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双袖,冒着冷风,银环瑟缩着朝医院走。她责备自己:“你脱下件毛衣就冷的吃不住,人家钻到城墙孔里怎么受呢?”到宿舍后,晚饭咽不下去,躺在床上也不踏实,心里仿佛系着块石头,担心杨晓冬熬不过这样冰冷漫长的冬夜。想来想去,脑子里忽然闪亮了一下:“小高自己不是住一个房间,暂住两天还不行?人家是从根据地来的,又是领导干部。找他商量商量,他若不拒绝的话,我连夜到广场带他去。”她从床上一跃起来,看了看同伴小叶的怀表,时间是八点正。“还来得及。”她从宿舍出来匆匆上路,不到半个小时,走到伪市政府,忽然想到高自萍现在不上班,扭转头往北,跨过大杨家胡同,直奔万家楼。她平常很少找高自萍,他对银环有规定,只许他去医院找她,不准她到他家来,理由是:这一带敌伪上层人物多;也不叫她同高参议发生横的关系。依照高自萍的吩咐,银环很少到这一带来。加上阴天,路灯少,光线暗淡,使她虽然走到万家楼,也找不到高自萍的住处。心里正在焦虑,有一辆三轮车,从她身旁掠过去,三轮车停在不远处的一家住宅后门。一个身材瘦小、头戴皮帽、项缠围巾、看不见嘴脸的后生跳下车来。他面向灯光付车钱的时候,银环一眼瞥见他那压住双眉的皮帽下,有一对不断睒动的杏核般的小眼睛。这正是她要找的高自萍呵。压抑不住内心的高兴,她几乎喊出他的名字,考虑到内线工作的禁忌,她从后面快步追赶上去。

高自萍看来很怕冷,大衣皮帽温暖不了他发抖的身躯,佝偻着身子奔向后门,从手套里抽出他那冻红的小手,才要向前叩门,由于警惕性的习惯,他小心地扭转头来,杏核眼睛忽幽忽幽四下张望着,象老鼠防猫一般。银环乘这个机会走到他的跟前。

“高先生。”她声音虽然不大,骤然在阴暗的晚间,特别是从他身后发出来,象大棒击在背脊上,他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是你……这么晚……我不是说过……”

“现在有要紧的事情。在这儿能说吗?”她的话音低而且急。

“什么事?”他向周围看了一眼。

“老家来人了。”

“就为这件事!”他恢复了镇静,“有问题你们先谈,然后再转达给我。”

“这可不是普通人。”她将杨晓冬的情况和当前的处境对他学说了一遍。

“任凭是谁,都得按着内线规矩办事,需要见面的话,可以约定时间地点,不能到我家来接头。”他平常对银环是很好的,今天因为她讲到老家来人的消息,增加了他内心的紧张,也不愿意在街头同她多说话,三言五语,便把银环顶走了。

银环回到医院,久久不能入睡,她感到高自萍的态度不对头。人家冒着生命危险闯进来,你这样冷淡,怎么对得起同志,何况杨同志是一位首长。转念一想,也许小高有实际困难,敌占区是不同根据地呀。那好吧。蚁负粒米,象负千斤,各人尽到各人心。我虽然只担负交通传信工作,但我是个党员,我应该尽到最大的力气。明天,我先完成杨同志的嘱托——把搬到城外的韩燕来叫进城来,叫他们接头见面,然后设法安排他的生活。……

这一夜,她不断作梦,每次都是梦见敌人封锁交通不让出城。后来恍恍惚惚地把韩燕来找到了。两人急回城里,为了抄近路,沿冰横穿护城河,天气冷的要死,行至河中,河冰炸裂,全身忽悠悠地陷落河底。惊醒之后,发觉自己和衣睡在床上,浑身冷的发噤。她活动了几下身体,再也不能入睡,黎明时分便出城去。

在大雪纷飞的寒天里,银环跑的满头是汗,失望的浪潮,一个挨一个冲击她。城外没找到韩燕来,九点钟又没有见到杨晓冬。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医院。心绪上一阵混乱一阵恐怖。姓韩的找不到还不吃紧,最叫她担心的是杨晓冬。是不是敌人把他抓去了?整天心烦意乱,拿东忘西,上班给病人服药时,接连打碎两个量杯。心急等待下班,坐不稳,立不安,看看太阳,恨太阳去的迟;看看钟表,怨钟表转的慢。为了提前完成自己的任务,她的工作效率非常之快,她从市民患者污垢的腋下抽出体温计,原封不动就插进伪警察病号的口腔里。

下班钟敲了第一声,她第一个走出室外,希望在广场上遇见杨晓冬。蹬上小叶的自行车,顺西城马路,一口气跑到红关帝庙。不管别人怀疑不怀疑,她围绕广场连转了三遭。当杨晓冬从西下洼子刚露脑袋的时候,她便飞车蹬到他跟前。

“我的天,你到哪里去啦?真急死人!”

“实在对不起。……”杨晓冬照直说了巧遇韩家兄妹的经过。她也说了昨天晚上见到高自萍的情况,但她隐瞒了高自萍的那种冷淡态度。杨晓冬急于要见高自萍,要银环马上带他去,银环虽然为高自萍的态度担心,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晚七点半,他们走到高宅的门前。这是一所有三层院的住宅。进大门是前院,左右边有两排房。迈上七级台阶,进入月亮门到中层大院,这是高自萍的叔父高参议的宿舍。院中有个耳门直通后院,后院很小,仅有东西对应的四间房,西面住的是高参议的亲戚,高自萍住在东面的房里。银环他们从大门进来,一直奔向高自萍的卧室。

高自萍躺在床上,正在欣赏《影星画报》。刚听见敲门,就见银环领着一位身材魁梧的人进来了。他惊讶地朝他们点头。杨晓冬很随便地找到自己的座位,主动自我介绍之后,便说:

“○九叫我找你,有问题要面谈。”

高自萍避开对杨晓冬的回答,扭转头,用不悦之色看着银环说:“你到院外看着点。”他完全是命令的语气,随后自己又跟银环出去,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从低沉的音调中,仿佛是在指责她。

