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乔独自躺在那张旧沙发上。她看着炉火,脑中思索着。她最喜欢这样打发黄昏时光。没有人打扰她。她总是躺在那儿,枕着贝思的小红枕头,策划着故事,做着梦,充满柔情地想着妹妹,妹妹似乎根本没有远离她。乔的神情疲惫、严肃、有点悲哀。明天是她的生日。她在想,时光过得多快啊,她就要一天天老起来了,她的成就似乎太少。马上就二十五岁,却没什么可以炫耀的。乔想错了,她有许多可以炫耀的东西,不久以后,他便发现了它们,并为之感到快意。
“我就要成为老姑娘了,一个喜欢文学的老处女、以笔为配偶,一组故事当孩子,也许二十年之后会有点儿名气。像可怜的约翰逊那样,我老了时,不能享受名气之乐了,便会感到孤独。没人与我分享快乐,我自食其力,也不需要名气了。哎呀,我不必去做一个愁眉不展的圣徒,或者一个只顾自己的罪人。我敢说,老姑娘们只要习惯了独身生活,会过得很舒服的。可是——"想到这,乔叹了口气,仿佛这种前景并不诱人。
首先,这前景是难以诱人。对二十五岁的人来说,到了三十岁便万事休矣。然而,事情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糟。如果一个女人有了归依,她便能过得相当幸福。到了二十五岁,姑娘们便开始谈起要成为老姑娘了,但却暗下决心,决不这样。
上了三十岁,她们不再提及此事,而是默默地接受事实。聪明的姑娘们会想到,她们还有二十多年有益的幸福时光,可以学着优雅地打发人生,聊以自慰。亲爱的姑娘们,别笑话那些老处女们。因为,在那素净的长袍下静静跳动着的心窝里,往往隐藏着非常温柔的爱情悲剧。为青春、健康、抱负以及爱情本身默默作出的牺牲,使褪色的容颜在上帝的面前变得美丽了。即便是悲哀、阴郁的老姑娘们,也应亲切地对待她们。因为,她们就是为了这才错过了人生最甜美的部分。
妙龄姑娘们应该怀着同情看待她们,不应看不起她们。应该记住,她们也可能会辜负大好时光,红润的面颊不会永远保持,银丝会掺进漂亮的棕发,不久以后,善良与尊敬会和现在的爱情与赞美同样甜蜜。
先生们,也就是男孩子们,对老姑娘们表示殷勤吧,别管她们多穷、多普通、多古板。因为,唯一值得拥有的骑士精神便是乐意向老人表示敬意,保护弱者,为妇女们服务。别考虑她们的身份、年龄及肤色,回想一下那些善良的婶子们吧,她们不仅教训过你们,数落过你们,而且也照顾、宠爱过你们,但并不常常得到你们的感谢。她们帮你们摆脱困境,从她们不多的储蓄中给你们零用钱,她们用衰老的手指耐心地为你们缝制衣服。想想她们心甘情愿为你们做的事吧。你们应该满怀感激地给那些可亲的老太太们小小的关注,妇女们只要一息尚存,就会乐于接受它们的。眼睛明亮的姑娘很快就会看出你们的这种品格,并会因之更喜欢你们。唯一能分开母与子的力量便是死亡,假如死亡夺去了你们的母亲,你们肯定会在某个普丽西拉婶子那里得到亲切的欢迎和母亲般的爱抚。在她孤寂的衰老心坎里,为她"世上最好的侄子"保留着最温暖的一角。
乔肯定睡着了(我敢说,在这小小的布道期间,我的读者们也睡着了),因为劳里的幻影仿佛突然站在她面前——一个实在逼真的幻影——俯身看着她,带着以前他感触良多而又不想显露出来时常有的表情。可是,就像歌谣里的珍妮——她想不到竟会是他。
乔躺在那儿,惊讶地默默盯着他看,直到劳里俯身吻她,这才认出他。她一跃而起,高兴地叫着——“哦,特迪!哦,我的特迪!”“亲爱的乔,你见到我高兴了,对吗?”“高兴!我幸运的男孩,言语表达不了我的欢喜,艾美呢?”“你妈妈把她留在了梅格家。我们顺道在那儿停留了一下,我没法子将我的妻子从她们手中救出来。”“你的什么?”乔叫了起来,劳里不知不觉带着洋洋自得的口气说出了这两个字,泄露了秘密。
“哎呀,糟了!我已经这样做了。”他看上去那样内疚,乔即刻和他过不去了。
“你走了,然后结了婚!”
