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在伦敦安顿下来,打算在这座闻名遐迩的大都会里住上几个月。克莱瓦尔极为迫切地想结识在当时非常活跃的各界精英名流,但这对我来说,是次要的事情。我主要忙于考虑通过什么途径来获得所需的资料,以完成我承诺的工作,同时我也很快向那些最杰出的自然科学家递呈了我随身携带的推荐信,以期拜谒。

如果我是在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进行这样的旅行,我一定会体会到无以言述的喜悦和兴奋之情。但是现在,我的生活遭遇了重大的挫折,所以我现在去拜访的,都是能够对我那个艰深得可怕的课题提供必要资料的科学家。我生性不太合群,在我独处的时候,可以满脑子异想天开。但是克莱瓦尔的话却能给我带来安慰,我可以自欺欺人地获得一种短暂的平静。但是我故意堆出来的应付式的笑脸只有让我的心灵重新充满绝望。我和其他人之间正横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而这条鸿沟上沾满小威廉和贾丝汀的鲜血。而只要我的心中一想到和这两个名字有关系的那一系列事件,我就痛苦不堪。

但是我从克莱瓦尔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他勤学好问,渴望增加见识,获得指导。而他正在研究的不同的社会风俗对他来说是永不枯竭的源泉,可以从中获得教益和无穷的乐趣。他还打算实现他一个梦寐以求的计划——去印度旅行。而凭借他所掌握的几种印度方言,和他对印度社会的了解,以及具体的远航条件——欧洲就是藉此在印度进行殖民和贸易的——都使得他的计划看起来非常可行。而他只有到了英国才能使他的计划付诸实施。

他永远都是精力充沛,忙前忙后的样子,惟一能够影响他的情绪的就是我悲哀和沮丧的精神状态。我试图尽量掩盖自己的感情,以免因为出于对我的关心,或由此引起的一些痛苦回忆,妨碍他享受新的生活情境给他带来的各种情趣。我常常拒绝陪他同行,谎称还有别的约会,这样我就可以独处。

我那时也已经开始收集了一些制造新的人体所必需的材料。而这个过程简直是痛苦的煎熬,就像眼看着我的鲜血一滴一滴,静静地从血管中流尽一样。我投入在这个工作上的每份心思,都给我带来极度的痛苦。而任何在谈话中会令我联想到此事的词语,都会让我嘴唇哆嗦,心跳加速。

在伦敦住了有几个月之后,我们收到了一封从苏格兰寄来的信。写信人以前曾经在日内瓦拜访过我们家。他在信中提到自己故乡秀丽的山川,并询问我们是否那些美景足以打动我们,因而愿意到他所住的北国珀思去旅行。克莱瓦尔非常热切地想接受邀请。我虽然讨厌应酬,但还是希望能再看到山川河流,以及大自然的精雕细琢,鬼斧神工。

我们是去年十月初到的英国,现在已是二月。我们决定下个月月底开始北上。这次远行,我们不想沿官道去爱丁堡,而是想途径温莎、牛津、马特洛克、坎伯兰湖区,最后打算在七月底到达这次旅行的终点。我把我的化学仪器和收集到的材料都整理好,想在苏格兰北方的高地上找个僻静的所在,完成我的差使。

我们于三月二十七日离开伦敦,在温莎小住了几日,每天都徜徉漫步在美丽的温莎森林里。我们两个人对攀登险峰都已经习以为常,所以那里雅致秀美的风景对我们来说就别有一番情致。参天的橡树,各种各样的野兽,还有成群经过的麋鹿都是那么新鲜、有趣。

离开温莎之后,我们到了牛津。一踏进这座城市,一个半世纪以前发生的那些往事,就立刻重新展现在脑海里。查理一世正是在牛津集结了他的王军,当几乎全国人民都反对他,投入国会军与自由的麾下的时候,这座城市仍对他忠心不二。联想到那位背运的国王,他的幕僚——温顺的福克兰和目空一切的戈林,还有想到王后和太子,这些都使这个他们曾经居住过的古城的每个角落都显得那么意趣盎然。

这个地方还保存着往昔的风尚,我们兴致勃勃地追索其遗留的踪迹。即便我们无法从想象中满足我们的思古之幽情,单凭那古朴雄伟的风貌就足以让我们敬羡不已。这里的大学历史悠久,环境优雅,街道庄重气派。城畔美丽的伊西斯河流经青翠欲滴的草地,然后河面逐渐开阔,在一泓碧水之中,映照出城内鳞次栉比的楼房、由参天古树簇拥环绕的高塔,还有尖顶或圆顶的建筑。

