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和玛丁坐着游艇,驶进勃朗泰河,到了元老波谷居朗泰的府上。花园布置得很雅,摆着美丽的白石雕像。王府建筑极其宏丽。主人年纪六十左右,家财巨万;接见两位好奇的来客颇有礼貌,可并不热烈;老实人不免有点局促,玛丁倒还觉得满意。

两个相貌漂亮,衣著大方的姑娘,先端上泡沫很多的巧克力敬客。老实人少不得把她们的姿色,风韵和才干,称赞一番。元老说道:“这两个姑娘还不错,有时我让她们睡在我床上;因为我对城里的太太们,对她们的风情,脾气,妒忌,争吵,狭窄,骄傲,愚蠢,还有非给她们写不可的,或是非教人写不可的十四行诗,都厌倦透顶;可是这两个姑娘也教我起腻了。”

饭前,波谷居朗泰教人来一支合奏曲。老实人觉得音乐美极了。波谷居朗泰道:“这种声音可以让你消遣半个钟点,再多,大家就听厌了,虽然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现在的音乐,不过是以难取胜的艺术;仅仅是难奏的作品,多听几遍就没人喜欢。”

老实人问:“大人对维琪尔的见解不是这样罢?”波谷居朗泰答道:“我承认他的《埃奈伊特》第二、第四、第六各卷都很精采;但是那虔诚的埃奈伊,勇武的格劳昂德,好友阿夏德,小阿斯加尼于斯,昏君拉底奴斯,庸俗的阿玛太,无聊的拉维尼亚,却是意趣索然,令人生厌。我倒更喜欢塔索和阿利渥斯托笔下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

老实人道:“这里又是多少剧本啊!有意大利文的,有西班牙文的,有法文的。”元老回答:“是的,一共有三千种,精采的还不满三打。至于这些说教的演讲,全部合起来还抵不上一页赛纳克,还有那批卷帙浩繁的神学书;你们想必知道我是从来不翻的,不但我,而且谁也不翻的。”

老实人道:“恕我冒昧,先生读荷拉斯是不是极感兴趣呢?”波谷居朗泰回答:“不错,他写了些格言,对上流人物还能有点益处;而且是用精悍的诗句写的,比较容易记。可是他描写勃兰特的旅行,吃得挺不舒服的饭,两个粗人的口角,说什么一个人好比满口脓血,另外一个好比一嘴酸醋等等,我都懒得理会。他攻击老婆子和女巫的诗,粗俗不堪,我只觉得恶心。他对他的朋友曼塞纳说,如果自己能算得一个抒情诗人,一定高傲得昂然举首,上触星辰:这等话我也看不出有什么价值。愚夫愚妇对于一个大名家的东西,无有不佩服的。可是我读书只为我自己,只有合我脾胃的才喜欢。”老实人所受的教育,使他从来不会用自己的眼光判断,听了主人的话不由得大为惊奇;玛丁却觉得波谷居朗泰的思想方式倒还合理。

老实人看见一部《弥尔敦诗集》,便问在他眼里,这作家是否算得大人物。波谷居朗泰说道:“谁?他吗?这野蛮人用生硬的诗句,为《创世纪》第一章写了十大章注解:这个模仿希腊作家的俗物把创造世界的本事弄得面目全非;摩西明明说上帝用言语造出世界的,那俗物却教弥赛亚到天堂的柜子里,去拿一个圆规来画出世界的轮廓!我会把他当做大人物吗?塔索笔下的魔鬼和地狱都给他糟蹋了,吕西番一忽儿变了癞蛤蟆,一忽儿变了小矮子,一句话讲到上百次,还要辩论神学;阿利渥斯托说到火枪的发明,原是个笑话,他却一本正经的去模仿,教魔鬼们在天上放大炮:这样的人我会敬重吗?不用说我,全意大利也没有人喜欢这种沉闷乏味,无理取闹的作品。什么罪恶与死亡的结合,什么罪恶生产的毒蛇,只要口味比较文雅一些的人都会看了作呕,他描写病院的长篇大论,只配筑坟墓的工人去念。这部晦涩,离奇,丑恶的诗集,一出世就教人瞧不起;我现在对待他的态度,跟他同时代的本国人一样。并且,我只知道说出自己的思想,决不理会别人是否跟我一般思想。”老实人听了这话大为懊丧;他是敬重荷马,也有点喜欢弥尔敦的。他轻轻的对玛丁道:“唉,我怕这家伙对我们的德国诗人也不胜鄙薄呢。”玛丁道:“那也何妨?”老实人又喃喃说道:“噢!了不起的人物!这波谷居朗泰竟是个大天才!他对什么都不中意。”