“是的,请原谅。可是我决不会再结了。”他跪了下来,悔过似地握着手,脸上的表情充满淘气、欢乐与胜利。
“真的结了婚?”
“千真万确,谢谢。”
“我的天哪!接下来你要做什么可怕的事呢?”乔喘着气跌坐回她的位子。
“你的祝贺不一般,就是不大客气,”劳里回答。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但却又满足地满脸堆笑。
“你像个盗贼似地溜进来,又这样子泄露出秘密,让人大吃一惊。你能期待什么呢?起来,你这傻孩子,把事情都告诉我。”“一个字也不告诉你,除非你让我坐到老地方,并且保证不再跟我过不去,用枕头设障碍。”
听到这话乔笑了起来,她已很长时间没笑了。她逗弄地拍着沙发,友好地说:“那旧枕头放到阁楼上去了,现在我们不需要它了,过来坦白交待吧,特迪。”“听你叫-特迪-多么悦耳!除了你还没有谁那样叫我呢。”劳里带着非常满足的神气坐了下来。
“艾美叫你什么?”
“夫君。”
“这像她说的话,嗯,你看着也像。”乔的眼神分明表示:她发现她的男孩比以前更清秀了。
枕头没了,然而还是有着障碍——一个自然的障碍,是由时间、分离、变化了的心所造成的。两个都感到了这一点,有一会儿他们对望着,仿佛这个无形的障碍在他们身上投下了一道小小的阴影。然而,阴影很快便消失了,因为劳里徒劳地试图端着架子说话——“我看着像不像个结了婚的人和一家之主?”“一点也不像,你也决不会像的。你长大些了,也更漂亮了,可是你还是以前的那个淘气鬼。”“哎唷,真的,乔,你应该对我尊重些了,”劳里开口说,他对这一切很欣赏。
“我一想到你结了婚,安定了,就忍不住觉得那么好笑。
我无法保持严肃。这样我怎能尊重你?”乔回答。她满面笑容,极具感染力,结果两人又笑了起来。然后他们坐好,完全以从前那种愉快的方式细细谈了起来。
“你没有必要冒着严寒去接艾美。一会儿他们都会过来的。我等不及了,我想第一个告诉你这个令人惊喜的大事。我想得到那-第一瓶奶油-,就像我们从前争要奶油时说的那样。”“你当然得到了,可是故事开错了头,给弄毁了。好了,开始说吧,全都告诉我,我太想知道了。”“嗯,我那样做是想讨艾美的欢心,”劳里眨着眼开了口,这使乔叫了起来——“一号小谎言。是艾美想讨你的欢心。接着说,可以的话,讲实话,先生。”“哎唷,她开始用太太的口气问话了。听她说话是不是令人开心?”劳里对着炉火自问道。炉火发着光,闪着亮,似乎十分赞同他。“这是一回事,要知道,她和我已结成了一体。
一个多月以前,我们打算和卡罗尔一家一道回来,可是他们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在巴黎再过一个冬天。爷爷想回家了,他到那儿去是为了让我高兴,我不能让他独自走,又丢不下艾美。卡罗尔太太脑子里有些英国人的观点,什么女监护人之类的荒唐念头,她不放艾美和我们同行。于是,我便说:-我们结婚吧,这样就能随心所欲了-就这样解决了那个难题。”“你当然会那么做的,你总是事事如意。”“并不总是那样。”劳里声音里有种东西,使乔赶快接话——"你们怎么得到婶婶同意的?”“那可不容易。不过,别讲出去,我们说服了她。我们这一边有许许多多的理由。没有时间写信回家请求允许了,可是你们大家都高兴这样,很快都会同意的,像我妻子说的那样,这只是-抓住时间马儿的腿。”“我们真为那两个字骄傲,难道我们不喜欢说那两个字吗?”乔打断了她。这次是她对着炉火说话了。她高兴地注视着炉火,仿佛它在那双眼里燃起了幸福的火花,而她上一次看着它们却那么悲哀忧郁。
