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冬把他们夜闹商会并安全脱险的事,叫小燕儿转告银环。要她严加防范敌人的搜查,坚持固定时间地点接头见面的办法,不要胡乱碰头。银环听说杨晓冬亲自这样干,给自己影响很大,决心寻找为姐姐送信的姑娘。

这是她第三次寻找了,按照韩燕来说的方向,她从新站在城西北角仔细试验,结果很多地方都可看到奎星阁。她觉着抬头看到奎星阁这个条件太广泛了。在偌大的都市,一不知道街道门牌,二不晓得姑娘姓名,也没看清面貌,只是模模糊糊的有个肯影的轮廓,这不是大海寻针吗?

银环怀着失望的情绪,漫步朝西北城角转游,仍不断瞧着奎星阁,但不再抱什么企图了。她信步走到一带僻静的地方,这里住宅很稀,有一所带围墙的矮房,门口摆着各种青枝绿叶的花草。她不想买花,禁不住探头朝里看,正在看时,从花房走出一位手持花束的姑娘,她是城市的普通妇女打扮,穿的挺朴素,身体怪单气,弯弯眉毛,凸凸鼻脸,一对透露聪明的眼睛。与银环走个对面时,她扬起眉毛盯了银环一眼,她盯的是这样有力,以致银环禁不住低下头来检查自己全身,究竟有什么特异的地方,被她这样的注意呢?姑娘越过银环五六步,似乎不放心,终于又转回头来,突然发问:

“你是来买鲜花?”

“不!我是来找人的!”这不是银环想要说的话,临时不知为什么竟这样回答了。

“能告诉我找谁吗?”姑娘这样问时,似乎有一个什么目的支配着她。

银环用谨慎的眼光注视着她,说:“我找哇!我找一位替人家送过信的姑娘。”

“你是不是还知道她的名字?”姑娘前进两步,凑到银环跟前,眼睛灼灼放光了。

“她连地址也没来的及告诉我。”

“你找的这个人,是夜晚在东郊代替姐姐给妹妹送信的吗?”

“呵!你就是……”银环不知该怎样称呼,但她肯定了这个人,她握住她的手。

“咱们到那边去。”她拉银环到无人之处,说:“那天夜里,大路上走来一股伪军,我没敢再等,我叫蒲小蔓……”

蒲小蔓家从龟山事件后,她母亲被押了一个礼拜,一口咬定八路军黑夜闯进来杀死龟山,并将她先行捆绑的,敌人初步信了她的口供,将她释放,也有留用观察的意思。这家买卖改由特务机关全部接管,改为秘密活动场所。正门外面仍挂着收买珠宝玉器的招牌,实则柜房里只留一两个人应付门面,并不做什么生意。蒲家母女本想脱开这个地方,一方面是摆脱敌人并不容易,又加金环活着时候嘱咐她们不必离开,因而蒲小蔓还是不断零零星星地帮助母亲做些事,今天她就是替母亲来买鲜花的。

蒲小蔓向四周扫了一眼,焦急地说:我出来的时候不短了,咱们长话短说吧!有一件大事,正想寻找你们。敌人在这里押了咱们一个很重要的人物,直到现有她同组织上还没取到联系,我希望你能同她见见面。”

银环听说吃了一惊,想仔细打问被捕的是什么人,如何见面法。

蒲小蔓没作详细回答,只说:“可能的话,见了面你们再详细交谈吧!请你先到西边坑沿等我,不见不散!”她把鲜花递给银环,空手匆匆回去了。银环看出她有满腔热忱,对她的行动不容怀疑,对她的要求也不好拒绝,按着她指的方向,漫不经心地往西走,行不多远,果然发现一洼水池,池水边缘有个光腿赤膊的男孩,手持竹竿追赶群鸭上岸,鸭子扇着翅膀,摆动着沉甸甸的屁股,被赶到池边人家去。

池水平静的象一块大镜子,镜面微微露出一些深紫色的浮萍,宛若嵌在镜中的花朵,即使这样幽美的景色,银环也没有心情去看,她在计算着蒲姓姑娘离开的时间,她在推测究竟是什么重要的同志被捕。

