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览群书扩大了他的心灵,一个有见识的朋友安慰了他的心灵。我们的囚徒占了这两项便宜,却是从来没想到的。他说:“我几乎要相信变形的学说了,因为我从野兽变做了人。”他有笔钱可以自由支配,便用来收集一批精心挑选的书。他的朋友鼓励他把感想记下来,以下便是他写的关于古代史的感想:

“据我想象,世界上的民族很久都象我一样,求知识是晚近的事;几百年中他们只顾着当前,很少想到过去,从来不想到将来。我在加拿大走过两千多里地方,没看到一所纪念建筑,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曾祖做过些什么。这不是人类的自然状态吗?这一洲上的种族似乎比那一洲上的优秀。他千百年来用艺术用知识扩充自己的生命。莫非因为他下巴上长着胡子,而上帝不给美洲人长胡子吗?我想不是的;我看到中国人也差不多没有胡子,但他们培植艺术已经有五千多年。既然他们有四千年以上的历史,整个民族的聚居和繁荣必有五十世纪以上。

老人有几本批评小册,几本期刊:一般不能生产的人借此抹煞别人的生产,维才之流侮辱拉西纳,番第之辈侮辱法奈龙。天真汉看了几本,说道:“这好比苍蝇蚊子在骏马的屁股上下蛋,并不能妨碍骏马的奔驰。”两位哲学家对这些垃圾文学简直不屑一看。

有一天他读到于斯蒂尼安皇帝的历史,述及君士坦丁堡教会中的博士,用极不通顺的希腊文下了一道法令,把当时一个最伟大的军人斥为邪道,因为他谈话之间很兴奋的说:真理自有光明,薪炭之火不足以照耀人心。博士们认为这两句是邪说,是异端,应当反过来说才合乎迦特力教义与希腊教义:唯薪炭之火方能照耀人心,真理自身并无光明。那般博士禁止了军人的好几篇演讲,并且下了一道法令。

天真汉叫道:“怎么!法令交给这种人颁布吗?”高尔同老人回答:“这不是法令,而是乱命;君士坦丁堡的人,自皇帝以下都引为笑谈;于斯蒂尼安是一个开明的君主,不让手下的教士胡作非为。他知道那几位先生和别的教士,遇到比这个更重大的事也乱发命令,前几任皇帝已经看得不耐烦了。”天真汉道:“皇帝的措置很得当。我们要拥护教士,也要限制教士。”

他还写了许多别的感想,使高尔同老人暗暗吃惊,想道:“怎么!我孜孜为学,花了五十年工夫,反不能象这个半野蛮的孩子有这样自然而合理的见识。我战战兢兢,唯恐给了他成见;谁知他只听从淳朴的天性。”

“为什么别的民族都要给自己造出一些荒诞不经的来源呢?法国最早的史家,其实也不怎么早,说法国人是埃克多的儿子,法朗居斯之后。罗马人自称为夫赖尼人之后,但他们的语言没有一个字和夫赖尼语有关。埃及被神道占据了一万年,魔鬼盘踞在大月氏族中,生下了匈奴。在修西提提斯以前,我只看到些近乎阿玛提斯一类的小说,还不及阿玛提斯有趣。到处只有神道的显形,诏谕,奇迹,巫术,变形,穿凿附会的梦境:最大的帝国和最小的城邦,根源都不出乎这几种。有时是会讲话的禽兽,有时是受人膜拜的禽兽,一忽儿神变了人,一忽儿人变了神。啊!我们即使需要寓言,至少得包含真理!哲学家的寓言,我看了喜欢;儿童的寓言,我看了发笑;骗子的寓言,我只有痛恨。”

“中国这段长久的历史有一点特别引起我注意,就是中国的一切几乎全是可能的,自然的。我佩服他们什么事都没有一点儿神奇的意味。

不久两人又研究初步的天文学;天真汉叫人买了几个浑天仪:一看那个伟大的景色,他高兴极了,叫道:“可怜!直到人家剥夺了我仰观天象的自由,我才认识天象。木星和土星在无垠的空间转动;几千百万的星球照耀着几千百万的世界;而在我偶然来到的一角土地上,竟有人把我这个有眼睛有头脑的生物,跟我视线所及的无量数的宇宙,跟上帝安放我的世界,完全隔绝!普照宇宙的日光,我竟无法享受。在我消磨童年和青年时代的北国,可没有人遮蔽我的天日。亲爱的高尔同,要没有你,我在这里就陷入一片虚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