乘着高自萍外出的空隙,杨晓冬向房间四周扫了一眼,觉得房舍虽不大好,布置的倒也华丽,东西放置的很零乱,散发着一股香水味。总之,不象公子哥儿的书斋,倒象是小姐的绣房。惹人注目的是墙壁上贴着长长一列电影明星的照片。玻璃板下压着高自萍很多单身像。杨晓冬正端详这些照片的时候,高自萍回来了。他说:“同志!这个地方不够安定,请你抓紧时间谈谈吧!”杨晓冬先谈了自己是硬着头皮进城的,没有任何合法证件,须要内线同志们的掩护。没容讲完,高自萍就打断了他的话:“同志!咱们搞地下工作的,一要进的去,二要站的住,三要坐的下,然后才谈到工作。现在你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叫我怎么掩护你呢?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呵!”他看到来客脸上出现了冷漠表情,改口说:“当然罗,从政治责任上,我完全应该掩护你。这么办,我设法给你找职业,有了职业就好办。不过,这得需要时间。我的意见,为了安全,是否考虑先回去,等……”

“这个问题咱们放下不谈吧!○九叫我找你,了解你们叔侄的工作情况,同时有这么个事:近来,敌人对交通要道,封锁的挺紧,组织上想从内部开辟一条交通路线,护送同志过路,这件事想依托你做,看你有什么意见。”

高自萍脸上露出不满意,说:“我进都市的时候,领导上对我要求很高,希望很大,叫干些有份量的工作,现在叫我出出进进的送人,这不是钢材当木材用,起重机吊摇篮,大炮打麻雀?这样使用干部,妥当吗?我希望领导上再考虑考虑。”听到他把自己比成钢材和起重机,杨晓冬沉默了半晌,把拱到嗓子眼的愤慨,竭力压下去。他严肃地说:“如果你真担着重要的工作任务,也可以不管这些‘小事’,那就请你谈工作情况吧!”高自萍听说要他谈工作,便着慌了,只得推脱说:事前没有思想准备,他叔父又染病在床,他一时谈不圆满,等整理一下,再做个汇报。他最后又表示,他们叔侄正在干一件放长线钓大鱼的工作,等这大鱼上钓之后,一声号令,省城会四门大开,让解放区军民排着大队开进来。

杨晓冬压抑着内心的激愤,离开了高自萍的家。路上,银环几次试探着问他对高自萍的印象。杨晓冬只淡淡地说:“我同他谈的不多,印象不深刻。你看他这个人怎么样?”“我们虽然不断见面,交换思想也不多。”杨晓冬见银环谈话很谨慎,便没再往下问。雪后的冬天,空气变成寒流,冷得钻心刺骨。踏上半尺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有节奏的声响,银环同杨晓冬沉默着走向万家楼。

到万家楼东口,银环还要伴送他回西城去,杨晓冬再也不肯。正争论间,一辆三轮从黑暗角落里蹬出来。为了不使银环伴送,没问价钱,他就上了车。三轮走了几十步,杨晓冬回过头来,看到白皑皑的雪地上,翅立着她那穿的很单薄的影子。他往后招手。

“雪地里太冷,快回去吧!”

“我不冷,叫三轮拉体育场,给他三角钱。”

杨晓冬还没答话,拉车的气愤了,“我拉到家门口,一分钱也不要。”这个耳熟的声音倒把坐车人吓一跳。仔细一瞧,原来三轮工人正是韩燕来,他特地前来接他,早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这时,杨晓冬立刻从胸中冲来一股暖流,抵御了雪夜冷风的袭击,冲散了从高宅带来的抑郁,他感到他是被同志们捍卫着,银环、燕来就是可靠的力量。把他们的力量拧成一起,可以向敌人冲杀作战。这时他再也不愿意斯文地坐在车上,坐车不但是很大的束缚,也是对同志的不尊重,他叫燕来煞住车,他要下地走。

“别作声!不坐车哪行!前面要到女二中啦!”韩燕来的声音虽低,听来叫人毛孔发乍。女二中有什么可怕的?杨晓冬想起事变前这座叫人憧憬的校舍:两排常青柏树的尽头,排头似的蹲着两棵伞形洋槐树,槐树簇拥着开敞的朱红大门。迎面是喷水池,周围栽满各种鲜花。一群群比鲜花还娇艳的姑娘们,经常在这里出出进进。从校门外路过,可以看到巍峨陡立的假山和假山两侧的成荫绿树。透过绿树茂林隐约瞧见宫殿式的建筑……

杨晓冬脑海里正在搜寻记忆的时候,乘车已到学校的墙垣。原来的绛色围墙,已变成铅灰色。墙头上挂了三道通着电流的蒺藜丝。门外伞状洋槐已没影了,代替它们的是两座碉堡。朱红大门不见了,铁栅栏挡住门口。透过栅栏,有两个戴钢盔的日本兵,他们机械地不停地倒替着位置,从微黄的电灯光下看去,活象一对幽灵舞蹈。幽灵背后,看不清什么,只是一片可怕的黑暗。杨晓冬看了这些惨景,咬紧牙齿,想:圣洁的国土,美丽的城池,被野兽们糟蹋到什么地步啊!

走过女二中,韩燕来扭过头来小声说:“刚才那个地方住的是日本宪兵队,老百姓叫它阎王殿。很多好人,只见抓进去,不见放出来,夜深时,没人敢从这儿走!”

“敢是戒严?”

“就是不戒严,谁忍心听那受刑不过的嚎叫呢!”

“原来这样。你蹬快点,咱们回家吧!”

小燕撩开门帘,对着院中的积雪说:“这老天哪!说下雪,就忙忙乱乱地整天下个不停;现在停了,又不声不响地也不告诉人。”

西屋周伯伯说:“小燕子!你嘟囔个啥?”

“雪停啦!周伯伯。”

“你扫出条路来,别叫杨叔叔回来深一脚浅一脚的。”

“俺们的屋子还没拾掇好呢!”

“那忙什么,先扫雪——从大门扫到北屋。问问苗先生吃过晚饭没有,他愿不愿意杀一盘棋?”

小燕胳肢窝里掖着扫帚,踩着没鞋帮的厚雪,走出大门,到她早晨站过的那棵柳树下,放眼向东北方向了望。停雪后的晚上,房屋披上洁白素装,柳树变成臃肿银条,城墙象条白脊背的巨蛇,伸向远远的灰蒙蒙的暮色烟霭里。远望红关帝庙一带,是一片看也看不清的青悠悠的建筑;近处,西下洼坎坷不平的地面,被雪填平补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平地。小燕一天来心情愉快,见到这些景色,更加兴奋,见了什么想跟什么说话;她觉得四周的一切都象有了生命,而凡有生命的东西都向她微笑点头。猛抬头,发现广场边沿黑魆魆的象是杨叔叔同哥哥回来了。她等着和他们招呼,甚至想躲在树后吓唬他们一下。可是左等右等,他们始终迟迟不前,她再仔细看时,哪里有叔叔哥哥,原是一堵墙。

“真是背兴,哪有小孩眼花的?”

