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同先生是个精神矍铄,胸襟旷达的老人;他有两大德性:逆来顺受和安慰遭难的人。他神情坦白,态度慈祥的走过来,拥抱着同伴,说道:“和我同居墓穴的人,不管你是谁,请你相信我一句话:在这个地狱般的深坑中,你要有什么苦恼,我一定忘了自己的苦恼来安慰你。我们应当热爱上帝,是他冥冥之中带我们到这儿来的。咱们心平气和的受难罢,希望罢。”在天真汉的心中,这些话好比起死回生的英国药酒;他不胜惊异的把眼睛睁开了一半。

高尔同说完了开场白,并不急于打听天真汉遭难的原因;但由于老人温柔的言语,同病相怜的关切,天真汉自然而然想掏出心来,把精神上的重担放下来歇一歇;可是他猜不出倒楣的缘由,只觉得是祸从天降;高尔同老人也和他一样的诧异。

高尔同和他一般见解。读到弗尚撒克,弗尚撒盖,阿斯泰拉几个小诸侯的故事,两人只觉得可怜可笑。这段历史只配诸侯的后代去研究,倘若他们有后代的话。有个时期,天真汉为了罗马共和国几个辉煌灿烂的世纪,对别的国家都不感兴趣了。他只想着罗马战胜异族,为他们立法的史迹。他抱着满腔热忱,向往于这个追求自由与光荣,历七百年而不衰的民族。

这种天真的论据使老人非常为难;他觉得费尽心思也无以自解;说了一大堆话,似乎很有意义,其实空空洞洞,无非是人的意志有赖于神的恩宠等等;天真汉听了只觉得可怜。这问题当然牵涉到罪恶的根源;高尔同便搬出邦杜拉的宝匣,被阿里玛纳戳破的奥洛斯玛特的蛋,泰封与奥赛烈斯之间的敌意,最后又提到原始罪恶。两人在无边的黑夜中奔逐,永远碰不到一处。但这种灵魂的探险转移了他们的目光,不再注意自身的忧患;充塞宇宙的浩劫,象符咒一般减少了他们痛苦的感觉:人人都在受罪,他们怎么还敢怨叹呢?

过了几天,高尔同问他:“关于灵魂,关于我们接受思想的方式,关于我们的意志,关于神的恩宠,关于自由意志,你有什么意见?”天真汉答道:“毫无意见。我想到的只是我们都在上帝掌握之下,象星辰与原素一样;我们身上的一切都是他主动的,我们只是大机器中的小齿轮,大机器的灵魂就是那上帝;他的行动是依照一般的规律,而非个别的观点出发的。我所能了解的只此而已;其余只觉得黑漆一团。”

看一会书,讨论一会,两人又提到自身的遭遇;空谈了一阵遭遇,又回到书本中去,或是一同看,或是分头看。青年人的智力日益加强。尤其在数学方面,若非为了圣·伊佛小姐而分心,他可以钻研得很深。

狱卒从窗洞里送进饭来。他们俩谈着上帝,谈着王上的密诏,谈着如何不让谁都会遭遇的优患压倒。老人道:“我在这儿已经待了两年,除了自己譬解和书本以外,没有别的安慰;我可是从来不烦恼。”

法国史固然和别国的同样丑恶,天真汉却觉得开头的一部分那么可厌,中间的一部分那么枯索,后面的一部分那么渺小:到了亨利四世的朝代还没有伟大的建筑,别的民族已经有些奇妙的发现闻名世界,法国却毫不关心;史上记载的无非是发生在世界一角的,猥琐无聊的惨剧,天真汉直要捺着性子,才把那些细节读完。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们的谈话越来越有意思,越来越增进各人的智慧。两个囚徒友爱日笃。老人很博学,青年很好学。过了一个月,他研究几何,很快就学完了。高尔同教他念当时还很流行的罗奥的《物理学》,他极有头脑,觉得书中只有些不确不实的知识。

