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只有法官和当事人在场的时候,书记关上了门,径自走到德龙兴式书桌前面,铺上公文纸预备写笔录了。包比诺始终打量着特•埃斯巴先生,看他听了刚才的话有什么反应,因为那几句话对于一个理智健全的人是极残酷的。侯爵的脸,平日是像所有头发淡黄的人一样没有血色的,突然气得通红;他微微打了个寒噤,拿报纸放在壁炉架上,坐下来把眼睛低下了。不久他恢复了上流人物的尊严,望着法官,似乎想从他相貌上找出一些关于他性格的标记。

他问:“先生,这样重要的状子,法院怎么没给我一个副本?”

那时,穿堂里传来耶勒诺太太的声音,她不管当差的拦阻,径自走进客厅,嚷道:

那时好几匹马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

特•埃斯巴又道:“先生,我结婚以后不久,因为太太挥霍无度,不得不借一笔款子。贵族家庭在大革命时期的境况,你是知道的。我没力量雇一个总管或经纪人。今日之下,差不多所有的贵族都得亲自料理产业。我家里财产的契据,多数是由我父亲从朗格陶克,普罗望斯,公太几省带到巴黎来的,因为他很有理由害怕革命党人从田契和所谓特权执照上面追究业主。我们本姓奈葛勒北里斯。特•埃斯巴这个姓是我们在亨利四世的朝代,和特•埃斯巴家结了亲,连同财产一起承继下来的;那份人家是裴恩地方的一个大族,和我们联姻的条件便是要把他们的爵徽画在我们爵徽的中央。奈葛勒北里斯是一个小城,在宗教战争中跟我那些姓奈葛勒北里斯的祖先一样有名。和特•埃斯巴家结亲的时候,我们把奈葛勒北里斯的田地丢了。奈葛勒北里斯的职位是统领官,他损失了全部家产,因为新教徒痛恨蒙吕克[94]的朋友们,一个都不肯放过。王家对于这位牺牲惨重的奈葛勒北里斯很不公道,既不封他为元帅,也不给他一个缺分,或是对他的损失有何补偿。查理九世待他很好,可惜没有酬报他就死了;亨利四世替他撮合了特•埃斯巴家的亲事,让他承继他们的家业。可是奈葛勒北里斯的田产已经全部落在债主手里。我的高祖把妻子的财产花光了,只留下特•埃斯巴家的长房田给我曾祖,其中还得划出一部分作陪嫁。高祖死后,我的曾祖特•埃斯巴侯爵,像我一样年纪轻轻就当了家。他在宫廷里有一个差事,所以经济情形更窘。但路易十四对他特别宠幸,使他挣了一份很大的家私。那时我们家的爵徽就沾上了一个无人知道的,丑恶的,血迹斑斑的污点,我此刻正在想法洗刷。这秘密是我在有关奈葛勒北里斯田地的文契和家里的旧信中发现的。”

然后他又接着说:“那可怜虫叫作耶勒诺。单单这个姓就可以给你说明我的行为了。想到我的家庭有这样一段可耻的历史,我不由得痛苦万分。靠了这笔家私,我的祖父娶了拿伐兰–朗撒克家的女儿,那是小房的承继人,家业远过于大房。从此以后,我的父亲被认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娶的是葛朗里欧家小房的女儿,便是我的母亲。那家私虽是不义之财,对我们倒是一本万利。因为决意要快快的补赎这桩罪过,我写信到瑞士去,直到把那家新教徒的踪迹访查明白了才安心。我打听到耶勒诺家潦倒不堪,已经搬回法国来了。以后我又发觉,那倒霉的一家的承继人是一个拿破仑部下的骑兵中尉。在我看来,耶勒诺一家的权利是很明白的。要确定时效问题,不是先得控告产业的持有人吗?但为了宗教而亡命的人,教他们向哪个法庭去陈诉呢?他们的法庭是在天上,或是在这里,”侯爵说着,拍了拍心窝。“我不愿意我的孩子们将来对我像我对祖先一样想法。我要传给他们一份没有污点的遗产,一个没有污点的爵徽;我不愿意贵族的品格在我身上变成自欺欺人的谎言。并且以政治观点来说,大革命时代逃亡出去的人既然都要求收回被充公的产业,他们自己怎么还能保留用罪恶的手段抢来的财产?耶勒诺先生母子俩老实得近乎迂执,据他们说来,我还是受他们剥削呢。我花了多少口舌,他们只肯收回路易十四时代的地价。我们把那地价议定为一百一十万法郎,可以陆续支付,不用加利息。为了张罗这笔款子,我必须有个很久的时期不能动用我的收入。事情到了这个阶段,我才如梦初醒,发觉我对太太认识错了。我向她提议离开巴黎,住到外省去;在那儿凭她收入的半数就能过着体体面面的生活,而且可以提早还清那笔债;我把事情告诉她,只是没说得怎么严重。不料她把我当作疯子。我这才发现了她的真性格:她可能问心无愧的赞成我祖父的行为,还会取笑新教徒呢。看她那么冷酷,对孩子们不关痛痒,居然毫无遗憾的让我带走,我不禁害怕起来,决意把我们共同的债还清以后,让她保留她那份财产。她说过她不能因为我发傻而跟着赔钱。既然我的收入不够开销;也没力量供给孩子们的教育费,我就打定主意亲自教育,希望他们成为勇敢的人,名副其实的绅士。我把进款买了公债,因为行市上涨,我还清地价的时期比预算的缩短很多。原来我留出了四千法郎家用以外,每年只能拨六万法郎,要十八年才能拨完;可是最近我把一百十万法郎统统归清了。我很运气,偿还了人家的损失,并没使孩子们吃一点儿亏。先生,这就是我把款子交给耶勒诺太太母子的理由。”