她等到嘴唇哆嗦发抖的时候,才走回家来。虚掩住门,开始扫雪。雪厚盈尺,一扫帚下去一个窠,用力连扫几下,才露出那黧黑的冰冻地皮。她十分喜爱雪的洁净,细心地不让隆起的雪堆溅上一点黑土星。这样,等扫到苗先生门口时,浑身都冒汗了。她挺直腰身呼了一口长气,清冷新鲜的空气使她精神格外振奋起来。

她瞥了北屋一眼,北屋灯光下,周伯伯同苗先生正在杀棋。周伯伯是红脸,浓眉,大眼,宽嘴岔。苗先生,发灰白,脸蜡黄,细眼瘦脸尖嘴头。两人同庚,都是属虎的,满五十岁了。周伯伯象只粗犷硕大的老虎,苗先生象条短小玲珑的蝎虎。周伯伯双手有力地捺住桌角,胸脯前靠,洪亮的嗓子喊着:“快走!走呵!”

苗先生离桌子半尺坐着,脑袋左右摇晃,不管对方怎样催,他丝毫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说:“慢着,别心急,绵羊迟早会赶到山里的。”

周伯伯专心下棋,似乎他这一辈子所关心的就是这盘棋了。小燕在窗外越看越生气,推门进去,狠歹歹地站在他身旁,周伯伯根本没注意她走进来。她站了分把钟,再也忍不住了:

“周伯伯,你的棋走得怪自在呢!”

对方“嗯”一声,眼睛没有离开棋盘。

“杨叔叔的事,到底咋办?跟苗先生说说嘛。”

“你这孩子,真唠叨,大雪天,联保所还有办公的?先住下就是。顶卒!”

苗先生提一步车,威胁住周伯伯两个过河不靠拢的卒子。他松了口气,尖嘴头吮住一支“飞马牌”的纸烟,欣赏着对方的困难处境。移时,回过头来说:“小燕儿,你家客人下火车丢了证明书吗?这不碍,户籍科里咱们有朋友,托他补一个就是。”看到对方为自己两个卒子的命运担心,他越发高兴:“没关系,我最喜欢念书人,没地方的话,就住到五号房间。”五号房间紧挨着周伯伯的屋,是个小跨间,不久之前为一个打鼓儿的单身汉所住。这间小屋空了两个多月,这对作为二房东的苗先生来说,当然是一笔损失。

听到丈夫的话,苗太太从灯后面伸出头来说:“这房间可不能随便租赁,说不定人家啥时候回来哩。”她的话明是扯谎,打鼓儿的早已退了户口,肯定不再回来。她说这话的本意是觉得小燕家的来客既是识文断字的人,这些人条理多,眼皮儿尖,说话刻薄,找个职业,十之八九是混官面。同这种人住同院,出门入户都不方便。不过她也愿意让出这间空房,得点零钱花。

小燕听说苗先生同意杨叔叔搬进来,非常高兴,想不到苗太太泼一瓢冷水。但她清楚苗家的生杀大权操在男的手里,便先争取主导方面。她说:“俺杨叔叔书理儿深,住在咱们院里,苗先生满肚子文章,就有地方施展了。”一会儿又用夸耀的口吻对女主人说:“苗太太呀!你可晓得俺杨叔叔的为人吗?他可善良啦。跟这种人同院住,打着灯笼也难寻呀!”可是她的话并没引起多少反应。下棋的专心厮杀,苗太太针线活儿紧。小燕心中有事,里走外转,有时候象只小公鸡似的,挺直脖子,注意着外面。韩燕来一敲门,她便飞也似的跑出去。杨晓冬他们刚一进院,她一划上门,就快步到北屋给下棋人报了个信。苗先生听了,说请客人进北屋坐。周伯伯马上拉开大嗓门,“杨老弟!苗先生请你北屋坐哩,来吧,这里有开水喝!”

韩燕来扯住杨晓冬的袖口,说:“不去,别同这种人打交道。”杨晓冬知道燕来指的是苗先生,觉种认识这个人有好处,没好处也不能不周旋一番,不然怎能在这里站脚存身呢。他拒绝了韩燕来的意见,一面端详窗户上苗先生的影子,跟随小燕,进了北屋。没等人介绍,他主动地问候了苗先生和他的全家。苗先生发觉来客谈吐文雅,举止大方,立刻产生了敬重之意,他停了棋,试着从炕上滑下来。杨晓冬双手拦住,“自家人,不要客气,我也来观棋。”说着在小燕搬来的长凳上打横坐下。苗太太见客人横炕坐下,趁人不注意,将身子慢慢地朝灯影里移动,借丈夫的身体,遮住客人的视线。

棋局重新开始了。两个指挥员,两种战斗风格:周伯伯大杀大砍,直出直入,专门“对车”;苗先生虽然对这种无礼的棋风很恼火,但当着客人,不愿意暴露自己没修养,偷偷地用鄙夷的神情横扫了对手一眼,然后委屈地将自己的“车”收回去。