“也许那是桩小事。艾美是那样一个迷人的小妇人,我无法不为她骄傲。嗯,当时叔叔和婶婶在那儿当监护人,我们俩相互那么依恋着对方,分开了便什么也干不了。那个不坏的主意使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所以我们便结了婚。”“什么时候?在哪里?怎样结的?”乔问道,她的问话充满了女人的强烈兴趣与好奇心,自己却一点儿也没意识到。
“六个星期前,在巴黎的美国领事馆,当然,婚礼非常安静,即便在我们的幸福时刻,我们也没忘记亲爱的小贝思。”他说到这里,乔把手伸给地握祝劳里轻轻地抚摸着那个他记得很清楚的小红枕头。
“我们本来想让你们大吃一惊的,开始,我们以为会直接回家的,可是我们一结完婚,我那可亲的老先生发现至少在一个月之内不能做好动身准备,所以打发我们随意去哪儿度蜜月。艾美曾把玫瑰谷叫做公认的蜜月之家,于是,我们便去了那儿,我们过得非常幸福,这种幸福人生只有这一次,千真万确,那真是玫瑰花下的爱情啊!”劳里有一会儿似乎忘掉了乔,乔感到高兴,因为他这样无拘无束,自然而然地对她讲述这些,使她确信他已完全原谅了她,忘却了以前的爱。她试图抽出手来,但是他好像猜到了,促使他作出几乎没意识到的冲动念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他带着她不曾见过的男子汉的严肃神情说道——“乔,亲爱的,我想说件事,然后我们就把它永远丢开吧,当我写信说艾美一直对我很好时,我在那封信中说,我决不会停止对你的爱,这话是真的,但是那种爱已变了,我明白了这样更好。艾美和你在我心中变换了位置,就这么回事。我想,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安排的。假如我按照你的意图去等待,这件事会自然地发生。可是我根本耐不下性子,所以弄得头疼。那时我是个孩子,任性狂暴,好不容易才认识到错误。乔,正如你说的,那确是个错误。我当了回傻瓜,才明白这一点。
我发誓,有一段时间我脑子里混乱不堪,搞不清楚我更爱谁,你还是艾美,我试图两人都爱,但做不到。当我在瑞士见到艾美时,一切似乎立刻明朗了。你们俩都站到了适当的位置上。我确信旧的爱完全消失了,才开始了新的爱,因此我能够坦率地与作为妹妹的乔及作为妻子的艾美交心,深深地爱着两人。你愿意相信吗?愿意回到我们初识时那段幸福的时光吗?”“我愿意相信,全心全意相信。但是,特迪,我们再也不是男孩女孩了。愉快的老时光不可能回来了,我们不能这样企盼。现在我们是男人和女人,有正经的事情要做。游戏时期已经结束,我们必须停止嬉闹了,我相信你也感到了这一点。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变化,你也会在我身上看到变化。我会怀念我的男孩,但是我会同样爱那个男人,更加赞赏他,因为他打算做我希望他做的事。我们不可能再当小玩伴了,但是我们会成为兄弟姐妹,我们一生都会互爱互助,是不是这样,劳里?”他什么也没说,却握住了她递过来的手,将他的脸贴在上面放了一会儿。他感到,从他那男孩气热情的坟墓中,升腾起一种美丽的牢不可破的友情,使两人都感到幸福。乔不愿使他们的归来蒙上哀愁,所以过了一会,她便愉快地说:“我还是不能确信,你们两个孩子真的结了婚,要开始持家过日子了。哎呀,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我替艾美扣围裙扣子,你开玩笑时我拽你的头发。天哪,时间过得真快!”“两个孩子中有一个比你大,所以你不必像奶奶那样说话,我自以为我已经是个-长成了的先生-,像佩格蒂说戴维那样。你看到艾美时,你会发现她是个相当早熟的孩子,”劳里说,他看着她母性的神气感到好笑。
