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哀兰德的祖父母进了救济院,凄凄凉凉的过着待尽余年;年轻而有志气的孩子眼看自己靠着人家施舍过活,心里痛苦极了,听说还有两个有钱的亲戚,不由得感到高兴。她小时候的同伴,布里谷少校的儿子,在南德学木工,知道比哀兰德要出门了,捧出他的全部家当六十法郎,做学徒辛辛苦苦挣来的酒钱,送给比哀兰德,让她能搭着车子上路。比哀兰德收下的时候那种毫不介意的态度非常了不起,显出他们是真正的朋友;反过来,要是比哀兰德帮助朋友而朋友道谢,她也要生气的。过去布里谷每逢星期日总到圣·雅各堂去安慰比哀兰德,陪她玩儿。对于我们不由自主看中的对象应当如何照顾,如何尽心出力,也是一种滋味无穷的学习,年轻力壮的工人已经把那一套学会了。两人常常星期日坐在园子的一角,为前途作着许多天真的打算:比哀兰德在家等着,小木匠骑着刨子去周游世界,为她打出一个天下来。

一八二四年十月,正当比哀兰德十一足岁的时期,两个老人和青年木工忍着悲痛,把比哀兰德送上从南德到巴黎去的班车,央求车夫到巴黎送上普罗凡的班车,托他一路照料。可怜的布里谷!他像一条狗似的跟在车后奔着,尽量望着他心爱的比哀兰德。布勒塔尼姑娘挥手叫他回去,他却跑出城外四五里地,直到筋疲力尽才停下来,眼泪汪汪对比哀兰德瞧了最后一眼。比哀兰德望不见布里谷了,也哭了;但她把头探出车门,发觉朋友还站在那儿,看着沉重的班车越去越远。洛兰老夫妇和布里谷毫无经验,布勒塔尼姑娘到了巴黎就一文不剩。车夫听孩子讲起有钱的亲戚,便代她付了巴黎的旅馆账,向脱罗阿的班车车夫领回垫款,托他把孩子送到普罗凡,向那边的亲戚收钱,完全像运货一样。

阿但尔道:“孩子赶路赶得昏昏沉沉,说不定要睡觉了。”

阿但尔道:“她只有脚上一双大鞋子,倒有斤把重呢。”

阿但尔送上汤婆子,还拿来扣睡帽的带子。比哀兰德睡惯布勒塔尼的粗布被褥,想不到这里的布又细又软,诧异得很。孩子安顿完毕,睡下了;阿但尔一边下楼一边忍不住说:

阿但尔掏空了比哀兰德的小包,说道:“天哪!这样的衬衫!不要刺肉吗?真的,一样东西都穿不得了。”

车夫道:“算了,你留着吧。我们宁可看在孩子面子白当差的。”

车夫道:“我跟我南德那个伙计就不该拿些酒钱吗?”

车夫道:“小姐和各位都好!我把你们的表妹送来了;真的,她乖得很呢。你们欠我四十七法郎。尽管孩子没有带多少东西,单子上还得你们签个字。”

车夫道:“对不起,车子等着,请你们签了字,给我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我跟南德的车夫,随你们给些酒钱就是了。我们一路照呼过来,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代她付了旅馆钱,饭钱,从巴黎到普罗凡的车钱,还付了些零碎账。”

车夫叫道:“你不见得要还价吧?”

西尔维问:“你哪一天从南德动身的?”

西尔维道:“明天就得给她里里外外做起衣衫来,她简直什么都没有。”

西尔维道:“怎么!只要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

西尔维道:“得了吧,别胡说。你看她已经高兴死了。”

西尔维道:“好吧,恐怕被单潮了。”

西尔维道:“喂,怎么不和我们说话呢?我是你的洛格龙表姊,他是你表兄。”

西尔维道:“去亲你表兄。”

西尔维自从行出一套办法,节省开支以后,为了只点一盏灯,只生一处火,叫女佣人晚上坐在饭厅里;逢着古罗上校维奈律师上门,阿但尔才退入厨房。那天比哀兰德到了,整个黄昏都不寂寞了。

西尔维小姐和她兄弟又惊又喜,忙起来了。

西尔维听见了,说道:“那些人粗野得不像话。”

西尔维从装满钥匙的旧红丝绒袋里掏出两个法郎。

表姊问:“你觉得这里舒服么?”