四周静静的,连个过往行人都没有,她心里忐忑不安了。抬头看天,天上白云镶着黑云,渐渐把中午的太阳遮住,天阴了。掠过柳树梢头,飞过一只斑鸠。“斑鸠是唤雨的,要下雨就更糟啦!”她边想着,发觉风中含有沙沙响声,估计是雨来了,她身在树下感觉不到,池水里已划出很多圆圈,她怕只身冒雨引起外界怀疑,转身向东走,快到花房时,正与慌张赶来的小蔓走了个碰头。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跟我作伴走吧!”她挽住银环的手,见银环有些犹豫,她说:“你别过于小心噢,没有把握我敢领你去吗?现在他们吃过午饭,有的睡觉了,有几个特务腿子,妈妈安排他们打麻将,咱们偷偷从后门进去,有人碰见就说给我送鲜花的,旁的,看我眼色行事就中啦。”蒲小蔓虽是这样说了,银环的心终未放下,双重感情折磨着她,又想去又怕去,脚步又不停地跟着走。她再一次叫小蔓说说情况,她只说:“重要事人家也不能告诉我呀,反正你见到就清楚啦!怎的啦,姐姐都信的过我,你还怀疑呀!”银环觉着她说的有理,不必再问了。转折了两个方向,蒲小蔓指着一所住宅的后门,小声说:“前面就是,大大方方的,跟我来!”

小蔓开后门,领路前进,银环思忖了一下,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跟进去。

进门靠右边,有所敞开的房间,看样子象贮藏室。一位上岁数的男佣人,正在整理家具拾掇干柴,他看了银环一眼,没有吭气,照旧干他的活。迈过贮藏室,进入后院,院中堆满煤末,因为囤积日久,煤层上面长了高高的青草,几株大枣树,掩映房檐,笼罩着五级石阶。登上石阶有东西走廊通道,通道紧挨着装有大玻璃后窗的住宅,银环估计这所宅院是特务们住的地方,又犯嘀咕了,怎奈蒲小蔓已经步上石阶,并点头招她跟进,她只得步履艰难地跟上去,幸亏后窗是毛玻璃,里外瞧不见,天阴的很沉,玻璃上映不上影子。银环竭力悄步,避免任何音响,屏息着呼吸通过走廊这一段距离,当听见玻璃窗内有洗麻将牌响声,她才趁机会加快了脚步。偏偏正在这时,窗内发出质问:

“谁?”

“是我——蒲小蔓!买鲜花去啦。”

“就你一个人?”

“你们还要多少人?”小蔓说完这句话,指了指走廊尽头侧面一间房屋,银环会意,抛下小蔓紧行几步钻到里边去。

她进入房内立刻拨了门,这个房间被高房遮的见不到阳光,里面没开灯,加上阴天,屋里暗的象黑夜一样,银环刚一进来,视觉完全丧失了作用,嗅了嗅鼻子,闻到一股油腻和蒸食的气味,墙角处冒有一缕火光,是高灶封了火,发散着潮湿的气息。贴东墙齐胸高处留有窗口,被两块左右移动的木板遮住。银环静了静神,眼睛能适应这种光线了。她断定这是一间厨房,隔扇那边可能是饭厅,齐胸的窗口准是送饭用的。她想推开窗板,透点新鲜空气,但害怕隔壁里有人,又不了解周围的情况,只好掏出手帕捂住鼻孔,竭力忍耐着。

她一个人呆在这厨房里,心里十分烦乱,嗓子痒的难受,象有很多小虫儿从咽喉里要向外爬。她挺后悔不该进屋时插门,现在闹的连动也动不了。又等了一会儿,她简直害怕了,怕有人推门,怕人家查问小蔓,甚至怀疑小蔓是不是为姐姐送信的姑娘,自己是不是受骗,是不是会演一出为党丢人的滑稽剧——自投罗网后还把自己关起来。……总之,她在想入非非,她在难挨地度着自认为时间很久实际上并没多久的时刻。