“你可能岁数比我大一点,可是我的心情比你老得多,特迪,女人们总是这样。而且这一年过得那样艰难,我感到我有四十岁了。”“可怜的乔!我们丢下你让你独自承受了这一切,而我们却在享乐。你是老了些。这里有条皱纹,那里还有一条。除了笑时,你的眼神透着悲哀。刚才我摸过枕头时,发现上面有滴泪珠。你承受了许多痛苦,而且不得不独自忍受。我是个多么自私的家伙啊!”劳里带着自责的神色拽着自己的头发。
然而,乔把那出卖秘密的枕头转了过去,尽力以一种十分轻松愉快的语调回答道:“不,我有爸爸妈妈帮我,有可爱的孩子安慰我,我还想到你和艾美安全、幸福,这些都使我这里的烦恼容易忍受些了。有的时候我是感到孤独,可是,我敢说那对我有好处,而且——”“你再也不会孤独了,”劳里插了嘴。他用胳膊围住她,仿佛要为她挡住人生所有的艰难困苦。“我和艾美不能没有你。
所以你必须来教-孩子们-管家,就像我们以前那样,凡事均对半分。让我们爱抚你,让我们大家在一起快快乐乐,友好相处。”“假如我不碍事的话,我当然十分乐意。我又开始感到变年轻了,你一来我所有的烦恼似乎都飞走了,你总是让人感到安慰,特迪。”乔将头靠到了劳里的肩上,就像几年前贝思生病躺在那里,劳里让她靠着那样。
他向下看着她,想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个时候。但是乔在暗笑着,仿佛他的到来真的使她的所有烦恼都消失了。
“你还是那个乔,一分钟以前掉泪,转眼又笑了。现在你看着有点淘气,想什么呢,奶奶?”“我在想你和艾美在一起怎样过。”“过得像天使!”“那当然。开始是这样,可是谁统治呢?”“我不在乎告诉你现在是她统治,至少我让她这么认为——这使她高兴,你知道。将来我们会轮流的。因为人们说,婚姻中均分权力会使责任加倍。”“你会像开始那样继续下去,艾美会统治你一生。”“嗯,她做得那样让人毫无察觉,我想我不会太在乎的。
她是那种知道如何统治好男人的妇人。事实上,我倒挺喜欢那样。她就像绕一卷丝绸一般,轻柔潇洒地将你绕在手指上,却使你感到好像她始终在为你效劳。“那我将会活着看到你成为怕老婆的丈夫,并为此高兴!”乔举起双手叫道。
劳里表现得不错,他挺起肩膀,带着男子汉的蔑视神情对那攻击一笑置之。他神气活现地回答:“艾美有教养,不会那样做的,我也不是那种屈从的人,我妻子和我互相非常尊重,不会横强霸道,也不会争吵的。”“那我相信。我和艾美从来不像我们俩那样争吵。她是那寓言故事里的太阳,我是风。记得吗?太阳对付男人最灵。”“她既能对他刮风,也能照耀他。”劳里笑了。”我在尼斯受她那样的训话!我得保证那比你任何一次责骂都厉害得多——一个真正的刺激,等什么时候我来告诉你——她决不会告诉你的,因为她告诉我,说她看不起我,为我感到羞愧,而刚说完,她便爱上了那可鄙的一方,嫁给了那个一无是处的家伙。”“那么恶劣!好吧,假如她再欺负你,到我这儿,我来卫护你。”“看上去我需要卫护,是不是?“劳里站起来摆出架子,可这时突然听到了艾美的声音,他的威严神态马上转为狂喜。艾美叫着:“她在哪?我亲爱的乔呢?”全家人成群结队进屋来了,每个人又重被拥抱亲吻。几次无效的努力后,三个旅游者不得不安坐下来,让大家看着,为他们高兴。劳伦斯先生还像以前一样老当益壮,和其他人一样,国外旅游使他变得更精神了,因为他的执拗劲好像几乎没了。他那老式的殷勤得到了改善,他比以前更慈祥了。他称一对新人为"我的孩子们"。看到他对他们微笑真是让人怡悦。更令人怡悦的是艾美对他尽着女儿般的责任与孝道,这完全赢得了他的心。最好的是看着劳里围着他们两个转,仿佛欣赏不够他俩组成的美景。
