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戏是靠一根发条的作用来推动的,那在新旧文学中已经用得俗滥了[109] ,要不是里头有一个布勒塔尼老太太,——甘尔迦罗埃家的小姐,大革命时代的流亡贵族,恐怕谁也不会觉得这个发条在一八二九年还有什么作用。可是我们得承认:一八二九年代,贵族在政治方面丧失的地盘,在风俗习惯方面略微争回了一些。并且,我们祖父母一辈对于婚姻要门当户对的心理是不会消灭的,它跟文明社会关系极密,又是从家庭观念中来的。就是现在,不论在日内瓦,在维也纳,在纳摩,那心理依旧占着优势,正如当年才莉·勒佛罗不许儿子娶一个私生子的女儿一样。可是一切社会成规都有例外。所以萨维尼昂想叫母亲的傲气向于絮尔天生的高贵低头,而母子两人也就立刻开始摩擦了。萨维尼昂才坐上饭桌,母亲便提到甘尔迦罗埃和包当丢埃的来信,她认为他们态度恶劣透了。

萨维尼昂回答说:“母亲,现在没有家庭,只有个人了!贵族之间也没有什么休戚相关的情谊。今日之下,人家不问你是否姓包当丢埃,是否勇敢,是否政治家,只问你纳多少税[110] 。”

这几句回答,又尊严又挖苦;说完以后,室内寂静无声,谁也不愿意开口;等到大家有点儿发僵的时候,有人敲门了。

近乎绝望的爱情,几天以来使于絮尔的绝世姿容更多了一种深度,就是大画家在肖像上用来刻画心灵的那种深度。老太太看到于絮尔这样美丽,吃了一惊,不禁怀疑医生的热心帮忙是有计划的了。引起萨维尼昂那句回答的话,她是为了要从老人最心爱的人身上去刺伤老人,而故意说的。米诺莱听见萨维尼昂称他为骑士,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在这种浮夸的措辞中,体会到情人们大胆的程度,无论怎样可笑的事都做得出来。

萨维尼昂素来敬重母亲,爱母亲;他一声不出,但暗中拿出同样固执的脾气,对抗甘尔迦罗埃家的固执脾气,决意非于絮尔不娶;因为一有人反对,情人当然像禁果一般变得更有价值了。

萨维尼昂接着对母亲说:“我不知道于絮尔小姐是不是难过,我只知道你使我大大的受罪。”

萨维尼昂一听这话,皱了皱眉头。他知道母亲的特性就是有那种顽石一般的,所谓布勒塔尼人的固执;他想在这个微妙的问题上把母亲的意见马上弄清楚。

老太太道:“医生,这种教育是要不得的。你说是不是,神甫?”

老人微微笑着,望望干女儿,望望萨维尼昂。一个胸襟狭窄的人看到老太太这种态度,不免要抱怨或生气的;但米诺莱深于世故,绝不会去触这种暗礁;他跟萨维尼昂谈着查理十世任命包里涅克亲王组阁的事,和这件事所能引起的危机。直过了相当时间,等到提及债务不至于有报复嫌疑的时候,医生才用半正经半说笑的态度,把萨维尼昂被控的文件和公证人的账单,连同付讫的票据,交给老太太。

米诺莱朝着一声不出的神甫望了一眼,答道:“是的,太太。我的教育使这个纯洁的孩子到社会上没法跟人相处;可是我未死之前,一定要安排妥当,不让她受到冷淡和憎恨。”

本堂神甫接口道:“我不埋怨他长得丑,而埋怨他心地坏;他恶毒透了。”

晚祷以后,米诺莱医生带着于絮尔走进那间冷冰冰的客堂,她穿着白跟粉红两色的衣服,一进去就浑身紧张,打了一个寒噤,好似站在法兰西王后面前要求什么恩典似的。自从于絮尔向干爹吐露心事以后,这所小小的屋子便有了宫殿般的规模,老太太的地位也不亚于中古时代平民心目中的公爵夫人。这时候,于絮尔方始很痛苦的看出自己与对方的距离:一个是堂堂子爵,一个是靠善心的医生抚养大的孤女,父亲是军乐师,前意大利剧院的歌唱家,大风琴师的私生子。

