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格龙家来了比哀兰德以后的种种变动,维奈和古罗都研究过了;他们像狐狸打算闯进鸡棚一样谨慎,而且看到鸡棚里多了一个新角色不大放心。两人难得上门,免得西尔维惊慌;他们借各式各样名目和洛格龙闲扯,一步一步踏进他家里去,态度的稳重,手法的巧妙,便是了不起的太丢狒[81]也要甘拜下风。美丽的蒂番纳太太来接比哀兰德,被西尔维用尖酸的话回绝的那天晚上,律师和上校来拜访洛格龙姊弟,听到这件事彼此瞧了一眼,显出他们俩对普罗凡城里的内幕情形知道得清清楚楚。

律师道:“蒂番纳太太老实不客气要你出丑。这种事情,我们早告诉洛格龙了。同那些人来往绝没有好处。”

过了几天,维奈把太太带来了。她文雅,胆怯,既不难看也不好看,性情十分温和,对自己的不幸感受很深。淡黄头发,穿着很朴素,管着一个寒酸的家,显得有些劳累。这样的女人,西尔维再中意没有了。维奈太太看着西尔维的架子不以为意,她屈服惯了,向西尔维低头也无所谓。从她凸出的脑门上,粉红的腮帮上,温柔而慢悠悠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很会沉思默想,像受惯委屈的妇女一般把事情看得很透,嘴里可绝对不说出来。上校明明是个老粗,偏要殷勤卖俏,讨好西尔维。他和刁猾的维奈在洛格龙家的影响,不久就对比哀兰德发生作用。那只美丽的松鼠关在家里,只有陪着老表姊才能出门,时时刻刻听见“这个动不得!——那个动不得!”的吆喝,还有一刻不停的管教她举动姿势。比哀兰德伛着胸脯,弓着背;表姊要她像自己一样站得笔直,好比小兵向长官行礼;有时还拍拍她背脊要她挺起来。在沼泽区长大的自由快活的孩子只得压制自己的动作,学做机器人。

西尔维道:“没有什么?一个人不会无事端端哭起来的。”

西尔维道:“怎么呢?”

西尔维道:“哪有到处不舒服的?要是到处有病,你早已死了!”

西尔维道:“只有四个人,咱们的波斯顿不一定能每天成局。”

西尔维道:“你奶奶夺了你的财产,你表姊将来会给你家私。”

西尔维满面春风的望着上校: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碰到一个人觉得她还有希望出嫁。

西尔维厉声问道:“什么事?”

西尔维一心想着上校的话,没有回答兄弟。

西尔维·洛格龙露出又长又黄的牙齿向上校笑了笑,上校不但受得了那副怕人的嘴脸,还装出奉承她的样子。

维奈道:“这一点戈囊会想法安排。有了报纸,上校就好得势;你们的沙龙也能压倒蒂番纳家的沙龙和他们的喽啰了。”

维奈道:“你只消明目张胆反对普罗凡的政府派,跟他们顶下去,就能在地方上大得人心,有许多人捧你。你也好来一个沙龙同蒂番纳家打对台,气气他们。人家笑我们,我们照样回敬。何况那帮口的人根本对你不留余地!”

维奈趁老婆发牌的当口,把在普罗凡区办一份独立的报纸,如何能使洛格龙,上校和他维奈三人出头的道理解释了一遍。那时比哀兰德在房里哭做一团;她的感情和理智都觉得表姊的错处比她多。沼泽区的孩子凭着本能就懂得,做好事的恩主必然是专制的。她痛恨她的漂亮衣衫,痛恨一切特意为她做起来的东西。受人施舍的代价太高了。她因为做错事情,给人把柄,懊恼得痛哭流涕;可怜小小的孩子竟立下愿心,要自己的行为叫表兄表姊没法开口。她这才发觉布里谷送她积蓄多么了不起。她自以为不幸到极点,没料到客厅里还在设计划策,预备给她受新的苦难。

维奈对洛格龙道:“我们说过想办一份反对党的报纸,只消你肯垫付保证金,就好请发行人来教你的小表妹。那个可怜的小学教师受着教士排挤,我们想找他来办报。——内人说得不错,比哀兰德是一块需要琢磨的璞玉。”

维奈太太道:“这惹人疼的孩子干了什么事啊?”

维奈太太道:“好孩子,你怎么啦?”