胖老妈子解开比哀兰德的小包,还是用洛兰老头的一块手帕做的包袱,说道:“可怜的孩子,竟没有衣衫。”

突然之间,比哀兰德不由自主的觉得两个亲戚讨厌;过去她可从来不曾讨厌过人。西尔维和老妈子带比哀兰德上三楼去睡,就是布里谷看见挂白卡里谷窗帘的那一间。房内摆着一张单人床,蓝漆的杆子上吊一顶布帐子,一口没有白石面子的胡桃木五斗柜,一张胡桃木小桌子,一面镜子,一张底下没有门的难看的床几,还有三把破椅子。因为是顶楼,前面墙壁的上半段是只斜角,壁上糊着蓝地黑花的起码花纸。地砖涂过颜色,上过蜡,踏在脚下冷得很。地毯只有床前一块薄薄的草席。用普通云石砌的壁炉架,上面嵌一面大镜子,架上摆一对金漆的铜烛台,一只俗气的矾石杯子,两只鸽子蹲在两边喝水,代替提手,那是西尔维巴黎卧房里的东西。

离开南德以后四天,一个星期一晚上九点光景,王家驿车公司的班车正在普罗凡的大街上卸下旅客和包裹,一个胖胖的老车夫经过当地办事处主任的指点,牵着比哀兰德的手,带着她的行李,统共只有两件袍子,两双袜子,两件衬衫,送到洛格龙小姐府上。

男东家,女东家,女佣人,一直商量到十点钟:衬衫该用怎样的竹布,多少钱一尺的,袜子需要几双,衬裙用什么料子,要多少条,估计比哀兰德的内外衣衫总共要多少钱。

洛格龙道:“那么发票呢?”

洛格龙道:“竟是个哑巴。”

洛格龙道:“好在咱们又不同那种人一起过活。”

洛格龙道:“她那个地方就是这样。”

洛格龙道:“可要吃东西吗?”

洛格龙道:“去亲你表姊。”

洛格龙对姊姊说:“你少了三百法郎办不了。”他按着老习惯,记着每样东西的价钱,总数已经用心算加好了。

洛格龙去拿了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

比哀兰德就这样到了表兄表姊家,一进门就受到这样的接待,被他们愣头傻脑的瞧着。她像个包裹似的被人从圣·雅各堂扔出来,直接扔到表亲府上;和祖父母同住的房间十分破烂,这里的饭厅在她眼中像王宫一般。她手足无措,非常难为情。布勒塔尼姑娘的模样和那种装束,除了两个退休的针线商以外,没有一个人不觉得可爱:粗呢的蓝裙子,粉红竹布的围身,大鞋子,蓝袜子,白颈围,通红的手戴着红毛线白镶边的半截手套,还是车夫替她买的。地道布勒塔尼式的帽子在南德路上弄皱了,在巴黎浆洗过,托着那张快活的脸赛过神像背后的光轮。那顶本地风光的小帽用的是细竹布料子,四周镶着镂空的硬花边,钉一圈扁平的管子形叠裥,又朴素又有趣,值得细细描写一番。从竹布和镂空花边中透过来的光线,照在皮肤上半明半暗,十分柔和,特别显出少女的妩媚:这是画家们竭力追求的境界,雷沃博·劳倍画的一幅《收获者》,其中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相貌像拉斐尔的人物,就有这种风韵。脸蛋嵌在一片光晕中间,白里泛红,神气极天真,而且生气勃勃,说明比哀兰德身体好得不得了。有样的耳朵,嘴唇,清秀的鼻尖,因为屋子暖和,都红红的上了火,使健康的皮色愈加显得洁白。

比哀兰德亲了西尔维。

比哀兰德亲了洛格龙。

孩子用清脆的声音回答:“噢!美极了!”

女佣人阿但尔把两个拳头叉在腰里,回答说:“呕,孩子也亏得他们照顾啊!”

女佣人问:“叫她睡在哪儿呢?”

女佣人喃喃说道:“她倒好说话。——要不要暖暖被窝呢?”

他拿起单子走了,一路对胖老妈子说:

“摆什么臭架子!犹太人不一定都在犹太。”

“废话少说,照付就是!”西尔维吩咐兄弟。“你看除了照付有什么办法?”

“小姐,她瞧她的房间的神气,您看见没有?老实说,那间屋子给小姐的表妹住还不够体面呢。”

“小姐,她的全副家当还不值三法郎。”

“发票?账目都在单子上。”

西尔维道:“要三百法郎!”

