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逍遥团骑士一个一个像影子似的溜到巴隆环城道上,在树荫底下一边散步一边低声谈话。

每走近一个人,第一句话总是:“咱们干些什么呢?”

鲍西埃家的儿子说道:“咱们可以到近边农庄上去捉鸽子,每个鸽棚捉一只,夜里把教堂屋顶开个窟窿放进去,不久就会招来几千只。”

高台儿子道:“我能找到一样动物,一只抵得上四十只耗子。”

高台儿子道:“你不跟我们提巴黎人么?”

阿陶斐纳扶着外婆下楼,对阿迦德说:“看见没有,你哥哥出来啦!”

阿陶斐纳和奥勋太太好像听人说着外国话;阿迦德站在儿子背后向她们俩做手势,表示这种行话她是听惯的。

阿迦德道:“孩子,这儿不是你的画室,况且还有阿陶斐纳在场……”

阿迦德道:“亲爱的干妈,哥哥和这个女的在一起,叫我怎么能去看他呢?……”

阿迦德合着手,望着天,说道:

老头儿举起一个手指放在嘴上,叫大家别开口。他万万没想到孙子外孙和玛克桑斯有交情,大门一关上,便对老婆和阿迦德飞了一个挺俏皮的眼风,说道:

老太太被丈夫瞅了一眼,把话咽了下去。奥勋老人发觉老婆着实喜欢阿迦德,生怕将来干女儿遗产完全落空,她自己会送干女儿一笔钱。吝啬鬼虽则比老婆大十五岁,还指望承继她的产业,有朝一日把两份家私合并起来。他念念不忘存着这个心。奥勋太太用订立遗嘱的话威吓他,逼他作某些让步,办法的确想得不错。所以奥勋先生决意站在客人一边。况且牵涉的是笔极大的遗产;为了主张公道,他也愿意这笔遗产落在合法的承继人手里,不让低三下四的外人抢走。再说,问题早一天解决,客人也早一天动身。至此为止,抢家私的人和承继人之间的斗争不过是奥勋太太心里的一种计划,一朝成了事实,奥勋先生活跃的头脑也摆脱了内地生活的麻痹,觉醒过来。奥勋太太当天早上听见丈夫提到她干女儿,说了几句亲切的话,觉得这个又内行又精明的帮手已经偏向勃里杜这一边,不由得喜出望外。

约瑟道:“噢!我愿意去……既然他会欣赏一个铁相的维纳斯,我倒不觉得他怎么蠢了。”

约瑟叫道:“好一个美女!难得难得!……照我们的说法,她是天生‘上画’的!……那种肉色!调子多美!那个分界的部分,那种丰满,还有那肩膀!……真是了不起的柱子上的人像!……画起铁相一派的维纳斯来,的确是最理想的模特儿。”

约瑟叫道:“一副蠢相!”

第二天早上十点前一会儿,阿迦德和约瑟下楼预备吃第二顿早饭。所谓第一顿早饭是在床上或一下床就吃的一块牛油面包,一杯咖啡牛奶。奥勋太太虽然上了年纪,梳洗的周到仍不亚于路易十五时代的公爵夫人;大家正在等她下来。约瑟忽然看见约翰–雅各·罗日站在对面大门口,便指给母亲看;母亲看了竟认不得,她哥哥和她离开的时候模样儿差得太远了。

玛克斯道:“噢!还得把他们研究一下。我先出一个赏格:我有一支皇帝钦赐的超等猎枪,凡尔赛厂制造的精品,值两千法郎;谁要想出一个捉弄巴黎人的办法,使他们跟奥勋先生奥勋太太闹得不欢,给两位老人打发走,或者自动滚蛋,当然不能太损害我两位朋友巴吕克和法朗梭阿的祖宗,我就把猎枪奉送。”

玛克斯道:“不行!这些东西都查得出来历。”

玛克斯对高个子的鲍西埃儿子笑了笑,说道:“一个星期之内,咱们夜里就拿法里沃的仓库做目标。你们知道圣·巴丹尔纳一带的人起身很早。要不倒穿着布底鞋,一个人都不能去。鲍西埃骑士既然发明鸽子的玩意儿,就专管鸽子。报销麦子的事归我负责。你们个个人都得替耗子当一下管家。要是看守仓库的伙计睡在教堂里,弟兄们就得用些手段把他灌醉,调虎离山,好让耗子们大开筵席。”

