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嘉蒂娅·达瑞尔以稳重的声音,对着听写机的输入端朗读道:
“谢顿计划的展望,艾·达瑞尔作。”
然后她就暗自想到,以后自己成为一位大作家时,要以“艾卡蒂”这个笔名发表那些不朽的作品,就只用“艾卡蒂”,根本不要冠上任何姓氏。而“艾·达瑞尔”这样子的署名,则是《作文与修辞》这门课的作业中规定使用的——真是没有品味。同班的其他同学也都得这样做,只有丸里萨斯·旦那个男生例外。因为当他第一次那样念出自己名字时,全班同学都笑成了一团。“艾嘉蒂娅”又只是个小女孩的名字,只因为她祖母小时候曾经用过,所以她就要被迫接受——她的父母根本一点想像力都没有。
前天她刚刚过完十四岁生日。大人们似乎应该体认到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她已经长大成人,应该改口叫她“艾卡蒂”了。她突然不高兴地噘起嘴来,因为她又想起了父亲刚才对自己说的话。父亲的视线勉强从阅读镜移开一下,抬起头来一口气说道:“可是如果你想假装自己已经十九岁,艾嘉蒂垭,那么当你二十五岁的时候,男生们都会以为你已经三十了,你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她正坐在自己专用的大号扶手椅中,两只手臂伸展开来,抬头就能看见梳妆台上的镜子。不过她的一只脚丫挡住了一点视线,因为拖鞋正挂在大脚趾上摇晃着。于是她将脚收回来,把身子坐端正,脖子很不自然地伸得笔直。这样一来,她仿佛就能让自己又长高两寸,身材因而显得雅致多了。
她花了一会儿的工夫,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庞——太胖啦。于是她紧抿着嘴,拉长下巴,并且从各个角度打量眼前这张瘦弱的脸孔。她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再将湿润的唇微微噘起,然后缓缓地垂下眼睑,表现出历尽沧桑的世故。喔,天哪,自己的双颊为什么是粉红色的,真丑!
她试着将手指摆在双眼外缘,将眼角微微扯斜,装出内围星系妇女那种神秘而具有异国风情的慵懒状。可是这么一来,双手就把脸孔遮住一半,没法子看清楚自己的模样。
随后她收起了下巴,想要照照自己的侧面。她侧转头,将眼睛尽量瞥向镜子,扭得脖子都酸疼了。她好像十分感慨,故意用低八度的声调说:“真的,爸爸,如果你以为,我会有一点点在乎那些笨男生怎么想,你就实在……”
此时她忽然想起手中的听写机仍然是开着的,马上发出了可怕的尖叫:“喔,天哪!”然后立刻将它关了起来。
结果听写机仍然吐出了半张淡紫色的纸,那张纸的左侧还有美丽的桃色花边。上面赫然印着:
谢顿计划的展望艾·达瑞尔作
真的,爸爸,如果你以为,我会有一点点在乎那些笨男生怎么想,你就实在。
哦,天哪!