据包当丢埃太太的想法,看轻财富等于抬高贵族的身份,把布尔乔亚的势力一笔勾销。过了一会,古鄙奉东家之命,来索取萨维尼昂和米诺莱之间的账目。

当过御医的老人回答说:“子爵,从前大家为了要得圣·米歇勋位,笑话也不知闹过多少,现在却跟许多别的特权一样,不值钱了。今日之下,这勋位只赏给医生和可怜的艺术家。那些君王把它和圣·拉查勋位合而为一,倒是很好的办法;我记得圣·拉查是个穷光蛋,靠着奇迹而复活的。由此可见,圣·米歇和圣·拉查的勋位对我们的确是个象征。”

年轻的贵族意义深长的握着医生的手,又道:“先生,我知道你受过圣·米歇勋位,那是法国历史最悠久的荣衔,得到的人,身份跟贵族一样。”

她回答:“是的,只要我活着。我死了以后,包当丢埃和甘尔迦罗埃两家的血统和荣誉,就归你一个人负责了。”

古鄙才带上门,萨维尼昂就说:“第奥尼斯先生的帮办,长相真难看!”

医生虽然想表示亲善,也不由自主的变得严肃和冷淡了。两个情人觉得很拘束。要不是夏伯龙神甫一团和气的在饭桌上提起大家的兴致,医生和他的干女儿简直受不了那局面。吃到饭后点心,米诺莱看见于絮尔脸色发白,便说:

医生急得直嚷:“狠心的孩子,干吗不把你的感情问题交给我这有经验的人调度呢?……贵族永远不会感激我们布尔乔亚的。他们觉得,我们帮他们忙,是我们应尽的责任。何况老太太还发觉萨维尼昂常常瞧着你,深怕他爱上了你呢。”

包当丢埃太太说:“这些人长得好看难看,有什么关系?”

于絮尔道:“好吧,至少他得救了!可是连你这样的人,她也想加以屈辱!……”

于絮尔满面通红,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脸都抽搐了;萨维尼昂看了大为不忍,说道:“可是,亲爱的母亲,即使你不欠米诺莱骑士什么情分,我觉得小姐肯光临,我们也很高兴的。”

于絮尔和萨维尼昂,都是第一次跟这个丑八怪照面,当时的感觉像见了癞蛤蟆一样,更可怕的是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两人对于自己的前途,都看到有个模糊的,无法肯定的景象,非言语所能形容,但可以用斯威登堡信徒告诉医生的精神作用说明。于絮尔肯定这阴险的古鄙将来会对他们不利,不禁浑身战栗;但看到萨维尼昂跟她一样的骚动,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快乐,心也跟着安定了。

于絮尔听到热情的萨维尼昂被母亲的态度逼出这种话来,不禁脸色变了,向老太太告了罪,站起来搀着干爹的手臂,行过礼,走了。她回到家里,急急忙忙冲进客厅,坐在钢琴旁边,双手捧着头,眼泪簌落落的直淌下来。

“那是玛查冷自己也反对的。”

“那是另外一件事了!”老太太回答。

“那只能证明你的不孝罢了。”

“那么,”他说,“倘若我爱上一个姑娘,譬如说,像我们邻居的干女儿小于絮尔那样的,你是反对我跟她结婚的了?”

“那么王上呢?”

“这些都经小儿核对过吗?”她对萨维尼昂瞥了一眼,萨维尼昂点点头。

“还有斯加隆[112]的寡妇呢?”

“路易十四差点儿娶暴发户玛查冷的侄女。”

“立借票需要有根据,你们这项债务并没银钱过手。”首席帮办说着,很放肆的在屋子里东张西望。

“王上处于两院之间[111] ,仿佛一个男人处于大妇与情妇之间。所以我应当娶一个有钱的姑娘,不管什么家庭出身,只要有一百万陪嫁,教养不坏,就是说受过私塾教育的就行。”

“我惭愧得很,承蒙太太不弃……”

“怎么啦,我的心肝?”老太太问孩子。

“得了罢,干爹!……别说了!我在这儿并不难受。”于絮尔说着,望着包当丢埃太太;她宁可跟包当丢埃太太照面,而不愿意瞧着萨维尼昂,显出她的弦外之音。

“孩子,倘使你不舒服,只要穿过街就到家了。”