“对,三百法郎!你算吧。”

姊弟两个从头再算一遍,果然要三百法郎,工钱在外。

西尔维上床的时候心里想:“哎啊!一上手就是三百法郎!”一上手三个字倒把她当时的心思表现得活龙活现。

爱情浓厚的夫妻生的孩子,往往赋有爱情的特色:温柔,活泼,快活,高尚,热心。比哀兰德便是这样一个孩子,生来极敏感,至此为止还保留她原有的感情,也不曾有过一点儿不顺心的事;她看到两个表亲的态度,觉得心上受了压迫,痛苦得很。对她说来,布勒塔尼是个苦地方,可是充满温暖的情意。洛兰家的两老做起买卖来一无能力,但像一切没有心计的人一样,感情最丰富,脾气最爽快,待人最体贴。他们的孙女儿在邦霍埃只顺着她的天性发展,没有受过别的教育。比哀兰德可以随便在池塘里划船,在镇梢上和田野里跑来跑去,跟同伴雅各·布里谷在一起,同保尔和维奚尼[80]完全没有分别。两个孩子竟是人人疼爱,个个喜欢。他们自由自在,整天忙着小孩子的各式玩意:夏天不是去看钓鱼,便是捉虫,采花,种这样种那样;冬天或者溜冰,或者堆雪人,做雪宫,扔雪球打架。他们到处受人欢迎,看到笑脸。到上学的年龄,家里遭了变故。雅各死了父亲,没法生活,家属送他去学木工,师傅看他可怜,不收饭钱,像后来比哀兰德在圣·雅各堂一样。但即使在那私立的救济院中,可爱的比哀兰德也照样受到大家的怜惜,宠爱,照顾。孩子受惯这样的温情,连陌生人和班车上的车夫对她的神气,说话,眼风,态度,都不像对别人那样;如今在她迫切向往而又那么有钱的表亲身上反而看不见这些。所以除开新到一个地方大感惊奇之外,还有精神气氛的改变使她心情更复杂。人的心和身体一样会觉得忽冷忽热。可怜的孩子莫名其妙的只想哭;幸而她累了,睡熟了。

在乡下长大的儿童都起得很早,比哀兰德第二天比厨娘早醒两小时。她穿好衣服。在表姊头顶上的房间里走了一会,望望小广场,想下楼,看见楼梯那么漂亮,呆住了,把仿古的花纹,镶的铜皮,各种装饰品和油漆等等饱看了一会。走到底下,没法打开通往花园的门,只得退回楼上;等阿但尔醒了又下来,直奔园子。她称心象意的在园中走了一转,一直到河边,看见亭子怔了怔,走进去了;到表姊西尔维起来为止,她还在东张西望,觉得没有一样东西不新奇。吃早饭的时候,表姊对她说:

“原来是你,小家伙,天才亮就在楼梯上摸来摸去,闹出许多响声来。我被你吵醒了,就此没睡着。你应当非常安静,学得乖乖的,悄悄的玩儿。你表兄不喜欢吵闹。”

洛格龙道:“还得留心你一双脚。你穿着糊满泥巴的鞋子跑进亭子,把地下打满脚印。你表姊喜欢干净。你这么大的姑娘也应当懂清洁了。难道你在布勒塔尼不晓得干净吗?啊,不错,我从前去收买丝线看见那些野人,真作孽啊!”洛格龙拿眼睛望着姊姊说:“嗯,她胃口倒不错,好像三天没吃饭了。”

这样,比哀兰德一开头就觉得被表兄表姊的责备伤害了,为什么伤害,她不明白。她生来率直,坦白,天真未凿,根本不会用脑子。她弄不清表兄表姊在哪一点上不对,只要以后吃了许多苦才慢慢懂得。

表兄表姊发现比哀兰德处处表示惊讶,心中很高兴,想趁此机会让自己得意一下,吃过早饭便带她参观华丽的客厅,告诉她一切贵重物件都不能乱动。单身人因为生活孤独,精神上又不能不有所寄托,往往把虚构的感情代替天然的感情,喜欢猫,狗,金丝雀,有的喜欢女佣人,有的喜欢上司。洛格龙和西尔维两人没头没脑的喜欢他们的屋子和家具,他们为之花了那么多钱呢。西尔维发觉阿但尔不会擦抹家具,永远保存得簇新,便每天早上帮佣人收拾。这番打扫工作不久成为西尔维的正经事儿。因此家具非但不用折旧,反而更有声价!目的是要动用而不能用旧,不能弄脏,木料不能擦伤,漆水不能脱落。老姑娘不久为这件事着了迷。她柜子里藏着零碎的呢绒,油蜡,凡立水,各种刷子,用起来和做紫檀木器的专家一样内行;她有专用的鸡毛掸子,专用的抹布;尽管擦洗打磨,绝不碰伤皮肤,她身子才结实呢!目光像钢铁般又冷又硬的蓝眼睛,连家具底下也随时望得进去。所以要发现她真正的感情所在,比发现牧羊女脚下的羊还容易。