她急忙将那张纸拉出来,再帮机器换上另一张纸。
不过她脸上的焦急表情很快就消失,宽宽的小嘴巴又扯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她把抽出的那张纸凑到鼻端,以优雅的动作轻轻闻了一下。真好,就应该是这种高雅迷人的香味,而且纸上的笔迹也没有话说。
这台机器是两天前送来的,是父亲送给她的成年生日礼物。
她记得当初曾对父亲说:“爸爸,可是每一个人——班上每一个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志气的人,每个都有那么一台。只有那些老古董才会用打字机……”
推销员也对她父亲说:“我们这种听写机既轻巧又好用,再也没有别的型号能比得上。它可以根据言语中的含意,列印出正确的文字和标点符号。您自然可以看得出来,它是学生们的良伴,因为它会鼓励使用者注意语气与呼吸,惟有这样才能让它印出正确的字。此外,当然还要使用合宜而端庄的口气,才能得到正确的标点符号。”
不过,父亲当时只想帮她买一台普通的打字机,好像真把她当成了一个老古董学者。
可是当机器送来的时候,她却发现正是梦寐以求的那一种,害她感动得痛哭流涕——眼泪也许掉得太多了点,跟十四岁的成年生日不大相称。那台机器印出来的字,是纯粹女性化的娟秀字迹,看起来优雅、美观而迷人。
即使是刚才的那一句“喔,天哪!”听写机印出的字迹也非常具有魅力。
然而不管机器多好,她也必须循规蹈矩地使用才行。所以她又端坐在椅子上,正经八百地将草稿放在面前,先挺胸再缩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准备重新再试一遍。然后便以充满热情的语气,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朗诵道:
“谢顿计划的展望,艾·达瑞尔作。”
“我们这些有幸能在本行星的高效率、高素质、高等师资的教育体系之下,接受完整教育的学生,大家都对基地过去的历史了若指掌,这是绝对能够肯定的一件事情。”
(哈!爱尔金小姐一定会对这个开头十分满意——那个刻薄的老巫婆。)
“基地过去的历史,几乎始终在执行着哈里·谢顿的伟大计划,这两者根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但是如今大多数人心目中的问题,则是这个伟大而睿智的计划是否能再继续下去,抑或将会遭到严重的破坏,或者根本早已被破坏殆尽。”
“让我们先来浏览一下,谢顿计划至今为止已对人类揭示的几个重点,这也许是了解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
(这一部分很容易写,因为她上个学期曾经修过《近代史》这门课。)
“大约四个世纪之前,当第一银河帝国几乎已经瘫痪,眼看就要灭亡之时,有一个人——伟大的哈里·谢顿——预见了这个即将来临的末日。他与他的同僚利用心理史学——这门科学的辅杂数学如今早已失传——”
(她忽然停下来,因为此时出现了一个小问题。她确定“复杂”的“复”应该读第三声,可是机器选的字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喔,别担心,机器是绝对不可能出错的——)
“预测出了银河历史巨流的整体发展方向。于是他们得以发现一个事实,就是倘若放任历史照这样子发展下去,帝国必将崩溃瓦解,接着便会出现至少三万年的无政府动乱状态,之后人类才有可能建立一个新的帝国。”
“想要阻止帝国的衰亡为时已晚,然而,至少还有可能设法将动乱的时期缩短。因此谢顿计划的主要目的,就是要使第二帝国与第一帝国的间隙缩短为一个千年。如今已过了将近四个世纪,花开花落,花落花开,而计划的进行依旧不曾动摇。”
“哈里·谢顿在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分别建立了一个基地。他为这两个基地所选取的各种条件,乃对应于心理史学问题的最佳数学解答。其中之一——我们的基地——设立在这个端点星上,集中了帝国时期所有的物理科学。凭借着这些科学,基地足以抵抗周围蛮荒王国的攻击——那些王国都是新近从帝国边缘脱离而独立称王的。”
“事实上,基地由于代有英勇睿智的人物出现,例如塞佛·哈定以及侯伯·马洛,因此很快地就征服了那些短命的王国。这些英雄都能明智地诠释谢顿计划,并且领导我们克服了……”
(根据她的草稿,下面的两个字应该也是“复杂”,但是她决定不要再冒一次险。)
“艰难的情势。虽然数个世纪过去了,基地各个世界仍旧缅怀、崇敬他们的功绩。”
“后来,基地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商业体系,控制了安纳克瑞昂与西维纳星区的大部分,甚至击败了苟延残喘的旧帝国最后的一击,也就是打败了帝国的最后一名大将——贝尔·里欧思。到了这个时候,谢顿计划似乎再也没有任何阻碍,谢顿所策划的每一个危机,都能在准确的时机出现,并且也一一被顺利化解。而每当一个危机解除之后,基地便再度向第二帝国以及永久和平迈出一大步。此时,”
(念到这里,她一口气没喘过来,只能从牙缝中轻轻吐出这几个字。不过听写机照样将这些字印得清清楚楚、漂漂亮亮。)