维奈太太道:“在她这个年纪,可以进私塾了。”

维奈向老婆恶狠狠冷冰冰的瞪了一眼,可见他素来霸道,绝对不许人违拗。可怜的奴隶赶紧拿起牌来。当初人家只看中她的家私,她既然没有陪嫁,只好永远受气。

维奈又瞪了老婆一眼,不许她多嘴;他和上校俩算计两个单身人的计划当然不会让老婆知道。

洛格龙道:“这孩子真会淘气,不知道怎样才能制服她。”

洛格龙道:“维奈太太说得不错。读了书,比哀兰德好安静一些。请个老师也费不了多少!”

洛格龙还对她说:“你嘴里叫苦,胃口好得像修道士!”

洛格龙想过一阵,回答维奈说:“要是你有不动产做抵押品,我可以垫保证金。”

洛格龙却是得其所哉,日子好过了:他像从前埋怨伙计一样埋怨比哀兰德,在她玩得高兴头上去找她,逼着做功课,陪她温书,在可怜的孩子面前竟是个铁面无情的监课先生。西尔维也认为责任所在,应当把自己会做的一点儿女红教给比哀兰德。姊弟俩的脾气绝对谈不上和顺。两个胸襟狭小的人还觉得为难可怜的孩子真有一种乐趣,不知不觉从客气过渡到极端严厉。他们说这是孩子不肯用功,自己讨来的;其实是开蒙太晚,脑子不容易接受。私人教育和公共教育不同的地方原是在于因材施教,无奈比哀兰德的几个老师不懂这一套。因此表兄表姊的过失远过于比哀兰德。她花很多时间学一些初步的东西。有一点儿小差池,就是荒唐啊,糊涂啊,愚蠢啊,饭桶啊,一连串的臭骂。她听不见一句好话,只看见冰冷的目光;无论什么行为都遭到批评,指责,歪曲,吓得她一动都不敢动,变得像羊一般痴呆混沌。事无大小,她只顺着表姊性子,等表姊命令,自己的念头她都闷在肚里,一味依头顺脑,听人摆布。红润的血色慢慢褪下去了,有时她也叫几声苦。表姊问她:“哪儿不舒服?”可怜的孩子觉得浑身难受,便回答说:

比哀兰德道:“只要疼我,拿我的钱我也情愿的。”

比哀兰德说的女孩子家的天真话,正是知识初开的花朵,人家却用俗套滥调回答她;比哀兰德凭着天生的感觉知道可笑,以后干脆不开口了。

比哀兰德当着外人受到埋怨,老大不好意思,轻轻的出去了。

果然,不多几天,比哀兰德有了一个老师教她认字,写字,做算术。比哀兰德受教育的时期,在洛格龙家闯了祸。桌子,家具,衣衫,都弄上墨水;习字簿和笔尖到处乱丢;桌布坐垫沾着白粉[82];做功课的时候撕破书本,磨坏书角。表兄表姊已经用非常刺耳的字眼告诉她应当自食其力,不依靠别人。比哀兰德听着难堪的警告,喉咙里一阵阵的抽搐,心扑通扑通的乱跳,可是不敢哭出来;因为一掉眼泪,人家就要追问理由,认为她侮辱了两位宽宏大量的亲戚。

有天晚上,正是比哀兰德的第二时期才开始的时节,三位常客整晚没看见比哀兰德在客厅里露面;直到睡觉之前她才出来招呼大家,跟表兄表姊拥抱。西尔维向可爱的孩子冷冷的伸出腮帮,仿佛不耐烦她亲吻;那表情太难堪了,比哀兰德不由得冒出眼泪来。

屋内静默了一会,牌桌上的人个个在想心思;然后西尔维在发牌的时候问上校:

只有胖老妈子阿但尔绝对不伤害这朵娇嫩的鲜花。阿但尔还给她暖被窝,可是瞒着主人,因为有天晚上,她正给东家的承继人安排这点儿小小的享受,被西尔维撞见了,受了一顿埋怨。西尔维说:

刻毒的维奈说道:“小比哀兰德,你可是刺痛了?”

