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情形之下,夏伯龙神甫常常不由自主的想到两件事:第一是那桩差不多已经由米诺莱招认的窃案,第二是因为于絮尔的清贫而耽搁下来的婚事。老太太暗中早已向忏悔师承认,不应该在医生活着的时候不同意儿子的亲事。第二天,他做了弥撒,走下神坛,忽然心中有个念头闪过,清楚有力,像一句说话一般。他示意于絮尔,教她等一会;然后他早饭也没吃,就到了于絮尔家里。

神甫说:“你梦里听见干爹说的,当初夹公债和钞票的两本书,我想看一看。”

蒲奚伐女人看见法官在街上过,便嚷道:“篷葛朗先生,你上来罢!”

蒲奚伐女人抓着法官的蓝外套,嚷道:“噢,亲爱的先生!你这么说,我真要拥抱你啦。”

蒲奚伐女人嚷道:“啊!小姐,我恨不得送根绳子去,教人把他吊死呢。”

篷葛朗这才注意到古鄙的装束:戴着白领带,穿一件白得耀眼的衬衫,缀着红宝石纽扣;一件红丝绒背心,上身的黑呢外套和下身的黑呢裤,都是在巴黎定做的。脚下套着一双漂亮皮靴。梳得整整齐齐,压得四平八稳的头发,还散出香味来。总而言之,他是脱胎换骨了。

篷葛朗嚷道:“你说什么?让我瞧瞧。看到这样天理昭彰的事,那般无神论者还不睁开眼来吗?我相信,人间的法律是从天地间无所不在的,神明的旨意发展出来的。”

篷葛朗催他说:“快点儿。我一个钟点之内等你的抄件,这样,古鄙公证人也能把首席帮办作的坏事补救一部分。”

篷葛朗上楼的时候,因为于絮尔在黏在外封反面的彩色衬页上,看见有米诺莱医生亲笔写的三个号码,神甫正戴上眼镜预备细看。

篷葛朗上巴黎办事去了。检察官写了一封客客气气的信,请米诺莱太太到检察署来。才莉担忧儿子决斗的事,接到信便穿起衣衫,吩咐套马,盛装艳服的上枫丹白露。检察官的办法非常简单,可是厉害得很。他把夫妻俩隔离以后,尽可以利用一般人对法院的畏惧,探明真相。才莉在办公室里看到检察官,听到下面一番露骨的话,吓坏了。

神甫道:“你得把话讲明,别让我们空欢喜。”

神甫说:“怎么回事?咱们的医生是爱惜版本的,怎么肯把衬页随便涂抹!呦!原来是三个数目字,前面还有个数目,开头写着一个M,后面一个数目,开头写着一个U。”

法官道:“你查查清册罢。”

法官走了;神甫,蒲奚伐和于絮尔,看到上帝安排这种路由把清白无辜的人带上胜利的路,都大为叹服。

法官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你可想想,你要使咱们的萨维尼昂多么快活啊。”

法官向纳摩的医生借了车马,带着于絮尔的公债票,两本可作物证的书和遗产清册的抄件,径奔枫丹白露去找检察官。篷葛朗毫不费事的指出,三张公债票被某个承继人偷了去,接着又指出偷的人就是米诺莱。

检察官道:“情形很严重。因为遗嘱已经毁掉,事情一张扬,玛尚和克莱弥埃两个承继人,你那些亲戚,就会出来干涉。我已经有充分的证据对付你父亲。你母亲经过这一番,也该明白她的责任了,我把她交给你。在她面前,我要装作是因为你讨情才释放的。你陪她一同上纳摩,把那些棘手的事好好解决。你对谁都不用害怕。篷葛朗先生那样的关心弥罗埃小姐,绝不会泄露秘密的。”

检察官说:“怪不得他有那种行动。”

检察官看到别字连篇,微微笑着,说道:“这样,你可以免得他狡赖;他赖了就糟了。咱们必须把退赃的事办得稳妥。你住在我家里,内人一定尽量减少你的难堪;我还劝你:一句话也别说,也别露出难过的样子。”