“第一帝国最后的残余势力烟消云散,只剩下了许多无能的军阀,统治着这一片硕大的残躯。”
(“硕大的残躯”是她上周从超视的惊险影片中学到的。不过爱尔金小姐一向只看古典音乐与教学节目,所以绝对不会露出马脚。)
“不料就在此时,骡出现了。”
“这个异人根本不在谢顿的算计之中,他是一个突变种,他的产生是完全无法预测的。骡具有一种奇异而神秘的力量,能够控制并操纵人类的情感,因而可使所有人服从他的意志。在令人无法置信的短时间之内,他就成为一名征服者,以及一个帝国的开创者。最后,他竟然还征服了基地。”
“不过他从未完成一统银河的壮举,因为他发动的第一波势如破竹的攻势,最后被一位睿智、勇敢、伟大的女性所遏止。”
(现在她又碰到了那个老问题——父亲一直不准她透露自己是贝妲·达瑞尔的孙女。可是每个人都知道,贝妲几乎可算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女性,也知道她曾靠一己之力阻止了骡。)
“但是,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真正知晓的人却少之又少。”
(哈!如果她得向全班朗读这篇作文,上面这句话就可以用神秘兮兮的语气来念。这样一来,一定就会有人问她实情究竟如何。然后嘛,嗯,如果他们硬要问的话,自己就不得不说实话了,对不对?她已经想好了将来面对父亲的严厉质问时,要怎么说一套委屈却振振有辞的辩解。)
“经过了五年的极权统治,又出现了另外一个变化,而这个变化的原因至今不明。总之,骡从此放弃了一切的扩张政策,他在位的最后五年,实行的是道道地地的开明专制。”
“有人说,骡的改变是由于第二基地的介入。然而从来没有人找到另外那个基地的正确位置,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真正作用,所以上述的理论仍旧未被证实。”
“如今,距离骡的死亡又过了整整一个世代。在骡倏来忽去之后,未来又将如何发展呢?骡的出现干扰了谢顿计划,似乎已经将计划弄得四分五裂,可是在他死后下久,基地又再度兴起,如同从垂死恒星的灰烬中重生的新星。”
(上面这些如假包换是她的创作。)
“于是,端点星这颗行星,再一次成为一个商业联邦的中心。它几乎恢复了被征服之前的富庶与强盛,甚至变得更加和平、更为民主。”
“这个发展也在计划之中吗?谢顿伟大的梦想依旧健在吗?六百年之后,真的会有一个第二银河帝国兴起吗?我个人相信答案是肯定的,因为,”
(这是很重要的一部分,爱尔金小姐总是喜欢用红铅笔,在学生的作文上写一些又大又丑的评语:“这只是叙述而已,你个人的心得呢?用心想一想!表达出你自己的想法!洞察你自己的内心深处!”洞察你自己的内心深处,她可真是非常了解人类的心灵,她那张丑脸这辈子从来没有笑过……)
“在我们过去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如今这种大好的情势。旧帝国已经完全灭亡了,而经过骡的统治之后,当年那些军阀割据的局面也一去不复返,银河边陲地带大都过着文明和平的日子。”
“此外,基地内部也比往昔健全许多。被骡征服之前的世袭市长专制时代结束了,基地再度恢复早期的民主选举。银河中再也没有持异议的独立行商世界;也不再有大量财富集中于少数人之手这种分配不均的不公平现象。所以说,我们没有理由抱持失败的恐惧,除非第二基地真的对我们构成威胁。不过那些抱着这种想法的人,除了茫然的畏惧与迷信之外,根本不能提出任何的证据。我认为,我们对自己、对国家、对伟大的谢顿计划的信心,应该能够将心中的任何疑虑驱散,”
(嗯——这实在是可怕的陈腔滥调,不过作文的结尾总要写点这种东西。)
“因此我说,”
这篇《谢顿计划的展望》写到这里时,却又不得不暂停了,因为艾嘉蒂娅忽然听见窗玻璃发出轻微的声响。她单手撑着椅子扶手,引颈向窗户的方向看去,竟发现自己跟窗外的一张笑脸遥遥相对。那是一张男子的脸孔,被竖在嘴唇上的一根指头分成两半,样子看起来十分滑稽。
艾嘉蒂娅只愣了一下,就立刻装出一副茫然的表情。她从扶手椅上爬下来,走近大窗台前的沙发,然后跪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瞪着窗外。
那张脸孔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了。他一只手紧抓着窗台,由于用力过猛,连指节都已泛白;腾出来的另一只手,则迅速地做了一个手势。艾嘉蒂娅立即会意,按动了一下开关,窗玻璃下方三分之二立刻滑进墙壁。春天温暖的空气随即进入室内,与其中经过空调的空气混合起来。
“你不可以进来,”她故意装模作样,用俏皮的语调说,“窗子都加装了防盗幕,只能让住在这里的人通过。如果你钻进来,各种各样的警铃通通会立刻铃声大作。”
她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你两脚踩在窗户下面的台子上,这种身手实在一点也不高明。如果你不小心的话,就会摔断你那根不值钱的脖子,还会压坏好些珍贵的花朵。”
站在窗边的那个人,此时心中担心的也正是这件事,但却认为那两个形容词应该交换一下。他吃力地说:“既然这样,那你能不能把防盗幕关掉,好让我爬进去?”