内地自有一些传声筒会把这个圈子里的闲话送到另外一个圈子去。所有排斥两个针线商的人家批评洛格龙姊弟的议论,维奈全部知道。助理推事兼考古学家台丰特里不属于任何党派;他和别的几个超然派的人,按着内地的习惯把听到的话告诉别人,被维奈利用上了。那天晚上,阴险的律师搬出蒂番纳太太取笑的话,还加油添酱,说得更刻毒。他揭穿洛格龙和西尔维闹的笑柄,激恼他们,挑起他们的仇恨;两个冷血动物也正需要一些养料来培养他们在小事情上的意气。

专会挑眼儿的洛格龙道:“一个人或是心口痛,或是牙齿痛,或是头痛,或是脚痛,或是肚子痛,从来没有到处痛的。什么叫到处?到处不舒服就是没有一处不舒服。你这是什么意思,知道不知道?你的话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上校道:“收留别人的孩子就有这些麻烦!不过你或者你弟弟,你们自己还可以有孩子呢;干吗你们俩一个都不结婚呢?”

上校捻着胡子打断了律师的话,说道:“卖国的帮口干得出什么好事来?倘若我们劝你们同那些人断绝,你们或许疑心我们有什么私仇。可是小姐,你要喜欢打小牌玩玩,干吗不在你自己府上夜晚来一局波斯顿呢?难道像于里阿家那几个笨蛋就没人代替得了么?维奈跟我都会玩波斯顿,再找一个搭子也不难。维奈可以把他的太太介绍给你,她脾气挺好,还是夏日伯甫出身。你也不会像上城那般臭婆娘,要一个管家的好媳妇儿穿扮得像公爵夫人。维奈太太的娘家伤天害理,逼得她在家里样样亲自动手,她像绵羊一般和顺,勇气像狮子一样。”

上校和律师彼此偷偷瞧了一眼。

“那么送你回去好了。”

“没有什么,”可怜的孩子说着去亲她的表兄。

“有钱的表姊没有穷奶奶待我好。”

“是啊,不过在一八一四年南奚战役以后封的,我一团人那一回创造了奇迹;当时我没有钱,没有后台,凭什么去向铨叙局登记呢?一八一五年我还升了将军;这个军阶和爵位一样,都要经过一次革命才能到手的了。”

“怎么呢?”西尔维问。

“干了什么事?”西尔维猛的抬起头来,把帽子上插的黄花震得直跳。“她就是千方百计的捣乱:她打开我的表看机器,碰了轮盘,弄断了发条。小姐把我的话只当耳边风。我一天到晚叫她东西别乱动,只是白搭,我的话好像是和这盏灯说的。”

“听说你封过男爵是不是?”

“到处不舒服。”

“像我这样的老兵,只管拿着养老金坐吃,会有什么事呢?律师到夜晚总是空闲的。”上校又用着含蓄的神气补上一句:“并且你自会有客人上门,我敢担保。”

“对孩子应当严一些,才能养成他们刚强的性格。我和我兄弟,难道我们的身体就不如别人吗?像你这样只会弄得比哀兰德呜哩呜啦。”两个洛格龙造出这个古怪字儿形容多病好哭的人。

比哀兰德像天使一般可爱,但她一切娇憨的表情都被认为挤眉弄眼。感情的花多么鲜嫩,妩媚,在年轻的心灵中只想向外开放,却受着无情的摧残。比哀兰德心坎里最娇嫩的部分遭到最残暴的打击。要是用撒娇的态度去缓和两个铁石心肠的人,他们就说她别有用心。

洛格龙厉声喝道:“要什么,赶快说出来。你不会无事端端来讨好我的。”

姊弟俩不讲感情,偏偏比哀兰德浑身都是感情。古罗上校只图讨好洛格龙小姐,有关比哀兰德的事总说西尔维有理。维奈听见两个洛格龙责怪孩子,也顺着他们说话;他们加在天使般的比哀兰德身上的一切坏事,维奈都归之于布勒塔尼人的固执脾气,说任凭你花多大力量,下多大决心,也是扭不过来的。两个马屁鬼奉承洛格龙姊弟的手段巧妙无比;洛格龙终究拿出《普罗凡邮报》的保证金,西尔维认了五千法郎股份。上校和律师四出活动,在买进公产的选举人中间——他们最怕进步党的报纸,——在富农和所谓中立派人士中间,一共招募到一百股,每股五百法郎。他们无孔不入,活动的范围遍及全州,有几个在别州边境上的乡村也被他们打进去了。凡是股东当然是报纸的定户。《蜂房报》的法律广告和别的广告被《邮报》分去一半。创刊号上发表一篇文章大捧洛格龙,形容得像普罗凡的拉斐德[83]。公众的舆论一有人指挥,就可看出下届选举必有一番剧烈的竞争。美丽的蒂番纳太太为之懊恼不已。她看了一篇攻击她和于里阿的文字,说道:

“怪我糊涂,忘了傻瓜旁边必有骗子,愚夫愚妇永远会吸引像狐狸一般狡猾的人。”

报纸在周围八九十里之内风行以后,维奈便有了一件新做的大褂;一双靴子,一件背心和一条裤子也像样了。头上戴着进步党人那种灰色帽子,堂而皇之露出内衣来了。老婆雇了一个女佣人,衣着打扮显出是要人的太太,也买起漂亮的帽子来。维奈打好算盘,面上做得有情有义,和朋友戈囊两个,就是跟奥弗莱抢生意而替进步党办事的公证人,替洛格龙当顾问,在两桩事情上大大帮了他的忙。洛格龙老子在一八一五年形势最恶劣的时代订的租约,快要满期。种花果蔬菜的事业近年来在普罗凡四周非常发达。律师和公证人代两个洛格龙改订新约,增加了一千四百法郎收入。为着五百株白杨和两个乡公所发生争执,维奈替洛格龙把官司都打赢了。当初买进白杨的款子是洛格龙姊弟的积蓄;他们三年来每年有六千法郎用重利放在外面,这时很巧妙的调动了一下,买进好几块地。农民押给洛格龙老子的田产被维奈拿来抵债;他们拼着性命耕种,改良土质,想积起钱来料清债务,但是始终没办法。两个洛格龙为装修房子而动用的老本,大部分捞回了。他们的田产全在普罗凡四周;老子既是小客店老板,当然很精明,挑的都是好地,每块面积很小,最大的也不到五个阿尔邦[84];租户殷实,租金有不动产担保,他们差不多全有一些自己的田地。到一八二六年十一月的圣·马丁节[85],洛格龙家的产业一年有五千法郎收入;赋税归佃户负担,地上没有建筑物,不需要修理,也不用保火险。姊弟俩每人还有年息四千六百法郎的五厘公债,当时行市超过票面;律师劝他们抛出公债,买进田产,保证他们靠着公证人帮忙,调动之后在收益方面一个小钱都不会吃亏。

比哀兰德在这第二时期的最后一段,生活苦不堪言;几位熟客的冷淡,两个表亲的毫无感情,咕哝埋怨的混账脾气,磨人磨得太厉害了;好像从坟墓中来的那股潮湿的冷气,感觉得太清楚了,比哀兰德竟想大着胆子,不名一文的走到布勒塔尼,回到祖父祖母身边去。可是有两件事情把她拦住了。先是洛兰老头死了。在普罗凡举行的家族会议派洛格龙做表妹的监护人。倘若死的是祖母,洛格龙听着维奈的主意,准会追讨比哀兰德的八千法郎,叫老祖父过不了日子。

维奈对洛格龙狞笑着说:“你将来还能承继比哀兰德呢。谁知道哪个寿长,哪个寿短!”

洛格龙被这句话点醒了,逼洛兰老头的寡妇以生前赠送的名义把八千法郎的虚有权过在比哀兰德名下,担保她欠孙女的债,应缴的税款由洛格龙负担。直到这个手续办妥了,洛格龙方始让洛兰寡妇太平。

祖父的死给比哀兰德刺激很大。她受到这个惨痛的打击的时候,表兄表姊正在安排她的初领圣体,这是使她不能不留在普罗凡的第二件事。初领圣体原是必须经过而且是极简单的仪式,在洛格龙家却引起重大的变化。因为于里阿,勒苏,迦色朗等等的女孩子都由本堂神甫班罗先生指导教理,西尔维认为面子攸关,比哀兰德的导师非请班罗神甫手下的副堂长阿倍先生不可。阿倍据说是坚信会会员,对教会的事业非常卖力,表面上戒律极严,暗中抱着极大的野心,普罗凡的人都见他害怕。教士有个妹子,年纪三十左右,在城里办一个女子私塾。兄妹俩十分相像,都又瘦又黄,黑头发,性情抑郁。

