西比之都成了尘土,她必要达到目的。
就在那一夜,美狄亚偷偷地溜到了伊阿宋睡的房间中来,他全身穿着盔甲睡着,以防不测。她轻轻地唤醒了他,在他耳边微语着。她这一来是很不容易的,她竭力地要克制她的热情,她的理智要竭力地缚住她的狂热,却终于不能制止得住。她叫道:“美狄亚,你争斗不了了!有神道或别的在反抗着你;我疑心这便是人们所称为爱情的吧,或至少是这一类的东西。为什么我会惧怕他毁灭了我第一次才见面的人呢?这种恐惧是什么原因呢?来,不幸的女郎,你要尽所能地把你所感的这些热情从你处女的胸中驱出。唉!如果我能够,我便更为可以自主的了。但有种可怪的力违反我的意志将我拉下去了。欲望将我拉到一方面去,理智又将我拉到另一方面去。我看见较好的一面,且赞同它,但我却跟了较坏的一面走。你是一个高贵的处女,为什么要对一个生客生了爱情,要想与异邦的人结婚呢?这个国里也能给你以可爱恋的对象。他的生活乃是神道们的事;然而他是要活着的!即使我不爱他,也要这样祷求着的。伊阿宋要做的是什么事呢?不是没有心肝的人,哪一个不为伊阿宋年轻,他的身世高贵,他的勇敢所感动呢?谁能不为他的俊美可爱的丰采所动呢?他真的已经动了我的心了。但除非我帮助了他,他一定为火牛的凶猛气息所灼,他一定会与他自己所种在地上的仇敌所攻击的,或者他一定会如什么野兽似的被贪婪的龙所捉住而作为牺牲的。如果我坐视不救,则我将自认,我乃是一个雌虎的女儿,我心中是具有铁石的了。但我为什么不忍见他的死亡,为什么这样可怕的景色刺我的眼呢?为什么我不叫那火牛,那可怕的生于地上的勇士,那不睡的龙去害他呢?上天所阻的!然而这却不是我祷求的事,乃是我所要做的事。我将欺骗了我的父亲吗?一个不相识的客人将因我的帮助而得生存;当他为我所救后,却开船走了,不带了我同走,他成了另一个女郎的丈夫。而我,美狄亚,却留在那里受罚,这不是可能的事吗?如果他能这么办,如果他娶了另一个妇人,则让他灭亡了吧,这个忘恩的人。但不,他的容色,他高贵的灵魂,他俊美的身材,都不是如我所要怕他的欺骗或忘了我的恩的。他将事前给我以允诺,我将强迫了神道们来证明我们的结合。一切都是平安的,为什么你还怕着呢?现在动身吧,不要再延慢了!伊阿宋将永久感你救他之恩,他将庄严地和你结婚。然后希腊各色的妇人们将成群地歌颂你为他的救者。那么,我终将和他同船走了,而离别了我的姐姐、我的弟弟、父亲、神道、祖国吗?我的父亲诚是一个严刻寡恩的人,我的祖国诚是野蛮的,我的弟弟还是一个孩子,我的姐姐的好意是在我这一边的;而最大的神道也在我之中!我不是放弃了伟大的诸物,我乃是到伟大的诸物那边去。阿开俄斯(Achaean)少年的救星的称号;还要认识一个更好的国土,许多更好的城市,它们的名誉是比之这里更大的,接触了文明国家的文化与艺术;还要那个人儿,将整个荒野世界的人们和他交换,我也是不欲的——那埃宋的儿子;有了他做我的丈夫,我将被称为天神们的爱好者了,我的头也将与明星相触了。但他们所传说的海行的危险将怎么办呢?中海的压榨岩,水手们所怕的吸了海水进去又吐了出来的卡里狄士(Charybdis),以及潜伏在西西里海中的饕餮的食人怪物史克(Scylla)!不,握住了我所爱的,躺在伊阿宋的臂中,我要经过大海;在他的安稳的怀抱中,我是什么都不怕的;如果我有所怕的话,我怕的却是我的丈夫。但你为什么称它为结婚,美狄亚,且将好听的名辞加到罪恶上去呢?不,你还是看看前面,看你所走进的是如何巨大的一场罪过,在还没有走进之前,逃避了去吧!”她这样说着,在她的面前,站着正当的父母之爱与贞节;而热爱失败了,快要逃走了;她的理智已经捉住了她,她已经将她的热情之火熄灭了。然而她刚才踟蹰地、踟蹰地走着,已经到了伊阿宋所睡的房间门口。她正想退了回去,然而又不肯不望望他。她一看见伊阿宋甜美地睡在房中时,已死的火焰便又跳起来了。她的双颊红了,然后她的脸色又白了;如藏在灰烬下面的小火星一样,为风所吹,又得到力量而熊熊地烧起来了;她对于伊阿宋的爱又回复过来了。她不顾一切地,横了心,跨进门来。伊阿宋在睡梦中,较白天更美;你能原谅她之爱上他。她的双眼凝注在他的脸上,仿佛从不曾见过他一样;在她的狂热中,她以为她所见的脸,比凡人更美!她一步步地走近他的榻前,俯下身来,心里扑扑地狂跳着,在他的耳旁微语着。伊阿宋从榻上跳了起来,立刻执了他身边出鞘的刀。但当他在美狄亚的火炬光下,看见她灰白的脸与凝注在他身上的双眼时,他诧异地放下了刀。美狄亚柔和而低声地说道:“你不要怕,我是冒了万险来救你的。明天,我父亲将答应给你金羊毛,如果你能将火牛驾上了犁耙,种了蛇齿下去。但如果没有魔术的帮助,没有人能够走近了牛而生存着的,因为它们喷吐着火焰,我将给你以魔药帮助你。他见你制伏了火牛与从种在泥土中的蛇齿生出的武士,则他将命你自己去取金羊毛。这个悬挂金羊毛的地方有一条不睡的龙看守着,它的斑腹,比你们五十支桨的阿耳戈船身还大,它的身体是不怕刀枪的,什么人都不能走近它。我今天看见你如天神似的战斗着,但对于这龙,你的神力是一无所施的。但我也将帮助你。我怎么忍见你的死呢?我的父亲如果知道是我帮助了你成功,他一定要杀我的。然而宁愿我死,不愿见你们英雄们死于此役……请你时时要想到我……当你在远远的本国做了国王快活地住在宫中的时候……”伊阿宋握住了她的右手,吻着她,低声地感激她的帮助,说道:“高贵的女郎,如果我功成而去,不带了你同走,或不以感激的爱来报答你的这种厚意,则我真要成了一个奇耻大辱的人了!现在,对着赫拉,我的保护神,我敢宣誓,如果你和我们同来,而阿耳戈平安地回到家中时,我的足一踏在伊俄尔科斯,你便是我的妻。如果我有日弃了你,则天神们也将弃了我!”美狄亚相信了他。她脸色红红的,忽然哭了起来,说道:“我知道我所做的是什么事,但这完全是为了爱情。你成功之后,万不可食言!”伊阿宋抱住了她,不说什么话,巫公主咿唔道:“要带了我走,从此刻之后,我已是你的了。”于是,她仔仔细细地告诉伊阿宋如何破法,还给他以药草,教他如何使用的方法。伊阿宋心里很快乐,美狄亚也充满了甜美的爱,同时却不禁有点受良心的责备。他们吻了很久,她便如猫似的无声无息地溜出了房外。
第二天,黎明将熠熠的星光赶跑了之后,一群一群的人都拥挤到阿瑞斯的圣地上去,各自站在高处观望着。那么大的一块地,黑压压都是人。在人丛之中,国王穿了紫袍坐着,执着他的象牙王笏,他叫了伊阿宋来,对他说道:“如果你能够将犁耙驾到我的牛身上,用我的犁耙种着田,则我便将知道你乃是菲里克苏士的真正的继承者,我将毫不吝啬地将金羊毛给了你。”广场上放着一具巨大的铜犁耙,其旁便是几只喷火吐烟的牛。它们的脚如铜似的,鼻孔中不断地喷着火焰,近处的绿草,都为这炎炎的火所灼焦了;有如几具绝大的火炉呼呼地跳着,一高一低的火焰,有如白热的铁块,被水倾了上去时咝咝作响;这些牛的胸与喉也是那么喘喘地喷吐着火。伊阿宋向前迎着它们。凶猛的牛转身向着他,尖角铁似的硬,铜足扬起了地上的尘灰,场上的人听到它们的猛吼之声,莫不屏息战栗。阿耳戈船上的人无不栗栗地为伊阿宋危惧。但他近了牛身边,一点也觉不到它们的炎热的火灼,药草之力是那么大,他以无畏的手抚拍它们的颈部,将犁耙驾了上去,在地上犁了好几道直痕。科尔喀斯人无不诧异着,但弥倪阿斯(Minyas)人则高声大呼,增加他们英雄的勇气。爱的斯又叫了伊阿宋来,恶意地说道:“将这些蛇齿种下地去,然后我引你到悬挂金羊毛的圣林中去。”当下他将铜盔里的蛇齿给了他。伊阿宋将这些蛇齿种了下去,泥土柔化了具有毒液的蛇齿,它们变成了新的样子。正如在它母亲的腹中,一个婴孩逐渐地变成了人形一样,这些土中之人,也一出土便成了完完全全的武士;更可怪的是,他们也带了兵器同来。当希腊人看见他们正要将尖矛向伊阿宋的头上抛去时,他们的脸满现惧色,他们的心沉下去了。保护他的美狄亚也十分地害怕着;她看见他以一个人抵敌那么多的敌人,她的脸色也苍白了,冷而无色地坐在那里,生怕她给他的药草力量还不够,便偷偷地念着咒语以帮助之。但他却投了一块石在他的敌人们之中,他们的愤怒,便由他身上而移到他们自己的身上了。他们互相残杀,结果是各受重伤,倒在地上,无一生者。希腊人祝贺得胜的伊阿宋,抱他在他们的臂间,挚切地拥抱了他。野蛮国的巫公主也想高高兴兴地拥抱这位得胜者,然而她却不敢放肆,生怕父亲生疑,旁人讥议,她只是默喜地用双眼凝注着他,深喜她的咒语有效。
爱的斯依然默默不言,恶狠狠地引导他到了阿瑞斯的圣林中去。那里,橡树与栎树长得那么稠密,连白天也是阴惨惨的,看不见太阳光;但在幽暗之中,远处却射出一点光明来,有如黑漆漆的中夜的一粒星光。爱的斯说道:“前面发光的,乃是金羊毛的光,金羊毛挂在圣林当中的一棵橡树上。走进去,王子伊阿宋,取了它,你便有好福气来了!”
