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博转身走上楼梯。

“佛洛伊德,”阿诺德继续说道,“晚饭以后就进城了,大概是八点左右,降灵会开始以前。海德森……”

“等一下。昨天晚上你们也举行降灵会了?”

“是的。从九点半到十一点半。”

“参与者和今天一样?”

“对。只不过琳达和上校都在场,布鲁克缺席。”

“他去哪儿了?又在游艇上?”

“没错。”

“有什么灵异现象吗,上校?”

“没什么特别的。根本没有显灵。琳达很期待看到灵言,而拉波特夫人的通灵也仅此而已。”

“继续说,阿诺德。是海德森把佛洛伊德捎到城里的吗?”

“是的。佛洛伊德没有说他要去哪儿,但是很明显,他打算回来的,因为他告诉海德森他可能会搭乘出租艇,晚点儿回来。”

“你们觉得我们应该去哪里找他?”

阿诺德点点头。“有一个。蒙特马特俱乐部里有个模特,她可能知道他的去向。她叫多瑞丝·道恩。佛洛伊德总是定期举办狂欢聚会,经常是第二天才喝得摇摇晃晃地回来。但是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了,这就有些非同寻常了。只有一次他和别人打架,对一个陌生男人大打出手,第二天他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吃了颗枪子儿,还被抓进了局子。原来他招惹的那个男人是个臭名昭著的职业杀手,那晚正好休假。但即使那样,他也打了电话,要我们保释他。”

阿诺德意味深长地讲述着。很显然,他不太喜欢佛洛伊德。

“这种事在蒙特马特俱乐部是家常便饭.”马里尼说,“如果可以接通电话线,我们就与道恩小姐和医院联系。”

话音未落,大门洞开,海德森走进客厅。

“我没法儿从北兄弟岛搬救兵,”他大声对阿诺德宣布道,“雨倒是停了,但是能见度很差。下雾了。我们得等到雾散了。”

“好了,海德森。谢谢你。注意盯着点儿,雾一散,就赶快行动。我们必须尽快把警察找来。”

他点点头,正要离开,却听见马里尼问道:“海德森,你今天进城做什么了?”

海德森开口回答之前,瞄了一眼阿诺德,见他颔首,随即答道:“我早上八点进城寄信。中午送上校,午餐以后,大约两点的时候,又送维瑞尔小姐和兰博先生进城。我下午六点那趟把上校和兰博先生接回来,八点半的时候又去接维瑞尔小姐。就是这样。”

“然后你做什么了?”

“我锁好了船库,和我妻子玩了两盘俄罗斯纸牌,听了一会儿收音机,维瑞尔小姐砸门的时候我们正要上床睡觉。”

“你和你太太从八点半以后就一直在一起吗?”

“是的。

“今天一天有没有在岛上发现陌生人的行踪?”

“没有。除了摩托艇上的那个男人。”

马里尼点了点头,谢过了海德森,转向阿诺德。我心里还有成百上千的问题亟待回答,但是马里尼,这个素日少眠的家伙,现在却提议上床睡觉。

“在警察来之前,我们无事可做,竹他说,“我提出的一部分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我也没有权力逼他们作答。”

埃拉-布鲁克似乎明白这话是针对他的。“我很高兴你能理解我的立场,”他生硬地说,“如果警察想要知道你所感兴趣的事情,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我觉得,他们也想知道你们两个,”他充满怀疑地斜睨着我,“到底在这岛上搞什么名堂,还有你们这几个小时里的行踪。”

说罢他离开客厅,步伐坚定地上了楼。

马里尼微笑着看着他离去。“麻烦的是,他说得对,”然后,他朝着阿诺德,“如果可以,我和哈特就在客厅里睡一晚。这张沙发床看着挺舒服的。”

阿诺德热情地反对着。“不行。虽然没有空着的客房了,但是你们可以住在佛洛伊德的房间里。如果他回来了,那就要他自认倒霉了。”

我猜想马里尼提议睡在楼下,是别有用意,一定会坚持睡在沙发床上。但是我猛然间意识到,躺在床上肯定感觉棒极了。但是他没有表示反对。盖尔医生道了晚安后,离开了。阿诺德带我们上了楼。西格丽德和瓦托斯上校在走廊上说了晚安,阿诺德把我们带进了佛洛伊德的房间,正对面就是琳达的卧室,“请勿打扰”的牌子仍然挂在门把上。