法官耳朵相当灵敏,把那句话听到了;当时侯爵额上也堆起一些阴影。包比诺欣然看着这幅父子团聚的景象,眼神很感动的打量侯爵,觉得他的面貌,姿态,举动,简直是忠厚正直的德行最完满的表现,完全是一派风雅豪侠的贵族气息。

法官听着大为感动,硬压着感情问道:

格莱芒低声说道:“父亲,我觉得她不大乐意我们在公众地方接近她。”

接着又对侯爵说:“先生,虽则你这番话已经使我完全明白,但状子上还提到一些别的事,我想听一听你的解释。比如说,你在这儿经营商业,这一点似乎跟你的身份不合。”

屋内那股诗意毫无卖弄风雅的痕迹,包比诺一进去就悠然神往。那日天气极好,窗都开着,客室内布满了园中草木的香气;一道道的阳光把略带褐色的护壁照得格外光鲜。包比诺看到这个幽雅的环境,认为绝不是一个疯子所能创造出来的。

在这个庄严的时间,侯爵说话毫无口吃的现象,也没有平时语言重复的习惯。凡是在日常生活中有这两项缺点的人,一旦胸中有了强烈的感情,说话往往会极其流畅。

包比诺把腰板一挺,表示大吃一惊,猛的站起来打开办公室的门,招呼他的书记:

包比诺吩咐书记官:“诺埃,你到隔壁屋里去。等我用到你的时候再叫你。”

侯爵说:“他们回来了。”

侯爵说到这儿停住了,仿佛这些回忆还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侯爵的面部表情非常痛苦,他说:“先生,倘若经过我解释以后,侯爵夫人的行事可能受到责备,那又会发生怎样的后果?”

侯爵的脸和脑门突然胀得绯红,连眼泪都冒上来把睫毛沾湿了;然后他的傲气把这种在男人身上被认为懦弱的冲动压了下去。

侯爵把法官让进底层的屋子:“先生,这才是我住的地方。”

他心上想:“对啦,我就需要这样一所屋子。”接着又高声问:“你不久要搬走了吧?”

他声音异样的回答说:“真的,先生,你使我非常为难。我本来预备把我行为的动机带到坟墓里去的……因为提到这问题,我就得向你暴露家庭的一些丑史,还要提到我自己,这最后一点,你知道又是我极难启齿的。先生,希望一切只有你我两人知道。在公文的程式方面,你起草判决书的时候一定有方法不提及我告诉你的事实……”

他又道:“然后《南德敕令》被撤销了[95]。先生,也许你不知道路易十四的亲信借此机会发了多少财。凡是新教徒不按照公家规定出售的产业,都被路易十四没收,分给他的左右。像当时的传说一样,王上的宠臣都四出逐鹿,猎取新教徒的家产。我千真万确的知道,有两个侯爵的田地全是一些可怜的商人被充公的家私。逃亡的新教徒中有巨额财产需要带走的,到处遇到圈套;人家对他们用的怎样的手段,我用不着向你当法官的人解释。你只要知道,奈葛勒北里斯的田地,包括二十六个地方教区和对于各乡镇的特权,还有从前也属于我们的葛拉方日田地,都早已落入一个新教徒的手里。由于路易十四的恩赐,我的祖父把这两处产业收回了。但这恩赐的经过对另一方面是极不公道极残酷的。那两处田地的业主,把家属先打发到瑞士去,自以为日后还能回到祖国来,便假装卖掉田地,自己也打算逃往瑞士。他大概想尽量利用法定限期,留在法国料理买卖,不料被地方总督抓了起来;出面顶替,充他买主的人把事实招供了;可怜的商人结果被吊死,而我的父亲却到手了两处田地。我要不知道我祖父参加这些阴谋诡计倒也罢了;无奈那位总督是他的舅父,不幸我又看到总督的一封信,教我祖父向台奥达多斯想办法,台奥达多斯是宫廷中的近臣背后称呼王上的暗号。信中取笑那个牺牲者的口吻,使我看了毛骨悚然。流亡在瑞士的家属寄钱回来替可怜的人赎命,总督收了钱,照旧要了商人的命。”

