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了信没答复。两个月以后,报上披露消息,说奥太佛伯爵夫人在海外漂流了几年,终于搭着英国邮船回家了;故事编得相当自然,不致令人起疑。我刚到热那亚的时候,又接到通知,拫告伯爵夫人平安分娩,生了一个儿子。我手里拿着信,在这个阳台的凳上坐了两小时。过了两个月,我的几位保护人,奥太佛,特•葛朗维,特•赛里齐,看我在舅舅故世以后颓丧得很,便竭力劝说,终于使我结了婚。

七月革命以后半年,我接到下面一封信,把这对夫妇的故事结束了:

莫利斯先生:

虽然做了母亲,也许正因为做了母亲,我快要死了。妻子的角色我演得不错:我瞒过了丈夫,我的快乐和女戏子们在舞台上流的眼泪一样真。我为了社会而死,为了家庭而死,为了婚姻而死,正如初期的基督徒为了上帝而死。我不知道致命的原因,我还认真找这原因呢,因为我并不固执;但我非把我的痛苦告诉你不可,当初是你带你舅舅来,而我听了他的话才投降的;他等于一个天国的外科医生,后来做了我的忏悔师,他最后一次的病就是由我看护的;他指着天国要我继续尽我的责任。我便尽了我的责任。我不埋怨那些善于遗忘的人,我佩服他们,认为是坚强的,应当有的性格;但我没有那么健康,忘不了过去的事。那种使我们与所爱的男人合为一体的,从心坎里出来的爱,我不能感觉到第二次。你知道,直到最后一刻,我向你,向忏悔师,向我的丈夫,叫着:可怜我罢!……但谁都不可怜我。那我只有死了。我一边死一边拿出极大的勇气。哪怕是娼妓也没有像我这样嘻嘻哈哈的快活的。可怜的奥太佛很幸福,我让他的爱情拿我虚幻的感情作养料,为了演这个戏,我把心血都呕尽了;女戏子受到喝彩,受到祝贺,身上堆满了鲜花;但是痛苦天天来觅食,天天把我的生命割掉一块。明明是心碎肠断,我照旧笑靥迎人!我向两个孩子微笑,但得胜的总是早生的那个,死掉的那个!我跟你说过:死掉的孩子会叫我去的,我现在就往他那边去了。

没有爱情的同居生活,使我的心灵时时刻刻感到羞辱。只有孤独的时候我才能够哭,能够幻想出神。为了应酬交际,家庭杂务,抚育孩子,照顾奥太佛的幸福,我没有一分钟的余暇能汲取勇气,像从前幽居独处的时代一样。持续不断的警惕使我老是心惊胆战。我没有眼快耳灵,随口扯谎的本领。吸干我的眼泪,亲吻我的眼皮的,不是我意中人的嘴而是手帕,使干涩的眼睛减掉一些火气的是凉水,不是爱人的亲吻。我演戏是把整个的心放进去的,致我死命的原因也许就在这里。我小心翼翼的隐藏我的悲伤,居然一点不露痕迹;但悲伤非有所侵蚀不可,它便侵蚀我的生命。我跟那些发现我病根的医生说:

——你们好歹得替我找出一点病来,要不然我丈夫会活不下去的。

因此我跟台北兰和皮安训商量好了,说我的不治之症是某一种软骨病,两位医生把那根不知什么骨头描写得头头是道。奥太佛还自以为受着疼爱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所以我担心他忧郁成疾,和我同归于尽。万一有这种情形,希望你做我孩子的监护人。信内附上一份补充遗嘱表明我这个意思。请你到必要时再拿出来;也许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奥太佛不至于到那个田地的。我暗中对他的忠诚说不定会使他悲痛欲绝,但还是能活下去的。可怜的奥太佛!但愿他再娶一个比我贤惠的女人,因为他的确值得人家的爱。既然刺探我的那个聪明的人已经结了婚,希望他记住圣•莫街的制花女留给他的教训:第一要使你太太赶快生孩子!尽量教她去管最庸俗的家务;别让她在心中培养什么理想,培养那朵我奉为至宝的,颜色火辣辣的神秘之花,它的香气会教人厌弃现实。我是一个圣女丹兰士,可惜不能像她那样住在修道院里和耶稣觌面,和一个长着翅膀、来去自如的天使相对,在出神入定中过生活。你曾看到我在我喜爱的花堆中很幸福,我却没有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你:我当初看出你假装的疯狂之下藏着含苞欲放的爱情;我把我的思想,梦境,都瞒着你,没让你走进我美丽的王国。我相信你一定能为了喜欢我而喜欢我的孩子,假如一朝他丧失了父亲的话。请你保守我的秘密,像坟墓保守我的肉体一样。别为我伤心。圣•裴那说过,无爱情即无生命;倘若这句话是对的,那么我已经死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