“孩子,你怎么啦?”老太太说着,教于絮尔坐在她旁边。

“啊,咱们的神甫来了。”老太太说着,丢下于絮尔,起身去迎接夏伯龙;那是对于絮尔和老医生都没有的礼数。

“唉!孩子,”包当丢埃太太用她最尖刻的声调回答,“我知道你的监护人多么喜欢你,我要对他表示好感,因为他替我把浪子带回家了。”

“唉!太太,”医生神气很严肃,“她心里冷得很,平日她是看惯笑容的。”

“呕!那么是第奥尼斯的事了。”她不胜鄙夷的把文件一推,表示她对这件事跟对金钱一样的瞧不起。

“别忘了她是特·奥皮涅出身 !并且是秘密结婚的。孩子,我已经为日无多,”她侧了侧头说,“等我离开了世界,你要娶谁都可以。”

“做什么用?”老太太问。

“你要把我的幸福耽搁到你百年之后吗?”

“你可以替国家出力,你应当听上帝安排!”

“今日之下,倘没有财富的光彩,门第就是虚空的;难道你愿意我为了一个虚空的观念而潦倒一辈子吗?”

“我去去就来,孩子。”

医生回到包当丢埃家,看见第奥尼斯,篷葛朗和镇长勒佛罗都在那里;法律规定,凡是只有一个公证人的地方,一切文书契约必须有两位见证才能生效。米诺莱把第奥尼斯拉过一边,凑着耳朵嘱咐了一句,然后第奥尼斯当众宣读借据的内容:包当丢埃子爵借到米诺莱医生十万法郎,五厘起息;包当丢埃老太太以全部财产作抵押。听到利率一项,夏伯龙瞧了瞧米诺莱,米诺莱略微点点头,表示没有错。神甫凑在老太太耳畔唧哝了几句,她低声回答:

“我就不愿意欠这种人的情分。”

萨维尼昂对医生道:“先生,家母给了我一个好差事;她负责归还你的钱,可是把感恩两字交给我了。”

神甫接着说:“你第一年就得张罗一万一千法郎,因为除了利息,还有立借据的公费。”

米诺莱听了便告诉公证人:“先生,既然包当丢埃太太母子两位没能力付公费,还是归我代付,你把这笔款子加在借款里头罢。”

公证人在借据上批明了,把总数改作十万零七千法郎。所有的契据都签过字,米诺莱便推说身子疲倦,跟公证人和两个见证同时告退。

那时只有神甫一个人留下,他说:“太太,你干吗要得罪这个心地多好的米诺莱先生呢?他替你在巴黎至少省了两万五千法郎,又那么周到,另外留着两万,给令郎料清他的零碎债务……”

她吸了一撮鼻烟,回答道:“你那个米诺莱狡猾得很,他做的事,他自己心里明白。”

萨维尼昂对神甫说:“家母以为他把我们的田庄并在一起,存心逼我娶他的干女儿,仿佛一个姓包当丢埃的男子,甘尔迦罗埃家的外甥,真会受人强迫,娶一个不愿意娶的人似的。”

一小时以后,萨维尼昂上医生家去了;一般承继人为了好奇,都挤在那里。青年子爵的到场,给大家一个很大的刺激,尤其因为每人的感想各不同。克莱弥埃和玛尚家的两位小姐,交头接耳,看着于絮尔,于絮尔脸红了。两个做母亲的和但羡来说,古鄙对这桩亲事的看法可能准确的。在场的人都把眼睛盯着医生,医生却并不站起来迎接子爵,只向他点点头,手里照旧拿着骰子缸,他正和篷葛朗先生玩脱里脱拉。医生这副冷淡的神气使所有的人都很奇怪。

他道:“于絮尔,我的孩子,弹点儿琴给我们听罢。”

于絮尔一弹琴就不用发慌,便很高兴的扑到乐器前面,翻那堆绿面子的乐谱;承继人们看着只得嘴上叫好,心里叫苦;因为他们认定老叔和包当丢埃母子之间必有什么计谋,特意来探听的,不料这一下既要受罪,又开不得口了。