“你苦苦哀求也没有用,”艾嘉蒂娅说,“我想你也许闯错了地方。因为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这么晚还会让陌生男子进入她们……进入她的卧室。”她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眼睑微微下垂,露出了一个性感的神情——或者应该说,模仿得实在过分惟妙惟肖。
一时间,那名年轻男子脸上的顽皮神色消失无踪。他喃喃问道:“这里是达瑞尔博士的住宅,对不对?”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喔,老天啊——再见——”
“如果你要跳下去的话,年轻人,我就马上按下警铃。”(“年轻人”是她故意选用的讽刺字眼,用来表现自己的世故与练达。因为在艾嘉蒂娅精明的眼睛看来,这家伙显然至少有三十岁——对她而言,实在是很老了。)
僵持了一会儿,那人又用严肃的声音说:“好吧,我问你,小姐,如果你不要我待在这里,又不准我走的话,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我想你可以进来。达瑞尔博士的确住在这里,我现在就把防盗幕关掉……”
“年轻人”先探头向房间内仔细看了看,然后才将手伸进窗内,一挺身钻了进来。进屋之后,他故意使劲拍着膝盖上的灰尘,仿佛在做无言的抗议,然后又抬起通红的脸孔对着艾嘉蒂娅。
“如果有人发现我在这里,你确定你的人格与名誉不会受损吗?”
“如果这样的话,你的人格与名誉受到的损害,绝对会比我严重得多。因为只要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我就会立刻大吼大叫,指控你强行闯进我的房间。”
“是吗?”他故意以谦恭的态度问道,“可是防盗幕是你自己关掉的,这一点你又要如何解释?”
“哼!那还不简单,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防盗幕。”
那人的眼睛睁得老大,看来真的发火了:“那是唬人的?小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嗯,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没有礼貌的问题,年轻人,而且我也不习惯被人称作‘小丫头’。”
“这点我不怀疑,你也许是骡的祖母化装成的。在你还没有呼朋引伴,准备对我动用私刑之前,我是不是应该赶紧溜走呢?”
“你最好别走——因为家父正在等你。”
那人的表情再度变得谨慎万分。他扬起一道眉毛,轻声问道:“哦?有人跟你的父亲在一起吗?”
“没有。”
“最近有人来拜访过他吗?”
“只有卖东西的小贩——还有你。”
“有没有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
“只有你。”
“饶了我吧,好不好?不,别饶我,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令尊正在等我?”
“哦,那还不简单!上星期他收到了一个私人信囊,只有他本人才能开启的那种,里面有一张会自行氧化的信笺。你知道吗,他还特别把那个信囊丢进垃圾分解器中。昨天,他主动放了波莉一个月的假——波莉是我们的女佣——让她去探望住在端点市的姐姐。到了今天下午,他又在客房里整理床铺。因此我就晓得他正在等什么人,却故意不让我知道,平常他什么事情都会告诉我的。”
“真的!我很怀疑他需要告诉你什么事,我认为他根本还没说,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通常都是这样的。”说完她就笑了,并且开始感到轻松自在。这个来访的客人年纪虽然不小了,不过外表看来十分出色,有着一头棕色的卷发,还有一对深蓝色的眼睛。也许,她想,等自己年纪够大的时候,还能够再遇到类似的人物。
“可是,”那人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你又怎么知道我就是他要等的人?”