玛克斯又道:“出计策的人要不愿意得我的枪,我就把我的马奉送。”

法朗梭阿道:“我想玛克斯不过是请我们吃一顿。”

帮口的全班人马都出席了;高涅德备下一顿名不虚传的半夜餐,叫二十二双眼睛看了就舒服。清早两点,正当众人像逍遥团的词汇说的“抿嘴咂舌”,小口小口的品赏好酒的时候,玛克斯发言了:

巴吕克道:“我外公看见家里多了两个人吃饭,已经着了慌,一定很高兴借机会……”

她想细瞧一下哥哥,不料佛洛尔·勃拉齐埃就站在老头儿背后,光着头,镶花边的纱围巾底下露出雪白的背脊,耀眼的胸脯,收拾得像个有钱的交际花,窄腰身羊蹄袖的薄绸衫是当时最时行的一种绸料子,腕上戴着华丽的手镯。搅水女人胸口挂着一条湛亮的金项链,正在拿一顶黑绸便帽递给罗日,防他伤风:这一幕显见是有心做给外人看的。

奥勋夫妇不是玛克桑斯·奚莱的对手。这儿中饭吃到一半,科斯基奉主人罗日先生之命给勃里杜太太送来一封信。奥勋太太叫丈夫念出来:

亲爱的妹妹:

我从外人嘴里知道你到了伊苏屯。你不住在我家而住在奥勋先生府上的理由,我猜想得到;但要是你来看我,一定会受到应有的招待。我身体不好,不能出门,否则先来看你了。为此我向你道歉。我请外甥今天来吃晚饭,我很乐意见见他,年轻人对于同桌的人不像妇女们挑剔。希望他由巴吕克·鲍尼希和法朗梭阿·奥勋两位先生陪着一同来。

爱你的哥哥 约翰–雅各·罗日

奥勋太太道:“那个婆娘抢了你家私,你还觉得她好看么?”

奥勋太太道:“这话有什么意思?管他怎样,我们回信就是了。至于你,”她望着画家说,“你尽管去吃饭;万一……”

奥勋太太道:“约瑟的主意不错,让他先去看舅舅,要罗日明白你上门的时节不能有别人在场。”

奥勋先生闯过来说:“他要不糊涂,早已安安分分娶了亲,生了孩子,轮不到你们来得遗产了。这也叫作有弊必有利。”

奥勋先生道:“你们不怕得罪勃拉齐埃小姐么?……不行,不行,太太;还是忍着这口气吧……你要得不到遗产,至少想法弄一笔小小的赠予……”

奥勋先生吩咐女佣人说:“告诉来人,说我们在吃饭,勃里杜太太等会写回信。勃里杜先生准定过去吃晚饭。”

吃过那顿宵夜,二十个脑子用足苦功,要想出一个跟阿迦德母子捣乱的计划。可是附带的条件太严格了,事情太难了,除非魔鬼或者机会凑巧才能成功。

到了中午,奥勋先生,奥勋太太,阿迦德和约瑟,四个人把各自的聪明智慧拼凑起来,写成一封特意给佛洛尔和玛克桑斯看的回信;约瑟母子没想到两个老人家字斟句酌,对措辞那么认真:

亲爱的哥哥:

我三十年没有回来,没有和本乡任何人来往,甚至和你也不通音信:这不但要怪父亲对我抱着古怪而错误的成见,还得怪我在巴黎所受的苦和所享的福。我做妻子的时期固然蒙上帝保佑,做母亲的阶段却受了打击。你想必知道我的儿子,你的外甥腓列普,为了效忠皇帝背着一个极大的罪名。想你也不会奇怪,听到一个寡妇不得不在一家彩票行里当个待遇微薄的差使,以资糊口,同时跑到看见她出生的人身边来,求些安慰和帮助。陪我来的儿子,干的一行职业需要极大的才能,极大的牺牲,极大的苦功,才能有所收获。他那一行,往往名誉比财富先来。就是说将来约瑟替我们一家增光的时候,他还不会有钱。亲爱的约翰–雅各,你的妹妹对于父亲冤枉她的后果尽可默然忍受;但是请你原谅,以我做母亲的地位,不能不提醒你有两个外甥,一个在蒙德罗当过皇帝的传令官,带领禁卫军在滑铁卢打过仗,如今关在牢里;另外一个从十三岁起凭着志趣挑了一项艰苦的,但是光荣的职业。因此我诚心诚意的感谢你的来信,既为我自己道谢,也为约瑟道谢,他等会一定遵命赴约。亲爱的约翰–雅各,有了病一切都可原谅,我会去看你的。妹妹在哥哥家里绝不会感到委屈,不管哥哥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我亲亲热热的拥抱你。