书记走出以后,包比诺又对侯爵说:“如果像我现在所推想的,这件事情中间有什么误会,那我敢答应你,根据你的请求,法院的行动可以留些余地。”法官停了一会,又道:“我请你解释特•埃斯巴太太陈诉的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据说你把大宗款子送给一个船夫的寡妇,耶勒诺太太,更确切的说是送给她的儿子耶勒诺上校,同时凭你在王上面前的宠遇竭力保举他,你对他的照顾甚至帮他攀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原告的陈诉,似乎说这种友谊超过了一切感情的范围,连违背道德的感情也不到这程度……”

一会儿两个少年进了客厅,衣着大方而朴素,穿着带有踢马刺的靴子,戴着手套,很高兴的扬着马鞭。兴奋的脸表示才吹过新鲜空气,精神抖擞,身体强壮。他们俩跟父亲握手,像朋友般彼此交换了一个温柔的眼风,又冷冷的向法官行了礼。包比诺觉得无须再问侯爵与儿子们的关系了。

“那么侯爵夫人对你隐居的理由是知道的了?”

“这种谴责有没有伸缩性?如果我答复你问题以前向你要求,即使将来你的报告有利于我,判决书上也不说一句使侯爵夫人难堪的话,法院能不能加以考虑?”法官望着侯爵;两人心照不宣,有些同样高尚的思想在精神上交流。

“这件事不便在这里谈,”侯爵说着,向法官作了一个手势请他出去;然后又对着老人:“努维翁,我下去了;两个孩子快回家了,你等会来吃饭罢。”

“玩得很好,父亲。我初次出马,十二枪就打倒六个木人!”加米叶说。

“法院可能在判决书上对申请人的动机加以谴责。”

“是的,先生。”

“我才不愿意绕圈子呢!”她说着向大家行了礼,“是的,侯爵,我一定要立刻跟你谈一谈。啊!我又来迟了一步,刑事法官已经先到了。”

“我们跑得那么快,她一定没看到,”格莱芒回答。

“怪不得你不在家,原来在这儿!真是,若要事情糟,只要法官到。侯爵,我特意来告诉你,我们母子俩决意把你的钱全部奉还,因为我们的名誉受到危险了。我跟我儿子宁可还你钱,不愿意你有一点儿不如意的事。说句老实话,真要混账透顶的人才会想到把你来一个禁治产……”

“很对,”侯爵回答。“那么先生,请你告诉我应当怎办……”