迦特力教的仪式和诗意,布勒塔尼姑娘是从小耳濡目染,熏陶惯的[86]。那庄严的教士说的话直钻进她耳朵,打到心里去。痛苦往往产生信仰,而少女们由于天性温柔,几乎都会倾向神秘主义,那原是宗教的最深刻的方面。副堂长播下的教理和《福音书》的种子,落在一块肥沃的土地上。他把比哀兰德的素质完全改变了。少女领圣体等于在精神上和耶稣结合;比哀兰德就用这种心情去爱耶稣;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痛苦从此有了一个意义;人家教她在所有的事情中看出上帝的意志。她在洛格龙家心灵受着残酷的伤害,又不能把罪名加在两个亲戚身上,便和一切受难的人一样逃入另外一个天地,靠信仰,希望,慈悲三大德性支持。逃回家乡的念头打消了。西尔维看见比哀兰德经过阿倍先生指导,完全变了一个人,不由得感到诧异,动了好奇心。从那时起,阿倍先生一边指导比哀兰德作初领圣体的准备,同时把西尔维小姐迷失的灵魂带回到上帝身边。西尔维热心宗教了。那耶稣会会员可抓不住但尼·洛格龙;当时立宪思想对某些傻瓜的影响比教会的力量大得多,洛格龙仍旧忠于古罗,忠于维奈,忠于进步党。

不消说,洛格龙小姐结识了阿倍小姐,对她很有好感。两个老姑娘相亲相爱像姊妹一样。阿倍小姐提议让比哀兰德进她的私塾,省得西尔维为教育孩子费许多心,找许多麻烦;姊弟俩回答说没有了比哀兰德,家里太寂寞了。两个洛格龙舍不得小表妹的情感好像还有些过分呢。阿倍小姐一出场,古罗上校和维奈律师认为野心勃勃的副堂长为着妹子像上校一样打着攀亲的主意。

律师和退休的针线商说:“你姊姊想叫你娶亲了。”

洛格龙道:“娶谁呢?”

上校捻着灰白胡子嚷道:“还不是那个当小学教员的老妖婆!”

“姊姊没跟我提过,”洛格龙好不天真的回答。

像西尔维那样专走极端的老处女,一相信宗教就进步很快。教士对这份人家的影响眼见要一天天大起来,旁边还有牵着兄弟鼻子走的西尔维支持。两个进步党人的惊慌不是没有根据,他们觉得阿倍小姐配洛格龙比上校娶西尔维合适多了,如果教士真有这心思,定会引诱西尔维守斋念经,对宗教入迷,还会送比哀兰德进修道院。古罗和维奈十八个月的努力,逢迎吹拍,干的许多无耻勾当,将来可能一无所得。他们对教士兄妹暗中咬牙切齿,可是为了寸步不离的盯着,不能不同阿倍先生阿倍小姐和睦相处。那两个会打波斯顿,会打韦斯脱,没有一晚不到。这一方面劲头十足,那一方面当然不甘落后。律师和上校觉得碰上了对手,而阿倍先生和阿倍小姐也有同感。这样的局面已经是一场斗争了。西尔维受到追求,终于认为古罗这个男人不辱没她的身份:这是上校做的工夫。同样,阿倍小姐也在用言语,眼神,亲热地态度包围洛格龙。双方都不肯拿出大政治家的作风,大大方方说一声:“好,咱们来平分秋色吧!”各人都要俘虏自己的目的物。并且,普罗凡反政府派的势力愈来愈大,两只狡猾的狐狸自以为比教会更强,先动手开火了。

维奈为着自己的利益搜肠刮肚的盘算,动了知恩感德的念头,赶去把特·夏日伯甫母女接来。那两个妇女凭着两千法郎左右进款,在脱洛阿勉强过活。巴蒂尔特·特·夏日伯甫小姐是个姿容绝世的美人儿,一向认为婚姻一定要有感情,到二十五岁还没嫁人,才改变主张。特·夏日伯甫太太受着维奈怂恿,答应把自己的两个法郎和维奈办报以后一年三千法郎收入合在一起,搬到普罗凡去同住。维奈说巴蒂尔特可以在普罗凡嫁给一个姓洛格龙的瘟生,凭着她的聪明才气不难和美丽的蒂番纳太太见个高下。特·夏日伯甫母女一住进维奈的屋子,一接受维奈的主张,进步党立即声势浩大。这个联盟使普罗凡的贵族和蒂番纳帮口着了慌。特·勃莱奥代太太看见两个贵族妇女走错了路,气坏了,请她们上她家去住。她为了保王党做事荒唐唉声叹气;听到母女俩在脱洛阿的处境,愤愤的怪怨那边的保王党。

她说:“怎么!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姐竟没有一个乡下老贵族请教?她着实有资格进爵府去当主妇呢。大家让她关在家里虚度青春,现在自个儿送到洛格龙门上去!”

