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尼放下女尸的手臂,缓缓地直起身子,双眼仍然直勾勾地盯着那具安静的尸体。最终,好像刚刚听到我的话一样,他抬起头。
“什么?一他严肃地说。
瓦托斯上校跑到窗户旁。
“着火了.”我重复着,“好像是地下室。快点儿。”
我等不及多做议论,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当我到达二层的时候,回头看见瓦托斯奔出房间,马里尼紧随其后,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我继续奔跑。底层的走廊里弥漫着浓烟,充满了刺鼻的焦味。
我推开厨房通向地下室的门。涌出的滚滚浓烟,模糊了手电的光线。在烟尘的笼罩下,红色的火苗跳跃摇曳;烈焰噼啪作响。我迅速俯低身子,冲进火海,听见另外两人紧跟在后面。
“小心台阶,上校。”我叫喊着。
通向泊船口的门外漆黑一片,而它对面的房门内却是火光冲天。就在客厅的正下方,一堆助燃物的残骸——一些地毯,木柴,还有旧书的碎片,仍然熊熊燃烧着。
身边传来马里尼坚定而急切的声音,有如命令一般。
“那个墙角,罗斯。”他的手电照向一摞卷成卷儿的旧地毯。弯下身子,他从地板上抄起一窄条破布,扑打着火焰。
我从旧地毯堆里拖拉出一卷,用脚钩住,阻止它滚动。我拽着一角,瓦托斯拉着另一个角,跑着将地毯盖在火焰上面。浓烟霎时从下面涌出,呛得我们咳嗽着后退。
我环视四周,寻找马里尼,看到他穿过烟幕,走出房间,手里拎着一个滴着水的破烂煤桶,飞快地倾倒泼洒,水柱形成一条长长的弧线,飞溅在地毯上。
我也随他走出地下室,在一堆碎酒瓶和废铁中找到一个桶。桶底已经锈蚀穿孔了,每次我只能努力打半桶水再浇到地毯上。上校举着一把破扫帚,四下里胡乱拍打着火苗。
最终,呛鼻的浓烟将我们逐出房间,可火焰已经熄灭了。我们在上面又铺了一层地毯,并用水浸透。之后,我们双眼刺痛,咳嗽着撤到屋外。我把手绢在冰冷的河水里浸湿,擦了擦脸。马里尼带上屋门,阻断了涌出的热气流。
“火势控制住了,”他说,“至少能顶一会儿。我们还不能大意,现在,我们还有工作没做完。”
他顺着房后沿河岸的一条狭窄的石头小径走去,用手电照着房子三楼的窗户,敞开的百叶窗在渐起的微风中单调地晃动着。
我们跟随他,爬上几级石阶,绕过房子,回到大门口。马里尼边疾步走着,边打着手电搜寻地面。门边的地下室的窗户安着栅栏,破烂的木板缝隙中仍然冒着浓烟。
我们重回到顶层的房间。马里尼跪在地板上,在房门旁边捡起一支浅黄色的铅笔。
“之前没有这东西,”我惊讶地说,“怎么……”
“我的,”他回答道,站起身,推开门,“一定是我刚才掉了。你们两个在这儿等着。”
他快速检查了一遍地板和肮脏褪色的地毯。
“可以了。过来吧。”
我机械地走向扶手椅,打心底不想再看到那具尸体。那双圆睁的一动不动的黑眸子,对于手电的光线毫无反应。死亡并没有将安详与宁静带给她。紧紧咬合的下颌,肌肉僵硬的两颊,绝望而痛苦地紧握着的双手,整具尸体紧张而僵硬,好似时间突然停止,定格下了她痛苦痉挛的一瞬间。她的脸和脖子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使得本已雪白的头发更显得苍白。
