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学者名叫玛丁,跟着老实人上船往波尔多。两人都见多识广,饱经忧患;即使他们的船要从苏利南绕过好望角开往日本,他们对于物质与精神的痛苦也讨论不完。

老实人比玛丁占着很大的便宜:他始终希望和居内贡小姐相会,玛丁却一无希望;并且老实人有黄金钻石;虽然丢了一百头满载世界最大财富的大绵羊,虽然荷兰船主拐骗他的事始终不能忘怀,但一想到袋里剩下的宝物,一提到居内贡小姐,尤其在酒醉饭饱的时候,他又倾向邦葛罗斯的哲学了。

辩论之间,他们听见一声炮响,接着越来越紧密。各人拿起望远镜,瞧见三海哩以外有两条船互相轰击;风把它们越吹越近,法国船上的人可以舒舒服服的观战。后来,一条船放出一阵排炮,不偏不倚,正打在另外一条的半中腰,把它轰沉了。老实人和玛丁清清楚楚看得甲板上站着一百多人,向天举着手臂,呼号之声惨不忍闻。一忽儿他们都沉没了。

玛丁道:“你瞧,人与人就是这样相处的。”老实人道:“不错,这简直是恶魔干的事。”言犹未了,他瞥见一堆不知什么鲜红的东西在水里游泳。船上放下一条小艇,瞧个究竟,原来是老实人的一头绵羊。老实人找回这头羊所感到的喜悦,远过于损失一百头满载钻石的绵羊所感到的悲伤。

他对学者说:“玛丁先生,你对这些问题有何意见?你对物质与精神的苦难又怎样想法?”玛丁答道:“牧师们指控我是索星尼派,其实我是马尼教徒。”——“你这是说笑话罢?马尼教徒早已绝迹了。”——“还有我呢,”玛丁回答。“我也不知道信了这主义有什么用,可是我不能有第二个想法。”老实人说:“那你一定是魔鬼上身了。”玛丁道:“魔鬼什么事都要参预;既然到处有他的踪迹,自然也可能附在我身上。老实告诉你,我瞧着地球,——其实只是一颗小珠子,——我觉得上帝的确把它交给什么恶魔了;当然黄金国不在其内。我没见过一个城市不巴望邻近的城市毁灭的,没见过一个家庭不希望把别的家庭斩草除根的。弱者一面对强者卑躬屈膝,一面暗中诅咒;强者把他们当作一群任凭宰割的绵羊。上百万编号列队的杀人犯在欧洲纵横驰骋,井井有条的干着焚烧掳掠的勾当,为的是糊口,为的是干不了更正当的职业。而在一些仿佛太平无事,文风鼎盛的都市中,一般人心里的妒羡,焦虑,忧急,便是围城中大难当头的居民也不到这程度。内心的隐痛比外界的灾难更残酷。一句话说完,我见得多了,受的折磨多了,所以变了马尼教徒。”老实人回答道:“究竟世界上还有些好东西呢。”玛丁说:“也许有罢,可是我没见识过。”

不久,法国船长看出打胜的一条船,船主是西班牙人,沉没的那条,船主是一个荷兰海盗,便是拐骗老实人的那个。他抢去的偌大财宝,跟他一齐葬身海底,只逃出了一头羊。老实人对玛丁道:“你瞧,天理昭彰,罪恶有时会受到惩罚的,这也是荷兰流氓的报应。”玛丁回答:“对;可是船上的搭客,难道应当和他同归于尽吗?上帝惩罚了恶棍,魔鬼淹死了无辜。”

法国船和西班牙船继续航行,老实人和玛丁继续辩论,一连辩了半个月,始终没有结果。可是他们总算谈着话,交换着思想,互相安慰着。老实人抚摩着绵羊,说道:“我既然能把你找回来,一定也能找回居内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