伊阿宋答道:“国王,你走了之后,我先要使我的伙伴们上船,预备好开船;我想就在此地和你告别,大约不是无礼的事,因为现在我们的寻求成功了,我们渴想全速力地归去。”
“相信我,我不欲拦阻你们,”爱的斯恶意地望着他说道,“那么,再会吧,人类中最有福气的人!”他便微笑着自走他的路回去了,阿耳戈船上人便不再看到他。但他一消失不见,美狄亚立刻从林中溜出,到了伊阿宋的身边。他告诉他的伙伴们,美狄亚如何的从火牛的凶焰中救全了他,现在又如何用咒语咒睡了看守金羊毛的巨龙。他们正要向巫公主致谢,但她将手指放在唇上,低语道:“低声,不要响,在我们的国中,连树木也是有耳朵的。你,伊阿宋,快些和我同来,因为我父亲不久便要回来看他所希望看见的东西:在巨龙的唇吻间的你的骨与血!”她这样说着,便拉了伊阿宋入了圣林之中。不到几分钟,他们又匆匆地出来,将那张巨大的羊皮,张在杆上,有如一面炫目的金盾。美狄亚又迅快地由不经人行的路上,引了众位英雄到阿耳戈停锚的地方去。但当他们正走着时,他们遇见了国王的幼子亚比西托士独自在林中游戏;他奔向美狄亚,哭道:“姐姐呀,你竟将我们美丽的金羊毛给了异邦水手吗?我的乳母说,他们坐了大船来,专为的要取金羊毛。但请你,请你不要让他们取去!我那么爱它。我父亲说,当我成了大人时,他便将这张金羊毛给我了。”美狄亚对伊阿宋说道:“他必须和我们同走。”她便抱了这孩子在臂间,吻着他,说道:“听我说,小弟弟,不要哭。这些水手们并不是生客,乃是我们的宗人,我是和他们同到他们海外的国中去,那是远比我们美好的一个国土。你不愿意和我同来,坐在他们的大船中,沿途看看奇怪的东西,然后我们快快活活地同住在一所远比父亲的家更为宏丽的家中吗?在那里你每天将有新的玩具玩——是的,当你成了大人时,还给你以金羊毛——你不愿意和我同来吗?”孩子快乐地拍着双手,叫道:“是的,是的,带了我同去吧,姐姐!金羊毛之外,我爱的便是你了。有你和我在一起,我便在大海中也是不怕的。”然后阿德墨托斯抱了这小孩子在肩上,他们又向前走去了。美狄亚低声地对伊阿宋说道:“我们静默了一个奸细,得到了一个为人质的人。”英雄们平安地带了发光的胜利品到了阿耳戈船上。他们轻迅地解了缆,拔了锚,向河口划去,当他们再到了大海中时,便拉起了大帆。他们很高兴,因为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逃走。但美狄亚站在舵手旁边,回望着渐渐隐没下去的科尔喀斯海岸,阿耳戈走不到两海里路,这位巫公主便大叫道:“快划呀,英雄们,快逃命吧!爱的斯的全部海军追上我们来了!我在百只以上的帆中,看见了他的坐舰的红帆了。”英雄们尽力地划着桨,使阿耳戈如矢地冲向前去。但科尔喀斯的诸船驶得比阿耳戈更快,因爱的斯以巫术使海风鼓满了他们的帆,却不吹到阿耳戈的帆上去。美狄亚说道:“没有别的办法了!走过来,小弟弟;你要帮助我行施一个魔法,止住了我们严苛的父亲,否则,我们全都要同时灭亡了。”她剥光了孩子的衣服,用一种油膏涂擦他的嫩肤,同时低低地念念有词;然后突然从她衣带中取出一把小刀,刺进他的心头。英雄们恐怖地惊喊了一声,但她却默默不言,迅快地办着一件更为残忍的事。因为她将尸体砍成几段,抛入阿耳戈与爱的斯诸船间的海中,它们便浮泛在染红了血的海水上。这使科尔喀斯的舰队停止不进了;据有的人说,这是因为爱的斯竭力要取得他儿子的残骸以便归葬,所以不能再追了;如果这小尸体不下葬,他的精神永不会安逸的。有的人则说,这因为美狄亚念了一种咒,所以船只不能经过杂有人血的水上。
阿耳戈船上的英雄们如此地逃出了国王爱的斯的手外;但他们虽然受了这位巫公主的两次活命之恩,他们见了她,却不能不寒心。至于伊阿宋呢,他的心也在同时便背了她,他自己说道:“被像这样的一种恋爱爱上了,真是可怕的事。唉,天呀,我带回家的新妇乃竟是一个杀人者,杀了她自己的肉与血!”
舵手安开俄斯将阿耳戈向西方驶了三天,但在第四天上,有一阵狂风从南方吹来,将它吹得远远地离开了陆地。天上聚着乌黑黑的云块,英雄们七天七夜,坐在黑暗之中,看不见一丝一影的太阳与星粒;他们的船则在狂风之前奔驰着,不知吹向什么所在去。他们勇敢的心上冰结着失望,他们彼此微语道:“我们为这个可诅咒的科尔喀斯的巫女所坑害了。为了她血淋淋的行为,波塞冬的愤怒降临在我们的头上了;现在,就在现在,他要将我们的阿耳戈打沉了,将我们吞在一个广漠而奇异的坟墓之中了。”珀利阿斯的儿子亚加斯托士在狂风怒吼之中,突然叫道:“伙伴们,让我们将这位女巫抛到船外去!我们为什么要因了她的残忍而全部丧了性命,且将我们这次寻求的伟大名誉也丧失了呢?”伊阿宋听了这话,心中异常难过,他高叫道:“但愿上天不曾使我去寻求金羊毛!唉,伙伴们,这乃是我毁亡了你们,并不是美狄亚!她所做的事,全为的是我,所以没有人能够动一动她,除非她先杀了我。”所有的英雄们全都叫道:“我们绝不那么办的,高贵的伊阿宋。”卡斯托耳说道:“现在我们且向宙斯及波塞冬祷告,也许他们会怜恤我们。”当他们祷求着时,狂风渐渐地息了,乌云也移散了开去;现在他们可以看见满天星斗的晴空了。伊阿宋吩咐安开俄斯舵手望了星向,将阿耳戈重上了航线。但他向天上看了很久很久,叫道:“天呀,如果我看星看得不错的话,我们是被吹到‘慢客之海’以北的几千里远了,在这里,从没有人曾经航行过。除非有一位神道来替我们掌舵,我们要到伊俄尔科斯的好港的希望是很少的。”然后神船阿耳戈又发出人声来,说道:“英雄们,我自己将做了你们的舵手,因为我知道神道们要我们去的路。这是一条疲倦的长途,要周游半个世界,但在我们归家之前,必须先找到女巫喀耳刻(Circe)的岛,这岛在最西方,她是太阳的女儿,她会将亚比西托士这孩子的血痕从我和你们身上洗去的。”他们听见它这样说,都扬起声音哭了,因为他们已倦于海上的苦役,且归心如箭。然而此外却没有别的办法,他们便又执起了桨,安开俄斯守住了舵,任阿耳戈它自己在水天相接的荒洋中漂泊。它为一阵好风所送,向北而驰,仍然地向北而驰,直到冰天雪地之区。看呀!这里没有夜,因为灰白的太阳永不离开天空。现在他们是到了无界的环于地球四周的洋河中了。三度月圆月缺之后,阿耳戈的船首又向南驶,经过了许多云包雾裹的不知名、无人踏足其间的陆与岛。他们最后到了喀耳刻所住的仙岛。喀耳刻是太阳的女儿,爱的斯的姐姐。那岛上不下雨,不落冰雹,也没有雪;西风永远柔和地吹拂着,树木青翠,四时皆花。当阿耳戈的水手们跳上岸时,喀耳刻已站在岸上等候着他们了;她脸容美丽而冷酷,衣袍鲜亮,戴着的金冠熠熠有光,手中执着一柄三叶的金棒。她说道:“欢迎你们,伊阿宋与一切英雄们,我知道你们所要求于我的事,我现在便要洗清了你们及你们的船,因为宙斯因了神后赫拉的请求,曾命令我这么办。”但她对美狄亚说道:“这乃是你到我这里来,要我洗清了你所沾染的我兄弟的幼儿的血吗?你以为整个大海的水能够从一个姐姐的手上将血洗去吗?”科尔喀斯的公主黯然地红了脸,低语道:“我们不是一个母亲所出。”喀耳刻道:“我知道的,因此,你的罪恶较减;但我也知道,美狄亚,即使他是你一母所出,你也不会饶了他的。不,将来还有一个时候,即一个更密切、更温甜的束缚也不能禁住你做一件更为黑暗的行为呢。