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和休隆人都把鸡鸣叫作白天的讯号;天真汉照例听到鸡鸣就跟着太阳一同醒来。他不象上流人,太阳已经走了一半路,还懒洋洋的躺在床上,既睡不着,也起不来,在那个阴阳交界地带浪费了多少宝贵的光阴,倒还慨叹人生太短促。

他已经走了八九里地,打了三十来件野味回来,看见圣母修院院长和他稳重的妹子,戴着睡帽在小园中散步。他把打来的鸟兽尽数送给他们,又从衬衣内摘下一条符咒般的小东西,平时老挂在脖子里的,要他们接受,表示答谢他们招待的盛意。他说:“这是我独一无二的宝贝;据说只要把这小玩艺儿带在身上,就能百事如意;我送给你们,希望你们百事如意。”

院长细细瞧着画像,忽然脸色变了,紧张起来,双手发抖。他叫道:“啊,小山圣母在上!这不就是我那个当上尉的哥哥和他的女人吗?”小姐同样兴奋地端详了一会,下了同样的断语。两人又惊,又喜,又伤心,都动了感情,哭了,心忐忑的乱跳,叫着嚷着;把两幅肖像抢来抢去,一秒钟之内,两人拿过来,递过去,直有一二十回。他们直瞪着眼,瞅着肖像和休隆人,恨不得连人带画一齐吞下肚去。他们轮流问他,又同时问他,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两幅像落到他奶妈手里的。他们想起上尉离家的时间,计算了一下,记得收到过他的信,说是到了休隆地方;从此就没有消息了。

院长提醒众人,他的侄子天真汉先生虽则没福气生在下布勒塔尼,却并不缺少下布勒塔尼人的灵性;只要听他所有的答话就可证明,而他凭着父系母系双方的遗传,一定是个得天独厚的人物。

院长和小姐看到天真汉这样天真,感动之下,笑了一笑。那礼物是两幅很拙劣的小型画像,用一根油腻的皮带拴在一起的。

院长他们到小山修院的教堂里去向上帝谢恩,休隆人却满不在乎的留在屋里喝酒。

等到叔父姑母一行人唱完了吾主上帝;等到法官把天真汉重新盘问了半天;等到惊奇,喜悦,感动,所能引起的话都说尽了;小山修院院长和圣·伊佛神甫决定教天真汉受洗,越早越好。无奈对付一个二十二岁的休隆人,不比超渡一个听人摆布的儿童。第一先要他懂得教理,这就很不容易:因为据圣·伊佛神甫的想法,一个不生在法国的人是没有头脑的。

甘嘉篷小姐问休隆地方可有画家。天真汉答道:“没有的。从前加拿大的法国人和我们打仗,我奶公从死人身上拿到一些遗物,内中就有这件稀罕物儿,后来奶妈给了我;别的我都不知道。”

带他来的英国人预备开船回去,跑来催他动身。他说:“大概你们没有找到什么叔父什么姑母;我可是留在这儿了。你们回普利穆斯罢;我的行李全部奉送;作了院长先生的侄儿,我应有尽有,不会短少什么的了。”那些英国人便扬帆而去,天真汉在下布勒塔尼有没有家属,根本不在他们心上。

客人都下楼了;圣·伊佛神甫是个骨相学大家,把两幅画像和天真汉的脸比来比去,很巧妙的指出,他眼睛象母亲,鼻子和脑门象已故的甘嘉篷上尉,脸颊却又象父亲又象母亲。

天真汉告诉过他们,从来没见过父亲或是母亲。院长是个有见识的人,留意到天真汉长着一些胡子;他知道休隆人是没有胡子的。他想:“他下巴上有一层绒毛,准是欧洲人的儿子。我的兄嫂从一六六九年出征休隆以后就失踪了,当时我的侄子应当还在吃奶;一定是休隆的奶妈救了他的命,做了他的养娘。”总之,经过了无数的问答,院长和他的妹妹断定这休隆人就是他们的嫡亲侄儿。他们流着泪拥抱他;天真汉却哈哈大笑,觉得一个休隆人竟会是下布勒塔尼地方一个修院院长的侄子,简直不能想象。

圣·伊佛神甫发表意见说,他自己看书也是这样的,多数人看书也很少不是这样的。接着他问休隆人:“你一定念过圣经罢?”——“没念过;船主的藏书中间没有这一本,我也从来没听人提到过。”甘嘉篷小姐嚷道:“那些该死的英国人就是这样!他们把莎士比亚,李子布丁,甘蔗酒,看得比《前五经》还重。难怪他们在美洲从来没感化过一个人。英国人一定是被上帝诅咒的;等着瞧罢,他们的牙买加和弗基尼阿,咱们很快就会拿过来的。”

圣·伊佛小姐从来没见过天真汉的父母,也一口咬定天真汉的长相跟他的爸爸妈妈一模一样。大家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万事皆如连索,不免赞叹了一番。临了,他们把天真汉的身世肯定了又肯定,连天真汉本人也应允做院长先生的侄儿了;他说认院长做叔父或是认别人做叔父,他都一样的乐意。

他们先问他可曾念过什么书。他说念过拉勃雷的英译本,念过而且能背得莎士比亚的几本戏;那是从美洲搭船往普利穆斯的时候,在船主那儿看到的,他读了很满意。法官少不得考问他书中的内容。天真汉道:“老实说,我只懂得书中的一部分,余下的可不明白。”

不管怎么样,他们找了圣·马罗最有本领的裁缝来,给天真汉从头到脚做衣服。客人散了,法官到旁的地方发问题去了。圣·伊佛小姐临行,频频回头望着天真汉,天真汉对她深深的鞠躬;至此为止,他对谁也没行过这样的大礼。

法官告辞之前,把他一个才从中学出来的大戆儿子,介绍给圣·伊佛小姐;圣·伊佛小姐连瞧都没瞧,因为一心只想着休隆人对她的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