才莉当场晕倒。一醒过来,她全部招认了。接着,检察官轻而易举的解释给她听,说她已经有了通同的罪名;但为了保全她的丈夫和儿子,他做检察官的决意小心行事。

才莉和但羡来马上动身回纳摩。三小时以后,检察官收到下面一封信;其中的别字都由作者改正了,免得一个遭难的人再受大家耻笑。

致 枫丹白露法院检察官

先生,上帝对我们不像您那么宽容,我们遭了无可补救的祸事。车子到纳摩的大桥边上,脱了缰绳。内人坐在车厢后部,身边没有仆役相陪:牲口急于回马房,小儿怕它们乱冲,不让马夫离座,自己下车扣好了缰绳。他正要回身上车,两匹马突然发起性来。小儿没来得及把身子紧靠桥栏,车子的踏脚已经勾着他的腿:他倒在地下,身子被后轮辗过了。现在我派专差上巴黎去请最好的外科医生,顺便送上这封信,那是小儿在痛苦之中要我写的,声明使他回家的那件事,我们完全遵照您的意思去办。

您的措施,我到死都感激不尽,并且我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法郎梭阿·米诺莱

才莉叫了声:“啊!”

夏伯龙神甫叫道:“这里头就有上帝的神力。”

古鄙拿起一个文件夹,翻了一会,找出正本来查到了,念道:“又一件:公债票一纸……对啦,你瞧,……M二三五三三。

古鄙已经被第奥尼斯指定为继任人;法官装着不大在意的神气走进事务所,说道:“我要在米诺莱的遗产案卷里找些材料。”

助理检察官的母亲招认了,被软禁了以后,检察官把但羡来找来,把他父亲偷盗公债,暗中损害于絮尔而又显然损害共同承继人的情由,一层一节和他说了,把他母亲写的信也给他看了。但羡来立刻要求亲自上纳摩去教父亲退赃。

他说:“我现在不是用法官的身份对你。受害人不曾提起控诉,盗窃的事也没张扬出去;可是太太,你丈夫犯的罪非常严重,遇到一个不像我这么好说话的法官,事情就大了。在目前的情形之下,你不能不受拘留……”他看见才莉快晕过去了,便道:“噢!拘留在我家里,行动相当自由。别忘了我要严格执行的话,就得签发拘票,开始侦查;可是此刻我站在弥罗埃小姐的监护人地位上办事,为了保障她的利益,不得不作些让步。”

他搂着于絮尔,吻了吻她的前额:

于絮尔猜到要告人家刑事官司了,便说:“倘若我的财富要拿别人的痛苦去换,那我……”

于絮尔和神甫到楼上藏书室里,把《法学总汇》第三卷找了出来。老人一打开就很惊异的发觉,那些不像封面那样硬朗的书页上,还留着夹过公债票的印子。在另外一册的两页对开纸中间,又看到长时期夹过一包文件的痕迹,书也不大合得拢了。

为谨慎起见,检察官马上做了一个公事给国库,要求把三份公债停止过户;又派治安法官去调查公债的金额,调查是否已经转让。

“还用说吗?”古鄙嚷道,“我受了那么多气,才能叫人尊我一声大师傅[126] 。法官先生,你可以相信我:一个叫作古鄙的可怜巴巴的首席帮办,跟纳摩的公证人,玛尚小姐的丈夫,约翰–赛白斯蒂安·古鄙大师傅,绝不能相提并论。他们俩根本不相干,干脆是两个人!你不瞧瞧我吗?”

“老头儿可曾留下一张或是几张三厘公债?”

“才不疯呢,亲爱的神甫,你听我说:公债票以一个字母为一组,二十六个字母就有二十六组,每个号码之前必有它本组的字母;但是不记名的债券既没有抬头人,自然也没有字母;因此你们看到的号码,证明他老人家把款子存进国库的那天,把一张利息一万五而有M打头的债券,三张只有号码没有字母的不记名债券,和于絮尔·弥罗埃的债券,都记了号码。于絮尔那张的号码是二三五三四,你们瞧,那和利息一万五那张是连号。这两张既是连号,可见书上写的数字便是同一天上买的五张债券的号码,老人家为了防遗失而记下来的。我曾经劝他把于絮尔的财产买不记名债券,结果他在同一天上把资金分作三份:一份买了他自己名下的,一份买了预备给于絮尔的,一份买了于絮尔本人名下的。我要上第奥尼斯那儿查查遗产清册;假定他自己名下的债券是M二三五三三,那我们就可肯定,他同一天上托同一个经纪人作了三笔交易:第一是一张本人名下的;第二是把历年的积蓄买了三张不记名的,只有号码,并无字母;第三是他干女儿原有的资金。经纪人的过户册子将来便是铁证。啊!米诺莱,你再狡猾也逃不出我手掌了。诸位,这才痛快呢!”