以无辜的血偿无辜的血,这个代价终于是要偿付的。”美狄亚的橄榄脸,听了这话,变得苍白了,但她说道:“随它去吧,聪明的喀耳刻;因为不管这时候来得迟早,我总不逃避了去的。”然后喀耳刻叫诸位英雄们都到海中沐浴,她将海水溅在阿耳戈的船板上,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她以烧着的硫黄洗清了他们;然后,他们受了她的吩咐,在岸上掘了一道沟,杀了一只黑羊,将血倾入沟中,以祭献、绥安亚比西托士的鬼魂。当这些礼节告成时,喀耳刻别了他们而去,说道:“我很愿意领你们到我家里去,英雄们,在那里设宴款待你们,但宙斯禁止了我;他知道,喀耳刻的客人很少能够自己离开她的住宅中的快乐的。现在让安开俄斯执了舵,将阿耳戈向东驶去,直到大洋河之门经过划分欧洲与利比亚(Libya)的运河,然后你们进了地中海,便可直驶到你们的祖国希腊了。”太阳的女儿说完话,便由海岸上走到森林中的仙宫里去,阿耳戈船上的人则驶离了她的可爱的岛。他们驶行了三天,现在在他们前面的是一道大洋河与地中海间所隔的一道大陆地。但阿耳戈注定不能发现那穿过这陆地的岩石所围的海峡,因为神道们留了这个大工作给赫拉克勒斯去完成,后来他建起了他的四处可见的大柱,作为水手们的标识。所以他们不久便到了浅湖,阿耳戈也触了陆,胶住了不能动弹。一望前面,极目所至,都是黄澄澄的沙丘,众位英雄心中未免失望。但美狄亚对他们说道:“英雄们,跨过这些沙漠,地中海便离此不远了。勇敢些,把船掮在你们肩上,十二天以后,你们便可将它仍放下水了。”经过了一夜的休息,英雄们便尝试这个大工作,美狄亚做了他们的向导。他们将沉重的阿耳戈掮在肩上,一天一天地苦苦跋涉着。他们的肢体不疲,他们的勇气不衰,直到第十二天的中午,他们便快快乐乐地看见地中海蓝色的跳踉不定的海水了,他们便将阿耳戈放在海湾之中。在那里休息了一夜之后,阿耳戈船的水手们在第二天清晨便开船而去。正在拔锚之时,有一个人从岸上招呼着他们;这一片地方全都是沙漠,他们很诧异,这招呼的人是谁呢?他们看见在水边站着一个人,高大庄严,以好言要求他们再上岸来,做他一天的客人。伊阿宋恭敬地回答他说,他们实在急于归家。他说道:“我不想稽留你们,阿耳戈的水手们呀!我知道你们,也知道你们长途的恶险,也知道你们的心必定是十分想见伊俄尔科斯的海口。但为表示我的好意,在你们动身之前至少要从我手中收一个礼物。”这人说了话,便从岸上取了一握的泥土,向他们说道:“我将这泥土给我自己的族人,我是优里辟洛斯(Eurypylus),这个地方的国王,波塞冬的儿子。”在阿耳戈的英雄们中,有一位名为优菲莫士(Euphemus)的,也是波塞冬的儿子;他便轻轻地跳上岸来,和这位尚未识面的兄弟握手,接了他的一握土。但当他再跳上船时,这位主人却消失于空中了。众位英雄都十分惊异,知道他是一位不朽的神道。美狄亚说道:“他确是波塞冬的一个儿子,但不是他和凡间妇人所生的;他乃是海神特力顿,波塞冬给他以这一片利比亚的荒原。至于那一握土,优菲莫士,你须好好地守着它,这是一件圣秘的礼物。”
现在,阿耳戈被西南方吹来的大风所催送,到了一个大岛,岛上都是紫色的危岩;他们为了缺乏食水,不得不划近了岸,到了一个潺潺而流入海中的河口。但看呀,在这里岸上却站着一个巨人,身高如塔,形状可怕,他不是一个有肉有血的人,乃是一个红炽炎热的铜人。他的双眼如煤炭的火,他的呼吸如火炉的光焰,他发出如铜号似的声音,叫道:“走开去,坏人,海盗,否则,你们将与死亡相见了!”伊阿宋叫道:“我们不是海盗,是和平的水手,要回到伊俄尔科斯去的。请你让我们登了岸,在你的溪流中汲些清水,我们立刻便走了。”“我不管你们是谁,”铜人咆哮道,“没有一个客人能够踏足在克里特(Crete)的陆地,在我,太洛斯(Talus),为弥诺斯(Minos)王负看守之责时。走开去,我说!第一个人上岸,为我所捉时,也便将灼焦了。”巨人便跳在水边,站在那里,愤怒地咆哮着。美狄亚说道:“英雄们,我知道这位太洛斯,也知道如何对付他。大技巧者代达罗斯(Dadalus)为弥诺斯王造了他,在他的空洞的身体中,灌满了流液的火,从胸前的一个洞中灌注了进去,然后他又用一支钉将这小洞闭上了。现在,让我上岸,我将使太洛斯拔出了那只钉;那时候他的生命的火焰,将全都流了出来,他将只成了一个铜像,再也不会活了。”他们全都叫她不要去,因为一去便是死;但巫公主不管他们,如思想一样快,她从珠宝箱中取出了一个水晶瓶子,跳上了岸,向太洛斯走去;手中执的水晶瓶,在太阳光中灼灼发光。太洛斯蠢蠢地望着她,惊诧于她的勇气与她微笑的脸上的黝黑的美。他说道:“你是谁,勇敢的妇人,你来有什么要求?”她说道:“我是世界上最大魔术者科尔喀斯国王的女儿,我从他的宝库中带了一件魔宝给你。因为我听见人家说起过你太洛斯及你的奇力,现在我看见所传闻的还不过是一半,你只缺了一个东西,否则便可与天神们并肩了。我觉得很可怜你,所以我要将这个东西给你。要不要我告诉你,这个东西是什么?”铜人答道:“啊,请你告诉我!”他已为她的谀言所悦。“这便是不朽,”美狄亚说道,“代达罗斯并没有给你以不朽,所以你身上的火总有一天会熄灭,那时,你便死了。但在我所带来的这个瓶中,乃有几滴流通于神道们血管中的圣液,这是使他们不朽的;现在,如果你从你胸中拔出了那支钉,将这个圣液倒了进去,你便将如他们一样不朽了。”那位天真的巨人恳恳切切地一手取了水晶瓶,一手拔出他的钉来;这钉一拔出,他身中的火焰全都泄了出来,将他四周的地面都烧得焦黑了。但美狄亚则完全无患,因为火对于太阳的子孙是无力的。她笑着看着太洛斯的铜的红灼灼的肢体退了红色,变得冰冷了。然后阿耳戈船上的人才都跳上岸来,给她以谢辞与赞语。他们从清溪中取满水袋时,便又驶到大海中去,不管铜人在克里特岸上冰冷不动地倒着。
此后,海风仍将阿耳戈吹到北方去,在中午时,海水竟高泼到船面上来,将特力顿给予优菲莫士的一握利比亚泥土,从船面上扫荡了去。等到优菲莫士看见它滑入绿波中时,已经是太晚了。他叫道:“啊,聪明的公主,我已丧失了你命我保留的宝物了,一个浪头将它扫到船外海中去了!”美狄亚答道:“不,不要紧的,那块魔土不会沉下去的,它将浮到我们前面的那个岛上。记住,优菲莫士,我的预言。那块泥土所止的地方的国王,他也将做了泥土所来处的地方的主人。所以你如果将它安稳地带到你的本国,则你的子孙的子孙,将直接渡过海,定居于利比亚。但现在,他们必须定新居于前面的岛上,这岛,他们将称之为西拉(Thera);他们的第十七代子孙将从这岛驶行到那魔土的来处,建立了两个富裕的城市,在那里统治着。在他们的时代,我们所看见的荒原将如玫瑰似的开了花,做了一个伟大民族的家乡,以战争与商业著称于世。”美狄亚的预言,在后来全都实现了;优菲莫士的子孙,后来果成了利比亚地方商业的国王。