阿迦德·罗日

众人那一阵叫喊传到城里像军队的冲锋喊杀,叫人听着毛骨悚然;随后又寂静无声,什么都没有了。第二天好几个人问邻居:

一个新加入的团员说:“我贡献一只小猴子,它会把麦子吃得不亦乐乎。”

“那不相干,反正是个出色的模特儿!肥得恰到好处,并没破坏身段……”

“走,上高涅德酒店!”

“行!让我去想,”高台儿子说;他是最喜欢打猎的。

“松鼠。”

“把他们赶跑倒也很好玩呢。”

“想不到他给人摆布到这个田地!我的天哪,怎么还像一个五十七岁的人呢?”

“对,我忘了;可是从巴黎到此地,一路看见的女人都是丑八怪……”

“喂,弟兄们,”玛克斯走过来轻轻叫道,“望着天上的星星干吗?又不会给我们斟出杂合酒来。走,上高涅德酒店!”

“半夜一点光景,你有没有听见一阵可怕的叫喊?我当着什么地方起火来着。”

“他写这封信好比我肯拿出二十五块金洋……我们这是跟军人通信。”

“什么东西?”

“亲爱的弟兄们,今天早上为了跟法里沃开一次大可纪念的玩笑,你们的大统领受到低三下四的粮食商侮辱,再加是个西班牙人……叫我想起集中营来……他大大的损害了我的名誉,我非向这混账东西报仇不可,当然不越出咱们寻开心的范围。我想了整整一天,想出一条妙计,准会叫西班牙人急得发疯。这计策一方面能报我个人的仇,也就是报我们逍遥团的仇;另一方面也赈济了埃及人敬重的小动物,它们同样是上帝造的,却受着人类无理的迫害。善生恶,恶生善,善恶相生原是千古不易之理!所以命令全体弟兄——可不能违背你们大统领的意旨!——每个人用极秘密的方式搜集二十只耗子,或是二十只怀胎的老鼠,假如可能的话。捉来的耗子要关三天。能捉得更多当然欢迎。你们把那些高明的破坏分子收在一边,不让它们吃到一点儿东西,最要紧是叫这些小宝贝饿得发慌。小老鼠和田鼠,一律照收。二十二个人每人捉二十只,咱们就有四百多党羽,放进法里沃储藏麦子的卡泼桑老教堂,会报销不少粮食。但是咱们手脚要快!八天之内,法里沃就得送出一大批货色;他如今在四乡接洽买卖,我要他回来的时候仓库损失浩大。”玛克斯看见众人一致表示钦佩,便说:“诸位,想出这条妙计不能算我的功劳。凯撒的东西总是凯撒的,上帝的东西总是上帝的。我是抄袭《圣经》上萨姆逊捉放狐狸的故智。萨姆逊当初放火,未免不讲人道;咱们的作风却像婆罗门教徒,保护被迫害的弱小民族。佛洛尔·勃拉齐埃小姐已经把全部老鼠笼打开,我的得力助手科斯基正在捉田鼠。我的话完了。”

“不会的;对他和搅水女人来说,眼前的形势太严重了。他准是想好什么计策对付巴黎人……”

奥勋先生对勃里杜太太道:“事情就这样开场了。你去的时候尽可明明白白跟他提到两个外甥……”

葛丽德送过信去,十分钟后回来,照内地习惯把她听到的看到的一齐报告主人。

她说:“太太,从昨天晚上起,屋子全部打扫过了,太太本来……”