壶水开了,小燕忙的象在自己家里一样,灌好茶壶,又去通火炉。火星四溅,火苗高窜,屋子里温度突然热呼呼的,很有生气。杨晓冬在路上受到寒冷的身子,渐渐回暖过来。他接过小燕斟好的茶,头两杯递给下棋的双方对手。苗先生全副精神贯注在棋局的胜败上,接茶杯时,只说了声谢谢,头也不回,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棋盘,杨晓冬根本不注意这些小节,端着第三杯茶很客气地送到苗太太跟前。苗太太三十出头了,虽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对她丈夫来说,还是个年轻的妻子。人长的不难看,穿的也整齐。在熟人跟前爱说爱道的,对杨晓冬这种规规矩矩的人,倒觉得有些局促。她蜷缩在灯影暗处,紧盯着男人的脸色。没想到客人会给她送水,仓皇接过茶杯,又感到应该回敬客人。等到再端回茶杯时不小心,一下子,碰着丈夫的肩胛,热水从她发颤的手里溢出来,怕烫着她男人,急忙向右一闪身,谁知又碰醒了她身边六岁的男孩子进宝。进宝睁开眼便要撒尿,见屋里人多,他闹着要去外面撒。母亲告诉他外边雪大风紧,不能出去。小孩听说有雪,闹着非出去看雪不可。娘儿两个发生了争执。苗太太说,外边天气冷,不能去。原来她那对瘦小的鞋子,放在客人坐的凳下,她不愿意在生人面前伸手探脚地穿鞋。孩子可不懂妈妈的苦衷,坚持要出去。接近败局的丈夫,被他们吵的心烦意乱,蜡黄脸沉了下来。苗太太很懂得丈夫的心情,但对不听管教的孩子又束手无策。这时候,杨晓冬站起来,走到进宝被窝前说:“来,叔叔抱你去!”孩子一听,立刻高兴地爬起来。苗太太帮着给孩子穿上衣服。杨晓冬抱着他到门外去撒尿,顺便给他讲了个馋老婆看雪的故事。进宝经过这一番活动,精神振奋了,回得屋里,再也不钻被窝,硬要跟杨晓冬一块看下棋。不断问这问那,“叔叔,叔叔”地叫不住口。苗先生在紧张的战局中,为进宝的安静,为客人的友谊,十分高兴。苗太太从接茶杯时就觉得这个客人平易可亲,及至人家给孩子服服帖帖地穿衣服,孩子又是这样亲昵地听客人的话,唤起了她爱屋及乌的心情,对杨晓冬发生了好感。小燕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生一计,便逗进宝说:“进宝!明儿个杨叔叔领着咱们到雪地里支起筛子捉麻雀,你说好不好?”进宝听说,十分赞同,马上就要出去捉。小燕说:“我是哄着你玩哩,杨叔叔住宿一夜就走啦。”进宝急了,“我要叔叔,妈妈,我不叫叔叔走。”说着,双手抱住杨晓冬的脖子,撒娇撒痴,无论妈妈怎么劝说,只管一头扎在杨晓冬的怀里,再也不肯松手。苗太太终于哄着儿子说:“进宝,别调皮,你叔叔不走,爸爸说好啦,让叔叔搬到咱们院来。”小燕见苗太太转变态度,高兴得眼睛发亮,张开喇叭形的小嘴直笑。这一切都使杨晓冬看得清清楚楚。他侍弄着进宝贴稳身躯,一起观棋。

战斗激烈到白热化的程度了。周伯伯用“抽将”法吃了苗先生一条“车”,他利用这种优势,拚命向敌方攻击。苗先生败局已成,但当着客人又不愿认输,竭力拖延时间,想争取和棋。周伯伯很讨厌这种作风。心想:“干干脆脆,棋输木头在,何必脸发红。你越不认账,我就非杀光你不可。”苗先生脸孔灼热,呼吸迫促,心里责怪对方,也痛恨自己,为啥开始麻痹大意,弄到不可收拾呢。一看桌上的马蹄表过了十一点钟,他更加紧张了。杨晓冬完全懂得苗先生的心境。他知道这流人:脸皮儿薄的象灯花纸,虚荣心重的火车都拉不动;一局小棋的胜负,他会彻夜失眠;国家兴亡大事,他们可以无动于衷。

杨晓冬是个弈棋能手。他决定援助弱方挽回“面子”,趁着周伯伯棋胜不顾家的当儿,帮助苗先生出了两着棋。胜利者损失了一匹战马,造成了平局。

苗先生擦掉额上的冷汗,怀着失而复得的愉快心情,把棋一推,满脸陪笑说:“冷淡朋友,有罪有罪。”说着,从身旁接过孩子,并向客人亲切地寒暄问候。客人抚慰过孩子,乘势辞谢了苗家夫妇,跟随小燕出来。

小燕家屋里和苗家就象两个季节,冷嗖嗖地袭人肌肤。但这间屋子,被小燕拾掇得干干净净。烟熏色的立柜,擦出漆红颜色;茶壶茶碗擦得锃亮,油醋瓶瓷瓦罐摆的整整齐齐,油条篮子挂在房梁高头,从那里发出甜丝丝的油香味。炕上横铺两个被窝,贴北墙犄角,支着一张板床,上铺破棉被一条,磁釉凉枕一个。已经熄灭了的火炉,业已放在墙角。

韩燕来一直在院里擦车,直到杨晓冬从苗家出来,才一块进了自家的小屋。看到屋里这样整齐清洁,一叠连声地夸奖妹妹心灵手巧。近几年来在小燕的记忆里,几乎是头一次看到哥哥这般兴致。她眼里含着笑花,向哥哥学说苗太太从拒绝到同意杨叔叔搬来居住的经过。……

开始安排睡觉了。杨晓冬见小燕铺盖单薄,脱下自己的棉袍,要给她搭上。兄妹俩齐声说有铺盖。说着,哥哥从衣橱里扯出一条麻袋,双手扯住麻袋角,用力抖擞。这时,悬在房梁的苇帘上,忽然发出急剧的咕咕声,杨晓冬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发现两只鸽子。一只是银灰头白翅膀黑尾巴,另一只是黄褐头花翅膀。灯光映照着它们发亮的身躯,翅膀彩霞闪耀,头顶冒出火光,探出脑袋,瞪圆眼睛,惊讶地凝视主人。小燕看了赶紧说:“雪里白,金凤头,睡觉吧!哥哥今天可不是给你们发脾气。”

哥哥把麻袋放在小燕的床上,对杨晓冬说:“小燕这孩子,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浮的,什么都喜欢。她养过猫,猫整天偷嘴吃,我打跑了那个馋货。养过两只家兔,家兔可肥啦,我看着是锅好肉,过节时偷偷地宰了。小燕回来高兴地闹着吃肉,听说是宰了那对兔子,哭哭啼啼,闹个不休。没法子,才答应她要来这对鸽子。现在鸽子又长肥啦……”他乜斜着眼瞧着小妹,“说不定哪天,我拿菜刀……”

“你敢!拔我一根鸽子毛,叫你赔一个手指头。”

“说真的,这对鸽子,真叫人喜爱,早飞出,晚飞回,多远也能认识回家。有一次,小燕带着它们去西关捡煤核,想起家里没零钱,把钞票绑在鸽子腿上,它乖乖地给我送到家来啦!”

小燕倒在床上,留神听哥哥说她的故事,她想:“哥哥儿时象今天这么和颜悦色的说话呢。在平常,象匹没笼头的野马,又蛮又横,不是故意气她,就是有意呕她。哥哥不多说话,要说就是噎嗓子的话,顶的人喘不出气来。杨叔叔一来,野马被鞍挂镫,不踢不咬,服服贴贴了。呵!生活要起变化了……”她面含微笑,憧憬着未来美丽的生活,呼吸逐渐平静匀称了。

十分钟后,炕上的主客二人,钻进被窝。

“杨叔叔,冷不冷?”

“比起昨夜,现在是天堂了。”

“那咱们睡吧!”燕来伸手闭了开关,灯光闭后,一切显得更加沉静,雪映在窗户纸上,室内光线依稀照人。韩燕来发现客人睁着眼睛望着房梁。

“杨叔叔,没睡着?”