我深爱着眼前的美景,但是回首往事,遥想未来,原本喜悦的情绪立刻变得苦涩。我生来就喜欢宁静安闲的快乐,在少年时代,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不满足过。即使有时我也感觉非常无聊,但是只要看看自然界的美景,或者拜读一下文人意境优美,文笔曼妙的作品,就能使我兴致勃勃,心情豁然开朗。

可我现在却像一棵枯萎的老树,雷电已经劈中了我的灵魂深处。当时,我觉得自己活着只是为了给别人展示我即将变成的样子——被摧残的人性中惨淡的一面,这个样子既让别人扼腕叹息,也让自己觉得难以忍受。

我们在牛津逗留了很长时间,还经常去城外郊游。我们总是努力辨认每一处和英国鲜活的历史有关的遗迹。沿途那些相继出现的景物经常会延长我们的行程。我们瞻仰了伟大的汉普登陵园,以及这位爱国英雄当年浴血奋战、拼死疆场的故地。眼前的景物,都是一座座历史的丰碑,可以流芳百世,让人永远怀念。有那么一刻,我的灵魂从沉沦和痛苦中超脱出来,沉浸在自由和自我牺牲这些崇高的情感之中。有那么一瞬,我试图鼓起勇气抖落自己身上的枷锁,以一种自由、高尚的眼光审视自我,可是铁链早已深入我的肌理和骨髓,于是我再次沉沦——浑身颤抖、内心无望地再次陷入那个悲惨的自我。

我们恋恋不舍地告别了牛津,前往下一站马特洛克。这个村庄周围的山水风光,和家乡瑞士的风景极其相似,只不过在规模上都要小一号。而且那里群山不像阿尔卑斯山脉,在家乡,几乎每座郁郁葱葱的山峰峰顶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着,好似晶莹剔透的皇冠。

我们游览了那儿精美的洞穴,并参观了一些小型自然历史陈列馆。那里的展品的陈列方式竟然同塞沃克斯和夏蒙尼的自然博物馆一模一样。当克莱瓦尔提到夏蒙尼的地名时,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在我的催促下,我们急忙离开了马特洛克,那地方让我联想到可怕的事情。

我们从德比出发,继续往北进发。我们在坎伯兰和威斯特摩兰过了两个月。那时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置身于瑞士的崇山峻岭之中。北面山坡上一片片终年不化的积雪,一座座湖泊,还有一股股在言缝中奔涌而出的清泉——这些景物对我来说太熟悉了,让我备感亲切。

在这里我们还结识了几位新朋友,他们想尽办法哄我开心。克莱瓦尔始终比我更兴致勃勃,如果有见多识广的人相伴,他的眼界和心胸都会更加开阔,而且他发现自己身上蕴藏着比自己想象中更大的潜能和容量,这是他在和能力比他低的人交往时所没有认识到的。"我都可以在这里过一辈子,"他对我说,"置身于群山之间,我都很少会怀念瑞士和莱茵河。"

但他很快发现,相对于幸福而言,游子的生活里其实掺杂着更多的苦痛。因为的他的情绪始终都像是拉满的弦,一旦他的心情开始趋向平静时,他发现自己很快又不得不离开正在恬然休憩的地方,向新的目的地进发。而那些新鲜事物会再次吸引其注意力,而最后他又会喜新厌旧,往复不断。

因为我们同那位苏格兰朋友约定见面的日子近在眼前,所以我们来不及游览多少坎伯兰和威斯特摩兰的湖泊,也就无法和那里的居民建立感情。我们匆匆离开这两处,继续前行。我自己这头倒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我已经把我的承诺扔在一边置之不理很久了,所以不免有点担心那恶魔在失望之余会干出什么事来。他也许此刻还留在瑞士,也许会向报复的魔爪伸向我的家人们。

每当我偷享片刻的庸懒和安宁的时候,这个念头就总会冒出来缠着我,折磨我。我一直焦躁不安地等候家信,如果信来晚了,我就会心神不定,担惊受怕。而好不容易家信来了,当我看见信封上伊丽莎白或父亲的签名落款时,我又不敢拆开来阅读,生怕我惧怕的厄运得到证实。

有时我又猜想那个魔鬼可能一路跟着我,那他会不会为了惩罚我的懈怠而加害于克莱瓦尔?每当我想到这些,我就一刻也不愿意和克莱瓦尔离开,而是跟他形影不离,不让那脾气暴躁的恶魔有机会谋害他。我觉得自己就像犯了滔天大罪一般,这样的想法日夜在我脑海中萦绕,无法摆脱。我的确无罪,可是却给自己若来了杀身之祸,就像真正的罪犯一样。