外面沉重地响了一声,把她吓了一跳,那是天上一个沉雷。

继而身旁克哧响了一下,她打了个旋转,看到东墙上的小窗户开了,她赶过去要同她所期待的蒲小蔓打问情况。哪里有什么蒲小蔓,代替她的是一位憔悴到可怕程度的老太太,老太太似乎不知道要见面的人从哪个方向来,她忡怔地坐在一条长凳上。

银环仔细一看,她的心几乎要从口腔跳出来,不顾一切地探出全身,双手搂住她的肩膀,说:

“我的天哪!大娘,敢情是你……”

两秒钟前,由于外明里暗,杨老太太一时没看清来的是谁,当对方探出身时,她认出是银环,是和儿子一起工作的最亲密的战友,她内心中意已久的姑娘,登时她一反在敌人面前那股倔强刚毅的气概,无限委屈地喊了声:

“我盼到眼干了的孩子呀!”

她刚流出眼泪,忽然想起什么,立刻挥掉热泪,十分紧张地说:

“离开,你马上离开!狗东西们捕我,就是为了……”老太太话未讲完,天空骤然响起一声炸雷,一阵饱含湿气的冷风吹过,雨唰唰地下起来。室内光线变暗了,老太太一时心情稍为镇静些,紧紧攥住银环的双手。

银环抬起头来,看隔壁房间空静无人,窗外挂起密密麻麻的雨幕,突然想到杨老太太可能会受到和姐姐同样的遭遇,一时撕肝裂胆,激动非常,便抽回手来,拄着窗台,跳过窗去,挽起老人的胳膊:

“大娘,什么话也别说,现在就跟我走!”

听到她的话,杨老太太抬了抬眼皮,才要表示什么,就见门扉后面闪出为她们望风的蒲妈妈。她一个趔趄扑过来:

“姑娘,你可别只顾救她一命,害了俺们两条命呵!”银环有些恼意地说:“你是小蔓的妈妈吧?你这看法不对,为人为到底,送人送到家,真要帮助我们,别怕这些;索性连你们母女跟我一起走,到外边山公家养活你们。”

蒲妈妈脸上没血色,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杨老太太摇头表示叫她放心。

蒲小蔓一边向外推妈妈出去看人,转面正告银环说:

“你太激动啦,我们豁出全家性命倒可以,你们能跑出城圈吗?你没见老人连站都站不住吗?她已经遍体鳞伤了。别妄想不可能的事,我同妈妈躲开,你们抓紧时间,把要紧的话快说说吧!”她领着妈妈躲到外边屋檐下。

听了小蔓的话,银环觉着自己的想法不现实,又看着老人可怜无告的处境,便安慰她说:

“大娘,千万别焦心,我出去后立刻同晓冬一块想办法,营救你出险。现在,你对咱们的工作,有什么吩咐,快告诉我吧!”

“工作是要紧的。当前很难,天大的难处,也要变着法儿完成任务。”

“大娘说的对,我们一定听你的话。你接着朝下说吧!”

“你们可要千万提高警惕,防备内奸,内部的奸细比外边的敌人更加可恨。”

“这话我记下啦,你对晓冬有什么嘱咐吗?”

老太太细目凝神,象是想的很远,半晌,她说:“我生养了晓冬二十八年,我的心吊了二十八年,没一时一刻放下的时候。小时候俺娘儿们被地主欺负的离乡背井;他读师范时候闹革命,我担心国民党害了他;到内线工作,我又怕他遭到日本鬼子的毒手。为了儿子把我的心都扯碎了。……晓冬省进城的那天夜里,他对我说,等将来全国解放了,领我到京城风光风光,开开眼界,我多想活到那一天呀!现在……请你告诉我的冬儿,叫他把孝敬我的这副心肠,献给全中国的人民吧!……”

银环见老人说完话,叹息不止,便问:“大娘!你要是还有什么心腹事,就一古脑儿对我说了吧!”