梅格的眼光一落到艾美身上,便意识到她自己的服装没有巴黎人的风味。小劳伦斯太太会使小莫法特太太黯然失色。
那位"女士"是个地地道道、非常优雅有风度的妇人。乔观察着这一对人想着:“他们俩在一起看着多么般配啊!我是对的,劳里找到了美丽、出色的女孩,她比笨拙苍老的乔更适合他的家庭,她会成为他的骄傲,而不会折磨他。”马奇太太和她丈夫面露喜色,他们点头微笑着。他们看到最小的孩子不仅做事干练,待人处世知情达理,而且也得到了爱情、自信、幸福这些更好的财富。
艾美的表情柔和清亮,显示出内心的宁静。她的声音里具有一种新的柔情,沉着冷静的处事之风一变而为文雅端庄、亲切动人。小小的矫饰无损于她的风度,她热诚美好的举止比她以前的优雅与新婚所焕出的魅力更为迷人,因为它明白无误地立刻使她带上了一个真正的女士标记,以前她曾希望成为这样的女士。
“爱情使我们的小姑娘变了许多,”妈妈和蔼地说。
“她一生都有个好榜样,亲爱的,”马奇先生低声回答,他深情地看了一眼身旁那张憔悴的脸和灰白的头。
黛西的眼睛离不开她的"漂良"(漂亮)阿姨,于是就像叭儿狗似地把自己系在了女主人的腰带上,那里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德米先是无动于衷,怔怔地考虑这新出现的关系,后来便性急地接受了贿赂,妥协了。诱人的贿赂是从伯恩带来的一组木熊玩具。然而,一阵侧面攻击迫使他无条件地就范了,因为劳里知道怎样对付他。
“小伙子,我第一次有幸认识你时,你就打我的脸。现在我要求绅士般的决斗。“说着,这个高个子叔叔便开始将小侄子往上抛着,揉着,那动作既破坏了他镇定自若的尊严,也使男孩子内心喜悦。
“哎呀,她从头到脚穿着丝绸,你看她坐在那儿神采洋洋(飞扬),听大家叫小艾美劳伦斯夫人,这真叫人心里喜欢,”老罕娜嬷嬷咕哝着。她一边明显地在胡乱摆着桌子,一边不由地频频透过拉门朝里张望。
天哪,那是怎样的谈话啊!先是一人说,再换另一人说,然后大家一起说起来,都想在半小时内把三年的事讲完。幸好茶点准备好了,为大家提供了暂歇机会,也提供了吃的东西。他们再像那样谈下去,会嗓子沙哑,头昏眼花的。非常幸福的一队人马鱼贯进入了小餐厅。马奇先生自豪地护送着"劳伦斯太太",马奇太太则骄傲地依在"我儿子"的臂上,老先生拉着乔的手,瞥了一眼炉火边那个空角落,对她耳语道:“现在你得当我的女孩了。”乔双唇颤抖着低声回答:“我会试着填补她的位置,先生。”那双胞胎在后面欢跃着,他们感到太平盛世就在眼前,因为大家都为新人忙着,丢下他俩任意胡作非为。可以确信他们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他们偷偷呷了几口茶,随意吃着姜饼,每人拿了一个热松饼,他们最妄为的违禁事便是每人往小口袋里装了一个诱人的果酱馅饼,结果馅饼给弄得粘乎乎的,成了碎屑,这教育了他们,馅饼和人性一样脆弱。他们兜里藏着馅饼,心中惴惴不安,担心乔乔阿姨锐利的眼睛会穿透那薄薄的麻纱布衣和美丽奴绒线衣,那下面隐藏着他们的赃物。所以,小罪犯们紧贴着没戴眼镜的"爷衣"(爷爷)。
艾美刚才像茶点似地被大伙传来传去,这时靠着劳伦斯爷爷的肩臂,回到客厅,其余的人像方才进去一样两两出来了。这样一来只剩下乔没了伴儿。当时她没在意,因为她滞留在餐厅,回答着罕娜急切的询问。