现在阿耳戈离家不远了,但狂风又将他们吹得向北而驶,吹到了楞诺斯。他们因为恐惧暴风雨,便停船在岛上的港口。近于港口的一个城市的人,成群地到了港口来;但说来可怪,她们全是妇人,大部分还是武士。她们之中,有一个似为王后的,走出来说道:“你们是谁,从什么地方来,客人们?如果是商人,你们是被欢迎的;如果是海盗,请不要在这里掳掠,因为我们不仅带了武器,还会使用它们呢。”伊阿宋答道:“皇后,我们不是商人,也不是海盗,不过是阿耳戈船的水手们,去取金羊毛的,现在已取到了,正回到伊俄尔科斯去。”楞诺斯王后听见了这话,她很喜欢,要求阿耳戈船上的人到了岸上,设宴款待,因为他们的名誉及他们的历千辛、冒万险的寻求,已传遍了各地。他们这一夜便和她同过,以后还住了五天,因为风很大,且还是逆风。第一夜,宴会之后,伊阿宋便问皇后,她是什么名字,为什么楞诺斯这个地方,住民只有妇女而没有男子。她便告诉他们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使英雄们都惊骇不已,此后他们竟视女性为更怕的了。她说道:“先生,我的名字是希璧西辟尔(Hypsipyle),我是楞诺斯前王助亚士(Thoas)的女儿。但不久之前,当他和岛上的男人都出外征战时,阿佛洛狄忒的愤怒却降临于我们妇人的身上,因为我们疏忽了这位女神的祭礼,她竟那么严酷地伤害了我们,当我们的男人们归来时,他们竟将我们逐去了,而以掳来的妇人们来代替我们。愚夫们!他们竟不知一个因受伤发狂的母豹乃不如一个被损害的妇人的可怕!我们被害的乃聚在一起会议;在一夜之间,当他们在睡时,我们的短刃杀死了楞诺斯的所有男人。我说,他们全都死了;只是我,违反了我立下的重誓,赦放了我的父亲助亚士,将他藏在一个箱中,抛于海上。这箱子或为过往的船所拾,或漂到别的岛上去,这全靠神道们的帮助,但我的双手则免了杀害老人的罪。”第二天,王后希璧西辟尔使阿耳戈的水手们饱餐了之后,便要他们竞技游戏。她以一面工巧绝伦的金盾为奖品,奖给穿着全身盔甲去赛跑的胜利者。七位英雄加入这次竞技,全副武装,手上还执着矛与盾。楞诺斯妇人们讥笑着其中的一个人,名为依琪诺斯(Erginos)的,因为他的头发灰白了,他们还当他是一个老头子呢。但依琪诺斯却追过了其他的六人;当他从王后手中领了奖时,她们还在笑他。楞诺斯的妇人们逐渐地爱上了阿耳戈船上的人,阿耳戈船上的人也制止不住他们的欲念;因此,以后竟有好许多楞诺斯的贵家是从阿耳戈船上的人传下来的。至于希璧西辟尔呢,她也和伊阿宋生了一子,后来做了此岛之王。但过了五天之后,顺风吹起来了。阿耳戈船上的人都渴欲回家,便坚决要动身,不管楞诺斯的妇人如何恳留。阿耳戈船上了帆,划着桨,如一只归家的鸽子一样,在微风之前疾驶着,直至珀利翁山可以望得见了,英雄们已经到达了伊俄尔科斯的港口。伊俄尔科斯的人,全都跑到海口,笑着哭着来欢迎他们,因为他们以为他们已经丧命了。他们领了伊阿宋和他的伙伴们光荣地到他父亲家中。在那一天,伊俄尔科斯是人人快乐家家高兴,只有一个人是且怒且恐着,那个人便是珀利阿斯。现在他必须让位给埃宋了,他尽力装出淡然无事地将王位让给了他,但他的心中却蕴着暴怒。且伊阿宋还将他所暴取的财产都取了去,有的阿耳戈船上人还要置他于死地,为了他奸诈地叫他们去寻求金羊毛。但伊阿宋因了同宗的关系,却放了他去。当众位英雄看见了老埃宋复位,且参与了伊阿宋与美狄亚的喜宴之后,他们便各自四散,回归本乡。
虽然伊阿宋自己现在并没有想到要杀害珀利阿斯,但这位奸诈百出的国王却终于逃不了阿波罗所预示的命运。这时,埃宋年纪已经太老了,路也走不动了,美狄亚却以她的魔术,恢复了他的青春,使他重现出四十年前的身貌。珀利阿斯的女儿们目睹这个奇迹,便也恳求美狄亚为她们父亲恢复青春。美狄亚说道:“好的,你们且看我所做的事。”她在她们面前杀了一只老羊,一块块地割了,投入一个锅中,与草药同烹,口中念念有词,当水沸了时,锅中却跳出一只活泼泼的小羊,咩咩地向外奔跑。然后她对珀利阿斯的二女说道:“取了这一握草药去,对于珀利阿斯,也如我之对于老羊一样地宰割了,那么,他便也会恢复青春了。”但她所给她们的药草是没有魔力的,她们也没有向她请教所念的咒语。她们归家,告诉珀利阿斯此事,他一听见,也渴想一试,便叮嘱他的女儿们快些实行。他便这样死在他自己女儿的手下。这是美狄亚借她们之手为伊阿宋除了一个那么可怕的敌人。神示中叫他防备着单只鞋的人的预言,至此才应验。
珀利阿斯在伊俄尔科斯虽少人同情于他,然而他死得太惨了,市民们闻知他的死况的无不恐怖异常,他的两个孤女在街上哭着奔着,要求对于伊阿宋及他的巫妻报仇,这也使他们很感动。城中的长老及领袖们便到了国王埃宋那里,代表全体的市民,要求放逐了美狄亚及伊阿宋出境。埃宋怕有暴动,便命令按法处置。美狄亚当众承认,她之谋害珀利阿斯,她丈夫是一点也没有预闻的。但人人都知伊阿宋和珀利阿斯是死仇,并没有人相信她的话。所以长老们所组织的法庭便判决二人皆有罪,同时放逐出境。然后埃宋站起身来,当众掷了他的王杖,手裂他的王衣,然而他却不敢违反这个判决,生怕人民会反叛他。他不说一句话,抱了伊阿宋的颈痛哭着,许多站在旁边的人也都哭着,他们都觉得这位老人与他儿子别后是再也不会见面的了。
伊阿宋如此地竟从他想望极久而定居很短的祖国放逐出去。他和美狄亚商议了一会儿,都觉得他们最好还是到柯林斯去住,因为那时的柯林斯王乃是埃宋的一位朋友,又是他们的远宗。当他们到了柯林斯时,国王克瑞翁(Creon)很客气地招待他们,要他们寄住在王宫中。但伊阿宋说道:“不必,国王,我们怕增加了你的担负。还是让我们租一个房子住在柯林斯自己生活着吧。因为我虽然无家无地,却是一个富人,我带了金羊毛来。”然后克瑞翁随他自便;伊阿宋与美狄亚在他们的新居中很快活地过了好几年,不料此后却又发生了一件悲剧。
一个炎热的仲夏早晨,有一位年老龙钟的仆妇独自坐在柯林斯城外的一所宏丽的大白屋的前天井中。屋后便是柯林斯的护城山,屋前可望见整个柯林斯城,寺观耸立,桅墙如林,再以外,黄澄澄的沙地直伸到无波的绿海中。但老妇人并不注意这一景色;她坐在柱廊的云石阶上,双眼凝注在前天井的门口,仿佛在很焦急地等候着什么人;她时时地深叹着,一行老泪流下她的枯颊。她等得不耐烦了,自己摇来摇去,自言自语地说道:“但愿神道们使阿耳戈这只船不曾驶行过,或者,在它到了我们的科尔喀斯海岸之前,压榨岩捉住了它而将它榨碎了!那么,我的女主人便永远不会为了爱上伊阿宋之故而离了家,离了国,永远看不见伊俄尔科斯,永远不会因谋杀了珀利阿斯而从那里放逐出来了……她在被放逐的地方是很快乐的,因为这个柯林斯诚是一个好地方,她赢得了人民的心,直到昨夜,恶消息便来了。唉,天呀,这样一个不知恩义的奸贼乃成为她的丈夫吗?美狄亚为了他曾冒了千危万险,而他却竟弃了她——不说一句话地弃了她的孩子们——去娶国王克瑞翁的女儿!唉,伊阿宋今天结婚了!而我可怜的太太,伏身在她房间的地板上,哭得肝肠寸断。从她听到了这消息后,一点东西也不吃,一滴水也不入口。我劝了又劝,但她一点不注意那么爱她的老乳母的话,她也许是石造的人。但这个情况是不会永久下去的……我知道她的性情……她不是一个易于控制的希腊妻子,肯驯服的被人欺负的……我怕,我怕这将驱使她做出……啊,老埃桑西斯(Xanthias)终于带了孩子们来了!现在我要警告他不让孩子们给他们母亲看见,因为当我说起孩子们来安慰她时,她的眼光是那么致命的憎厌。但愿神道们变了这个凶兆!”