“哪个太太?”奥勋老人问。

葛丽德回答说:“他们一家都把搅水女人叫作太太。她本来把堂屋和所有罗日先生的东西弄得不像样子,从昨天起,屋子跟玛克桑斯先生没来以前一个样了,金光灿亮,连面孔都照得出来。范提告诉我,科斯基今天早上五点骑着马出去,九点钟带回许多菜。晚饭讲究得不得了,赛过请布日的总主教。大大小小的瓶儿罐儿都搬出来了,摆满一厨房。老头儿样样事情要人回报,他说:——我要好好的款待一下外甥。——看样子罗日一家看着信很高兴……太太亲自对我说的……噢!她那副装扮啊!……真是难画难描!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一副独粒钻的耳环子,范提说每颗要值到三千法郎;还有镂空花边!手上戴着戒指,腕上戴着手镯,赛过教堂里放圣物的百宝箱;衣衫的绸料子像祭坛上的桌围一样好看!……她还对我说:——先生因为他妹妹脾气这样随和,快活极了。我希望能好好款待她,尽尽我们的礼数。但愿我们接待她儿子的场面使得她对我们另眼相看……先生心里急煎煎的只想见他的外甥。——太太脚上穿着小小的黑缎鞋,还有那双丝袜……哎啊,说不出有多么好看!上面好像有花儿,还有像镂空花边似的小眼儿,连粉红的肉都看得见。一句话:她装扮得像神仙一般!胸前束着一条小小的围裙,真漂亮,范提说光是这条围裙就抵到我们两年工钱……”

艺术家笑道:“那么去的客人也得打扮一下罗。”

等葛丽德出去了,老太太问:“喂,奥勋先生,你在想什么啊?……”

奥勋太太指着丈夫叫干女儿看:他胳膊搁在椅子的靠手上,两手捧着脑袋,正想得出神。

老人说:“你们的对手好厉害呢!”又望着约瑟道:“小伙子,凭你这点儿聪明决计斗不过玛克桑斯·奚莱那样一个老江湖。我再嘱咐你也没用,你临时照样会做出傻事来;不过今天晚上你至少应该把看到的,听到的,还有你自己的行动,统统讲给我听。好吧!……只有靠上帝保佑了!想法单独见你舅舅。倘若你用尽心思而做不到,那也多少透露出他们的计划;倘有机会单独和舅舅谈话,当然不让人听见罗……就得逗他说出他的处境,你要知道他日子并不好过,同时你也该替母亲说话……”

四点钟,约瑟跨过那分隔奥勋和罗日两家的土峡;圣·约翰广场好比给人散步的走道,种着可怜巴巴的白杨,一共有二百尺长,和大那兰德一样阔。外甥上门,科斯基穿着雪亮的靴子,黑呢长裤,白背心,黑衣服,走在前面通报。堂屋里已经摆好席面。约瑟一眼就认出舅舅,过去拥抱他,又向佛洛尔和玛克桑斯行了礼。

画家高高兴兴的说:“亲爱的舅舅,从我出世到现在,咱们没有见过面;可是迟一步见面总比不见面好。”

老人呆呆的望着外甥,说道:“朋友,欢迎,欢迎。”

约瑟逞着艺术家的兴致对佛洛尔说:“太太,今天早上我已经羡慕舅舅有福气,能天天欣赏你。”

“她真美,是不是?”老头儿暗淡的眼睛差不多有了光彩。

“有资格当画家的模特儿。”

佛洛尔拿胳膊碰了碰罗日,罗日便道:“外甥,这一位是玛克桑斯·奚莱先生,和你哥哥一样在禁卫军里替皇帝当过差。”

约瑟站起来弯了弯腰。

玛克桑斯说:“大概令兄是属于龙骑兵营,我是步兵营的。”

佛洛尔说:“不管马上马下,反正是性命相搏!”

约瑟打量玛克斯,和玛克斯打量约瑟一样仔细。玛克斯的穿扮完全是当年一般漂亮哥儿的款式,衣服是巴黎做的。一条天蓝呢长裤,褶裥很阔,一双脚只露出带着踢马刺的靴尖。刻花金纽扣的白背心紧紧裹着他的腰,背后系着带子代替腰带。钮子一直扣到颈围的背心勾勒出他开阔的胸脯;黑缎子的衣领使他不能不昂着头,显出一副军人气派。窄腰身的黑大氅裁剪非常合式,扁薄的表在背心口袋里略微露出一点,金链条吊在外面。他把勃勒甘新近发明的所谓蚱蜢式的钥匙拿在手里拈来拈去玩弄。

“这汉子长得挺不错,”约瑟心上想;他用画家的眼光欣赏那精神饱满的脸,威武的神态,还有玛克斯像他贵族父亲的一双清秀的灰色眼睛。“舅舅准是个厌物,俏婆娘不免找点儿补偿。一望而知他们过着三角式的生活!”