“我有个坏习惯,哪会也不能马上入睡,总得思谋会子。”

“你可真用脑子呀!”

“脑筋这个器官,多用点还好使唤;闲起来,就生涩发锈啦!”

“杨叔叔,我有个问题不明白,以前没有门路,进不了解放区;现在有你这领路的,为啥不让我去?”

“这很好明白,鱼在水里好,你在这里工作方便。”

“这个人鬼杂居的地方,气也得把你气死,还有事做?”

“当然有事做。从水里火里,把受苦受难的兄弟姐妹们打救出来,还没事做?怎么,你看不中内线工作呀?这是又艰苦又光荣的任务呢!”

“我这个人,内线外线都没关系。挟上床被子,迈动两条腿,就算搬了家。只要有人领头,就是今天晚上攻打日本宪兵队,我都肯干。说来说去,是小燕子累赘着我,十四五的姑娘了,简直是我的绊脚石。”

“小燕是绊脚石?咦!你开开灯……”杨晓冬拿起棉袍,轻轻下炕踱到小燕床前,揭下那块麻袋片,用棉袍给她覆盖好。他独白似地说:“玲珑剔透的乖孩子嘛。说你是绊脚石,我看是水晶石。”回头对韩燕来说:“你看的不对,绣花针对铁梁,大小各自有用场。可别瞧不起小燕。就凭她今天晚上对苗太太那点本事,满够聪明伶俐的,很多成年人也未必赶上她。今后,我抽空儿,帮她补习文化,她能做的事多的很哩!”

杨晓冬对小燕子的赞美,纠正了也提高了韩燕来的情绪。他觉得妹妹都能作很多事情,他当然留下更有用处。于是睡意消失了,跟杨晓冬说这道那。最后,他表示:“可惜我手里没有枪,有的话,那些躺卧烟馆的,醉倒酒店的,一切坏家伙们,在我眼里,他们都是卖脑袋的。”

“你要知道,这是敌人统治的地方,别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你打死一个坏人,自己未见能脱的干净。现在主要的是学会打不拿枪的隐蔽仗。呵!窗户纸发亮,想是月亮出来啦,休息吧!”

睡梦中,忽听得枪炮隆隆直响。杨晓冬一骨碌爬起来,习惯地伸手抓枪,胳臂碰了韩燕来的头。韩燕来惊醒了,坐起来开灯,问:“怎么回事?”杨晓冬徐徐出了口气:“你听,枪响哩!”

正南方向,机枪大炮声乱成一片。估计离城不过二十里,可能是在铁路线上开了火。杨晓冬怔怔的,象在思索什么。韩燕来说:“早先,一听到枪声,就盼望八路军打进来。几次盼不到也就麻痹啦。”小燕的床板咯吱一响,就听她说:“保不定这回打进城来哩!”

过了一公,韩燕来穿好衣服,朝窗外看了看说:“天就要亮,我去车站跑一趟,对付着拉个座,顺便探听点消息。”接着他忽然感慨地说:“杨叔叔,不瞒你,俺兄妹俩靠四只手刨食吃,抓挠紧点,混个肚儿圆,抓挠不紧,还得紧裤腰带勒肚子哩!”

“罢呀,罢呀,尽是些没油没盐没滋味的话。不快点走,又得空放一趟。走!我给你开门去。”小燕觉得哥哥的话不中听,杨叔叔刚住下,就朝人家哭穷叫苦,多不象话。再穷,兄妹俩勤快点还没杨叔叔吃的?她担心哥哥的话会起到逐客令的作用。其实她并不了解哥哥,哥哥同杨晓冬的关系,已经远远超出世俗人情了。杨晓冬完全能够理解他们兄妹俩的不同感情,他感到这两种感情都很可贵。

小燕送哥哥回来,口里呼出白气,揉着两只红肿的手,走到杨晓冬跟前,说:“杨叔叔,夜来冷吧?”杨晓冬回答说不冷。小燕看着水缸:“缸里水都结冰了,还不冷?这么冷的夜里,还下床给我盖棉袍,当时我真想不要哩。”她故意把“当时”两字说得很重,同时,眯起笑眼,探看杨晓冬的神色。杨晓冬心中暗想:“这孩子真鬼,也许是她偷听了我和燕来的谈话!”但他沉默着,有意不理她的话碴。

“杨叔叔,”她实在憋不住了,“你们夜里说的话,我统统听到了。昨天见面,我就看出你不是从北京来的。原来……”一看,杨晓冬在摆手,她就怔住了。杨晓冬朝窗外看了看,正言厉色地说:“可不许长舌头,到外边胡扯乱谈。”看到小燕那种小心懂事的表情,又安慰她说:“叔叔知道你是好孩子,很有出息,以后好多事要依靠你哩。”

小燕一经鼓励,又活跃起来了。她那花朵般的小嘴,又成串地说开了:“杨叔叔,有什么事,你就吩咐吧。狗熊嘴大啃地瓜,麻雀嘴小啄芝麻。别听哥哥的话,他总是说我年龄小。小,怕什么!秤锤小,夺千斤。我是个胡椒,也能辣他们坏人一下。”

杨晓冬赞许地说:“好孩子,叔叔信得过你,快别站着啦,披上棉衣上炕暖和一会,当心冻病喽!”

“杨叔叔呵!我长了这么大,不知道什么叫病。也有发冷发烧的时候,发冷时晒晒太阳,发烧时喝碗凉水。冬天,风雪迷着眼去拣煤核,手裂流血不喊疼;夏天毒阳底下拾发臭的碎纸,嘴唇烧焦不喊热。穷人有个穷身板骨,我同孙猴子一样,早练的刀枪不入啦!”

杨晓冬听了,鼻子里酸酸的,激动地一把将她拉到怀里,抚摩着她那尚未梳好的长发,小燕子呵,小燕子,你是敬爱的先烈老韩同志的优秀儿女,你是伟大祖国未来的接班人呵!