特·勃莱奥代太太把整个州府搜索遍了;娘家只有两千法郎进款,有力量娶这样一位小姐的贵族一个都找不到。蒂番纳一派和县长也着手寻访这样一个人物,可是太晚了。特·勃莱奥代太太痛斥那个弥漫全国的自私自利的风气,说祸根在于唯物主义,在于法律替金钱撑腰,弄得高贵的世家无人过问!美貌无人过问!连洛格龙和维奈这批家伙也胆敢出来同法国国王作对!

特·夏日伯甫小姐和阿倍小姐相比,不但容貌方面绝对占着优势,衣着打扮也占上风。先是皮肤白得耀眼。在二十五岁上发育完满的肩膀和美丽的身材,特别丰满可爱。脖子浑圆,各个部分都接合得天衣无缝;金黄的头发又浓又漂亮;笑容妩媚动人;头的形状很好看,额角很有样子,秀丽的眼睛地位长得合适;身体的线条和姿势,高雅大方的动作,柔软的腰身:浑身上下一切都非常调和。一双漂亮的手,一双小巧玲珑的脚。也许因为身体健康,有些小客店美女的气息,照美丽的蒂番纳太太说来,“在洛格龙眼中,那绝不是一个缺点。”

特·夏日伯甫小姐第一次出现,服装相当朴素。棕色的呢袍子钉着绿的绣花边,露颈袒胸;肩上披一条轻纱,里面用带子扣着,把肩膀,背脊,胸部一齐遮住,但前面仍旧半开半阖。在这层薄薄的纱网之下,巴蒂尔特更加娇艳迷人。她走进屋子,脱下丝绒帽和披肩,露出一对好看的耳朵,戴着金坠子的耳环。脖子里挂一个丝绒做的十字架,好比安哥拉种的白羊,经过自然界奇妙的安排,尾巴上长着一个黑圈。凡是待嫁闺女的花招,她没有一样不会:明明头发卷儿一丝不乱,偏要忙个不停,拿手指去整理,还特意教洛格龙替她扣袖口的带子,露出手腕给他看;可怜洛格龙目眩神迷,竟态度硬邦邦的拒绝了扣袖带的差使;他只能假装冷淡来遮盖心中的激动。针线商大概一辈子就是这一回动了爱情,心虚胆怯的表现很像是讨厌人家。西尔维和赛莱斯德·阿倍都弄错了他的意思,可是瞒不过律师。在这些蠢货中间,律师本来高出一等,上校早已成为同党,现在他的敌人只有那个教士了。

从那时起,上校对待西尔维的一套手法,同巴蒂尔特对待洛格龙毫无分别。他每天晚上换一件洁白的衬衫;外边是大氅的丝绒领,白衬衫的高领口撑着他的脸,正好托出他威武的相貌。他穿上十字暗花的白背心,做了一件新的蓝呢大氅,钮子洞上扣着荣誉团的红星,鲜艳夺目:这些打扮据说是为了尊重巴蒂尔特,不能不顾到外表。下午两点以后,他不再抽烟。花白的头发平铺在土黄色的脑壳上,梳成波浪式。他的外貌和姿态都摆出一副政党首领的架子,表示他预备把法国的敌人,就是说波旁王室,狠狠的收拾一下。

进步党人和特·勃莱奥代府上的一帮,认为特·夏日伯甫小姐比美丽的蒂番纳太太漂亮十倍。送这样一个美人儿到洛格龙家去,当然是跟阿倍先生和阿倍小姐捣乱;但阴险的律师和奸刁的上校还有更毒辣的一手对付他们兄妹。小城市里的两大政客慢慢散布空气,说他们的主张阿倍先生全部赞成。不久普罗凡人提到阿倍,口气当他是进步派的教士。阿倍马上被主教找去谈话,只得停止赴洛格龙家的晚会;但他的妹子照旧上门。从今以后,洛格龙家的沙龙正式成立,在地方上成为一股势力。

因此,那年五六月间洛格龙小圈子里的政治活动,紧张的程度不亚于婚姻的角逐。隐藏在心中的利害关系固然不惜性命相搏,公开的斗争更是攸关大局,轰动一时。大家知道,维兰尔内阁是被一八二六年改选[87]的国会推翻的。公证人戈囊代维奈用赊账的方式买进一所产业,在普罗凡选区弄到一个进步党候选人的资格,差点儿压倒蒂番纳。院长仅仅多得了两票。出入洛格龙家的客人除了维奈太太,特·夏日伯甫太太,特·夏日伯甫小姐,维奈,古罗之外,有时还有戈囊和他的老婆,后来又加入奈罗医生;奈罗青年时期着实荒唐过来,如今收了心,据说很用功,进步党人认为他医道比马德南高明得多。两个洛格龙过去既不明白为什么受人排斥,此刻也弄不懂为什么大得人心。