“希望能这样,”侯爵回答道,“可是我要等小儿子完成学业,等他们弟兄俩的个性完全成熟,再把他们带到社会上去,让他们接近母亲;并且,除掉已经给他们的实学以外,我还想加以补充,教他们游历欧洲各国的京城,见见世面,见见人物,把学的语言实地应用一下。”他请法官在客厅内坐下了,又道:“关于印行《中国史》的事,我不能在一个老世交面前和你谈。他是努维翁伯爵,大革命时代流亡在国外,回来连一点家私都没有了;我跟他一同办这件事,与其说为了我自己,不如说为了他。我并没告诉他我隐居的理由,只说我跟他一样把家产搅光了,可是还有些资本足够经营一桩买卖,他也可以从中出点力。我从小有个受业的老师,叫作葛罗齐埃神甫,由于我的保举,查理十世派他做阿尔直那图书馆馆员,那图书馆是今上当太子的时候就主管的。葛罗齐埃神甫对于中国极有研究,深知它的风俗习惯。我在一个人极容易对所学的东西入迷的年龄上承继了他的遗产,二十五岁就学会了中文。我承认我对这个民族的钦佩简直不能自已,因为它能把征略者同化,它的历史比神话的年代或圣经的年代还要古老,稳定的制度使它能保持领土的完整,纪念建筑伟大无比,行政机关完满无比,革命是不可能的;它认为理想的美是贫弱的艺术原则,它的工艺和珍贵的出品发展到登峰造极;我们无论在哪一点上都不能超过它,而我们自命为高人一等的成绩,他们却和我们并驾齐驱。可是,先生,即使我常常在谈笑中把欧洲各国的情形与中国的相比,我到底不是中国人,而是一个法国绅士。倘若你怀疑这个企业,我可以提出证明,这部附有插图与统计,涉及文学、宗教各方面的大书,已经得到普遍的赞许,预约的数目到了二千五百部,包括欧洲各国在内,法国只占到一千二。每部书要卖三百法郎;努维翁伯爵从中可以挣到一笔年息六七千法郎的款子,因为我办这个企业暗中的动机便是保障他的生活。至于我自己,只希望能挣些钱让两个孩子有点儿娱乐。我无意中赚的十万法郎可以作他们的特殊支出;凡是他们的衣着、马匹、看戏的钱,击剑和别的玩意儿的学费,随便涂抹的画布,喜欢的书,以及做父亲的极高兴让他们满足的一切小小的欲望,都有了着落。两个孩子读书那么用功,成绩那么优异,倘若我没力量供给他们这些享受,那我为了维持身家清白所做的牺牲,势必更加痛苦了。的确,先生,我关在家里教养儿子已有十二年之久,这十二年使宫廷把我完全忘了。我的政治生涯,我的世代簪缨的身份,自己可能挣到而传给孩子们的新的光荣,全部放弃了;但是我们姓埃斯巴的并没损失,孩子们将来一定是出众的人物。我固然没有进贵族院,但日后他们可以凭着为国效劳的功绩,光明正大的去争取,他们也必定能为祖国做出一些传世的事业。我把家声洗刷干净之后,等于替后人奠定了一个光荣的前途:虽然这番苦功是没人知道的,没有光华的,也不能不说是一件高尚的行为罢?先生,还有别的事要我解释吗?”

“她有没有停下来?”

“喂,诺埃,你回去罢。”

“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过去招呼她呢?”

“只要答复我的问题,任何细节都不要省略。不论你使侯爵夫人作为借口的某些行为有怎样不得已的苦衷,也不论这苦衷怎样的难于启齿,你尽管直说,不必顾虑。不消说,法院方面很明白它的责任,在这种场合自会保守秘密……”

“刑事!”两个孩子都叫起来。

“先生,你……你瞧,”侯爵又恢复了口吃的毛病,“你瞧……法院可以随时派……派人到这儿来……是的,随时派……派人到这儿来。假如有疯子的话……假如有疯子的话,那只有两个孩子对他们的父亲有点儿疯癫,还有做父亲的对孩子们疯得厉害;但那种疯狂,性质并不坏。”

“侯爵,本案的被告既被指为失却理性,送达副本就变成多此一举了。法院的责任,首先在于把原告的陈诉调查清楚。”

“侯爵,在这种情形之下,无论什么事都办得到。”

“侯爵,”包比诺在楼梯口问,“你不住在这里吗?”

“你们玩得好吗?”侯爵问。

“你们上哪儿散步的呢?”

“不,先生。我为了出版事业特意租这几间屋子作办公室。你瞧,”他指着壁上的广告,“这部历史的发行人不是我,而是巴黎一家最有地位的书店。”

“上蒲洛涅森林去的。我们还看见母亲呢。”

两个孩子紧靠着侯爵的身子,嚷道:“把我们的父亲禁治产?什么事呀?”

包比诺插言道:“太太,别说了!”

“孩子,你们走开,”侯爵吩咐。

两个少年一声不出,往园子里去了,可是脸色很不安。

“太太,”法官说,“侯爵给你们的款子是他在法律上欠你们的,虽然这个偿还的行为是把诚实不欺的原则应用得极其广泛。一个人持有没收得来的产业,不管没收的方式如何,连用不老实手段的在内,倘若过了一百五十年仍应当归还原主,那么法国就很少合法的业主了。雅各•葛的产业使二十几家贵族发了财[96]。英国在占领一部分法国土地的时期滥行没收的产业,也增加了好几个诸侯的财富。根据我们的立法,侯爵尽可自由处置他的进款,谁也不能责备他挥霍。要把一个人加以禁治产处分,必须他行动毫无理性;而他现在给你的赔偿是完全出于最圣洁最高尚的动机。所以你尽可问心无愧的收下;社会要诬蔑这桩义举就让它诬蔑罢。最纯洁的德行在巴黎往往会受到最卑鄙的毁谤。不幸,发展到现阶段的社会,还要使侯爵的行为显得伟大。这一类的义举倘使不足为奇了,那才是国家的光荣呢。但目前的风俗人情,使我比较之下不得不认为:侯爵非但不该受到禁治产的威胁,还值得人家替他加上一个光荣的冠冕。在我服务司法界的几十年中间,我今天所看到的,所听到的,还是第一次看到,第一次听到。但在最优秀的阶级中,为善行义原是一种习惯,所以我们看到德行最美满的表现,也不必奇怪。——侯爵,我这样说明以后,你大概能相信我是绝对能守秘密的了,并且绝不会有禁治产的判决,假定要有判决的话。”