向下游移的手电光照亮了她裸露的脖子和蓝色的羊毛连衣裙,我弯下身子,靠近检查,鸡心领好像没有织完似的,样式怪异而突兀,而且不知为什么,裙装的上半身被拉扯得变了形。而后,我看到一截线头,才明白这裙子是有领子的,却被外力撕扯下来了。
我的手不小心触到尸体的手臂,一瞬间,我明白了为什么马里尼在我大喊着火的时候如此地心不在焉,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如此地聚精会神。我知道了他当时困惑的原因:这个女人不可能是偷听我们谈话并掉落手电简的人,也不是我们尾随其后来到这间房子的人,更不是在我们踏入房间之前刚刚服毒的。她的身体已经凉了,冰冷无比。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手臂,整具尸体却开始倾斜。尸僵已经完成了,她已经死了几个小时了。
马里尼站在房间正中央,慢慢地转圈,手电光搜寻着墙壁。一把扶手椅,一张桌子,一条褴褛不堪的矮脚沙发,此外,没有其他任何家具。没有可以藏匿的地方,除了我们进来的门和打开一条缝隙的一扇窗户之外,别无出口。马里尼勘查着窗台,站在上面,像我之前一样向外望口我和瓦托斯上校一声不出地看着他。
突然,他转过身,跃下来。“交给你一个任务,罗斯,”他急促地说,“事情越来越棘手了。我急需警察,侦探,法律,秩序,权威——所有的这些。特别是葛卫冈探长和他手底下那帮人。你去给他们打个电话,把他们从床上抓起来,但是一定要把他找来。别无选择。我要近距离观赏这场演出,但是如果布朗克斯区或者奎恩斯区的侦探来了——我不知道这儿是谁的辖区,那么我们以后要想知道相关情况就只能看报纸了。而且你要……”
瓦托斯上校飞快地插嘴,声音里透着紧张。“等等。我最好回我的房间去。如果拉波特夫人发现我不见了,又和你们一起出现,她会生疑的。’
“不,”马里尼反对道,“你呆在这儿。我需要一个证人。你可以说你看到这里有灯光,就过来查看。事实本来如此,不是吗?”
“是的,但是——但是你们怎么解释你们在这里的原因呢?她会问起的。”
“我们顾不上那么多了。我们现在要应付的事情远比揭发她来得重要得多。而且维瑞尔小姐今晚也邀请我了,我们可以把责任推到她的身上。”
“西格丽德邀请——但是为什么?我不知道……”
“她比你还厌恶拉波特夫人的降灵会。她的父亲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她和阿诺德向我求助口顺便问一句,这座岛上有多少人?除了你,拉波特夫人,阿诺德和佛洛伊德·斯凯尔顿,还有维瑞尔小姐以外,还有什么人?”
“有两位客人。一个叫兰博的男人,是个退休的掮客,还有一个发明家,埃拉-布鲁克。还有两个佣人,海德森夫妇。还有个盖尔医生在东岸租了一栋小屋,周末的时候过来。就这些。”
“好了,罗斯。去吧,睁大你的眼睛。如果知道他们这些人在这半小时都干了什么,一定很有意思。”
“还有,到底是谁乱丢手电筒。”我补充道。
我正要离开,却转念一想,回过身问道:“我应该怎么对葛卫冈说呢?自杀还是——谋杀?”
马里尼声音平淡。“你觉得呢?”