老乳母这样说着,匆匆地走到门口去,迎一个头发灰白的奴隶,他一手牵着一个男孩子。玫瑰色而且美丽的孩子们一见了老乳母,便奔到她跟前,喋喋地将他们早晨散步的事告诉她。她俯下身去,匆匆地吻着他们,然后在他们的老仆耳中微语道:“将他们带开去!”“但他们是要和她同去呢!”他也低语答她,望着她的迷乱的脸色,“你没有听见吗?唉!我们的女主人还不知道更坏的事呢。”老乳母叫道:“你说什么话?我们还一点也不知道呢!说,快一点告诉我!不,不要怕那孩子们;看,他们正在玩着球呢。”埃桑西斯说道:“你不久便要听到了,乳母,因为坏消息传得很快。但传这个消息的人一定是不吉利的,所以我还是把孩子们带了进去吧!”她捉住了他的衣服,求道:“不,不,你必须告诉我;来,你能够相信你的老同事的,我不对别人复述一句话。”他不大愿意地说道:“那么,好的,当我们经过珀里尼泉时,有城中老人们会集在那里谈话,我偶然听到其中的一人说道——虽然我装作没留心听——‘我们的国王今天要将他的两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驱逐出境了。’现在,我想一想,他也许是说谎,我们姑且这样地希望着。”
老乳母大怒地叫道:“真的,伊阿宋绝不会让他自己的孩子们被放逐的吧?他虽然无心对他们的母亲,总有心对他们吧!”埃桑西斯说道:“不,但他最爱他自己呢。总之,这是人性如此,你知道现在世界上,每个人都为了他自己。伊阿宋宁愿弃了他的孩子们,不愿失了王宠。”老乳母哭了起来,叫道:“乖美的小孩子呀,想想看,他们竟有这样一个父亲!现在,他要不是我的主人,我真要咒骂他……”老人家阻止她说:“不要响,不要说坏兆头的话,他已有了足够诅咒在他的头上了。听说,自昨夜克瑞翁的使者带了消息给她时,我们的太太已经咒得他够了。”老乳母说道:“那是真的,她还骂到新娘和她的父亲呢。我想,那位使者在她面前平平安安地退了去,真是万幸,因为她的愤怒是极可怕的。但最可怕的还是,她为了他们的奸诈的父亲之故,她竟也咒着她自己的两个可爱的小宝宝,祷求他们与他一同毁灭……”埃桑西斯不耐烦地说道:“谁管到一个悲怒着的妇人的诅咒呢?然而我要使孩子们不进美狄亚的房间去;请你也注意,不要告诉她我所听见的消息,因为这事尚未证实呢。”他呼唤两个孩子到他身边,领他们一同进屋去了。老乳母也跟在后面走着,忽然听见门口有人高呼道:“嘎,国王要在这里和科尔喀斯的美狄亚说话!”然后,克瑞翁他自己走进了天井,他的卫队跟在后面,他是一位中年的身材高大、相貌美好的人,态度很庄严,但有点骄傲。当老女仆向他致敬时,他吩咐道:“请你的太太立刻到这里来。”正在那个时候,美狄亚如鬼灵似的走出了房子,站在他面前。她的形状很可怕,她的血红色的袍子全都破了,她的黑发悬到她的膝上,她的脸色铁青,有如一个已死的女人似的。她以热灼灼的眼注视在他的脸上,问道:“你对我有什么旨意呢,柯林斯王?”他庄重地答道:“我的旨意是,你,美狄亚,离开我的国土,带了你的孩子们同去。不要耽搁,立刻就走;我已经宣布了放逐你出境,非等到我看见你跨出国境,我不回宫。”美狄亚听了这话,哭了起来,她叫道:“天呀!我现在是完全被毁陷了!我的敌人们将我剥光了!我是没有帮助,没有希望地异常可怜的。但听我说,克瑞翁,我非说不可;你为什么要驱逐我?”国王道:“明白地告诉你,我是生怕你会对我的女儿下毒手。我知道你是个奸诈的妇人,富有魔力,且因失了你的丈夫而愤怒着。我真是要谨备地怕着你。啊!我听见人家告诉我,你还恐吓地说,要对新娘、新郎以及新娘的父亲复仇。我要及时地防止这种危害。”美狄亚说道:“唉!国王乃竟因流言而驱逐了我吗?这是真的,我对于药草及咒语,略会一点——但愿我的圣父不曾教给我!——所以不明白的许多人便加我身上以鄙下的巫术,但我乃必须因为他们的无根的流言而被驱逐吗?至于恐吓的话呢,如果我真的在初听见消息,神志昏闷时,说了什么话反对你及你的女儿,相信我,我实已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话了。在我神志清醒之时,我绝不会犯那么大罪要来叛抗一个天命的国王的。不,克瑞翁,我为什么要怨恨你呢?我想,你并没有错待了我;你有全权将你的女儿嫁给了你所收录的人;我所恨的不是你……是我的丈夫。他虽然错待了我,我却是一个弱者,还不服从了吗?我将不怨怒……我愿你们三位都因这次的婚事而快乐……仅要求你许我和我的孩子们住在这里。”克瑞翁答道:“这些都是好话,太太,但我即使听了这一席话也不能相信你。不,我现在觉得你比我从前所想的更为危险的了;要防备一个禁制不住她的愤怒的妇人容易,要防备一个沉默自制的妇人却难。走开,那么,立刻的,不要多说什么!即使用尽了你所有的智计,也挽回不了我已决的心。”然后美狄亚突然跪在他足下,抱着他的膝啼啼哭哭地恳求他可怜她,看在乞求者之神宙斯的面上,看在他自己新婚的美丽女儿的面上。但他聋塞了双耳,不听她的恳求。他命她放松了他,立刻动身,否则卫士们要来拖她走了。她仍然跪在地上,抓住他的袍,叫道:“听我说,国王,只要一会儿,因为我现在请求的只是一件小小的事。我愿如你所命地离了开去;但请你宽限我一天工夫,使我得以预备旅途中需用的东西。还想一想,我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为我的弱小无靠的孩子们找一个安身之所。唉,克瑞翁呀,请你可怜他们!你自己也是一个父亲呢;他们现在是没有父亲的了!我一点也不顾到我自己这不幸的身子。所有我的悲哀乃是想到他们前途的艰苦,无家无友的,沿门流浪。”她停止了,因为哭泣阻止了她的发言。国王不为所动地说道:“我不是一个专制者,美狄亚,也不是性情凶暴的人。不,真的,我有好多次还因为我的慈悲而受害受损呢。虽然我知道最聪明的是拒绝了你,但你却终于有了在柯林斯多留一天的自由。不过我要警告你,如果你和你的孩子们在明天日出之后还在我的境内逗留着,则你将要被杀的。所以你要注意,不要耽搁过了你所求的时间。我想,这个时间供你心中所想的复仇之用,是太短促了。”国王说完了话,便和他的卫队同走了。美狄亚不动地望着,直到最后的一个卫士走出了大门。然后她苍白的脸上,现着可怕的微笑,转身对老乳母说道:“那个蠢材!我完全在他的权力之内,而他却将他自己放在我的权力之内了。你听见了没有,老乳母?他给了我今天呢!”老乳母并不安慰地说道:“这一天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既然必须被放逐了,今天走或明天走又有什么大关系呢?”她的女主人凶狠地说道:“假如没有大关系,你想我肯在那个人面前自卑——向他跪着吗?我,美狄亚,还哀哀地乞求着吗?我告诉你,他盲目地蠢蠢地那么轻轻地允诺的这一天,将看见我将我的仇人们都置之于死地……啊,这个克瑞翁和他的女儿,还有……她的新郎……都要成了尸身,在前面太阳西下之前。”老乳母听了这话,高声地哀叹着,嗫嚅地说出微弱的抗议。但美狄亚并不注意到她,只是自己计议地说着:“我将怎样杀害他们呢?……我知道千种方法……毒药对我自己是最平安的……是的,但他们一死则我必会被人疑惑了——柯林斯人将追上杀我了。这是障碍之点……并不是我要生,但他们死了仍被复仇,则将消灭了我的胜利。唔,这一天在我之前……我将等一会儿,也许偶有可以脱逃的方法;如果没有……我的短刀今夜将找到他们的心头,虽然我红着双手被捉住了,受到最坏的待遇。”美狄亚这样自言自语着,迅快地走来走去,有如一只被人囚在笼中的林中美丽的野兽。她走到快近门口之处,忽有一个人走了进来,她看见这个人,低喊了一声,站住不动。因为这是伊阿宋;俊美的身体穿上了全新的紫袍,金黄色的光泽的头上戴了花冠。但他的脸上的忧容却很不像一位新郎的样子,而他的双眼,当与美狄亚的眼相碰到时,也有点恐惧的表示。这两个人彼此默默地互视了一会儿;然后伊阿宋换上了一副愤怒的容色与声音,有如一个人知道他自己是不会被宽恕的,匆促地说道:“有多少次我警告过你,美狄亚,要你不要那么乱发脾气,总是没有效力!好,你看现在得到了什么;如果你静静地服顺着,他便可保有这个家庭和你的一切安乐……但不,你却大怒起来,恐吓咒骂王家,因此便这样得到了放逐的责罚……这是国王的意思,不是我的,你必须明白;至于我,随你如何称心称意地责我、骂我;真的,我已经尽过力去劝克瑞翁宽恕了你,但他不听我的话!你看,这乃是你自己的过失,使你被逐出于柯林斯……然而,我并不是来责备你的,美狄亚,而是来看看你,是否旅用有所缺乏。如果你自己或孩子们要用什么,你只要开口……我有黄金可以运用,我恳切地愿你,不至缺乏什么,因为,你虽憎我恨我,我却是永远对你好意的。”