阿诺德打开灯后,我看到的一切令我不由自主地望向马里尼,隐隐期待着抓到他设下一条神秘的时空隧道或者嘴里念着神奇咒语,把我们带回十七世纪——或者至少是某个博物馆的海盗展厅。瓦托斯上校曾经提到过佛洛伊德的收藏,但是我从未想到我会看到眼前的这一切。

床,梳妆台,还有其他普通卧室里不可或缺的家具,在这里都不过是次要的陪衬,摆放混乱。床头一面巨大的旗子挂在墙上,褴褛而破烂的黑底上,画着熟悉的骷髅头和十字交叉的骨头。剩下的墙面布满了镶框的地图、古朴的木板画、大帆船模型、风格粗犷的工艺品和稍小的旗帜。一张泛黄的海报上,用粗重的字体写明悬赏一百英镑捉拿斯戴德·伯纳特。靠近门边挂着一面血红色的三角旗,上面缀满了绿白相间的丝带,底下的小牌子上写着:巴塞洛缪·夏普船长.1652-1692。

房间里摆着两把巨大的西班牙工艺的椅子,一只包铁的箱子,还有一个带玻璃门的书柜(最近,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阋,浏览了佛洛伊德的藏书。我发现,他拥有两本海盗经典著作的孤本,C.乔森船长所著《海盗史》和《海盗航海史》。两本皆是身为海盗的作者的第—手记录材抖,他曾经跟随几位有名的海盗头子航行,其中以亨利·摩根最为出名。以下为其他珍贵藏书的代表:《海盗名人》——菲利普.高斯,《1700-1779年新门监狱罪犯名单与泰伯恩刑场处决犯名录》,《海底》——埃斯伯格将军,《多布隆金币》——查尔斯·德利斯克,《寻宝》——H.T.维尔金斯,《非洲七大遗迹》——吉尔维斯,《美国海军潜水指南》等。——作者注)。除此之外,就是左边靠墙的一排展示柜,为整个房间增添了一丝博物馆的气息。我飞快地浏览了一下。第一个柜子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武器,长剑、匕首、手枪,无一不装饰繁杂。一把缺失了利刃的剑柄扭曲变形,难以辨认,下面的卡片上注明:发现于古巴拿马遗址,亨利-摩根洗劫后纵火,1671。第二个展示柜里摆放着一些矿石和数量惊人、样式原始的装饰品,耳环、手链,卡片上标注着诸如威尔维德、提提卡卡一类的名字。第三个柜子里面则展示钱币。八里亚尔币披索(旧时西班牙硬币名。——译者注),多布隆(古西班牙金币。——译者注),奥扎,十字币和数量繁多的畿尼币,无一铸于1779年以后,而且与我发现的那些钱币都或多或少有所不同。

阿诺德喋喋不休地评说着这些展品,而马里尼却倦容满面、敷衍回应。于是,阿诺德片刻后就离开了,房门刚一合上,马里尼的倦意就一扫而光。

“佛洛伊德这个人一定很有意思.”他说,“有收藏癣好的人通常都是,除了收集火花的。海盗和宝藏对我也有极大的吸引力。”

他的行动却与之前的言论自相矛盾,一个人担当起整个联邦调查局的工作职责,仔细全面地检查了除海盗展品以外的一切物品。他从浴室开始,翻动着药柜,接着走回来,有条有理地察看佛洛伊德的衣柜,迅猛而热切地展示着他充沛的精力,却令我越加困乏。我脱掉大衣和马甲,松开领带,开始解衬衫的扣子。

“漏掉什么了吗?”我问。

他侧过脸,惊讶地看着我,说:“你在干什么?”

“脱衣服.”我说明着,“我喜欢脱了衣服睡。找到睡衣在哪儿了吗?”

“难道你想告诉我……”他开口道。

“没错.”我打断他,“我就是。我现在严重缺觉。我挨了闷棍,见了木腿幽灵和暴毙女尸,上了火刑以后又被人用枪指着我的鼻子。现在我要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然后睡大觉。等海警部队到了再叫醒我。”

“我明白了,竹他说,显然做出让步,“帮我个忙?”