杨晓冬感到小燕的思想已经成熟,就趁热打铁给她讲了些革命道理;要她利用卖馃子作掩护,负责同银环接头。并说这就是重要的工作。

小燕听罢,一面答应着,一面从杨晓冬怀里脱出来,“叫我先生火熬粥,随后到市立第三医院去。”她砸开瓮中冰凌,灌了一壶水,又燃着了火炉。火光映着她红润润的脸蛋,她开始作出门的准备。杨晓冬劝阻她,说天气很早,要她在火炉上多烘烤一会。小燕探头向外看了看说:

“天色发青,星光发暗,正是我上街取货的时候了。”

杨晓冬和银环走后,高自萍一夜没睡好觉。他对杨晓冬的冒然登门,很恼火,他认为:搞地下工作,要有合法证件,能经受起检查;要有靠山,遇事有人保证;要深居简出,不多向外界接触。多认识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杨同志难道不懂这些道理?既然条件没准备好,怎能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内线工作,稍一不慎,就要流血呀!他把满腔怒火泼在银环身上。“净怨你个该死的,他姓杨的,有个风吹草动,拿起脚来可走。我这里有家有业有户口,这不是成心惹是非?你不过跟我叔侄作交通工作,竟自作主张,真是岂有此理。难道非党同志搞工作就没职没权?”又想:“银环是党员,姓杨的至少是个党委。她还能不听他的,呵呀!”他感到昨夜言语态度,对待一位党的负责同志,实在有失检点。越想越不是滋味,“不能一开始就给人家留个坏印象。”他决定设法弥补一下。

早饭后,叔父家的女佣人送来两张戏票,是商会庆贺伪省长新兼警备司令包的场。他叔叔因病不能出席,特转送给高自萍。拿到这两张戏票,高自萍认为是大好机会。立刻通知银环邀请杨晓冬会面。

杨晓冬听到高自萍有要事找他商量,按照规定,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到达新舞台门口。人群里走过来一个皮帽压住双眉,不断眨着核桃眼睛的人,向他握手。他想了想,才记起来这就是昨夜曾会过面的小高。现在小高态度殷勤多了,他说,一来是请杨晓冬看戏散散心;更重要的通过看戏,可以瞧看瞧看这个地区的敌伪上层人物。

新舞台门口,临时加了门卫。高自萍持票领路前进,杨晓冬相跟着走进去。场子很大,池座廊座加上二楼包厢,约有千余座位。楼下和东西厢俱已满座,只有正厢大部空着。他们在廊下中间找到自己的座位。高自萍说:“正面空余的包厢,是给头子们留下的。他们不看帽儿戏,说帽儿戏是给桌子板凳唱的。”他的话未了,杨晓冬瞥见从入场口走进来一群穿将校呢服装的伪军官。为首的年纪四十开外,身体高大粗壮,面斗脑袋,黑脸盘,鹰钩鼻子,大嘴岔,茶晶眼镜遮住右边的那只大而瞎的眼睛。他左右的随从人员至少有一个班,每人至少带两件武器。只见为首的家伙把皮大衣一脱,大嗓呼喊:“小田副官!咱们的位子在哪?”这一喊叫,惹的全场都朝他这边注视。很多人都同声道:“治安军集团司令高大成到了。”小田副官接过他的大衣,回身将大衣交给随从马弁,然后挺起胸脯喊:“来人哪!我们高司令的包厢是哪一个?”他这一声未了,商会会长、剧场经理和招待人员都快步赶过来,点头哈腰地把他们接到楼上第三厢去。

杨晓冬进入内线之前,业已知道高大成是惯匪出身。多次到解放区烧杀抢掠,曾亲自制造过两次大惨案,屠杀过上千的老百姓,为此得到日本军部多次奖赏。曾三次晋京,与日本华北派遣军冈村上将亲自谈过话。根据地军民对他恨入骨髓,骂他是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铁杆汉奸。

继续入场的另一群伪军官,一个个穿着带有马刺的高腰皮靴,耀武扬威地登上楼上的包厢。有的还带着眷属。在靠边的包厢里,坐着一个身材魁梧而匀称的伪上校军官,他那服装朴素、娇小玲珑的妻子紧靠他坐着。两人安安稳稳的,一声不响,在到场的伪军官群里,要算最守规矩的。杨晓冬感到他们两个与众不同,问高自萍这人是谁。高自萍摇摇头说不晓得。邻座有人说,他是高大成的第一团团长,叫关敬陶。

杨晓冬正在追忆敌情一览表上特别标着关敬陶的名字的时候,就见一位麻面上校伪军官疾步登台,面向观众喊:“省长兼警备司令到!”这一声喊,全场马上就鸦雀无声了。只听得楼梯慢步声响,一个花白头发绅士样的人出现在包厢中间,他将手杖挂到左腕,右手托着礼帽,向大家点头招手。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身穿绛红丝绒大衣的女人,他的三姨太太。他们刚要在二厢落座,发现高大成司令在三厢里傲慢地仰卧着,仿佛根本不知道他这个省长兼警备司令的到来。伪省长看到这些,回身向姨太太小声唧咕了两句。两人相对微笑之后,并肩走到第三厢,笑容满面地和高大成握手问候。

高大成对今天的庆祝晚会,很为不满。他认为自己是实际掌握军权的指挥官,警备司令这个头衔,应该归他所得。没料到一向被他认为腐朽无能的伪省长,竟买通了日本军部和大汉奸齐燮元,不声不响,一纸公文,竟把个有油水的肥缺从他嘴里夺去。人们这么欢迎伪省长,他不服气,伪省长不穿军服,也看着不顺眼。现在伪省长夫妇前来看他,只得勉强应付一两句,心里可十分恼火。

麻面军官见伪省长坐定之后,转向舞台,十足威风地叫道:“晚会开始!”刹那间锣鼓敲动,响得震耳。全场除了正厢还空着,整个戏院都挤得满满当当。麻脸上校绕楼走了半圈,在伪一团长关敬陶夫妇上首找到自己的座位。这个麻脸军官就是伪省长的儿子,绰号“麻狼子”,高大成的第二团团长,他会日本话,很得敌人的赏识。因此,他的队伍经常把守城防。

跳加官过去了,正戏刚一出场,猛听高大成亲自喊着震耳的口令:“统统立起!”足足一分钟,他才喊“坐下!”大家回头朝楼上一看,发现第一厢坐下了两个身着便服的日本人。两人都是矮个子,一个肥实,一个瘦弱。消瘦的留日本胡,刀削脸,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这是省城人所共知的多田首席顾问。那个墩实个子,头发已经花白,两眼灼灼有神。杨晓冬见他大模大样的坐在多田首席顾问的上首,估计必是阿布龟雄旅团长。跟这些人坐在一个大厅里,杨晓冬哪有心情看戏,恨不得从卫兵腰间夺过手榴弹,跑步登楼,朝着正面一二三厢,轰!轰!轰!炸他们个肉泥烂酱。他竭力想捺住自己的感情,但有点坐立不安了,高自萍发觉他有些反常。

“不舒服吗?”