西尔维在蒂番纳家有话在先,就不能为着三百法郎退缩。第一个星期,西尔维从早忙到晚,比哀兰德也有连续不断的消遣:外面的衣衫要定做,要试样子;衬衣衬裙要裁剪,叫女工到家里来缝。比哀兰德不会做针线。

洛格龙道:“嘿!真是好教养!——小宝贝,难道你一样活儿都不会吗?”

比哀兰德只晓得有感情,听着表兄的话做了一个小姑娘家撒娇的手势。

洛格龙又问:“你在布勒塔尼一天到晚干些什么呢?”

“就是玩嘛,”比哀兰德天真的回答。“大家都跟我玩儿,爷爷和奶奶都有故事讲给我听。噢!他们真喜欢我呢!”

洛格龙道:“啊!原来你充阔佬。”

比哀兰德瞪着眼睛,不懂那句圣·但尼街上的取笑话。

西尔维对鲍兰小姐说:“她一窍不通,简直是块木头。”鲍兰小姐是普罗凡手艺最好的女裁缝。

“她还小得很呢!”女工望着比哀兰德回答。比哀兰德把小小的清秀的脸儿朝着她,神气怪俏皮。

比哀兰德喜欢女工们远过于表兄表姊;她对她们撒娇,看她们做活,说一些只有儿童会说的有趣的话,她见了洛格龙和西尔维已经吓得不敢说了;因为他们喜欢叫手下人战战兢兢,好像恐惧是对人有益的。女工们也挺喜欢比哀兰德。可是衣服完工之前,老姑娘少不得大呼小叫的吆喝几次。

“这小姑娘要叫我们大大的破财了!”西尔维对兄弟说。——裁缝有些地方想替比哀兰德重量尺寸,西尔维在旁叫着:“喂,孩子,安静一下好不好?见鬼!这是为你,不是为我啊。”——看见比哀兰德向女工问长问短,就说:“别打搅鲍兰小姐,工钱不是你付的!”

鲍兰小姐问:“小姐,这里要不要做钩针?”

“要的,越结实越好。这许多衣衫,我才不打算天天做一套呢。”

装扮表妹和翻造房屋一样。比哀兰德应当和迦色朗太太的女儿穿的一样讲究。蒂番纳太太的小姑娘穿着古铜色的时式小皮靴,比哀兰德也就有了古铜色的时式小皮靴。至于上等细纱袜子,做工最好的胸褡,蓝细呢的连衫裙,白塔夫绸里子的漂亮披风,都是为的和于里阿老太太的孙女比赛。西尔维最怕一般做母亲的眼光厉害,看得仔细,所以衬里衣衫不能不跟外面的相配。比哀兰德的玛达波朗布衬衫做得非常好看。鲍兰小姐说县长太太的几位小姐穿着细竹布裤子,又有绲边,又镶花边,总之是最新的款式。比哀兰德便有了裤脚管钉花边的裤子。西尔维又替她定做一件白缎子衬里的蓝丝绒小外套,跟马德南家女孩子穿的差不多。这么一打扮,比哀兰德立刻成为普罗凡城中最俊俏的小姑娘。星期日望过弥撒,走到教堂门口,所有的女太太们都过来拥抱孩子。蒂番纳,迦色朗,迦拉同,奥弗莱,勒苏,马德南,甘班,于里阿,那些人家的太太对可爱的布勒塔尼姑娘喜欢得如醉若狂。这一下的轰动使西尔维大为得意,原来她待比哀兰德好,心目中并无比哀兰德,只想为自己争面子。可是临了西尔维仍旧为着表妹出风头而生气,原因是这样的:人家请比哀兰德去玩,西尔维为了要压倒那些太太,答应了。比哀兰德被她们接去,和她们的女孩子一起玩儿,一起吃饭。比哀兰德到处大受欢迎,正好和两个洛格龙相反。西尔维只看见人家来把孩子接去,不见她们的孩子到她家来,心里为之不平。比哀兰德在蒂番纳,马德南,迦拉同,于里阿,勒苏,奥弗莱和迦色朗那些太太家非常开心,又是一片天真,回家不会隐瞒她的快乐,只觉得别人的好心好意和表兄表姊处处找麻烦的作风大不相同。做母亲的看见孩子快活,自己也会跟着高兴;无奈两个洛格龙收留比哀兰德是为自己,不是为孩子;他们非但毫无慈爱,还存着自私自利的念头,带着将本求利的生意眼。