“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就不帮。就是因为帮忙,我才落到现在这地步。”

“你能不能站在窗户前面脱衣服?”

“我能不能……不能!你要是想宣泄一下表演欲望,你大可以自己跳个脱衣舞。你到底想干什么?”

“拉上窗帘,然后站在灯光与帘子中间,好让你的影子落在窗户上。暂时把你女人一般的羞涩丢到一边。”

“哦,原来如此,”我说,“可能有人盯梢。如果是那个凶手,你怎么保证他不会借机瞄准,练习射击?”

“我可不能保证。所以我才让你拉上窗帘,让光线斜射。如果他瞄准你的影子,也不会伤到你。”

“你考虑得真周全啊,是吧?”

马里尼打开一个大衣柜,露出一排质地上佳的男装。佛洛伊德偏爱亮色系和花哨的格子图案。

“还有就是,”马里尼把头埋在衣服中间,声音含混不清地补充道,“既然这个凶手投毒作案,我不认为他会用枪射击。”

“还有淬毒的箭呢,你有没有想到?”

“没有。不要争了,干活儿。”

我犹豫片刻,意识到他是认真的,便遵照指示。并没有发生任何射杀行动。我跨进浴室,冲了个热水澡,刚刚擦干身体,马里尼探头进来。

“完了吗?很好。”他伸手进来,飞快地关上灯,把我留在黑暗中。

卧室的灯光随后熄灭,我听见他拉开窗帘,打开了窗户。

“现在又干什么?”我站在浴室门口说,“你要穿着衣服睡觉吗?”

“不是。我们不睡觉。穿上衣服,保持安静。我们现在应该睡着了。”

“我要是听你的,我就是个傻蛋!”

“你要是不听我的,那会很遗憾。我马上要玩一把高水准的盗窃游戏。你是写侦探小说的,这是你绝好的机会去观摩飞天大盗的精彩演出。”

“明天早上再说。我要睡觉。”

“偷盗是夜间行当。你真的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吗?”

“我才不稀罕,”我低吼着,“简直疯了。完全像是达利的画儿一样,超现实谋杀案。天花板上的脚印!嘣!瘸腿的盯梢狂!六条腿的羊肉片!童话故事里的谋杀案!”

但是,我仍然套上了裤子。

“你确定那不是你今天吃下的东西吗?”他问,“这倒让我想起了……”

我听见他打开手提箱搭扣的“咔嗒”声,蜡纸沙沙作响,接着是液体从瓶子里倒出的声响。我在黑暗中伸出手,摸索着他翻找的东西。”我觉得这个案子里有你偏爱的所有元素。”他说。

“我可不敢确定,”我半信半疑地反驳着,“看看我们都遇到了什么。一具尸体,大概是用氰化物毒死的。最近我对谋杀方式进行了一些研究——正想着写部侦探类的情节剧。如果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一种自杀类毒药。是目前为止最常用的一种毒药,仅次于它的就是来沙尔(一种消毒剂。——译者注)和二氯化汞,但也远远比不上氰化物。在纽约.3.5%-4%的自杀者选择这种毒药。而且,只有在侦探小说中,这种毒药才被用于谋杀,其实在现实中甚少如此。你注意到她手中的那个瓶子了吗?”

“是的。我收在我的衣袋里了。一般这种瓶子是用来装指甲油的,她的梳妆台上也有很多相同品牌的化妆品。”

“确实如此。指甲油的瓶子的确是有自杀倾向的人选择存放毒药的容器类型。我可无法想象凶手对被害者说:‘给你,闻一闻这种稀有陈年指甲油的味道。战前窖藏的蜜丝佛陀(化妆品品牌。——译者注)珍品。’琳达可能有点儿疯疯癫癫,但是指甲油异食癖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这是什么意思?”马里尼问,“你推理得出的结论就是自杀?还是你想向我证明这个凶手有多么聪明,伪装自杀的手法有多么的高明?”

“我确实说不好。但是肯定不是后者。我不认为伪装自杀现场后,再在房顶上留下一串脚印是什么高明的手法。纵火,剪断电话线,凿船沉艇,逃跑时还把摩托艇开得震天响,根本没有抹杀半点谋杀的嫌疑。至于弃尸于几百码以外的地方……聪明!简直就是一个傻得要命的白痴!’

