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一到佛尼市,就着人到所有的酒店,咖啡馆,妓院去找加刚菩,不料影踪全无。他每天托人去打听大小船只,只是没有加刚菩的消息。他对玛丁说:“怎么的!我从苏利南到波尔多,从波尔多到巴黎,从巴黎到第挨普,从第挨普到朴次茅斯,绕过了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海岸,穿过地中海,在佛尼市住了几个月:这么长久的时间,我的美人儿和加刚菩还没到!我非但没遇到居内贡,倒反碰上了一个女流氓和一个班里戈登神甫!她大概死了罢,那我也只有一死了事。啊!住在黄金国的乐园里好多了,不应当回到这该死的欧洲来的。亲爱的玛丁,你说得对,人生不过是些幻影和灾难。”

他郁闷不堪,既不去看时行的歌剧,也不去欣赏狂欢节的许多游艺节目,也没有一个女人使他动心。玛丁说:“你太傻了,你以为一个混血种的当差,身边带着五六百万,真会到天涯海角去把你的情妇接到佛尼市来吗?要是找到的话,他就自己消受了。要是找不到,他也会另找一个。我劝你把你的当差和你的情人居内贡,一齐丢开了罢。”玛丁的话只能教人灰心。老实人愈来愈愁闷,玛丁还再三向他证明,除了谁也去不了的黄金国,德行与快乐在世界上是很少的。

老实人道:“你瞧那些船夫,不是老在唱歌吗?”玛丁道:“你没瞧见他们在家里,跟老婆和小娃娃们在一起的情形呢。执政有执政的烦恼,船夫有船夫的烦恼。固然,通盘算起来,还是船夫的命略胜一筹,可是也相差无几,不值得计较。”

老实人不愿意再听了;他承认玛丁的话不错。他们跟巴该德和丹阿德修士一同入席;饭桌上大家还高兴,快吃完的时候,说话比较亲密了。老实人道:“神甫,我觉得你的命很不差,大可羡慕;你的脸色表示你身体康健,心中快乐;又有一个挺漂亮的姑娘陪你散心,看来你对丹阿德修士这个职业是顶满意的了。”

玛丁转身朝着老实人,照例很冷静的说道:“喂,我赌的东道不是全赢了吗?”老实人送了两千银洋给巴该德,送了一千给奚罗弗莱修士,说道:“我担保,凭着这笔钱,他们就快乐了。”玛丁道:“我可不信,这些钱说不定把他们害得更苦呢。”老实人道:“那也管不了;可是有件事我觉得很安慰:你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人竟会再见:既然红绵羊和巴该德都遇到了,很可能也会遇到居内贡。”玛丁说:“但愿她有朝一日能使你快活;可是我很怀疑。”——“你的心多冷,”老实人说。——“那是因为我事情经得多了,”玛丁回答。

巴该德在小房间里,当着玛丁对老实人说了这些知心话。玛丁和老实人道:“你瞧,我赌的东道已经赢了一半。”

奚罗弗莱修士答道:“嘿,先生,我恨不得把所有的丹阿德修士都沉到海底去呢。我几次三番想把修道院一把火烧掉,去改信回回教。我十五岁的时候,爹娘逼我披上这件该死的法衣,好让一个混账的,天杀的哥哥多得一份产业。修道院里只有妒忌,倾轧,疯狂。我胡乱布几次道,挣点儿钱,一半给院长克扣,一半拿来养女人。但我晚上回到修道院,真想一头撞在卧房墙上;而我所有的同道都和我一样。”

奚罗弗莱修上坐在饭厅里,喝着酒等开饭。老实人和巴该德道:“可是我刚才碰到你,你神气多快活,多高兴,你唱着歌,对教士那么亲热,好象是出于真心的,你自己说苦得要命,我看你倒是乐得很呢。”巴该德答道:“啊!先生,那又是我们这一行的苦处呀。昨天一个军官抢了我的钱,揍了我一顿,今天就得有说有笑的讨一个修士喜欢。”

他过去招呼他们,说了一番客套话,请他们同到旅馆去吃通心粉,龙巴地鹤鸽,鲟鱼蛋,喝蒙德毕岂阿诺酒,拉克利玛一克利斯底酒,希普酒,萨摩酒。小姐红了红脸,修士却接受了邀请;女的跟着他,又惊异又慌张的瞧着老实人,甚至于含着一包眼泪。才跨进老实人的房间,她就说:“怎么,老实人先生认不得巴该德了吗?”老实人原来不曾把她细看,因为一心想着居内贡;听了这话,回答道:“唉!可怜的孩子,原来是你把邦葛罗斯博士弄到那般田地的?”巴该德道:“唉,先生,是呀。怪道你什么都知道了。我听到男爵夫人和居内贡小姐家里遭了横祸。可是我遭遇的残酷也不相上下。你从前看见我的时候,我还天真烂漫。我的忏悔师是一个芳济会修士,轻易就把我勾搭上了。结果可惨啦;你被男爵大人踢着屁股赶走以后,没几天我也不得不离开爵府。要不是一个本领高强的医生可怜我,我早死了。为了感激,我做了这医生的情妇。他老婆妒忌得厉害,天天下毒手打我,象发疯一样。医生是天底下顶丑的男人,我是天底下顶苦的女人,为了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整天挨打。先生,你知道,泼妇嫁给医生是很危险的。他受不了老婆的凶悍,有天给她医小伤风,配了一剂药,灵验无比,她吃下去抽搐打滚,好不怕人,两小时以内就送了命。太太的家属把先生告了一状,说他谋杀;他逃了,我坐了牢。倘不是我还长的俏,尽管清白无辜也救不了我的命。法官把我开脱了,条件是由他来顶医生的缺。不久,一位情敌又补了我的缺,把我赶走,一个钱也没给。我只得继续干这个该死的营生;你们男人以为是挺快活的勾当,我们女人只觉得是人间地狱。我到佛尼市来也是做买卖的。啊!先生,不管是做生意的老头儿,是律师,是修士,是船夫,是神甫,我都得陪着笑脸侍候;无论什么耻辱,什么欺侮,都得准备捱受;往往衣服都没有穿了,借着别人的裙子走出去,让一个混账男人撩起来;从东家挣来的钱给西家偷去;衙门里的差役还要来讹诈你;前途有什么指望呢?还不是又老又病,躺在救济院里,扔在垃圾堆上!先生,你要想想这个滋味,就会承认我是天底下最苦命的女人了。”

一边讨论这个大题目,一边等着居内贡,老实人忽然瞧见一个年轻的丹阿德会修士,搀着一位姑娘在圣·马克广场上走过。修士年富力强,肥肥胖胖,身体精壮结实,眼睛很亮,神态很安详,脸色很红润,走路的姿势也很威武。那姑娘长得很俏,嘴里唱着歌,脉脉含情的瞧着修士,常常拧他的大胖脸表示亲热。老实人对玛丁道:“至少你得承认,这两人是快活的了。至此为止,除了黄金国以外,地球上凡是人住得的地方,我只看见苦难;但这个修士和这个姑娘,我敢打赌是挺幸福的人。”玛丁道:“我打赌不是的。”老实人说:“只要请他们吃饭,就可知道我有没有看错了。”

老实人道:“外边传说这里有位元老,叫做波谷居朗泰,住着勃朗泰河上那所华丽的王府,招待外国人还算客气。听说他是一个从来没有烦恼的人。”玛丁说:“这样少有的品种,我倒想见识见识。”老实人立即托人向波谷居朗泰大人致意,要求准许他们第二天去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