“艾美小姐坐那四轱轳马车(双座四轮马车)吗?她用储藏的银盘子吃饭吗?“要是她驾着六匹白马,每天用金盘子吃饭,戴钻石戒指,穿针绣花边衣,我也不奇怪。特迪认为怎样待她都不过分,”乔心满意足地回答。
“没问题了!你早饭要什么?杂烩还是鱼丸子?”罕娜问。
她聪明地将无味的话题混进了带有诗意的事里。
“我随便。”乔关上了门,她感到此时食物不是个合适的话题。她站了一会儿,看着在楼上消失的那一帮人,当德米穿着格子呢裤的短腿艰难地爬上最后一个楼梯时,一阵突如起来的孤独感袭上了她的心头。感觉那样强烈,她眼睛模糊了。她环顾四周,仿佛想找到什么可以依靠的,因为,即便是特迪也丢弃了她。她自言自语:“我等到上床时再哭,现在不能让人看出情绪消沉。”要是她知道什么样的生日礼物正分分秒秒向她逼近,她就不会这么说了。接着她的手伸向眼睛——因为她的男孩式习惯之一便是从来不知她的手绢在哪——她刚勉强挤出笑容,就听到门廊有人敲门。
她好客地匆匆打开门,盯住了来人,仿佛又来了个幻影使她吃惊。那里站着个留着小胡子的高个子先生,像是午夜的阳光,在黑暗中朝她微笑着。
“噢,巴尔先生,看到你我是多么高兴!”乔一把抓住他叫了起来,仿佛生怕还没将他弄进来,黑暗就把他吞没。
“见到马奇小姐我也高兴——可是,不,你们有客人——"听到楼上传来的说话声以及咚咚的脚步声,教授停住了。
“不,没有,只是家里人。我妹妹和朋友刚刚回家,我们都非常快乐,进来吧,加入到我们中来吧。”虽然巴尔先生善于交际,我认为他还是想有礼貌地走开,改天再来。可是,乔在他身后关上了门,拿下了他的帽子,他怎好走呢?也许她的表情起了作用,见到他,乔忘了隐瞒高兴的心情,她坦率地表露了出来,这对那孤寂的人具有异乎寻常的魅力。乔的欢迎大大超出了他最大胆的希求。
“要是我不成为多余的先生,我将非常高兴见到他们大家。你生病了,我的朋友?”他突然问道,因为乔在挂他的大衣时,脸色暗了下来,他注意到了这个变化。
“不是病了,而是疲倦、痛苦。离开你后我们有了灾难。”“哦,是的,我知道。我听说了,我为你感到心疼。”他又握了握她的手。他的表情那样充满同情,乔感到好像任何安慰都比不了这种仁爱的眼神和温暖大手的紧握。
“爸,妈,这是我的朋友,巴尔教授。”她的表情与语调带有不可遏止的自豪与快乐,仿佛她方才是吹着喇叭、手舞足蹈地开了门。
倘使那陌生人对将受到怎样的接待心存疑虑的话,一会儿他受到的热诚欢迎使他放了心。每个人都客气地和他招呼,开始是为乔的缘故,很快他们就为他自己的缘故喜欢其他来。
他们情不自禁,因为他带着法宝,能打开所有的心。这些纯洁的人们立刻同情其他来,因为他穷,感到更加亲密。贫穷使生活稍好些的人们变得富有起来,贫穷也是真正热情好客精神的担保。巴尔先生坐在那里环顾四周,他的神情像是旅行者敲开了陌生人的屋门发现自己回到了家。孩子们围着他,像是蜜蜂围着蜜糖罐。两个孩子一边一个坐在他的腿上,他们以孩子的大胆搜他的口袋,拔他的胡子,检查他的表,想引其他的注意。妇女们相互传递着赞许的信息。马奇先生感到与他心性相投,便为客人打开了他的话题精疲宝库。寡言的约翰在旁听着,欣赏着,却不发一言。劳伦斯先生发现不可能去睡觉了。