“我的脑子怕震动,受不了这种锣鼓的刺激。”

“安静些,唱起来就好了。”

高大成之所以喊口令叫全场起立,不单是向日本人溜须拍马,还想借日本人的声势,压下新任警备司令的威风。不料旅团长阿布少将并不赏识他这一手。他便装而来,为的是不显眼。这一来就完全暴露了他的身份,说不定会招来什么杀身灾祸,越想越恼火,竟不顾同伴,拂袖下楼而去。多田也不满意,由于职务的关系,他不能不顾点外场,勉强坐了几分钟,又担心受旅团长的责备,因此,胡乱吃了些茶点,也托故告辞了。伪省长送走多田回来,经过高大成的包厢时,笑脸带着讥讽。这一来,高大成恼羞成怒了。他感到这笑容后面藏着数不清的语言——这等于说他:拍马挨了踢,上劲崩了弦,送礼被打落托盘,作揖叫人家抽嘴巴子。为了报复,他决心在鸡蛋里边挑骨头,先是借口毛巾太烫,打了茶房两个嘴巴;又对台上演员喊了两次倒好。这样他仍不解气。总觉得箭头并未射到靶子上。想来想去,打定主意,带着一群护兵,闯入后台,查问下面进行什么节目。查问的结果是《龙凤呈祥》。扮演孙尚香的女演员正在化装。他下命令立刻要这个女演员改装换演《小上坟》。女演员不敢答应。剧团经理赶来向他求情:“这个节目是专为新任警备司令献演的。为的凑个喜气,如果高司令喜欢看《小上坟》的话,我们明晚一定为高司令上演就是。”“你浑蛋!”亲手抽了经理一个嘴巴。“我看《小上坟》干毬用,就为姓吴的升官,才点这出戏。”经理自然不敢作主,一面使眼色叫人给伪省长送信,一面嬉皮笑脸的说奉承话,高大成哪吃这一套,他喊:“给脸不要脸,来!把这个娘们,弄到车上,跟老子回公馆唱堂会去。”

主持晚会的商会会长早跑上楼去向伪省长汇报情况了。

“有这样的事,真是?依我看……你说呢,会长……”一分钟的时间,伪省长没说出一句完整话。这家伙老奸巨猾,处事最讲权术,他有个“三”字哲学:遇到名利,他是一争二夺三开枪;遇到责任,他是一摇二摆三不知;话到嘴边留三分;事要三思而后行。对付高大成这流人,他要“以柔克刚”。

他的儿子麻狼子团长走过来,气势汹汹地抢白他说:“有啥可考虑的,当着大庭广众的面,这不明明拿咱爷们的小软,给咱们小鞋儿穿。好!我跟他讲理去!”

“你!你……也不……方便。你还是他的下级!”

“什么上级下级,扯淡!”麻狼子说着就要走。“你回来!”伪省长经过三思,他说话也流利了:“这件事,我请会长全权处理,对方要留面子,两不伤和气;要耍蛮,我姓吴的也未必好欺侮。”会长走后,他将儿子叫至跟前,面授了一套机宜。麻团长便尾跟会长步入后台。会长向高大成讲了许多好话,对方仍坚持要把女演员带走,麻团长看到这种情况,便按照他父亲的锦囊妙计,偷偷地把高大成的亲信田副官叫到跟前,先向他表示:“警备司令不能在这种场合下栽跟头,真要高司令故意给脸上抹灰,打破了脑袋也得拚到底。”接着说:“警备司令希望副官居间调停,自家人,不要窝儿里反,留点地步,免被外人笑话。”田副官原想帮助高大成大闹一场,听了麻团长的话,头脑清凉了一下,觉得闹下去没好处,不管动文动武,省长都不是好惹的。既然省长指名把面子搁在自己头上,为什么放着河水不行船呢。想到这里他回答说:“团长你放心!省长的吩咐我一定作到。你也不用出头,统统交我承办好啦。”他到电话室秘密地给高大成的姘头红宝打了个电话,尔后,到高大成跟前低声说:“高司令!你知道省长不怕你带走女演员吗?他不但不怕,还愿意叫你干这一手呢!”“这是为什么?”“我听省长的随从讲,省长与多田讲好,晚会闭幕后,亲自带着这个演员到首席顾问家去。现在咱们带走她,正好叫他抓住辫子奏本啦。”高大成听了这话,要带女演员的事,凉了半截,正沉默着,有个护兵请他接电话。电话就是红宝打来的。她按照田副官的吩咐,说有紧要事情,非要请高司令去不可。高大成举棋不定,眼睛注视着田副官。田副官十分肯定地说:“既有急事,必须马上走。”不等高大成同意,即叫司机开车。高大成觉着闹下去也没多大趣味,顺水推舟对商会会长说:“现在我有个紧急任务,必须马上回去,这个情面送给你商会会长,人不带走啦,你可得记住这个碴口。……”

咬群架的疯狗走了,剧场又恢复了平静。观众们没人肯放弃这个白看戏的机会,照旧伸着脖子看下去。只有一点例外,就是楼上那位关敬陶团长,在高大成去后台耍无赖的工夫,偕同他的夫人退席了。这件小事,根本不被醉心看戏的人们留意。然而,却给杨晓冬留了个较深的印象。

节目进行到正热闹的时候,杨晓冬把高自萍带到休息室外面的平台上,他要他具体讲讲他们叔侄进行的工作。

“我们工作的目标,就是晚会上的台柱子,吴省长兼警备司令。”高自萍夸耀争取伪省长的工作对平原对山区以及对敌后根据地的重大意义。接着他说:“套鸽子还得舍个红豆,搞这样巨大的伪上层工作,总得有些应酬,否则,人家说咱们共产党办事小气。”杨晓冬听出高自萍的意思,有意回避了这个问题,他说:“我不反对你们在伪上层人物中进行工作。捉住条大鱼,比捞几百条小虾都强。不过,希望是希望,事实是事实,两者距离还很大。从伪省长父子看,他们没有进步的要求;从我们来说,又不能对他们直接进行教育。这样的工作基础,我看是把洋楼建在流沙上了。”“你这样想?”高自萍脸上泛出失望的神神,说话的声音有些变样,仿佛自己正捧了个奇货可居的古董,却被人家说是不值一文的假货一样。“杨同志!我不同意你这种分析法,你过分估低了我们的工作。要知道,伪省长跟蒋介石矛盾很深,对日本人实在没有好感,他公开说给鬼子混事为的吃饭。他们家里还偷听苏联广播哩。一切事物都在发展变化,他们没路可走,加上我们外线的军事压力,内部的政治争取。你说他们上哪儿去?”小高将两手向空一摊,想借助这个姿势,增强他的说服力。

“这项工作你们可以做,也要争取做好。但头脑要保持清醒,要懂得:反对蒋介石并不等于倾向共产党,当汉奸更免不了发几句牢骚,听听苏联广播能算什么呢?蒋介石的儿子还在苏联学习过呢,他还是反苏反共呀。”

杨晓冬见高自萍不作声,转变话题问他:“护送过路的事,你想了些办法没有?”