“唉,还会有谁呢?他神秘兮兮地在等一个人——我想你应该懂我的意思。然后你就鬼头鬼脑地来了,而且还想从窗户爬进来。如果你有一点常识的话,就应该知道该走到前门去叫门。”她突然想到一句自己很欣赏的话,立刻脱口而出:“男人全都这么笨!”
“你倒蛮有自信的嘛,对不对,小丫头?不,我是说‘小姐’。你知道吗,你说的可能完全不对。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被你搞得一头雾水,而且据我所知,令尊等的不是我而是别人,那你又该怎么办?”
“哦,我才不信呢。我可没有一开始就让你进来,直到看见你把手提箱丢下去,我才改变了主意。”
“我的什么?”
“你的手提箱,年轻人。我可不是瞎子,你并不是不小心,而是故意把它丢下去的。因为你先向下面看了一眼,估计它会落在哪里,等你确定它会掉进树篱里面,不会被别人看见,这才把手提箱丢下去,然后你就再也没有向下望一眼。既然你故意不走前门,而准备从窗户爬进来,就表示你不太敢确定是否找对了地方,所以想先观察一下。而当你被我发现之后,你首先想到的是手提箱,而不是你自己的安危,这就代表说,你把那里面的东西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现在既然你人在屋内,而手提箱还在屋外——这一点我们都心照不宣,你也许根本就无计可施。”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实在需要停下来好好喘口气。那人乘机回嘴道:“不过,我也可以把你勒得半死,然后逃出去,再捡起手提箱远走高飞。”
“不过,年轻人,我的床底下刚好有一根棒球棒,我可以在两秒钟之内抓到手里,而且我是一个很强壮的女生。”
僵持了好一阵子,“年轻人”终于以做作的礼貌口吻说:“既然我们这么谈得来,我想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裴礼斯·安索,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叫艾嘉……艾卡蒂·达瑞尔,很高兴认识你。”
“好的,艾卡蒂,现在你能不能做个好心的小女孩,去把你父亲叫来?”
艾嘉蒂娅愤愤地抬起头说:“我可不是小女孩,我认为你这样说相当没有礼貌——尤其是拜托别人帮忙的时候,更不应该用这种称呼。”
裴礼斯·安索叹了一口气,改口道:“说得好——请问你能不能做一个好心、善良、可爱的老妇人,为我前去将令尊请过来?”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我会去叫他的。可是别以为我会把视线从你身上移开,年轻人。”说完。她就开始用力踏地板。
走廊处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卧室的门就被猛力打开。
“艾嘉蒂娅——”达瑞尔博士吼到一半便煞住了,他轻轻吐了一口气,然后问道,“先生,你是谁?”
裴礼斯赶紧站起来,样子显然松了一口气:“杜伦·达瑞尔博士?我是裴礼斯·安索。我想你已经收到那封信,至少令嫒告诉我你的确收到了。”
“我女儿说的?”他皱起眉头,用责备的眼光瞪了艾嘉蒂娅一眼,却看到她正张大眼睛,露出一副无懈可击的无辜状,于是马上将严厉的目光又收回来。
过了好一会儿,达瑞尔博士终于再度开口:“我正在等你呢,请跟我下楼来好吗?”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因为他看到旁边有个东西正在闪动,此时艾嘉蒂娅也注意到了。
她赶紧扑向那台听写机,可是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她父亲就站在机器旁边。
他以温柔的口吻说:“你一直都开着喔,艾嘉蒂娅。”
“爸爸,”她难为情地尖叫道,“看人家的私人信件是很不礼貌的行为,看人家的私人谈话记录就更不用说了。”
“啊,”她父亲说,“可是这个‘谈话记录’,却是你跟一个陌生男子在卧室里录的!身为你的父亲,艾嘉蒂娅,我必须要保护你。”
“噢,天哪!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裴礼斯突然笑道:“喔,就是那么回事。达瑞尔博士,这位小姐正准备指控我许多罪名,即使为了洗刷我的冤屈,我也必须坚持请你读一读。”
“噢——”艾嘉蒂娅强忍住泪水。竟然连父亲也不相信自己,而那台可恶的听写机——如果不是那个笨蛋傻傻地摸到窗口来,她也不会忘记把机器关掉。现在,父亲一定准备发表长篇大论,告诫她什么是年轻女子不应当做的事。看来,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是她们应当做的,也许只有上吊自杀是惟一的例外。
“艾嘉蒂娅,”她父亲以温和的语气说,“我认为,一个年轻女子——”
来了吧!她就知道,她早就知道。
“——不应该对一位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人,说话这么没大没小。”
“可是,谁叫他要到我的窗户旁边探头探脑?一个年轻女子总有隐私权——现在你看,我得从头再念一遍这篇可恶的作文。”
“他爬到你的窗边究竟对不对,并不是你应该管的事情。你根本就不该让他进来,应该立刻通知我——尤其是你,认为我正在等他。”
她以撒娇的口气说:“你不见他也好——这个傻瓜。如果他一直这样子飞檐走壁,而不从大门进出的话,迟早会把所有的秘密都抖出来。”
“艾嘉蒂娅,自己不懂的事情,就不要多嘴。”
“谁说我不懂,是关于第二基地的事情,对不对?”