要不是乔在忙着别的事,她会被劳里的表现逗乐的。一阵轻微的刺痛,不是出于忌妒,而是出于类似怀疑的东西,使得这位先生开始时带着兄长般的慎重超然地观察着新来者,但是持续不长时间,他还没反应过来,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兴趣,被吸引进那一圈人中。因为,在这样愉快的氛围里,巴尔先生充分发挥了他的口才。他侃侃而谈,妙语连珠。他极少对劳里说话,却常看他。他看着这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脸上便会掠过一丝阴影,仿佛为自己失去的青春遗憾,然后他的眼睛便会渴望地转向乔。假如乔看到了他的眼神,她肯定会回答那无声的询问。可是乔得管住自己的双眼,因为不能放任它们。她小心地让眼睛盯着正在织的小短袜上,像是个模范的独身姨母。
乔不时地偷看一眼教授,这使她神清气爽,就像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散步后饮过清泉一样,因为在这悄然平视中,她看到了某种她渴望的东西。此刻,巴尔先生的脸上丝毫没有心不在焉的表情,他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她想,实际上是年轻漂亮。她忘了将他和劳里比较,对陌生人她通常这样做。
这对他们大为不利。此刻,巴尔似乎很有灵感,虽然转到了古人葬礼习俗的谈话,不能被看作是令人兴奋的话题。当特迪在一场争论中被驳得哑口无言时,乔得意得脸上放着光彩。
她看着爸爸神情专注的脸,心里想到:“要是他每天都有我的教授这样的谈友,该会多快乐啊!”最后一点,巴尔先生穿着一件新的黑色西服,这使他看上去比以前更像个绅士。他浓密的头发剪了,梳理得很整齐,可是保持不了太久,因为他一激动起来,便像往常一样,把它们弄得蓬乱不堪。比起平整的头发,乔更喜欢他的头发乱竖着,因为她认为那样使他漂亮的额头带上了朱庇特似的风味。可怜的乔,她是怎样赞美着那个其貌不扬的人啊!她坐在那儿,那样默默地织着袜子,同时什么也没逃脱她的眼睛,她甚至注意到巴尔先生洁净的袖口上有着金光闪闪的扣子。
“亲爱的老兄!他即便是去求婚,也不可能比这更仔细地装扮自己了,”乔心里想着。这句话突然使她心中一动,她的脸陡然红了起来,只好将线团丢下,弯腰去拣,借机遮蔽一下红红的脸。
然而,这个动作并没有像她预期的那样成功,因为,用比喻的说法,教授正在为葬礼火堆添火,这时他放下了火把,躬身去捡那小蓝线团。当然,他们两人的头猛地撞到了一起,撞得眼冒金星,两个人红着脸直起身来,都没有拾到线团。他们回到了各自的坐位,心里后悔不该离座。
没有谁意识到夜已深了,罕娜早就高明地转移了孩子,他们打着盹,就像两朵粉红的罂栗花,劳伦斯先生回家休息了。
剩下的人围炉而坐,不停地谈着,完全不顾时间的流逝。后来,梅格母性的头里产生了坚定的信念:黛西肯定摔到床下去了,德米想必在研究着火柴的结构,睡衣定是被燃着了。于是她动身回家了。
“让我们来唱歌吧,就像以前那样,因为我们又聚到一起,”乔说。她觉得只有引吭高歌才能尽情而又稳妥地宣泄心中的激情。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到了,可是没有谁感到乔的话缺少考虑、不真实,因为贝思似乎还在他们中间,无形而又无时不在。她比以前更可爱。爱使家庭坚不可摧,死亡也不能将起拆散。那张小椅子放在老地方,小篮子还放在惯常的架子上,篮子里装着她没完成的针线活,那张心爱的钢琴没有移动地方,现在很少有人去碰它。贝思安详的笑脸就在钢琴上方,像以前那样,俯视着他们,仿佛在说:“快乐吧,我就在这里。”“弹点什么吧,艾美,让大家听听你有了多大的长进,”劳里说。他对他有出息的学生满怀自豪,这情有可原。