这时巴吕克和佛朗梭阿来了。

佛洛尔问约瑟:“你还没有看过伊苏屯的塔么?晚饭还得等一个钟点,愿不愿意散散步,让我们带你去瞧瞧本地的名胜?……”

“好吧,”艺术家回答,他完全不觉得散步有什么害处。

佛洛尔上楼去戴帽子,手套,开司棉披肩。约瑟忽然看见图画,像中了妖法似的霍的站了起来。

他瞧着首先引起他注意的一幅,说道:“唷!舅舅,你还收藏画呢!”

老头儿回答:“是的,那是台戈安家传下来的。大革命时期,他们在贝利的教堂和修道院里买下一些破东西。”

约瑟不听他的,只顾把画一幅一幅欣赏过来,嘴里嚷着:

“妙极了!……噢!这才叫作品……这一幅也不错!……哎哟,越来越精彩了,竟象看尼高莱的杂耍一样……”

玛克桑斯道:“还有很大的七八幅放在阁楼上,因为框子好才留下的。”

艺术家道:“咱们瞧瞧去!”

玛克桑斯把他带上阁楼。

约瑟回到楼下兴奋极了。玛克斯在搅水女人耳边说了一句,搅水女人立即拉罗日到窗洞底下轻轻说话,但有心让约瑟听见。

她道:“你外甥是画家,你放着这些画反正没用,还是送给他吧,表示你的好意。”

约瑟正瞧着一幅阿尔巴纳出神,老头儿叫佛洛尔扶着走过来,说道:“听说,听说你是画家……”

约瑟道:“还不过是个拉班呢。”

佛洛尔问:“什么叫作拉班?”

约瑟道:“就是学徒。”

约翰–雅各道:“倘若这些画对你的行业有用,我就送给你……可是不带框子。框子是金漆的,样子也好玩;我可以装上……”

约瑟好不快活,叫道:“嗨,舅舅,我照原来的尺寸替你把画临下来,你的框子可以装我的临画。”

佛洛尔道:“那要花费你时间,画布,颜料……你还得花一笔钱……喂,罗日老头,我看你还是送外甥一百法郎一张临画,这儿二十七幅……阁楼上大概还有十一幅,尺寸挺大,应该加倍送钱……一共作四千法郎吧……——是吗,你舅舅既然留下框子,就应当送你四千法郎临画费。你将来还得自己配新框子,听说框子比画值钱,上面有金子呢!……”佛洛尔摇着老头儿的胳膊说:“喂,先生,怎么样?……外甥拿你四千法郎替你把旧画换上新画,价钱不贵啊……”她又咬着罗日耳朵说:“这样送他四千法郎,不露一点痕迹,我觉得他并不十分精明……”

“好吧,外甥,你替我临画,我送你四千法郎……”

老实的约瑟道:“不,不,送了画再加四千法郎,太多了;因为你知道,原画是值钱的呢……”

佛洛尔道:“哎!你收下吧,傻瓜!既然是你舅舅……”

“那么我就收下了,”约瑟得了这些宝物有点飘飘然,他认出其中还有一幅班鲁琴。

因此,约瑟眉飞色舞搀着搅水女人上街,对玛克斯来说是正中下怀。别说佛洛尔,罗日,玛克斯,便是整个伊苏屯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古画的价值;狡猾的玛克斯自以为拿废物换来佛洛尔的胜利,使她能在大众面前得意洋洋让主人的外甥搀着散步,一路和他十分投机,叫城里人都看着呆住了。大家跑到门口来看搅水女人怎样占着罗日家属的上风。不出玛克斯所料,这桩怪事把地方上轰动了。五点左右,舅舅和外甥回家的时节,家家户户都在谈论玛克斯和佛洛尔两人同罗日的外甥如何如何融洽。送画和四千法郎的故事也传出去了。罗日请的陪客有地方法院推事罗斯多先生和伊苏屯的市长。席面讲究极了,完全是内地式的酒席,一顿饭要吃到五小时。极品的葡萄酒喝下去越发令人谈笑风生。约瑟坐在舅舅对面,一边是佛洛尔,一边是玛克斯;九点钟吃到饭后点心,他跟退伍军人差不多已经称兄道弟,觉得他脾气再好没有。约瑟十一点钟回去,几乎醉倒了。罗日老头更是烂醉如泥,由科斯基抱上床去;他吃得像赶集的戏子,酒喝得像沙漠中的沙土。

半夜里只有玛克斯和佛洛尔两个人的时候,玛克斯说:

“你瞧,这样不是比对他们噘起嘴巴生气好多么?好好的款待勃里杜娘儿两个,送他们一些小小的礼物:他们受了优待,自会说咱们好话,心平气和的回巴黎去,让咱们过太平日子。明儿早上,我们跟科斯基把画卸下来送过去,让画家睡醒就看到;框子搬上阁楼,堂屋壁上另外糊一种印泰雷玛克故事的花纸,我在摩伊隆先生家看见过的。”

佛洛尔叫道:“好啊,那漂亮多了。”

第二天,约瑟到中午才醒,在床上就看到叠做一堆的古画,根本没听见送进来。他把作品复看了一遍,研究大师们的手法,寻他们的签名,断定张张都是杰作。那时他母亲被奥勋老人催着,过去拜访哥哥,向他道谢。老人知道画家隔夜做了许多傻事,不免替勃里杜家十分着急。

他说:“你们的对手狡猾透顶。我一辈子没见过像那个大兵一样的手法:看来打仗真能训练年轻人。约瑟落了他的圈套!竟会搀着搅水女人出去散步!他们把他灌饱了酒,送他破破烂烂的画,又送他四千法郎,堵住了他的嘴。你的艺术家没有叫玛克桑斯破费多少。”

精明的老人指点阿迦德,劝她迎合玛克桑斯的心意奉承佛洛尔,想法拉拢她,以便有机会和约翰–雅各单独谈几句。勃里杜太太过去,她哥哥听着佛洛尔的吩咐待她很殷勤。老头儿隔夜吃喝过度,病在床上。阿迦德不能一开头就谈正经,玛克斯以为乐得大方,让兄妹俩单独在一起。这个估计完全正确。可怜的阿迦德瞧着哥哥浑身不舒服,不忍心让他没有勃拉齐埃太太服侍。

她对老单身汉说:“那位使哥哥幸福的人,我很想见见她。”

老头儿听着显然很高兴,打铃叫勃拉齐埃太太。不难想象,佛洛尔就在近边等着。两个对立的妇女彼此招呼了。搅水女人尽量对罗日巴结讨好,温存体贴:她认为先生的枕头太低了,重新垫过,服侍的周到不亚于新娶的太太,弄得老单身汉感动得不得了。

阿迦德道:“小姐,你多年来对我哥哥尽心出力,想尽办法使他日子过得快活,我们真是感激不尽。”

老头儿道:“是啊,亲爱的阿迦德,有了她,我才尝到幸福的滋味;再说,她这个人的好处才多呢。”

“所以哥哥,你怎样报答小姐也不算过分,你应该和她结婚。我信仰上帝,不能不希望你服从宗教的训诫。你们俩要不跟法律和道德抵触,良心上可以更平安。哥哥,我这回来是抱着万分痛苦的心情求你帮助的;可是别认为我们对你支配财产的方式有什么异议。”

佛洛尔道:“太太,我们知道当初老先生对你不公平。你哥哥可以告诉你,”她把眼睛瞪着她的俘虏,“我们之间没有别的争执,除非为你的问题。我向先生提出,我的老恩人没有给你的一份财产,做哥哥的应该还你;——说起老先生,他的确是我的大恩人(她说到这儿带着哭声),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不过太太,你哥哥也明白过来了……”

罗日说:“是的,我立起遗嘱来绝不忘记你们……”

“哥哥,别说这样的话,你还不知道你妹妹的性格呢。”

这样一开场,第一次拜访的结果很容易猜想得到。罗日请妹子后天吃饭。

那三天之内,逍遥团团员捉了大批老鼠田鼠,在一个天气很好的夜里放进谷仓,总共四百三十六只,都是饿极了的,其中还有不少怀胎的母鼠。骑士们送了法里沃这些食客还不满足,又把卡波桑教堂的屋顶开一个窟窿,放进从十个不同的庄园上捉来的十几只鸽子。这些动物尽可以太太平平地大开筵席,替法里沃看守仓库的伙计被一个坏蛋勾引出去,从早到晚喝得烂醉,完全不管老板的粮食。

勃里杜太太和奥勋老人的意见相反,认为哥哥还没有立遗嘱;她打算一有机会单独和哥哥出去散步,就问他将来怎么处置勃拉齐埃小姐,因为佛洛尔和玛克斯一直给她抱着与哥哥单独谈话的希望而始终不让实现。

逍遥团团员个个都在搜索枯肠,想用什么办法吓走巴黎人,但想来想去,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