伊阿宋看见他的妻镇定地听着他的话,便回复了他的自信力;他说了最后的话时,便走近了她,微笑着,温柔地将手搁在她的肩上。但美狄亚如遇蛇蝎似的将他的手摆脱了,盛怒地颤抖不已,叫道:“你是一个下流的坏人,你怎么还到这里来?你在结婚之后,怎么还敢于来看我?这是你的勇敢吗,最有胆的伙伴?嘎,你是不怕我的!但是我将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的下流灵魂中,没有羞耻能够触到你!但现在答应我——因为我要在你自己的口中证实你——谁在科尔喀斯救了你的性命?谁为你赢得了金羊毛?谁为你在我们的长途海行中一次再次地救全了你?当阿耳戈归家时,谁将珀利阿斯结果了,为的是这狡敌的生存使你不安?……你站在那里,一声儿不响,似乎是要我代你回答似的……是她!她办了这一切事,全为的是爱你,这位妻,你是立了誓,爱她护她的……却欺叛了她,作为她的报偿!你的妻,我说……啊,你孩子们的母亲;有什么理由使你的不忠实成为一个罪恶!因为如果我是不会生子的话,我将不阻止你去娶另一个妻,使得有子传宗,一个男子而没有子息是异常痛苦的。但我已为你生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了!唉,天呀,他们却必须成为被弃的与无家的而长成了,在异邦的人们之中求乞以生了!真的,这将在希腊大大地增加了你的名誉,因为每个城市看见我们的可怜情况时,百姓们便将说道:‘看呀,这些孩子乃是幸福的伊阿宋,那个快乐的新郎的儿子。这是美狄亚,他的救命恩人……’唉,不知恩的,虚伪的,发假誓的,我为什么不能在伪善的假面具之下看得出呢?为什么神道们造了试金石以试黄金,却不造一种东西来试人的心呢?所以我们给予了一切,得到的却是垃圾。”她说得大哭起来,转了开去。但伊阿宋走到她面前,虽然脸色红了,却很镇定地说道:“你说过你的话了,夫人,我是忍耐地静听着;但现在要听我的,因为被诬蔑了,这是我的权利要为自己辩护。”美狄亚的头低着,她的面幕已蔽了下来,但她的手势表示允诺之意。伊阿宋遂续说道:“第一,因为你说了许多你帮助我的所在,我只要说,我在寻求金羊毛一役中,我的真正的唯一的救护者乃是阿佛洛狄忒。因为你是那么溺陷于爱情之中,你便不自禁做了一切你所做的事。你救全了我的性命,仅为的是你要得到你所要的人。然而坚执此层是不对的,我也不欲否认你对于我的功绩,但我要告诉你,这些功绩虽大,它们却已经偿报过了。我不曾带你从野蛮的地方到这个美丽的希腊来吗?这里是为法律与秩序所统治的,而那里却是野蛮的暴力的;你的智慧与魔术不是在希腊人之中无人不知的吗?要不是我,则你除了几个辽远而野蛮的部落之外,将永无人知的了。真的,如果我们算起旧账来,我想,我乃是你的债主,并不是你的欠户。但这话说得够了……我从不曾说过,它完全是你逼我说出的……现在,说到这次的婚事,你责备得我那么厉害……”美狄亚插嘴说道:“啊!”落下了她的面幕,安静地看着他,“我很奇怪,听见你将这笔账目算得那么好,虽然你并不比你所说的高明。”伊阿宋续说道:“那么,让我告诉你,你是完全误会了我求结这次婚姻的原因。这并不是因为我已厌倦了你,或爱上了别人;我的简单的目的远远地离了不忠贞,乃是为了你的及你孩子们的幸福。我在娶了国王的独女之外,还能用什么更好的方法去得到它呢?啊,美狄亚,你假如不为妒忌所盲目,你便可看出那是一个如何巧妙的政策!她的嫁妆可以使我们一生富裕……有了这个婚姻,我便成了一个市民,国王以外的柯林斯的最有权力的人了……在一切之上的,是我们孩子们的运命是决定了,因为他们兄弟俩有天会成了统治的王。然而你说我不是一位好父亲!但那是妇人们的常道……她们在世界上只知注意到一件事,只要一个男人将他给了她们,不管他的罪恶如何,也是一个完美的人……但如果你弃了她,他便成了世界上最残忍的坏人了,虽然他尽力做了种种的事来服侍她……唉,如果神道们不创造了你们女性而创造了另一种东西,为我们男人传宗接代之用,则我们将如何地快乐呀!”伊阿宋停了一会儿,透了一口气。他的妻问道:“你还要说什么话?”他答道:“不,美狄亚,除非你要我重述我方才告诉过你的:我之所以缔结这次的婚姻,完全是为了你的好处。”她答道:“你真是一个长于言辞的坏人。但一个简单的问题,便可以问住了你:你为何不预先告诉我你要办这件事呢?”伊阿宋随口答道:“因为我知道你将如何应付它。要求你允许这件使你狂怒的婚事是一无所用的!你不会听我的理由的。”美狄亚叫道:“不,因为这些话都是谎!唯一的真情是,你对于你的野蛮的妻觉得可羞,便要找一个更好的路。”伊阿宋答道:“你不要那么不公平地对待我!但我知道,再谈下去也无益。我只好让你去度你自择的命运去;但为了我们已往的事,我渴想帮助你的旅行。我有朋友们在别的城市中……让我给你以信记去找他们,他们一定会高兴地款待你的。你也将有钱……”美狄亚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以为我将受你的恩惠吗?或将和称你为友的人有交涉吗?现在走吧!为什么逗留不去?我知道你是急于再到你的新娘身边去……一点钟的离别对于新婚的爱人真是一世之久!去,当你还能够和爱好的新妇玩着的时候;但这时不是很长久的,宙斯的意思。”她说着时,以那么尖刻的眼光望着伊阿宋,竟使他打了寒战,他离了她,不再说一句话。然后美狄亚投身跪于天井中,宙斯的神坛之前——这是一个家中神坛——开始低声祷告着,她的老乳母这些时都在近处逗留着,这时怯怯地到了她身边来,她踌躇地说道:“亲爱的太太,你不进屋里去吗?时间紧急了……还有许多事要做……”美狄亚站起来说道:“那是真的,但我们必须再等一会儿。到门边去,老乳母,在路的前后看看,告诉我你看见有谁走来。”老妇人走了。过了一会儿,她叫道:“我看见一个旅客从北面的路上走来。他骑一匹骡……三个奴隶步行跟着他……他现在走近了,望着这条路……现在他下骡了……太太,他到我们门口来了……”美狄亚大喜地叫道:“请他进来!”她向天看着。“我谢你,宙斯。”她说道:“你听见了我的祷告了。”过了一会儿,一个黑胡子、穿了旅行衣的人伸出双手,向她走来,说道:“祝福你,高贵的美狄亚!愿你康健快乐!”她和他握手,答道:“愿你也康健快乐,国王埃勾斯(Aegeus),特别欢迎你到这里来,著名的雅典的主人!但请你告诉我你从什么地方来,什么事使你到柯林斯来?”埃勾斯说道:“太太,我是从得尔福回家来。我到那里去问神示;虽然我很匆匆,却不能经过这所房子而不来拜访多年不见的朋友,问问她的好。我想你很得意吧?”美狄亚匆促地说道:“我要知道,高贵的埃勾斯,但我要先问你——如果我这问不恼了你——你为什么到得尔福去?”埃勾斯答道:“当然你可以问。我到那里去,求神道示我以久已使我悲戚的事:虽然我娶了几次亲,却没有生一个儿子。所以我求阿波罗告诉我一种救治之法,生怕我到了坟墓之时,还没有一个儿子继承我的王位。但,唉!他却以暗昧的话来回答我使我任怎样也猜不出,但我有一个朋友——特洛桑(Troezene)的忒底士(Tittheus),你无疑听见人说起过他,因为他的多智是全希腊闻名的——我正要带了这个神示到他那里去,只要是凡人能够解释的,他一定会替我解释出来。”美狄亚说道:“是的,我听见过聪明的忒底士;我全心地祷求着,他的技术会帮助你,好朋友。但愿神道们给你以你所求的儿子。”埃勾斯说道:“谢谢你,太太,愿你也十分幸福……但你为什么在哭……现在我看出来了,你的脸色是那么苍白憔悴……唉,发生了什么事?”美狄亚哭道:“唉,埃勾斯,我丈夫乃是男人中最下流的!