可是艾美热泪盈眶了,她转动着那张褪了色的琴凳,低声说:“今晚不弹了,亲爱的,今晚我不能炫耀。”然而,她确实露了一手,这一手比才华或弹艺更好,她唱起了贝思常唱的歌来。声音里充满柔情,这是最好的老师也教不出来的。任何其他的灵感都不能赋予她更美更甜的震撼力量。它打动了听者的心弦。屋子里非常安静,唱到贝思最喜欢的圣歌中最后一句时,那清亮的歌声突然卡住了,很难说——人世间没有天堂治愈不了的痛苦,艾美靠在站在身后的丈夫身上,她感到没有贝思的亲吻,她回家受到的欢迎便不完美。
“好了,我们以米娘之歌结束吧,巴尔先生会唱,”没等艾美的停顿使人难受起来,乔赶紧说。巴尔先生喜悦地清清嗓子,哼了一声。他走到乔站着的角落说——“你和我一起唱,好吗?我们俩配合非常好。”顺便说一句,这可是个可爱的谎话,因为,乔和蚱蜢一样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是,即便教授提议唱整个一出歌剧,乔也会同意的。她颤声唱了起来,喜悦中也不管是否合拍合调。
这没多大关系,巴尔先生像个真正的德国人那样起劲地唱着,他唱得不错。很快乔的声音便降为轻柔的低哼了,这样她便可以听着那似乎专为她唱的圆润的歌声。
你知道那个香橼盛开的国家吗?
这是教授最喜欢的一句歌词,因为"那个国家"对他来说,指的是德国,但是,现在他却似乎带着特别热情的调子拖长了下面的歌调——那里,哦,那里,我愿和你一起,哦,我亲爱的,去吧。
这深情的邀请使一个听众心中是那样地激动着,她极想说她真的知道那个国家,只要他愿意,她随时欣然前往。
歌唱得非常成功,演唱者得到很大的荣誉。可是,几分钟后,他瞪眼看着艾美戴上帽子,完全失了态;因为乔只简单地介绍她为"我妹妹"。从他进屋起,没有谁叫她的新名字。
后来他更加忘乎所以了,因为劳里在告别时,以他最优雅的风度说道——“我和我妻子为见到你深感荣幸,先生。别忘了,我们随时欢迎你大驾光临。”于是,教授由衷地致以谢意,满怀喜悦而神采飞扬。劳里认为教授是他见过的最令人愉快、易动感情的老兄。
“我也该走了。不过亲爱的太太,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会乐意再来的,因为城里有点小事务,将让我在这里逗留几天。”他对马奇太太说着话,眼睛却看着乔。妈妈的声音和女儿的眼色都真心诚意地表示同意。正如莫法特太太设想的那样,马奇太太并非不明白她的孩子们的心事。
“我想那是个聪明人,”客人都离去了,马奇先生站在炉边地毯上温和满意地评论道。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马奇太太一边给闹钟上发条,一边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许口气补充道。
“我料想你们会喜欢他的,”乔只说了这一句,便溜开上床去了。
她奇怪是什么事务把巴尔先生带到这个城来了,最后认定他被委派到某处就任某种非常体面的工作,只是他太谦虚,不愿提及此事。而他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安全保险,无人看见了。这时,他看着一个严肃古板年轻女士的像片。这女士头发很厚,她似乎忧愁地凝视着未来。要是乔看到教授这时的神色,特别是当他关掉了煤气灯,在黑暗中吻着像片时,她也许会把这事弄明白一些。
书路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