接着他念了《真理之探求》上编,颇有启发。他道:“怎么!我们的幻想和感觉会哄骗我们到这个程度!怎么!我们的思想不是由外物促成的,我们自己不能有思想的!”念完下编,他却不大满意,认为破坏比建设更容易。

扬山尼派的信徒对休隆人道:“上帝对你必有特别的用意,才把你从翁泰利俄湖边带到英国和法国,使你在下布勒塔尼受洗,又带你到这儿来,磨练你的灵魂。”天真汉答道:“我认为我命里只有恶魔捣乱。美洲的同乡永远不会对我这样野蛮,他们连想还想不到呢。人家叫他们野蛮人,其实是粗鲁的好人;这里的却是文明的恶棍。我弄不明白,怎么我会从另一个世界到这儿来,跟一个教士一同关在牢里;我也细细想过,不知有多少人,从地球这一边特意赶到地球那一边去送死,或是在半路上覆舟遇险,葬身鱼腹。我看不出上帝对这些人有什么大慈大悲的用意。”

天真汉嚷道:“啊,高尔同先生,你难道不爱你的干妈吗?要是你和我一样认识了圣·伊佛小姐,你准会伤心死的。”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流泪了;哭过一阵,心里倒觉得松动了些。他道:“咦!眼泪怎么能使人松动呢?不是应该相反吗?”老人回答:“孩子,我们身上一切都是物理现象;所有的分泌都使身体畅快,而能使肉体缓和的必然能使心灵缓和:我们是上帝造的机器。”

多少日子,多少星期,多少岁月,都这样过去了,要不是有了爱人,天真汉也会在拘留生活中觉得幸福的。

可是静寂的夜里,美丽的圣·伊佛的形象,把她爱人所有的玄学思想和道德思想都抹得干干净净。他含着眼泪惊醒过来;而那个扬山尼派老人也忘了他特殊的恩宠,忘了圣·西朗神甫和扬山尼斯,忙着安慰一个他认为罪孽深重的青年。

他读了历史,怏怏不乐。他觉得人太凶恶太可怜了。历史只是一连串罪恶与灾难的图画。安分守己与清白无辜的人,在广大的舞台上一向就没有立足之地。所谓大人物不过是一般恶毒的野心家。历史有如悲剧,要没有情欲、罪恶、灾难,在其中掀风作浪,就会显得毫无生气,令人厌倦。格里奥也得象美尔波美尼一样,手里拿一把匕首。

上文提过好儿次,天真汉天赋极厚;他把这个观念细细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仿佛有过的。然后他问同伴,为什么他那架机器在牢里关了两年。高尔同回答:“为了那个特殊的恩宠。我是扬山尼派,认得阿尔诺和尼高尔;我们受耶稣会的迫害。我们认为教皇不过是个主教,和别的主教一样;就因为此,拉·希士神甫请准王上,不经任何法律手续,把我剥夺了人类最宝贵的财产,自由。”天真汉道:“真怪,我遇到的几个倒楣人,都是为了教皇之故。至于你那个特殊的恩宠,老实说我莫名其妙;但我在患难之中碰到一个象你这样的人,给我意想不到的安慰,倒的确是上帝的恩典。”

一日,天真汉和他说:“据我看,你那个玛勒勃朗希写前半部书是用的理智,写后半部是用的幻想和成见。”

一个无知的青年,竟会跟深思饱学的人有同样的感想:高尔同为之惊异不置,觉得他才智过人,更喜欢他了。

“可是,孩子,你这么说等于把上帝当作罪恶的主犯了。”——“唉,神甫,你所谓特殊的恩宠,也是把上帝当作罪恶的主犯啊;得不到恩宠的人必然要犯罪,那末把我们交给罪恶的人不就是主犯吗?”

他的笃厚的天性,还为了小山修院的院长和富于感情的甘嘉篷小姐难过。他常说:“我这样毫无音讯,他们要作何感想呢?一定要认为我无情无义罢?”想到这里,他很痛苦;他哀怜他所爱的人,远过于哀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