“其他可能呢?”他提醒着。

“要不然就是他根本不知道她患有旷野恐惧症。”

“到目前为止,我们遇到的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这件事。”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我不喜欢这件案子的原因。在这个案子中,甚至排除了神秘失踪的佛洛伊德的嫌疑。每一个嫌疑人都有我见过的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你知道侦探小说中有一种隔离诡计吗?作者把故事情节设置在距离苏塞克斯(英国的一个郡。——译者注)数里之外的郊区,嫌疑人齐聚于周末晚会上。或者是在一栋写字楼的六十层,没有电梯运行,再把唯一的出口封闭住。抑或是在被山火包围的山顶上——我可不是在胡编乱造——这些都已经被运用过了——或是在船上,或是在飞机上,或是在孤岛上。为什么?因为这样一来,尸体一经发现,就算是乡村巡警也能立时断定,凶手就在这些人中。”

“是的。这样就省去了那些警察卖力气清理排除街头混混儿的无趣章节,简洁洗练。”

“当然。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倒要问问你。所有人都在一个完全孤立的岛上,船都被凿沉了。到此,一切还算完美。但是,因为死者患有精神疾病,且众人皆知,那么没有一个人蠢到在伪装自杀时,忽略这样明显的一个细节,所以排除了他们。排除了他们每一个人!等明天侦探开始调查后,他们只需要跑到资料库,挑几个叫波士顿·乔伊、三只手哈里,烟鬼查理的,随便什么人都可能是这起案子的凶手,却不会是那些可以使这案子妙趣横生的嫌疑人们。”

“罗斯,你真懒。你希望凶手自动现身,一切情节都铺陈好了等你动笔,每章的结尾都有个峰回路转,而且字数刚好七万五千个,推理过程引入入胜,还要展现电影视角,最后再来个出入意料的大结局。我不清楚你到底推理得出了什么结论,但是你确实不得要领。给你,还剩些苏格兰威士忌。你对那些脚印有何高见?”

“当然。脚印的主人一定有十二英尺高.而且可以倒立行走。嫌疑人被排除得一千二净。我们只要给所有的马戏团发出通告,看看有没有巨人符合描述。初步设想是这样,我亲爱的‘华生’。你也有想法,我能闻得出来。说出来听听吧。”

“几年以前,”他沉思着,“那时候,理发店里有供客人阅读消遣的文字书本,而不是图片杂志。我看到过这样一篇千古奇闻,本应受到关注。主人公被闪电击中后,并没有毙命,而是破坏了他的引力场,引发突变。他的朋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他飘走以前把他关进屋里。但是却无法让他降下来。突然之间,他成了牛顿定律的特例。地球不吸引他,反倒排斥他。可怕的遭遇。

“他们不得不在天花板上安装桌子、椅子和床。他就那么头朝下生活着。对他来说,天花板就是地板,一切没有固定住的东西都会飞到地板上去。他只能把饭搁在桌板的下面,喝咖啡的时候也是杯子底朝上,极为不便。这个故事的结局有点儿恐怖,你猜怎么样?”

“他去了好莱坞。”我胡乱猜道。

“比这个更惨,”马里尼说,“他透过窗户向外望。你能想象他所看到的一切吗?树木都是朝下面生长的,坚硬而沉重的地面骇人地在头顶上压迫着。而下面就是一个险峻而恐怖、高达几百万光年的深渊——整个宇宙的纵深。最终他下定了决心。有一天他的朋友回到家,发现他失踪了。窗户的上部敞开着。”

“我希望这就是本次睡前故事的全部内容,明天同一时间我们将继续为你讲述《火星来客》……真有意思。今晚第三次了。”

我可以感觉到马里尼燃起了兴趣。

“第三次什么?”他急忙问。

“窗户的上部敞开着。第一次是在那栋鬼屋里……第二次是今晚在客厅里,我打断降灵会的时候,一扇窗户……”

从床脚那边传来一声微弱的金属滑动声。一道垂直的光线突然出现在墙上,而后变宽,门被慢慢地推开了。

我们两人尚未移动之前,一个人从狭窄的缝隙钻了进来,关上门,消失在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