美丽的巴蒂尔特受着维奈挑拨,把比哀兰德当作敌人,对她骄横傲慢,态度恶劣。大家的利害关系一定要叫可怜的牺牲品无辜受辱。各人肚里存的私心都极其坚决,不可动摇:这些情形维奈太太终于摸清楚了,但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看孩子夹在中间让争权夺利的鬼把戏把她磨成虀粉。要不是丈夫逼着,维奈太太真不愿意上洛格龙家看美丽的小东西受人虐待,使她痛心。比哀兰德也体会到维奈太太暗中照顾的心意,常常挨在她身旁,请她教某几种挑花的针子或者某种绣作。比哀兰德在这些地方的表现,说明只要人家对她和顺一些,她原来很聪明,做活很灵巧的。可是那圈子里已经用不着维奈太太,她以后不来了。西尔维还存心嫁人,觉得比哀兰德是个障碍:孩子将近十四岁,雷白的皮肤非常可爱;其实白得有些病态,而且还有别的症候,无知的老姑娘看了都不放在心上。西尔维想出一个好主意,打算叫比哀兰德做丫头,补偿她的消费。维奈为着夏日伯甫家的利益着想,还有阿倍小姐,古罗上校,一切说话有作用的熟客,都劝西尔维歇掉胖子阿但尔。难道比哀兰德不会烧饭,不会做家务活吗?活儿太多的时候,可以找上校的老妈子帮忙,她不但聪明能干,还是普罗凡有名的厨娘。照阴险的律师说来,比哀兰德应该学会做菜,揩抹,打扫,把屋子收拾干净,上菜场去知道各种东西的市价。

可怜的小姑娘不但气量大,而且忠心耿耿,竟自动开口了;在这份人家吃一口饭多么不容易,能够不白吃他们倒也心中高兴。阿但尔辞退了。唯一可能照顾比哀兰德的人走了。从此以后,比哀兰德虽则气力不足,精神和肉体照样受着压迫。两个单身人对她比对佣人还不客气,比哀兰德是属于他们的!为一点儿极小的小事,壁炉架的云石面子上或者玻璃罩上有一些灰土,就得挨骂。那些奢华的东西,比哀兰德从前赞叹不已,现在只觉得可恨。她一心想把事情做好,严厉的表姊老是认为做的不对,要重新再来。两年工夫,比哀兰德不曾受过一回称赞,不曾听到一句亲热地话。只要不受埋怨就算幸福了。她以天使般的耐性忍受两个单身人的坏脾气;他们完全不知道什么叫作温柔和顺,天天使比哀兰德感到受着管辖。小姑娘在两个针线商中间所过的生活,好比被老虎箝夹着,越发加重了她的病。她觉得身体内部骚动得非常厉害,忧郁的情绪发作起来非常突兀,结果是发育受到无可挽回的损害。比哀兰德暗中经过许多难以忍受的痛苦,慢慢的身体起着变化,最后就像童年的朋友在小广场上为她唱布勒塔尼情歌的时候所看见的样子。

布里谷的来到促发了洛格龙家的悲剧。但是我们先得说明那布勒塔尼青年住在普罗凡的根由,情节才能连贯;在这场戏里,布里谷好比一个不开口的角色。

那天早上布里谷溜走的时候,不但被比哀兰德的手势吓了一跳,还因为小朋友神色大变而吃了一惊:他险些儿认不出来,幸亏比哀兰德的声音,眼睛,手势,都使他想起小时候那么活泼,那么快活而又那么温柔的同伴。布里谷跑了一段路,和屋子离得远了,两腿索落落的直打哆嗦,背上火辣辣的发烧。他看到的不是比哀兰德,而是比哀兰德的影子。他满腹狐疑,担着心事,一直爬到上城,拣一个望得见广场和比哀兰德住家的地方歇下。他望着屋子好不难过,胸中涌起无数的念头,神思恍惚,好像掉进了无边的苦海。比哀兰德一定受着委屈,心里不快活,想念布勒塔尼!她怎么啦?布里谷翻来覆去想着这些问题,心都碎了;他这才发觉自己对这个异姓姊妹的感情如何深厚。男女儿童的爱情本来极少能持久的。这个奇怪的精神现象所引起的问题,便是保尔与维奚尼那个动人的故事,以及比哀兰德和布里谷的故事,都解答不了。