“我的好孩子,心腹事我有呀,嗐!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娘,晓冬不在,有话告诉我,我不是同你女儿一样吗?

只要我们能办的,你尽说好啦。”

“孩子!我最怜惜最疼爱的,除了晓冬就是你,从打在你家见面的那一天起……”老太太话到嘴边不好出口,看了看窗外,雨丝象水晶绳子般的降落着,老人伸出手来正要作一种动作,忽然有沉重的脚步跑来敲小厨房的门,门被银环插上了,敲门男子粗声大气地叫骂:

“白天插门,人都死净啦,到底有没有开水?”他边骂边踹门,门框晃了几晃,看看就要被踢开。银环她们沉默着,好容易盼的蒲妈妈从雨里跑过去,上前解劝,声言马上给他们送开水去。那个野男人根本不理,叫骂的更凶,比手划脚,要朝银环她们这间屋里闯,蒲妈妈拦也拦不住。银环吓的不知怎样好了,这时天空闪过一道白光,连响两个霹雷,屋顶被震的唰唰掉土。叫骂的特务喊了声:“我的娘!天怒啦!”撒鸭子跑回走廊通道去了。

雷声过后,一阵暴雨,屋里光线更暗了。银环再次握着老人的手。说:

“大娘!抓紧时间,赶快接着说吧。”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恼啦!”她从左手中指上,摘下那只嵌有一双赤心的白银戒指。“这是我跟晓冬的父亲结婚的时候,他买给我作纪念品的。多少年了,想把这件东西转赠给冬儿。什么时候我把它戴在晓冬的称心如意的姑娘手上,我就了却最后的心愿啦。环姑娘,我求求你,你能……”

“大娘,你?不!晓冬的心思可是……不行。”银环一时心慌意乱,话不成句了,沉了沉气说:“东西我亲手交给他。关于我,大娘,叫我说什么呢,你没女儿,我没母亲,我就做你的女儿,认你作母亲好啦!”说着,恨不得立刻跪到老人跟前给她磕个头。

“你是……”

“我不是……”

这当儿,蒲小蔓急忙忙闯进来,她手里捧着一件雨衣,跑步上前,握住银环的手说:“趁这个空子,我送你出去,快!”

“房东姑娘!我求求你,再让我跟她说一句话。”老太太的颜面曲扭的可怕。“难道你真不能……”老人气噎呜咽了。

银环知道老太太伤心到什么程度,也知道她失望到什么程度。她了解她,也怜悯她,她不愿看到老人家这种焦愁可怕的脸色,她不忍心在同志生命垂危的时候再来刺激她,她宁肯自己受点屈辱也要给她一些安慰。“任你杨晓冬‘清高自负’吧!任你们谁随便把最难听的话语来骂我吧!我没勇气了,谁叫我是心慈面软的人呢!”想到这里,乘蒲小蔓给她披雨衣的时候,她背过身去,朝着老人伸出一个手指头。

银环浑身被雨湿透的时候,才发觉身上没了雨衣。“莫非雨衣丢了?”仔细想了想,是蒲小蔓同她分手的工夫拿走了。她这时很害怕,怕自己在这种丢神失魄的时候会招来什么灾祸。她移步踱到一家居民的门洞里,一来是为了背雨,二来也是为了想镇静一下。神志刚清楚些,杨老太太的遭遇又咬住了她的心。

“我要马上给杨晓冬同志送信去。对!按规定是在今天下午四点钟在红关帝庙见面,不,出了这样的大事,还能等到下午四点钟……”她在门洞里坐不稳立不安,外面淅淅沥沥,雨丝细小了;不再等待雨停,她走出门洞。街上很泥泞,不大好走,为了节省时间,她想坐三轮走,等她走到停放三轮车的地方,发现是万家楼,她想起了高自萍。

“离他们这样近,我先去一下,看看通过高参议有没有办法。要是从这儿能营救杨老太太,岂不更来的快点!”她被这种骤然浮上心头的希望鼓舞着,便加快脚步奔赴高宅后门,趁着四下无人,走上前去,急剧地敲门。……