是残虐的不名誉的……错待了我……一点也没有原因!”诧异的国王问道:“什么,伊阿宋虐待了你吗?但是怎么样……他做了什么事?我求你,完全告诉我。”伤心的美狄亚乃将经过的事都告诉了他;只是,她并不说起克瑞翁惧怕她的话,却说他之所以放逐她出境,为的是伊阿宋要远离了他的弃妻之故。这也真是她自己所半信的。雅典王愤愤地听着她说,当她说完了话,他叫道:“我不能相信,你的丈夫竟会那么残酷地待你!但是,不要这样哭,美狄亚;让他去吧!我想,你失了他并不是一个大损失,因为他是那么的无价值。”她说道:“我之哭,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孤孤独独的一个妇人被逐放出世界之中,我将怎么办呢?谁还能和我为友,当他们知道我是那么有势力的柯林斯国王的敌人?且还是珀利阿斯的全族的敌人?唉,和善的埃勾斯!”她跪在他的足下,“请你可怜我这最可怜的人……看,我是你的乞求者……我跪着求你给我以庇护与住所,带我到雅典去,国王,接受我住在你室宇之下。你还不知道这将如何有益于你,因为我要用了我所有的某种符咒,帮助你能得到孩子。”埃勾斯答道:“相信我,夫人,我很愿意允许你的请求,不是为了你所允许的事——虽然这是我所最宝贵的——但是为了神道们的缘故,他们是最看重慈恤的行为的。但这是这样的:我不带你出克瑞翁的国境。因为他也是我的朋友,我如果那么公开地帮助你,他便要不高兴的。他必须要不悦,我来到他国中,救济了一个放逐者!但你如果来到雅典,投奔于我,那便是与他无关的事了!我将十分高兴地接待你,留住着你。你能够独自旅行到那边去吗,美狄亚?”她说道:“是的,是的,好朋友,但你要允许我一件事:你自己将永不放逐我,也不将我送给我的仇人。因为他们恨我已甚,我知道他们必要从我的庇护所中找寻我的。”国王说道:“不要怕,夫人,只要住在我的家中,我便永不将你交给任何人,不管他是谁。”美狄亚恳切地叫道:“你要立誓,说你永不这样!”埃勾斯有点不高兴,说道:“我的话还不够吗?”美狄亚说道:“唉,原谅我,我并不疑心你;但我是弱者,一心都是恐惧。”埃勾斯说道:“不,那么,为了安你的心,我将如你所欲的立誓,请你说出我要对着哪一位神道立誓呢?”美狄亚说道:“他们要是希腊人和野蛮人都崇拜的神道们。请对着大地,对着前面在天上的太阳,我族的圣父立誓。
那么,我将决定,你是永不会误了我,无论有什么事发生;因为谁敢对着这些圣名立空誓呢?”然后埃勾斯立了一个重誓,指大地与太阳以为证,他决不为了恐惧或情好,将美狄亚交给她的仇人,也不放逐她出于他的城。既立了誓,他便向她告诉说在雅典再见,匆匆地走他的路,他刚刚出了大门,美狄亚便不怀好意地失声而笑。她奔向老乳母的身边,握了她的臂摇撼她,叫道:“一切都布置好了,一切都得胜算了。这补满了我计划的一个漏洞;我所等待的正是这事,你知道吗?我现在将平安地住在雅典了,不管我是十倍于一个——谋杀者。但我必须工作……快点,老乳母,吩咐一个奴隶跑到宫中,告诉伊阿宋说,我求他立刻回来,我已后悔我的愚蠢,在我走之前,恳切地希望与他复和。来,快点……好神道们,你们是如何的慢!”美狄亚匆促地走进了门,不管老乳母的唔唔反抗。不到一点钟,伊阿宋的速而稳定的足声已在天井中听到了;美狄亚闭在她房中,听了那熟悉的足声,如白杨树叶似的抖颤着;但当她在门口和他相见时,她的态度却变成和平而驯顺的了。她一手牵了一个孩子,背后站着他们的老仆,一个婢女执了一只小的漆匣子。“我的主人,”她温柔而忧郁地说道,“现在我们就要分离了,我曾为无理性的狂怒所扫荡,如一个傻子似的说着话;但有了反省的时候之后,我才知道我是完全错误了……你做的事很对,很聪明……我应该快乐地见你缔结了这样一个婚姻……你能原谅我吗,伊阿宋,忘了我的谩骂……请你只要记住……你也曾爱过我吗?”她的丈夫温和地说道:“不要再说了,美狄亚,我很明白妇人们的性情,并不责备你的狂暴;现在你是清醒些了,说得那么有智虑,我很愿意我们再为朋友。现在,我们再见吧——但要先让我抱了我的孩子们。”他将两个孩子抱在怀中,吻着他们,说道:“再见,我的儿子们;你们将有一天会知道,但愿神道们许我,你们的父亲是热烈地希望你们的发达的。过了几年之后,我希望能叫你们回到柯林斯来,叫你们享受王家的富贵。祝你们强壮地长大起来,我的可爱的孩子们;愿神道们照顾着你们,送你们平安地归家,安慰我的老年!带了他们去,美狄亚——怎么,现在为什么你哭了起来,回转你的脸去?”她咿唔道:“没有事。”说着向孩子们伸出她的臂,温柔地将他们坐下,“仅是一个母亲的弱点……如你所说的祷语,我想,假如他们很年轻便死了怎么样呢?……唉,伊阿宋,他们是太小了——太小了,太娇嫩了,未经过漂流的生活呢!听我说,我并不要求我的赦免……我知道,我最好是走了……但你不请求克瑞翁将两个孩子留下和你同住吗?”伊阿宋答道:“这正是我所愿的,但我怕,我劝不了他。”美狄亚说道:“求他的女儿去恳求他吧,我知道她不会拒绝任何事的。”伊阿宋截然地答道:“我还没有遇到一个妇人能够的,那是你的一个好念头,美狄亚;我要去问问公主,因为她父亲异常地爱她,她一定会得到他的允许的。”当他转身要走时,美狄亚又叫道:“等一会儿,我的主人!叫孩子们和你同去吧,带了我的一件婚礼送给你的新娘,这会柔化了她对于他们的心肠的,因为这是一件无价之宝。看呀!”她从她婢女手中取了那个匣子来,打开了看里面所放的东西,又说道:“看这顶宝石冠,这件纯金所织的如丝之柔软的外衣!没有一个女王在地球上有那么可贵的衣饰;爱的斯从他父亲太阳神那里得到了它们,又将它们给了我做嫁奁。”伊阿宋说道:“留着它们,我求你,克瑞翁的女儿有了比她所能计算还多的黄金与珍宝,你为什么要送了那种贵重之物给远比你富裕的人而使你自己贫穷着呢?不,我宁要劝她给你以贵重的礼物,给你流放时之用。”美狄亚愤愤地叫道:“你不要那样!”然后自己拘检住了,微笑地说道:“亲爱的主,让我做了这件事,你要相信,一个妇人是最知道应如何取悦于一个妇人的。你的新妇是年轻而美貌的,她要的是一种礼物,会格外增加她的美丽的……这里来,我的爱子,将这些美丽的东西拿着,跟随了你的父亲到王宫中去,将他们送给了你们在那里看见的美貌的太太……伊阿宋,你不拒绝我这最后的请求吧?立刻走,那么,让埃桑西士快点带孩子们回家……我渴想要知道他们是否能得我的公主的欢心。”伊阿宋答道:“随你的意吧,因为你的礼物虽无所需,至少给了她也是无害的。和我再会,美狄亚,因为我们现在必须离别,永无再见之日了。”但美狄亚又将面网幕在她的脸上,默默地转脸他向,以颤抖的手指着大门。“可怜的人,她不忍和我离别呢!”伊阿宋咿唔道。
太阳在无云的天上正升得最高,所有的柯林斯人都在午热之下沉睡着。沉默流注于无人行走的街道与市场;这乃是富人与穷人,主人与奴婢,同时休息的时候。在美狄亚的空旷幽暗的房中,她的家人也和其余的人一样酣睡着。但他们的女主人却在太阳所烘晒的天井中,以迅快的猫似的步伐,走来走去,正如你之看见一只母虎在笼中徘徊着。她的双颊现在是幽暗的润红着,她的双眼,热病似的灼灼有光;她一边走着,一边急促地呼吸着,自己以断续的粗涩的语言咿唔着:“他们现在就要来了……消息是怎样的呢?神道们,假如我的计划失败了……如果那女郎拒绝了这礼物呢!……不,不,她不会的。我知道她的虚荣会高过一切的思虑的;她将渴想穿戴上那顶冠与那件衣服的。那衣冠中,我已放进了烈毒。啊,她将死……苦楚的……不独是她,去帮助她的也要死……宙斯决定,这人是克瑞翁或是……她的爱夫!你已经得胜了,美狄亚!我将见我的愿望在于我的仇人们身上,这一天……那么怎么样……那么怎么样,我不敢想……然而我必须……现在要踌躇已是太晚了。我不曾见到这一切事的进行吗?如果我取了那个妇人的生命,我也必须取了我自己的孩子们的生命。因为如果我逃走了,留下他们在这里,柯林斯人将要杀死谋杀者的所出的……然而我必须留下他们;我带了两个孩子,绝不能逃出追者之手的……我要住在这里,和他们同死吗?……什么,让美狄亚的名字,在希腊为人所笑,如一个人,目的在复仇,却仅因自己之死而成功的吗?