近代史上只有一桩有名的佳话算是例外。了不起的贝卡尔侯爵夫人和她的丈夫,十四岁就由双方的父母定下亲事,他们相恋相爱,结了婚,在十六世纪成为一个姻缘美满,幸福无比的榜样。侯爵夫人三十四岁做了寡妇,美丽,风雅,人人爱戴,还有帝王追求;可是她进了修道院与世诀别,终身和出家的女子做伴。

布勒塔尼出身的穷工人突然之间动了这种倾心相与的爱情。当初他和比哀兰德曾经互相照顾,他送比哀兰德旅费又何等高兴,跟在班车后面没命的奔跑,差点儿累死,比哀兰德根本不曾知道!布里谷在三年艰苦的生活中,全靠这一点回忆使他凄凉的日子得到一些温暖。他为着比哀兰德求长进,为着比哀兰德学手艺,到巴黎去打算为比哀兰德挣一份家业。在巴黎住到半个月,忍不住想看看比哀兰德,从星期六夜晚走到星期一早上;他本来预备回去的,但一见小朋友那副动人的面貌,决意在普罗凡住下了。正当比哀兰德的眼睛被泪水蒙住的时候,布里谷也冒出眼泪来:他不知不觉受了奇妙的磁性感应[88]的影响;这门科学虽则有那么多证据,至今受着排斥。在比哀兰德眼中,布里谷固然代表布勒塔尼,代表她最幸福的童年;在布里谷看来,比哀兰德竟和性命一般宝贵!布里谷十六岁,还不会打图样,不会画飞檐的侧影,许多技术不曾学会。但他做的活儿每天能挣到四五个法郎,尽可在普罗凡谋生;那就和比哀兰德靠近了;一方面拜一个当地最好的木匠做师傅,学完手艺,一方面可以保护比哀兰德。

布里谷一刹那间就打定主意。他赶回巴黎,算清账目,拿了手册[89],行李,工具。三天以后,他投在普罗凡手艺最好的木匠,弗拉比哀手下做伙计。勤谨安分,不喜欢喝酒和喧闹的工人并不多,像布里谷那样的青年当然为师傅们欢迎。我们为了把布勒塔尼人的故事在此告一段落,只消知道他过了半个月在弗拉比哀店里升为大师兄,吃住归老板,跟师傅学计算和素描。木匠师傅住在大街上,离开长方形的小广场只有百来步路,洛格龙家就在广场的尽头。布里谷瞒着自己的爱情,绝对不露口风,只向弗拉比哀太太打听洛格龙家的历史。弗拉比哀太太告诉他,开小客店的老头儿当初用了怎样的手段夺得老奥弗莱的遗产。做过针线生意的洛格龙姊弟是怎样的性情脾气,也被布里谷问清楚了。他早晨在菜市上撞见比哀兰德陪着表姊,手里提着满满的一篮食物,叫他看着直打寒噤。星期日布里谷上教堂去,比哀兰德那时穿得非常漂亮。布里谷算在第一回发现比哀兰德像个洛兰小姐。比哀兰德也瞧见她的朋友,做了一个奇怪的暗号要他小心躲藏。这个记号和半个月以前叫他快快溜走的手势一样,不知包含着多少意思。

布里谷在十年之内不知需要挣起一份多大的家私才能娶他的童年女友!将来两个洛格龙传给她的遗产既有屋子,又有一百阿尔邦田地,一万二千进款,还有百年的积蓄。忠诚的布里谷没有把手艺学到家以前,不愿意随便出去碰机会。只要是限于理论方面,在普罗凡学和在巴黎学反正没有分别,他宁可住在比哀兰德近旁。他要比哀兰德知道他的计划,知道有他在此照应,凡事都可依靠他。并且比哀兰德连眼睛都变得苍白无神了,布里谷不揭破这个谜绝不肯离开;因为人身上最后还能保持生气的就是眼睛。比哀兰德好像已经在死神的镰刀之下,弓着背,快要倒下去了;布里谷要弄明白她的痛苦从何而来。比哀兰德两次给他那种动人的暗号,不是否认彼此的友谊,而是要朋友格外小心,使布里谷看着心惊胆战。那是明明要他等待,切勿急于找她,否则对她有极大的危险。她走出教堂对布里谷瞅了一眼,布里谷发现比哀兰德含着一包眼泪。洛格龙家从布里谷来到以后所发生的事情,要布里谷猜出来还不如学会圆积法的计算来得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