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是那样的又甜又酸的乱梦,将我颠倒了一夜。

在梦中,我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许多久已在我记忆中褪了色的人儿又一一鲜明活泼地出现,可是也怪,最近几天我所遇到的那两位(舜英和萍),偏偏梦中没有;足见梦总是梦而已,现实总是现实。

我记得我在梦中是快心快意地笑了的。然而醒来时,我分明觉得两眼潮润,痒痒地;我怔了一会儿,手指摸着眼睛,可不是两滴眼泪就掉了下来。那时我心里的味儿——我说不明白,我只得作一比喻,就像我还不过十岁那年,大姊出阁,当大姊上了花轿,宾客都散尽,我独自望着满堂灯采,看仆人们匆匆收拾酒具和桌围椅披,我满心的不如意,只想找人吵架,当姑母唤我而且挽住了我的手的时候,我就突然哭了。

那时他们说我是舍不得大姊“到人家去”,然而我心里知道不是为此。

昨晚醒来时我这同样的心情,也不是为了“舍不得”梦中所见的那一班旧伴,——绝不是!我让他们时时到我记忆中来,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但愿我丧失了记忆力。

我受不住那样又甜又酸地摆弄了我一夜!

我不甘愿已经死灭的“过去”又在梦中尽情揶揄我一番!

可是尤有一可异之点:前天晚上的乱梦还是“过去”和“现在”杂凑在一处的,而昨晚的却是清一色的“过去”,半个“现在”的人都没有,真怪!

难道因为这几天来我接二连三意外地遇到“过去”的旧伙伴,以至夜有所梦么?但无论如何,甜的也罢,酸的也罢,苦的也罢,既已“过去”,再出现在梦中,又有什么意思呢?

徒然叫人心里难受罢了。

昨晚那一梦以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纸窗上泛出朦胧的苍白,不知是曙光呢,还是月色?电线被上次的轰炸震坏了,还没有修复,半枝洋烛又被老鼠衔走,我用手电筒照手表,不知在什么时候表也停了,……在这样境况下,你如果能够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了,倒也是一点安慰。

幸而,同院那位军官的三夫人从照例的夜游回家,高跟皮鞋打在石板上,阁阁地,好生清脆!……我好像有“夜眼”,而且有“透视术”,我入幻似的见这位三夫人袅袅婷婷走上那十多步石级,那乔其绒的旗袍下摆,轻轻飘拂。于是我又想到那天舜英忽然说要送我一件衣料,……而且我又想到我的皮鞋太旧了。而且——我从那位三夫人的皮鞋声中,听出了那时大概是三点多钟;因为她照例是这时回来。后来我又朦胧入睡。忽然远处Pia——一声,将我惊醒,接连又是两下。哦,这哪来的枪声呢?于是,三天前秘密处死的两个人的面孔又浮现在我眼前。不知为什么,近来我听得枪声就有点心悸,我受不住那血腥气。

当真得了神经衰弱病么?我为什么不像从前的我呢?

同日的晚上

好容易偷得一夕闲,我应该谢谢F给我圆谎。

F对我的态度,使我不安。因为他太真挚了,又太腼腆了。

对于我这样“不祥”的人,F而如果当真那么关切下去,于他决不会有什么好处的。我已经有预感!

他几次三番想找机会把几天前他预约着要告诉我的话,很忠实的告诉我;可是我都借故躲避。不知道他那边是怎样个看法,但在我这边,我的“借故躲避”的确不是对于他所视为于我颇有不利的G他们的鬼计,不感兴趣,更不是不信任他的好意,(我怎么会昧良如此呢!)我——无非为了不敢和他太亲近。和他太亲近,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要是他因此恨我,骂我呢,——那倒好,虽然我太受冤屈。

要是他也领悟了这一番心,那可不妙了,他决不会就此而止,他一定要愈陷愈深,——他这人还有孩子的天真,他这人,心痴!

而我呢,早已早已过了痴心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