不,对着前面的太阳,它的火在我的血中呢,对着我的女主人,可怕的赫卡忒(Hecate),我敢说,虽然生命是可憎的,我却要不死而生着——胜利地生着,著名在一切妇人之上,为的是我已对我的压迫者复了仇。抛开了弱点……现在不能回头了……除非……唉,天呀,孩子们回来了……空手的!”老埃桑西斯的脸微笑着,当他走近了女主人时,负了一个孩子在肩上,抱了一个孩子在臂间。他说道:“好消息,我的高贵的太太,公主已经收下了你的礼物,且已得到她父亲的允许,留下你的孩子们住在柯林斯。”美狄亚急转了去,如他打了她一样,似若身体上受了痛苦地叫了出来。受惊的老头子问道:“你喊叫什么?我所带来的消息,诚然的一点也没有扰苦你的地方吧?”当下美狄亚突然大哭起来。他可怜地说道:“唉,我忘记了你必须残酷地离开这些可爱的孩子们了。但安心着,太太;这个苦恼总有一天会解决了的,你将会被允许回到他们这里来的。且不要太悲伤了。”美狄亚低微地说道:“你的话不错。且把小孩子们安置在床上去吧,好埃桑西士。看,他们已经要半睡了……吻我,我的好宝贝;把你们的嫩臂再抱我的颈一次,在我送你们到……你们的休息之前。”她将两个孩子从他那里抱过来,紧压在胸前,连连地吻着他们玫瑰色的脸不已;然后,她突然说道:“将他们带去吧,老人家。我不能忍耐……我不能……看着他们便要杀死我……带了他们去,我说!”老仆不说一句话地服从着;当他走进,孩子们从他的肩上回望着他们的母亲,对她笑着,挥着手;她的眼光直送他们出了视线以外。然后,如一个人在梦中一样,美狄亚从她的衣带中抽出了一把短刀,手指玩弄着锐利的刀锋。“我要等到他们熟睡了,”她微语道,“他们将不觉得什么……永不再醒——永不,永不,永不,永不!”她的语声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几乎变得锐叫了;她有一会儿望着她手中的刀,仿佛为它的光彩所迷醉,然后,猛烈地抛开它,叫道:“我永不能这么做,我想到这事的可能,必定是发狂了。让复仇滚开去!让我的敌人们活着,胜利着,我都不管。我现在就要到雅典去了,就在此刻;留下我的爱儿平安地住在这里……平安?唉,不,不,我忘记了!那件毒袍!……嘎,我想,有消息来了!”正当他说时,一个伊阿宋的侍从,飞奔地跑到天井中来。“逃吧,美狄亚,快些逃命而去!”他一见了美狄亚便叫道,“你送的礼物已杀死了公主和她的父亲了!”美狄亚大笑起来,她高声地拍着双手,竟使老乳母匆匆地由房中跑出,以为是她主人叫她。“他们死了,老乳母。”她的主人大喜地叫道。她又转身向来人说道:“我谢谢你的好意,送了这个消息来。但请你再仔细地告诉我,他们确是死了,则我将更为感谢你了。”他说道:“唉,太太,你还是以自己的性命为念吧,快些及时而逃。”美狄亚答道:“我不听见全部的事,将不走动一步。说呀,好人,这事怎样经过的?”伊阿宋的仆人这时惊喘已定,便说道:“太太,当我的主人领了你的两位小公子进宫时,我们,所有爱你的,他的仆人,心里都很高兴,彼此微语着,以为你和他是和解了;当他们经过时,我们拥挤在小公子们旁边,每个人都要吻他们的手,抚摸他们的金发。至于我呢,竟快乐得不知所以,直跟了他们到了我们的新太太,公主的房间中。她看见伊阿宋,便红了脸,微笑着,但当她一眼望见还有什么人跟在他身边时,她便愤怒地转脸他向,放下她的面网,仿佛一见了你的孩子们便会有祸似的。然而,我的主人不久便设法平了她的气——他的口才据说是会骗了鸟儿离开树林的;当他告诉出他的使命,陈列出你的赠品时,公主已经答应他的要求了;实在的,你要知道,她的心思全在这些熠熠发光的衣冠上了……当她看见它们时,她喜悦得叫起来,如一个孩子一样,那么热切地接取了它们……然后她催促伊阿宋同到国王那里,你知道他已是答应让两个孩子留住在这里了。这事办好,她急急地回到她的房中来,穿上了衣,戴上了冠,叫女仆拿了镜子来,喜悦地自己照望着,而她的侍女们也称心称意地满口赞美她、谀媚她。那么,她必定如一只孔雀似的骄傲,走过厅殿,夸耀着她的绚丽。但突然,她的脸变了死色,倒身在一张椅上,全身僵硬而无知觉。她的侍女要去扶持她,一个说道:‘她生病了。’但另一个却叫道:‘她中毒了,不看见她唇上的黑沫吗?!唉唉,她快死了,我们的公主快死了!’她们一叫喊,全宫便如鼎沸;有的人奔去叫了国王来,而啜泣着的侍女们则想擦热她的冰冷的身体,以救全她们的无可救药的公主。但正当克瑞翁走进来时,他们全都恐怖地回顾着她,因为她跳了起来,喊道:‘我烧了,我烧了!’立刻火焰生于她的全身,从头到脚都是熊熊的火。唉,在一个父亲的眼中看来,这是一个如何的景象呀!他的王袍披于挣扎着的女儿身上,但这件袍立刻便烧成灰烬了;他想扯开熊熊烧着的袍子及红热的宝石冠,但这只有更坏,因为魔毒已将它们固着于肉上了,所以每扯下一条熊熊的金丝,血淋淋的肉片便随之而去。至于我们呢,我们如生了根似的恐怖地站在那里;没有人敢走近他们俩,如何的可怜呀!因为我们看见那些地狱的火焰,突然自己熄灭了,老国王抱了他的女儿在怀中,她倒下了,成了一具烧焦了的血迹淋淋的尸身。当他放下了她,哀哀地哭着时,我们看见她的毒袍无风而飘动,如一条蛇似的盘于老人身上……唉,他竭力地挣扎着,要摆脱了他自己;但他愈是挣扎,这致命的东西愈缠紧了他,如一株橡树上所缠的常春藤,一转眼之间,死焰便要爆发了……不必再告诉你别的了……女儿和父亲同样苦楚地死了,他们的黑色的尸体,并列地躺在那里,看见了异常地可怕。美狄亚,这足以证明你的魔术的权力!唉,我一想起那位美丽的新妇可怕的运命,便觉得难过。然而太太,你是太被欺负了,这是没有一个人敢说一个不字的;并且,你对待我们是那么仁厚;所以我飞奔跑来告诉你。我求你立刻逃去了吧!宫中是纷乱异常,否则卫士们现在早已来捉你去了;但我警告你,他们立刻便要来了,我最好不被他们看见在这里。再会吧!”他说了话便走了;老乳母和埃桑西斯这些时候都忍不住要说话,这时便一同恳求美狄亚要注意这人的话,立刻由后门逃走,并且告诉她,他们及全家的用人,宁死不愿告诉追捕者她向何方逃去。她说道:“我知道的,好人,我立刻便要走了。愿神道们偿你们的忠心!再会!”她说着匆匆地执起了落在她足边的短刀,如一只母鹿似的飞跑进屋。埃桑西斯和老乳母,缓缓地跟在后边,这时房中一声惊喊,冷了他们的血——这是一个孩子在致命的苦楚中所发的惊喊。又来了一声,比较低微;然后一切都沉寂了。美狄亚的老仆们互相凄然地望着;低了他们灰白的头,无泪若聋地走进了屋。当王家卫队由伊阿宋带领了来,要捉克瑞翁和他的女儿的杀人犯时,美狄亚已经远远地在上雅典的路上了。她在雅典做了什么事,她的结局如何,将在下文见到。但这里,老乳母领了伊阿宋进了美丽的已死的孩子们躺着的房内,他的心觉得格外难受,比之那天所发生的一切都难受。无疑地,美狄亚知道,这一定是如此的;但不管她明知他会这样的痛苦,或她怕她的孩子们会被愤怒的柯林斯人所杀害,谁知道她在最后的致命一瞬间是如何下了决心的。无论如何,这乃是她对于以欺诈报答她的热爱的男人的复仇的顶点。因为,自此以后没有人敢再招伊阿宋为女婿,他的一生便不再有孩子。他活得很久,但生活却很艰苦;没有温柔的女孩子来看顾他,没有儿子的壮臂来保护他,使人敬他;当他的腕力已衰之时,与老年人为伴的名誉、爱情、服从,以及一群的朋友,他一样都没有。他成了一个孤独、无人注意的老头子。有一天,伊阿宋漫游到伊俄尔科斯的市场,他在他的少年时代,曾一度立在那里,受全体群众的注目,这时则没有一个人认识或注意到这位衰颓的老翁。过了一会儿,他蹒跚地跑出了人丛,走下后边的一个寂无人迹的所在。阿耳戈船还躺在涨潮之上,五十年来日受风吹雨打,自它的一次不朽的旅途之后,便不再用到它了。伊阿宋的蒙眬的老眼,见了它便光亮起来,仿佛他在世上也找到了一个朋友了;他模模糊糊地得了安慰,躺在它的船身的阴影之下,睡着午觉;当他入睡之时,他少年时的一点俊美的风度,似再现于他的和平的脸上;这乃是伊俄尔科斯的老人们如何会在黄昏时认识了这位客人的原因。他在被发现时,已经绝了气,阿耳戈船上的一支重木,落了下来,打在他的胸口。伊阿宋的这位最后的朋友竟给了他以最后的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