我们接下来游览了爱丁堡。这座美丽的城市本来应该能够引起世界上最不幸的人的盎然兴趣,可是我全程都无精打采的。爱丁堡和牛津相比,克莱瓦尔更喜欢后者,因为牛津历史悠久,更能触动他的心灵。但是爱丁堡新城又漂亮又规划得井井有条,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城堡,和恬静的田园风光都是世上罕有。还有亚瑟王的宝座、圣·伯纳德古井和贝特兰山冈等遗迹,都可以弥补城市改建后的缺陷,并令克莱瓦尔倾羡不已。但是我却急着想赶快到达我们此行的终点。

一星期后,我们离开了爱丁堡,然后经库珀到圣安德鲁斯,再沿泰河前往珀思,我们的朋友将在那里等候我们。可是我根本不可能和陌生人谈笑风生,也不可能有什么情绪同他们共同商讨消遣娱乐的计划。因此我对克莱瓦尔说,希望能独自一人游览苏格兰。

我说:"你自己玩得开心点,以后我们就在这儿会合好了。我可能会离开一两个月,我恳求你,请你别管我在干什么,让我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一段日子。我希望我回来时,心情能更轻松一些,就像你那样总是能有好心情。"

克莱瓦尔本想劝我打消这个念头,但见我执意要独行,只得作罢。他恳求我经常给他写信,"其实,"他说,"与其和那些素昧平生的苏格兰人一起,我更想陪着你一起孤孤单单的跋涉。我亲爱的朋友,赶紧回来,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感觉自在点;你不在的话,我一定会觉得拘束的。"

和克莱瓦尔分手后,我决定在苏格兰找一个偏远背静的地方,独自一人完成我的工作。我毫不怀疑那个怪物一直在暗中跟踪我。只要我一完工,他肯定就会出现在我眼前,来带走他的伴侣。

打定主意之后,我穿过北部高原,把奥克尼郡一个最偏远的地区作为自己的工作场所。那个地方很适合干这种活,几乎就是一块巨大的岩礁,周围突起的部分不断受到海浪的冲击。那里的土地荒芜贫瘠,几乎连几头可怜的老牛吃的草料,和供当地居民糊口的燕麦都长不出来。居民总共才五个人,个个食不果腹,骨瘦如柴。蔬菜和面包,对他们来说都算奢侈品,甚至连淡水,都必须从五英里外的大陆上运来。

整个岛上只有三座破旧的茅屋,其中有一间我来时候是空着的,我就租了这间。茅屋里只有两个房间,里面家徒四壁,贫困到极点。茅屋的屋顶已经有几处塌陷,墙壁上也没有抹泥灰,门板也和铰链脱钩了。我找人把茅屋修葺了一番,买了一些家具,然后才把自己的行李搬进来。

我做的这些事本来毫无疑问应该会让旁人吃一惊,但是他们全被极度的赤贫折磨得麻木不堪,所以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事实上,我的入住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没有受到任何干扰。即使对于我送给居民们的一些食品和衣物,他们也几乎从没对我表示感谢,苦难甚至把人们最粗糙的感觉都磨没了。

每天上午我都把自己关在茅屋里工作,而傍晚时分,如果天气允许的话,我就去礁石密布的海滩散步,聆听海浪汹涌而来,冲刷我的双脚的声音。这种景色很单调,却又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我不由怀念起瑞士,那里的山水风光与这荒凉凄清的景色相比,真是天渊之别。瑞士的山冈上郁郁葱葱,一幢幢农舍在平原上星罗棋布,而万顷碧波倒映出湛蓝的天空,即使在狂风大作的时候,湖面卷起的波涛和海洋上咆哮的巨浪相比,也就像一个正在嬉笑玩耍的活泼可爱的婴儿。

刚到那里的时候,我每天就这样打发日子。但是这个工作对我来说变得日渐恐怖和恶心,有时一连好几天,我都没办法逼自己跨进实验室的门,而有时,我又没日没夜地投身工作,希望能早日完成。这项工作从头到尾都是那样污浊不堪。我上次造人的时候,还因为心怀激情,所以蒙蔽了我的双眼,并没有怎么感受到这件事的恐怖,因为我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如何完成那项工作上,对所做的事情根本熟视无睹。但现在,我对此毫无热情,因此一看到手头的工作,就打心底里感到无比恶心。

身居此地,干着最可恶的勾当,而且还完全陷于与世隔绝的孤寂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将我的注意力从眼前的景象中分散出去,我的精神状态变得日渐失衡,坐卧不宁,烦躁不安。我每时每刻都在担心自己会撞上那个讨债鬼。有时我痴痴地坐着,两眼紧盯着地面,生怕一抬头就会见到我最怕见到的那个怪物。我还不敢随意跑到岛上居民看不到的地方,生怕他趁我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跑出来向我索要他的伴侣。

我的工作持续进行,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我是怀着极其矛盾的心情盼着工作结束——既战战兢兢,又满怀希望,还混杂着一种模模糊糊的不祥预感,让我的心一沉到底——但是对此我却根本不敢产生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