高自萍被敌人释放归来,发觉他叔父已经离开省城。他怨恨他叔父不早叫他,怨恨传话不清的老妈子,最后,他也怨恨自己。“我的肉是不禁劲呵!可绳子吊的实在痛呢!”他想逃走,证件被没收了,怕出不了城,又嘀咕暗地里有人监视他;即使没人监视,他能离开吗?不能,他按照敌人的需要填过一张表,想到那张表,他觉得他跟共产党的缘分断了,他不想跑了,他哪里都不肯去了。

蓝毛给他规定,每隔四天汇报一次,今天又是他汇报的日期,他还是无法汇报出具体成绩来。真要接二连三的给敌人说空话,他仿佛看到蓝毛那种杀神附体的样子,吓的他闭上眼睛。午后天阴了,接着落下倾盆大雨,雷雨把他从小房子里同世界隔绝了,他心里感到松泛些。过一时说一时,这样下一整天才好,他想睡一觉,倒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屋里暗的怕人,他打开灯,正是雷声电闪交加。他想起开灯危险,易于尖端中电,人脑袋不是尖端吗?他吓的把灯闭了。再躺下时感到腰身很刺痒,用手在床上摸来摸去,最后摸出自己一根脱落的发丝,好容易盼的闭眼睡了,又做了一场恶梦,梦中他去向蓝毛作空头汇报,蓝毛听完什么也没说,抽出一把牛耳尖刀叼在嘴里,双手解他的衬衣,他懂的这是要干什么,大呼一声“娘呀!”吓醒了,出了一身冷汗。刚坐起来,听到外面有急剧的敲门声。

他估计是他们找上门来了,虽然十分害怕,但又不敢不去开门,他战战兢兢地拉开两扇后门,发现是被雨淋湿的银环,他不禁一怔,双脚发软,险些要跌倒,幸而两手扶住门栓,才保持了身体的平衡。刹那间,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作,拒绝她入内呢?还是让进家来呢?见银环自动向里走时,他才身不由己地闪开道路,踉跄地跟进来了。

“你的身体不舒服吗?”银环感到他有些异样。

“呵!是……是不舒服,感冒好几天了。”小高支吾着。

银环把他刚才的表情动作,都联系到他的病体上去,看到他的脸色确实青黄消瘦,便也信而不疑。简单地安慰了两句,便将最近几天敌我斗争的情况,扼要地向他说了说。高自萍的耳朵里象是灌了黄蜡,一句话也没听进去。银环按照自己的意图,很快谈到杨老太太被捕的事,高自萍精神十分恍惚地听到“被捕”两个字,便惊恐地连问:“被捕的是谁?是谁被捕啦?”听清是杨晓冬的母亲,他的额角上已冒出涔涔汗珠,但他的心情比刚才平静多了,这时,他才洞悉了银环来的目的。

轮到高自萍说话了,他避开银环的要求不谈,他说内线工作犹如赌博,厮混久了,正如俗话说的“久赌无胜家”,没有不出漏子的。看到银环的愠色,他中止了他的话,注视着银环,沉默了很久。当她催问他能否想办法营救的时候,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表示:家里谈论问题不方便,要到外边找地方单独同银环商量商量。

银环熟悉这是他对待她的老一套方法。但她今天是欣然从命了,并主动地催他快走。由于雨后太阳蒸发,地面气候闷热,他们迈进距万家楼不远的一家冷食店里。

进入楼上雅座,高自萍简单地要了两样饮料,将女招待员打发出去,女招待员看到高自萍的神气,认为是谈情说爱的,知趣地躲开了。

银环再热,再有适口的饮料,这时也无法下咽了。她立马追风地逼问高自萍有无办法立刻拯救杨老太太出险。高自萍变的沉着老练了,慢腾腾地倒满两杯橙黄色的桔子汁,凝神盯着杯子里沙沙作响的泡沫,泡沫消失到无声的时候,高自萍的思想准备成熟了,他并不礼让对方,伸手端杯自行呷了一口,抬起小小的核桃眼睛:

“我高自萍是不被你们重视的人,特别是姓杨的,他根本瞧不起我。你们这一时期,这么冷淡我,回避我,为什么叫我办这么重大的事呢?”