她这句话一出口,立刻带来好一阵子的沉默,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腹部在微微抽搐。
然后,达瑞尔博士轻声问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可不是从哪里听来的。除了这事,还有什么值得这么神秘兮兮的吗?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安索先生,”达瑞尔博士说,“我必须为这一切向你道歉。”
“喔,没有关系。”安索用不大诚恳的语气答道,“如果她将自己出卖给邪恶的力量,那也绝不是你的错。我们离开这里之前,我还想再问她一个问题,希望你别介意。艾嘉蒂娅小姐——”
“你想要问什么?”
“你为什么认为爬窗户而不走大门是一件傻事呢?”
“因为这等于你在大肆宣扬想要隐瞒什么,傻瓜。如果我心中有一个秘密,绝不会把嘴巴贴上胶布,让大家都知道我藏着什么秘密。我会像平常一样谈天说地,只要不提那个秘密就行了。你没有读过塞佛·哈定的格言吗?你可知道,他是我们的首任市长。”
“是的,我知道。”
“好,他曾经说过:惟有大言不惭的谎言才能成功;他还说过:任何事情都不必是真的,但是都必须让人信以为真。哼,当你从窗户爬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违背了这两个原则。”
“那么如果是你的话,你又要怎么做呢?”
“如果我有一件最高机密,要来找我爸爸商量的话,我会先在公开场合与他结识,然后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找他。而当每一个人都认识你,认为你跟我爸爸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就可以随便跟他商量任何机密,而绝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安索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盯着这个女孩,然后再看看达瑞尔博士,这才道:“我们走吧,我得到花园去找我的手提箱。等一等!还有一个问题。艾嘉蒂娅,你的床底下根本没有什么球棒吧,对不对?”
“没有!我没有。”
“哈,我就知道。”
达瑞尔博士站在门口说:“艾嘉蒂娅,当你重写那篇关于谢顿计划的作文时,不要无缘无故把奶奶渲染得太过神秘,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提那件事。”然后他就和裴礼斯一起默默走下楼梯。
走到一半,那位客人压低了声音问道:“希望你别介意,博士,请问令嫒有多大了?”
“十四岁,前天刚过的生日。”
“十四岁?我的老天——告诉我,她有没有说将来准备嫁人?”
“没有,她没提过,至少没有对我提过。”
“嗯,如果她哪天提出来,我看你还是把他枪毙算了——我是说,她想要嫁的那个人。”他凝视着这位前辈的眼睛,以严肃的口气说,“我是认真的,等到她二十岁的时候,跟她生活在一起绝对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当然我这么说,绝不是故意要冒犯你。”
“你没有冒犯我,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
这两个人仔细分析的对象,此时仍然待在楼上,面对着那台听写机,憋了一肚子的反感与厌烦。她用模糊而懒散的口气念道:“谢,顿——计,划——的,展,望——”而听写机则发挥了无比精确的功能,将那些声音转换成优雅秀丽的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