“啊,这才对啦,”耶勒诺太太说。“这才像一个法官!我的好先生,要不是我长得这么丑,我一定来拥抱你了;你说的话真是高深得很。”

侯爵向包比诺伸出手去,包比诺接在手里轻轻拍着,情意极深厚,眼神极柔和的瞅着这位私生活中的大人物;侯爵极有风度的对他微微笑着。两个这样笃厚这样宽宏的心灵,一个是近乎神明的布尔乔亚,一个是超凡入圣的贵族,发的是同一个声音,没有击撞,没有冲动,像两道纯洁的光似的融为一片。整个街坊上的慈父,觉得自己够得上跟这个出身与人品同样高贵的人握手;侯爵也有一种直觉,感到法官心中有的是广大无边的慈悲。

包比诺一边行礼一边补充:“侯爵,今天听了你开头几句话,我就认为用不着我的书记了;我很高兴自己能有这点判断力。”

然后他又走近去把侯爵拉到一个窗洞底下,说道:“先生,你应当搬回家了;我觉得这件事是侯爵夫人受了别人的影响。你要趁早把这影响消灭才好。”

包比诺一路出去,在院子里,在街上,回头望了好几次,心里对刚才的一幕非常感动。那种印象会深深的印在记忆中间,等一个人需要找些安慰的时候再像鲜花一般的开放出来。

他回到家里,想道:“那屋子对我倒很合适。万一特•埃斯巴先生搬走的话,我一定把它租下来……”

包比诺当夜就把报告做好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他上法院去打算赶快把案子秉公处理。他走进更衣室,正想穿上公服,戴上胸饰,值班的当差却说院长在办公室里等他。包比诺听了这话,马上过去了。

“你好,亲爱的包比诺,”院长招呼他。

“我等着你呢。”

“院长,可有什么紧要公事吗?”

“噢,只是一点儿小事。昨天我很荣幸和司法部长一块儿吃饭,他把我拉到一边说了几句话。他知道你为了经办的案子在特•埃斯巴太太家喝过茶。照他的意思,你最好回避一下……”

“啊!院长,我向你保证,茶一端出来,我就告辞的;而且我的良心……”

“是的,是的,”院长说,“整个法院,还有高等法院,最高法院,谁都知道你的人格。我替你在部长面前说的话,也不必述给你听了;可是你知道:凯撒的妻子是不能被人怀疑的[97]……所以咱们不必把这件事当作纪律问题,只看作体统问题。你我之间不妨老实说,这还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法院。”

“可是院长,倘若你知道了案情,”包比诺一边说一边想从口袋里把报告掏出来。

“我早知道你对这件案子一定大公无私。并且我在外省当推事的时候,和当事人一起喝茶的事也多得很;但只要司法部长提到了,只要有人谈到你了,法院就得设法不让外边多言多语。跟舆论界的摩擦对一个司法机关总是危险的,哪怕它理由十足也没用,因为双方的武器差得太远了。报纸可以信口开河,任意猜测;我们却为了尊严不能采取任何行动,连答辩都不行。我已经和你的庭长商量过:你马上去做一个申请回避的公事,我们决定派加缪索先生接办。这样,事情就在自己人中间了啦。再说,你回避了也算帮了我个人的忙;另一方面,你早该得到的荣誉团勋章,这一回我准定替你办到。”

那时一个刚从外省初级法院调到巴黎来的推事加缪索,走过来向院长和包比诺行着礼;包比诺见了不禁带着讥讽的神气略微笑了笑。这个淡黄头发,没有血色的青年,抱着一肚子的野心,满可以把人在刑架上吊上去,放下来,只要上头有命令。他要学的榜样是洛罢特蒙一流而不是莫莱一流[98]。包比诺向他们俩行了礼,退出去了,根本不屑揭穿人家中伤他的谎话。

一八三六年二月 巴黎

一九五四年一月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