银环不知道高自萍为什么这样提出问题,心想:可能是平常对他顶撞太多了。想到杨晓冬讲的,在他未调出之前,要以团结为重,为了托他办事,委曲求全地向他进行解释,希望他不要发生误会。

“我问你,是姓杨的委托你来的,还是你自讨着来的?”

银环隐蔽了同老太太会面的经过,她说:“我并没见到杨同志的面,是听到消息特地来找你的,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

“好!让我再问问你,如果被捕的是你,你爱不爱生活,留不留恋你的青青的生命?”

他听到银环对他的话作了驳斥,静了一会儿,忽然改口说:

“营救老太太,是件重大的事,须要咱们共同到杨同志家去,同他好好商量,然后再考虑具体作法。”

银环推辞说:“到他家去可没办法,听说他已经搬了家,新住的地方我也没去过。”看到高自萍脸色搭拉的很难看,她解释说:“我说的全是实情,现在我找他接头,都是约定时间,今天赶的凑巧,如果咱们必须见他,可以等到下午四点。

……”

“下午四点?”

“每周这天的下午四点,我同他在红关帝庙接头。”

“是体育场旁边那个红关帝庙?”

“嗯哪!……”

他不再同银环谈论有关杨晓冬的事了,看了看表,故意东鳞西爪地扯了几句闲话,忽然他象想起什么,向银环说:“今天跟一个朋友原有约会,现在看是去不成了。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告诉他!”说完他起身出去,临下楼时,他将通向雅座的屏门轻轻关上了。

银环目睹高自萍的神情举止,心里升起疑云:“他今天的精神恍惚,语无伦次,行动里透出鬼祟,他有多少朋友,下雨天还有什么约会?还有,打电话为啥要掩门?对!他在家开门时的表情……嘿呀!莫非……”她打定主意,半点也没迟误,轻轻开启掩门,蹑手蹑脚地步下楼梯,刚走了几步,听见左侧的小房间里,有高自萍的声音:

“面貌特征就是这样。是,是下午四点钟。”

听到挂电话响声,银环忙躲到一边,高自萍走出了小房间,东张西望之后,急忙快步登楼,见银环不在,他焦急了,刚转过身要下楼,与走上楼来的银环碰了对面。

“你干么去啦?”他争取主动讲话,并没掩饰住内心的惊虚。

“先问你自己!你是干么去啦!”

“我告诉过你——给朋友打个电话。”

“说老实话!”

“是,是真的。”他嘴里肯定着,表情极不自然。看到银环脸上充满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怒气,知道他干的勾当被她听见了。起初,他张皇失措无地自容,楞了一会儿,他的胆量壮了,小核桃眼里映着两个燃烧的红点,表示了一不作二不休的决心。

“先请进来。我统统告诉你。”他伸出一只手让对方,对方进屋了,他用全身堵住门。“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高自萍把脑袋掖在腰里啦。我已经作了共产党所不容许作的事。但我从没有害你的心思。我什么时候也表示愿意同你生活在一起,可有一宗,要你在生活上来个一百八十度……”

“别咬文嚼字,直截了当的,澄清你的意思。”

“你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要澄清的。特务机关里都有咱们的点。要活,咱们低头给鬼子干点事;要死,我同你一道作屈死鬼。反正你我的命运是注定拴在一起啦!”

“我不要听这些,告诉我,关于杨晓冬的事。”“他呀!再有半个钟头,他就倒在特务机关的绞刑架上啦。

当然,他还可以走另一条道路……”

“是你出卖了他?”她站起来打断他的话。

“归根到底,还是你先出卖的!”