高自萍皱了皱眉回答说:“现在时景不佳,最好别去。一定要去的话,可以从西关搭汽车混过铁路线去。”高自萍见对方听完他的话沉默不语,感到沉默中有一种压力。慢慢地从布袋里掏出一枚伪市政府的铜质证章,说:“路西是治安军的防地,比日本军好说些。带上它,在一般情况下,能顶用。”他介绍了证章的作用和路面特务活动的情形。杨晓冬接过证章说:

“好吧!你可以回去看戏啦,我要办些事情去。”走出新舞台,门外一群三轮车拥上来,“要车吗?”“上哪?”“我拉啦!”他不答话也不抬头,仿佛没听见一样地独自往回走,直到韩燕来从后面喊“杨叔叔”,他才心事重重地上了车。

车象飞一样奔向西下洼。

小燕开门把他们迎进院来,北屋窗户上照样映出一个粗壮一个瘦弱对脸下棋的影子。但这遭儿谁也不惊动他们,三个人蹑手蹑脚地走到东屋里去。

韩燕来掏出手巾一面连脖子带脸擦汗,一面盯着小燕说:

“快拿出来!”

杨晓冬从小燕手里接过的是张报纸,他注视韩家兄妹。韩燕来焦急道:“快说呀!”小燕说:“那位姑娘就给了我这张报,叫我亲手交给你。”杨晓冬重新拿着报纸翻来翻去,忽然发现第四版左角上剪掉一块,他眼里放出光彩了。才要嘱咐小燕什么,听得外面沉重的脚步声,周伯伯靸着大毡鞋走进来。他瓮声瓮气地说:“怎能叫你叔叔在外边吃饭去,这儿同家里一样,可不要见外!”燕来说:“谁叫他到外面吃饭来?无非转转吗。天不早了,你老休息去吧!”杨晓冬瞪了燕来一眼。这时听得苗先生在门外说:“杨先生这么晚才回来。”随着话音掀门帘进来。他身后是苗太太,她手里提着一壶开水,不言不语地灌满小燕家的茶壶,然后,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杨晓冬首先跟苗先生表白说,今晚跟着朋友去参加晚会,顺便提到出席的头面人物和高吴两家吵架的情形。苗先生很熟悉敌伪方面的上层人物,但他劝告杨晓冬在没有正式职业之前,少到娱乐场所去。他说凡是公开场所,都有敌人的专门驻在特务。问杨晓冬看没看到一个戴黑眼镜的,他说这个家伙叫蓝毛,长相很难看,墩实个子裂裂嘴,猴儿眼,生就的恶相,是省城有名的黑鬼子。他虽是治安军的谍报队长,但因他跟多田不断送情报,连全城的高级军官也都怕他三分。

听完苗先生这段话,杨晓冬觉着很有帮助,认为,有肖部长给的敌情资料作基础,加上高自萍和苗先生的两次讲解,对敌特方面的内幕,也算有些了解了。心想,别管苗先生为人如何,可以利用他起“同盟军”的作用。因而希望他多谈谈风俗人情。苗先生笑着推辞说:“改日再谈,我们都出来了,屋里还有一窝孩子呢。”说有很懂事的告辞出来,苗太太点头笑了笑,跟在丈夫身后,快到门口,她回头对小燕说:“几时缺水用火,北屋里是现成的。”

周伯伯从进屋的时候,被燕来抢白了一句,心里就不满意,苗先生讲的这套,又觉着不中听,情绪上挺懊丧,当着杨晓冬又不好发泄,顺手拿起苗太太灌的茶壶,倒了满满一碗,一口气咕突咕突喝净了。用袖子抹了抹沾湿的胡子,悻悻地说:“睡觉吧!”拖着两只沉重的毡鞋回西屋去了。

燕来接着用力插上门。

杨晓冬用柔和的语气对燕来说:“往后注意些,脾气可不要这么暴腾呵!”说完他拿起缺角的那张伪报,放在火炉上面烘烤,几秒钟后铅字缝里,显出肖部长的笔迹。

晓冬同志:得知你胜利地进入敌人巢穴,并与有关同志接头会面。这是很重要的成绩。望能在此基础上,争取公开合法,着手安排工作。

昨日为通过铁路,彻夜与敌人激战,由于敌人铁甲车拦路扫射,有两位病弱的负责同志,留在路东,因他们有急事,必须马上动身,党委决定,改由你们负责,日内护送上述同志……。

杨晓冬再次默读了一遍,立刻把伪报烧掉,看到韩家兄妹询问的眼色,杨晓冬说:“有两个自己人,让我们从市里送出封锁沟。”等了一会他问韩燕来:“有办法吗?”韩燕来插话问:“这些人也是没有证明书?”杨晓冬点点头,又把这件事的意义说了一遍。韩燕来紧皱双眉反复考虑了很长时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没关系,三道卡子口,总有空子可以钻过去。”

原来韩燕来在发电厂学手艺的时候,有个要好的朋友叫邢双林,住在西关外铁路边沿上,家里开个小茶馆,带卖白酒香烟油条。父亲是个瘸子,只能蹲着拉风箱,一切活儿主要靠他母亲。母亲很干练,娘家住在根据地,她不断回娘家往来带点东西。每次回来,总要带回一些新鲜情况,任何情况邢双林都毫无保留地告诉韩燕来。天长日久,两人心投意合,知心换命。日本鬼子占领城市后,双林便帮助母亲照料生意。起初,往来过路的客商很多,附近教会医院的门诊病人,也不断到他这里喝茶小吃。自从铁道外边挖了封锁沟,行人稀少了,生意萧条了,邢双林生活没着落,又怕挑壮丁,便主动混到伪治安军里,当了一名贴写。从打他干了伪军,韩燕来再没同他联系过。现在杨晓冬提起过路的事,他想到西关外的三个卡口,除了中路以外,南卡子口经常站着一个伪警察,一早一晚的都是“爱护村”的徒手“自卫队”看守着。领两个人过路可能没大问题,万不得已时,去求邢大婶,她家挨着铁道边沿的北卡口总会想个办法。

杨晓冬分析了邢双林全家的情况,认为走邢大婶这条道可靠。便叫小燕端过晚餐剩下的米汤,他蘸着米汤在一片包茶叶的纸上写了一封信。嘱咐小燕妥为带好,一清早就把它送交银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