“太太,米诺莱医生遗产中的盗窃案,本署已经找到线索;我相信你并非同谋;但倘使把你所知道的情形完全说出来,你可以免得丈夫上重罪法庭。事情的可怕不仅仅在于你丈夫将来要判罪,还有你儿子的撤职和性命出入的危险都应当避免。再过几分钟就来不及了,宪兵已经套好牲口,逮捕状马上要发到纳摩去了。”

“噢!孩子,你从此可以快乐了,有钱了,而且是经我的手!”

“哦!品格和外表都变了!”法官抬了抬眼镜,说。

“品格和外表都变了,先生!有了事务所,人就安分啦;再说,清洁也是跟着财产来的……”

“先生,你想一个有三十万进款的人会做民主党吗?从今以后,你得把我看作正人君子,周到,谨慎,”他看见自己老婆进来,便补上一句,“又是个挺爱妻子的丈夫。你看我变得多厉害,甚至觉得我的表嫂克莱弥埃很有风趣了,我还栽培她呢;她的女儿也不再说什么唧筒了。昨天她还用错字儿,可是我绝不宣传,虽则那笑话很有意思;我当场还指点她来着。所以我真的变了一个人,以后绝不让主顾们干什么缺德事儿。”

“做什么用呢?”古鄙问。法官沉着脸,瞪着第奥尼斯的后任,说:“你要不要做公证人?”

“你这是疯了!”神甫道。

“你给丈夫写封信去……”检察官教才莉就在他的办公桌前照他的话写下来:

朋友,我彼浦(被捕)了,把事清(情)全说了。我们叔叔在波(被)你消灰(毁)的遗竹(嘱)上,送给卜打多哀(包当丢埃)先生的那些公责(债)票,你快快拿出来,因为见斥(检察)官以今(已经)通知国厍(库),定(停)止过户。

“你的确变了一个人。”篷葛朗道。

“你怎么啦?”神甫问。

“他有一张三厘公债,票面利息一万五,这个项目当时还是我亲自记下的。”

“他会不会吃苦呀?”于絮尔问。

“什么呢?”古鄙问。

“一小时以内,请你把清册上这一节给我抄下来,我等着用。”

这桩惨事使纳摩镇上的居民大吃一惊,好些人拥在米诺莱家的铁门前面:萨维尼昂这才知道,他的冤仇已经由一双比他更有威力的手报复了。他立刻赶往于絮尔家里。神甫和于絮尔两人都是惊骇甚于诧异。第二天,但羡来经过初步包扎以后,巴黎的内外科医生一致认为两条腿都需要割掉。米诺莱垂头丧气,面无人色,由神甫陪着到于絮尔家里来;篷葛朗和萨维尼昂两个正好在座。

米诺莱对于絮尔说:“我对你真是罪孽深重;但我的过失即使不能全部挽救,也有一部分可以补赎。我们夫妇决定把罗佛的田产全部赠送给你,不管我们儿子的命能不能保全。”

这句话说到后半段,米诺莱眼泪簌落落的直淌下来。

神甫说:“亲爱的于絮尔,相信我的话,这笔赠予,你可以而且应该接受一部分。”

“你肯不肯原谅我们?”那大汉诚惶诚恐的说着,跪在不胜惊异的于絮尔前面。“几个钟点以内,就要由救主医院的外科主任动手术了;可是我不相信人间的医学,只相信全能的上帝了!倘若你原谅我们,恳求上帝留我们儿子一条命,他就有勇气忍受这个痛苦,并且我相信一定能保住他的性命。”

“咱们大家一起上教堂去!”于絮尔站起来说。

不料她刚站起身子,忽然大叫一声,倒在椅上发晕了。醒来的时候,她看见所有的朋友,除了忙着去请医生的米诺莱之外,都在那里等她一句话。而这句话,众人听了都心惊胆战。

她说:“我才看见干爹站在门口对我做手势,表示没希望了。”

动过手术的下一天,但羡来果真死了,他受不了高热度和开刀以后的反应。除了母爱别无感情的米诺莱太太,在儿子下葬以后发了疯;丈夫把她送往勃朗希医生的疗养院,到一八四一年才死。