老实人忽然叫道:“噢!这儿是一部西塞罗;这个大人物的作品,阁下想必百读不厌罢?”那佛尼市元老说:“我从来不看的。他替拉皮里于斯辩护也罢,替格鲁昂丢斯辩护也罢,反正跟我不相干。我自已经手的案子已经多得很了。我比较惬意的还是他的哲学著作;但看到他事事怀疑,我觉得自己的知识跟他相差不多,也用不着别人再来把我教得愚昧无知了。”

玛丁看到书架上有好几格都插着英文书,便道:“这些书多半写得毫无顾忌,阁下既是共和城邦的人,想必喜欢的罢?”波谷居朗泰回答说:“不错,能把自己的思想写出来是件美事,也是人类独有的权利;我们全意大利的人,笔下写的却不是心里想的;凯撒与安东尼的同乡,没有得到多明我会修士的准许,就不敢自己转一个念头。启发英国作家灵感的那种自由,倘不是被党派的成见与意气,把其中一切有价值的部分糟蹋了,我一定会喜爱的。”

吃过早点,老实人在画廊中散步,看着美不胜收的画惊叹不已。他问那开头的两幅是谁的作品。主人说:“那是拉斐尔的。几年前,为了虚荣我花大价钱买了来;据说是全意大利最美的东西,我却一点不喜欢,颜色已经暗黄了,人体不够丰满,表现得不够有力;衣褶完全不象布帛。总而言之,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觉得这两幅画不够逼真。一定要象看到实物一样的画,我才喜欢,但这种作品简直没有。我藏着不少画,早就不看了。”

他们把书题过目完了,下楼到花园里去。老实人把园子的美丽极口称赞了一番。主人道:“这花园恶俗不堪;只有些无聊东西;明儿我就叫人另起一所,布置得高雅一些。”

他们吃了一餐精美的饭,走进书房。老实人瞥见一部装订极讲究的《荷马全集》,便恭维主人趣味高雅。他说:“这一部是使伟大的邦葛罗斯,德国最杰出的哲学家,为之陶醉的作品。”波谷居朗泰冷冷的答道:“我并不为之陶醉。从前人家硬要我相信这作品很有趣味;可是那些翻来覆去,讲个不休的大同小异的战争;那些忙忙碌碌而一事无成的神道;那战争的祸根,而还够不上做一个女戏子的海仑;那老是围困而老是攻不下的脱洛阿城;都教我厌烦得要死。有时候我问几位学者,是不是看了这书跟我一样发闷。凡是真诚的都承认看不下去,但书房中非有一部不可,好比一座古代的纪念碑,也好比生锈而市面上没人要的古徽章。”

两个好奇的客人向元老告辞了,老实人对玛丁说:“喂!这一回你总得承认见到了一个最快乐的人罢?因为他一无所惑,超脱一切。”玛丁道:“你不看见他对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厌恶吗?柏拉图早说过,这个不吃,那个不受的胃,决不是最强健的胃。”老实人道:“能批评一切,把别人认为美妙的东西找出缺点来,不也是一种乐趣吗?”玛丁回答:“就是说把没有乐趣当作乐趣,是不是?”老实人叫道:“啊!世界上只有我是快乐的,只要能和居内贡小姐相会。”——“能够希望总是好的,”玛丁回答。

“我也许更爱歌剧,要不是人家异想天开,把它弄成怪模怪样的教我生气。那些谱成音乐的要不得的悲剧,一幕一幕只是没来由的插进儿支可笑的歌,让女戏子卖弄嗓子:这种东西,让爱看的人去看罢。一个阉割的男人哼哼卿唧,扮演凯撒或加东,在台上愣头傻脑的踱方步:谁要愿意,谁要能够,对这种东西低徊叹赏,尽管去低徊叹赏;至于我,我久已不愿领教了;这些浅薄无聊的玩艺儿,如今却成为意大利的光荣,各国的君主还不惜重金罗致呢。”老实人很婉转的,略微辩了几句。玛丁却完全赞成元老的意见。

“啊!”玛丁叫道,“这儿还有科学院出版的二十四册丛刊,也许其中有些好东西罢?”波谷居朗泰说道:“哼,只要那些作家中间有一个,能发明做别针的方法,就算是好材料了;可是这些书里只有空洞的学说,连一种实用的学识都找不到。”

可是几天过去了,几星期过去了,加刚菩始终不回来。老实人陷在痛苦之中;甚至巴该德和奚罗弗莱修士谢都没来谢一声,他也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