这句话恰恰击中银环的痛处,一阵痉挛心悸,失却了自持力量,她晕倒在藤椅上。

高自萍知道她是一时昏厥,不会出什么意外,反而觉得是个难得的机会,便摊开双手扑过去搂抱住她。

银环在昏迷中喃喃自语着:“掩护了他的是你,断送他的还是你。”忽然感到脸颊一阵刺痒,有个湿渍渍热烘烘带着酸臭气味的东西吮吸她,她惊恐地睁开眼,发现那块讨厌的东西,正是高自萍的嘴唇。她愤怒了,感到站在眼前的,再不是她曾经同情与怜悯过的小高,而是人类里的渣滓,《圣经》中的犹大,革命的叛徒,出卖同志的凶手。不但是从思想上,从生理上都十分厌恶他;好比睡梦中醒来突然有只癞蛤蟆爬到赤裸的胸脯上一样。她挺身站起,抡起右手,朝着一尺以外那对充血的小眼睛、那只象是尝到甜头而不住啧啧作声的赤嘴唇、那副黄蜡饼般的瘦削脸,用尽平生没用过的全身的最大力量打下去。多么猛烈又沉重的一掌呵!高自萍登时眼花缭乱,嘴角流血,滴溜溜转了一个大圈还是痛的站立不稳,终于带着响声摔在地板上。

银环感到仿佛身旁倒下一布袋垃圾,连看也不屑看,飞步跑下楼去。

冷食店门口,有个骑车的来买冰棍,才要存车,银环上去从人家手里接过来,说了声“我借用一下”便骑上去。她的右手刚要扶把,发觉整个右臂麻酥酥火辣辣的抽筋痛;她改用左手扶把蹬车,任凭车主怎样叫喊,她一点也不理睬。盘据她心头的是:用尽一切力量赢得时间。她计算着,只要一刻钟内能完成从脚下到红关帝庙这八里路,她可以在三点五十九分赶到目的地。哪怕富余一分钟,她一定叫他骑上这辆车脱离危险地。即使接着发生任何不可避免的危险,全由她一个人顶起来。……

车速同她闪电般的思想一样的飞驰。同一方向的车马行人,一一被她越过,临街的机关商店成排的向后飞倒。一列刀光闪闪、眼神灼灼、步伐嘎嘎的鬼子兵迎面排队向她走来,也丝毫没影响她骑车的速度,她飞车从队伍旁边掠过,她的手肘甚至碰触了鬼子兵挥动着的手。两旁行人为她这种举动捏汗咋舌,她连一点感觉也没有,充满在她脑子里的是:速度和时间。

前面是白衣庵街了。再有半里多路就要拐弯,拐过弯去有百米之遥,就是她要去的目的地。象赛跑的运动员接近终点时一样,她的每个细胞都紧张了,投出全身最后最大的力气,拚命地蹬。这时候,车快的简直象飞一样,她的眼睛发晕了,眼前的街道房舍不住地旋转跳跃,她想闭眼又怕撞到什么,睁大眼睛也看不清什么,眼前的一切景色简直是视而不见,只有杨晓冬这一形象在她脑子里萦绕。正跑中间,从迎街胡同出来了个挑水的要横街穿行,刚刚露出一只水桶,银环飞车赶到了,克哧一声撞翻水桶,连人带车跌落下来,挑水的汉子扔下水担,连声向她道歉,她根本不理睬他,从泥水中爬起,又想上车,发现车撞聋了,立时跑步前进。刚一拐弯便清楚地看到那座庙宇,这时希望鼓舞着她,她欢喜的心花怒放了。努上一把力,再有十秒钟,这不到百米的距离,就可以赶到了。正在这一刹那间,庙门开了,从白色高石阶上拥出一群武装特务,他们簇架着一个人,奔向庙门左侧,那里停放着一部军用汽车。她正要仔细看汽车时,听得喇叭野蛮地嚎了一声,尘埃飞起处,汽车驰的无影无踪了。

银环并没看清被簇架者的面庞,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即使这样,她已完全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几秒钟前她那憋足的力气,突然一下泄尽了,别说跑,也别说走,连支持身体的力量都没有了,一时感到天晕地转,两眼发黑,卟通一声就栽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