“最糟糕的。”我简单明了地说。
“你想得没错。就说:‘氰化物,尸体,大火。’然后让他自己下结论。但是一定要他过来。”
我大步流星地离开。屋外,疾风吹打着树丛,皓月当空,洒下冰冷的光,若明若暗,摇曳不定,转瞬间被愤怒的云朵遮住了脸,黯然失色。我试图奔跑,但很快就作罢。脚下的小路久无行人,杂草丛生,断枝遍地。好几次我磕磕绊绊,险些摔倒。
突然间,我冲出了低矮的树丛,一片宽阔、如波浪股起伏的草坪伸展在我面前。变宽的小路精心修整,迂回曲折,映入眼帘的是正前方低矮的白色房子,被栽种成半圆形的树木包围着,屋内透出昏暗的光.仿佛是房子本身闪着磷光。我本可以狂奔,却止步不前。荒无人烟一片死寂的气氛,漆黑的窗口都令我感到不安。我快步前行,悄悄关掉了手电。
这栋房子样式现代,简洁流畅的线条刚好和我身后的那栋装饰希腊化的房子形成鲜明的对比。金属的梯式楼梯通向从房子二层伸出的毫无支撑的阳台,而朝向河水的一面,宽大的落地窗敞开于低低的石板平台上。我刚刚登上平台,正要踏入窗边的屋门时,我突然停住脚步,一动不动地屏息倾听。
房子的另一侧传来悉悉嗦嗦的声音,不是风或者树木发出的,而是脚踩在沙地上发出的轻微响声,慢慢地朝我靠近,已经到了房子的转角处。我一时间打不开房门,于是我悄悄地朝着窗户大跨了四步,后背紧贴着窗户,把自己隐蔽在楼上阳台投下的阴影中。脚步声戛然而止,之后又继续传来。,
一只手伸向背后,我摸索到窗子把手,扳下去。窗户毫不费力地朝里面打开,悄然无声。我退到房间里的黑暗中。我藏身在窗户里侧挂着的厚重窗帘的后面,把窗户留了一条缝隙,盯着落在草地上的黑色的被拉长的影子,转过房角。影子猫着腰,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我摸索着我的手枪。
紧接着,我在我脑中狠狠地敲了自己一下。现在才知道.自己已经骑虎难下。我本应该大声呼叫,跳出来制服这家伙。但是过去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情,把我搞得贼头贼脑,偷偷摸摸的。扶手椅中那一动不动的尸体,还有那个进入房间而后又神秘消失的东西,一切都历历在目。至少现在,我和那个家伙之间还隔着一层玻璃,一个窗框,还有一幅窗帘……
突然我身后发出咣啷一声响。
有人在黑暗中扑向我。一声轻微的咔嗒声——我被突然亮起的强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房间里有五个人,一动不动,仿佛五具被钉在地上的蜡像。其中四个入围着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而第五个人——那个在黑暗中扑向我的人,就靠着墙站在我旁边,手仍然按在电灯开关上。一把椅子翻倒在地上。
看清所有情况以后,我的注意力被定在了一个小小的细节上。一个胖男人站在桌子后面,肥手里举着一把泛着寒光的手枪。
他开口说话,声音如子弹般坚硬。
“把你的手从兜里拿出来。”
我慢慢地拿出手,而后,他又说:
“搜他的身,阿诺德。”
我旁边的男人把手从墙上的开关移开,轻声开口,他的声音稍稍缓和了房间内的紧张气氛。
“我不得不说,兰博,你掏枪的身手真是敏捷,”他充满怀疑地打量着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什么……”
阿诺德身高和我差不多,英俊的相貌极具古典特色,像歌剧偶像演员那样的乌黑、打着波浪卷的头发。而他脸上的某些东西却破坏了俊美的外貌。他的皮肤透着一种怪异而平板的苍白,好像全部的血液都深藏于体内,颧骨处的高光和下颌方正的线条,都给人一种油滑的感觉。当他开口说话时,我甚至不知道那低沉动听的声音从何而来:他的双唇几乎不动。
“有个人在外面鬼鬼祟祟地溜达,”我一边急促地说,一边把目光转向手枪,“我觉得你们应该知道。”
他蹙着眉犹豫了一下,而后忽然做出决定:“把那个给我。”他伸手握住我的手电筒,我松开手。他拉开窗户。
那个胖子咆哮着:“我要是你,我就不会轻举妄动。”他那小小的黑眼睛被一张大脸衬托得更小了,充满疑惑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脖子被蓝白条的衣领紧紧地挤出一圈肥肉。