过了三个月,一八三七年正月,在包当丢埃太太同意之下,于絮尔和萨维尼昂结了婚。米诺莱在婚书上声明,把罗佛的田产和利息两万四的公债,送给弥罗埃小姐做陪嫁;他自己只留着叔叔的屋子和六千法郎收入。他变成纳摩最慈悲最热心宗教的人,当了本区教会的财务董事,到处救济穷人。

“穷人代替了我的孩子,”他说。

有些地方的习惯,橡树是用人工修剪的;所以路旁往往有些颜色变白,似乎受过雷劈的老橡树,还在那里发出嫩芽,树身空了一半,只等人家把它一斧砍下来;你要见过这种树,你就对那个开过车行的老头儿有个观念了:他满头白发,背也驼了,人也瘦了,当地的老乡邻休想再找出本书开场的时节,他等着儿子的那种痴騃而快活的神气。他吸鼻烟的手势也不同了;除了肉体,他身上好像多了些什么。他处处使人感觉到,上帝给了他很深的烙印,把他作为一个可怕的榜样。这老人从前是痛恨叔叔的干女儿的,如今却像米诺莱医生一样,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于絮尔身上,甚至他自告奋勇,替于絮尔经管罗佛的产业。

包当丢埃夫妇在巴黎圣·日耳曼区买了一所华丽的屋子,每年在那儿住五个月。包当丢埃老太太把纳摩的屋子捐给慈善会的女修士办义务小学,自己搬到罗佛去了。蒲奚伐女人当了门房领班。以前赶杜格莱班车的加皮洛,年纪已经六十岁,娶了蒲奚伐。蒲奚伐除了丰厚的工资,一年还有一千两百法郎利息。加皮洛的儿子做了包当丢埃先生的马夫。

你们在天野大道上可以看到一辆车身很低,轻巧玲珑,叫作蜗牛的小马车,车厢内部糊的是蓝镶边的灰色绸;里头坐着一个淡黄头发,年轻俊俏的女子,无数的头发卷儿像树叶般裹着她的脸,露出一双无限温柔的眼睛,像雁来红似的通明雪亮;她把身子微微靠在一个美貌的青年身上。假如你们看了艳羡,可别忘了这一对受上帝宠爱的漂亮夫妻,是预先付了苦难的代价的。这两个情侣一般的男女,大概就是包当丢埃子爵和他的太太;除了他们,巴黎再也找不出同样的一对。

特·莱斯多拉特伯爵夫人最近提到他们,说:“我眼里看到的,这是最圆满的幸福了。”

所以,你们对这两个快乐的孩子不应该妒羡而应该祝福;你们都不妨去找一个于絮尔·弥罗埃,找一个由三位老人和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患难,教育出来的姑娘。

古鄙对人非常热心,肯帮忙,名副其实的被认为纳摩最有风趣的人物,在本地极受敬重;但他的报应是在孩子身上,他们个个都长得奇丑,又是佝偻病,又是脑水肿。他的前任第奥尼斯,在议院里老当益壮,可以说是替国会增光的人物,极受王上赏识;宫中每次举行跳舞会,王上都看见有第奥尼斯太太在场。她把蒂勒黎盛会的特色和宫廷中伟大的场面,讲给纳摩的居民听。王上既然很得人心,第奥尼斯太太也就高踞着纳摩的宝座。

篷葛朗升了墨仑法院院长;他的儿子快要升做检察官了,做人也很正派。

克莱弥埃太太老是说些天下无双的妙语;没有G字结尾的字,她总得加个G,据说那是她笔尖不好,常常把墨水掉下来的缘故。她女儿出嫁的前夜,她做母亲的来了一篇训话,结束的时候说:“做个主妇应当整天忙乱(忙碌),对每样事情都得像猫头鹰般睁着眼睛。”古鄙把表嫂那些七颠八倒的话搜集起来,编成一部克莱弥埃语录。

去年冬天,包当丢埃子爵夫人服侍了病中的神甫,说道:“夏伯龙神甫故世了,我们真是不胜悲痛。下葬的时候,一乡的人都来送丧。纳摩人算是有福气的,这位圣徒的后任是圣·朗日地方的本堂神甫,也是一个德高望重的教士。”

一八四一年七月 巴黎

一九五五年四月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