一支本身很贫乏,但由一个受着深情鼓动的少女演奏的乐曲,比一支大规模的,由一个熟练的乐队声势浩大的演奏出来的序曲,往往给人更深的印象。无论什么音乐,除了作曲家的思想,还有演奏家的灵魂,能凭着这门艺术独有的伸缩性,使一些并没多大价值的乐句变得有诗情,有深意。这一点,从前巴迦尼尼在小提琴上已经证明过了,近来萧邦又在钢琴上加以证实。这位神妙的天才与其说是一个音乐家,不如说是一颗现身说法的灵魂,借着各种乐曲,甚至于几个简单的和弦,来表达他自己。于絮尔以她那种高雅而娇弱的素质,就属于这一派少有的天才;但许模克老人,那个每星期六来教她,而在她游览巴黎的期间每天都给她上一课的老师,把女学生的才具琢磨得更完满了。于絮尔那晚挑选的《卢梭的幻梦》,是埃洛尔的少作,本身就不无深度可以供演奏家发挥;她再加上在胸中骚动的感情,把题目上的幻梦二字给点明了。由于韵味深长,如梦如幻的演奏,她用自己的心和萨维尼昂的心说话,把一些差不多有形体的思想,像云雾一般的罩着爱人。萨维尼昂坐在钢琴尽头,肘子靠在琴盖上,左手托着头,不胜赞叹的瞧着于絮尔。于絮尔眼睛望着护壁板,好像向一个神秘的世界打着问号。此情此景,怎么能不使一个男人动心呢?真正的情感自有一种磁性作用,何况于絮尔还想泄露自己的内心,好比风骚的女子用装饰来讨人喜欢。艺术之中唯有音乐是用思想跟思想说话的,不需要语言,色彩与形式的帮助;于絮尔便是借了音乐的力量表白她的心,把萨维尼昂引进那个奇妙的世界。天真原来和儿童有一样的魔力,一样能使人入迷;而于絮尔就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像她进入生命新阶段的时候那么天真。

神甫邀萨维尼昂入局玩韦斯脱,把他的梦惊破了。于絮尔继续弹奏。承继人都走了,只剩下但羡来一人,还想探明叔祖,子爵和于絮尔的用意。

少女合上琴盖,过来挨着干爹坐下;萨维尼昂和她说:“小姐,你的才艺跟感情一样了不起。你的教师是谁啊?”

医生回答:“是个德国人,住在龚第河滨道上,靠近王妃街。要不是我们在巴黎的期间,他天天给于絮尔上一课,今天早上他又该到这儿来了。”

于絮尔道:“他不但是个大音乐家,还是个天真的可爱的人。”

但羡来高声说道:“学费一定很贵罢!”

牌桌上的人彼此望了望,微微一笑。牌局完了,整个晚上都若有所思的医生,瞧着萨维尼昂,带着无可奈何而不胜遗憾的神气。

他说:“先生,你急于来看我的心意,我很感激;可是令堂大人疑心我有些不大高尚的作用;为了免得坐实,我只能要求你今后别再来看我,虽则你的光临使我觉得很荣幸,虽则我也很高兴和你亲近。我要保全名誉,保持清静,所以咱们不得不断绝邻居关系。希望你转达令堂大人,我不请她下星期日赏光到舍间来吃饭,因为我料定她临时会身体不舒服的。”

老人说完,向年轻的子爵伸着手,子爵恭恭敬敬的握着,回答道:“先生,你说得不错。”

接着他告辞了,向于絮尔行礼的时候,不免流露出惆怅多于失望的情绪。

但羡来和子爵同时出门,可是没法搭讪,因为萨维尼昂三脚两步就奔回家了。

两天之内,那些承继人只谈着包当丢埃母子和米诺莱医生的不融洽;他们佩服第奥尼斯料事如神,同时也认为遗产保住了。那时阶级的限制已经打破;醉心平等的风气使所有的人不分高低,使一切都受到威胁,连军队的服从,在法国代表权力的最后一个堡垒也岌岌可危了;除了双方的反感,或者财产的多寡之外,男女的爱情已经没有什么障碍了:在这样一个时代,只有一位布勒塔尼老太太的固执和米诺莱医生的尊严,才会在两个情人之间立下几道关塞;关塞的作用,跟从前一样,不是减弱,而是加强爱情的。在一个热情的男人,越是千辛万苦得来的女子,越是了不起。萨维尼昂明明看到需要斗争,需要努力,也感觉到前途渺茫;仅仅这几点已经使他把于絮尔视同至宝,非征服不可了。万物成长时期的长短原是由自然律支配的,也许我们的感情也受同一规律支配:寿命长的,童年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