漂亮的内衣,星期日的服装和家常衣衫,开始给比哀兰德带来灾难。想到什么做什么,随便玩儿惯的孩子,把鞋子,靴子,连衫裙,尤其是绲边的裤子,一眨眼就穿破了。母亲埋怨孩子只替孩子着想,说的话是温和的,除非孩子做错了事,气愤不过,才会粗声大气;但在衣着这个大问题上,表兄表姊最着急的是他们的金钱;他们想到的是自己,不是孩子。儿童对于管教他们的人的错处,感觉像猫一般灵敏,他们非常清楚人家是爱他们还是勉强容忍他们。纯洁的心灵觉得细微的区别比显著的对比更加难受。孩子还不懂善恶,可是天生的分得出美丑,这个美感受到破坏的时候,他是知道的。比哀兰德受到的教训,不管是教她女孩子家的举动也好,要她学得端庄稳重也好,要她懂得节省也好,骨子里都从一个大题目出发,就是:比哀兰德是个花钱的无底洞。这些责备对比哀兰德是致命伤,同时把两个单身人引回到做买卖时期的老路上去;他们为了在普罗凡安家,一时离开了老路,但本性早晚要露出头来,一发不可收拾的。

洛格龙和姊姊两人惯于当家做主,批评指摘,对伙计不是发命令,就是狠狠的埋怨;没有人好折磨的时候简直难过日子。狭窄的头脑需要对人强凶霸道来刺激自己的神经,正如伟大的心灵必须受到平等待遇,感情才能活动。气量小的人虐待人也罢,行好事也罢,都能发挥本性;他们可以用残酷的方式或者施舍的方式控制别人,肯定自己的威势;究竟往哪方面走主要取决于他们的性情。懂得了以上的心理,再加上利害关系,多数人事纠纷的谜就能解答。从此表兄表姊的生活绝对少不了比哀兰德。她初来的时节,两个洛格龙为着做衣服忙个不停;而且多一个同居的人也觉得新鲜,可以使他们分心。一切新事,不论是新发生的感情还是新到手的权力,都会养成一套特殊的习惯。西尔维开头叫比哀兰德我的孩子,后来不叫我的孩子,直呼为比哀兰德了。埋怨的话先是半软半硬,后来变得尖刻难听了。姊弟俩一走上这条路就进步飞快,居然不再觉得无聊了!这并非阴险残酷的人设下的计谋,而是一种荒谬的专制,等于本能一样。姊弟俩自以为是比哀兰德的恩人,正如从前自以为是学徒们的恩人。比哀兰德的真实,高尚,过于灵敏的感觉,和两个洛格龙的麻木不仁正好处于极端,她最恨受埋怨,美丽明净的眼中会痛苦得当场冒出眼泪来。在外边多么讨人喜欢的天真活泼,她花着很大的劲硬压下去,只敢在小朋友们的母亲面前流露;可是到第一个月快完的时候,她在家里开始变得拘谨呆板,洛格龙问她是否病了。听到这句古怪的问话,她拔起脚来奔往园子,站在河边痛哭,簌落落的眼泪直往水里掉;可怜她将来整个儿都要掉入社会的惊涛险浪中去呢。有一天天气很好,孩子上蒂番纳太太家玩儿,尽管很小心,还是把那条漂亮的蓝呢连衫裙撕破了一块;想到回家非挨一顿臭骂不可,马上哭起来。一经盘问,她不免落着眼泪漏出一句两句,说到表姊的严厉。美丽的蒂番纳太太正好有同样的料子,亲自给她换了一幅。事情被西尔维知道了,说是那恶魔般的小姑娘有意跟她捣乱。从那时起,她就不再让那些太太们接比哀兰德去玩了。

比哀兰德在普罗凡过的新生活清清楚楚分做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大约有三个月,比哀兰德还算过着好日子:两个单身人对她有时亲热,有时呵斥;所谓亲热其实是冷冰冰的,而那些埋怨在比哀兰德听来倒是火辣辣的好不难受。等到西尔维推说孩子年纪大了,一切有教养的姑娘应该会做的事都该学起来了,不准再去看小朋友们的时候,比哀兰德在普罗凡的第一阶段便宣告结束,但是只有这个时期的生活比哀兰德觉得还能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