阿诺德走出去。一把椅子与地板摩擦,吱嘎作响,一个女人站了起来。博特说对了,我又见到她了。是西格丽德·维瑞尔。她脸上透出的紧张感比之前更明显了。她认出了我,随后眼神滑向桌子的边缘。
一个高大的女人像山一样坐在一把样式奇特的椅子中。宽大的金属链子穿过椅子扶手,紧紧地锁在她的腰部。我认出了那张脸,皮肤黝黑,充满男人气,有着斯拉夫裔的特点,浓密的头发乌黑发亮。拉波特夫人,她是屋子里唯一一个没有在灯光亮起时盯着我看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到现在也没有看我一眼的人。她双眼紧闭,仰着头,向着天花板,身体紧张,姿态僵硬,这副样子我今晚已经见过一次了。肉乎乎的双手痉挛地攥紧,下巴的肌肉紧绷着,嘴角冷酷地撇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她重重地喘息着。
第五个人是个体格健壮、戴着一副金丝边圆眼镜的男人。他站起身,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近拉波特,弯下身,给她号脉。
“哦,是你啊,盖尔医生,”阿诺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进来。”
急匆匆的脚步声穿过阳台。“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冷静平淡的声音问道,“我从窗户外面看见灯亮了,兰博拿着手枪。抓了个贼?”
阿诺德说:“我不知道。”
一个年轻男人跟着阿诺德走进屋。他没有戴帽子,身穿带腰带的华达呢翻领雨衣,大约三十来岁,但是举止老成。他相貌随和友善,给人感觉聪敏而能干。灰色的眼睛里透出幽默和睿智,他充满期待地打量着我。
阿诺德质问道:“你在这岛上做什么?你是谁?”
“对不起,”我说,“我好像犯了个错误。但是——好吧,我是来借用你们的电话的。”我尝试性地对菪举着手枪的男人,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补充说,“打给警察。”
我得到了预期的反应。屋子里的所有人全都停下了动作,好像电影胶片卡住了一样。
“为什么?”片刻之后,胖男人说,声音毫无起伏。
电影缓慢地继续播放。
“我要报火警,还有……”——我想我应该说得轻松点儿——“一起自杀案。”
我看到楼梯脚下的一间图书室里满是书籍,而一张小桌上面就摆着一部电话。我走向它。电影再次停止不动,我走出几步之后,才又恢复如常。我就要触到电话时,兰博那刻板冰冷的声音响起。
“别动电话!”
这个男人简直不可思议。他的声音中所蕴涵的感情比对数表所含的还要少,只有冷冰冰的平铺直叙。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具戏剧性,我已经受够了我经历的这些事情。我以为,如果我心平气和、理智地讲明事件始末,那么别人也就会平静下来。
“好吧,杰西·詹姆士(美国历史上的一个著名强盗。——译者注),”我轻声说,“随你的便吧。阿诺德,你妹妹在哪儿?”
“兰博,”他说,“放下枪。”他转向我。“你为什么问这个?关于我妹妹,你知道什么?你是谁?”
“你知不知道她在哪儿?”我固执地追问。
“知道。她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可……”
“如果我是你,我就去确认一下。”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然后缓缓地开口:“你发现了什么?抻
“你妹妹,”我说,“她在那栋老房子里,已经死了。我可以用电话吗?”
今天晚上的电影总不能顺利播放。他们又停住了。
所有人都盯着我,除了阿诺德,他望着其他人。拉波特夫人的双眼仍然紧闭着,但是从她急促的呼吸中,我发觉了一下短暂而突然的停顿。
“不!”是西格丽德的声音,渗透着恐惧与难以置信,“不,不会的口琳达不会……”
医生向我迅速跨了一步:“你怎么知道那是斯凯尔顿小姐?”
“瓦托斯上校。他看见了我们的手电光,就过去查看。我们发现尸体的时候,他也在场。”
“我们?”兰博说,“你和谁?”
医生猛然转身,“也许你最好去看看,阿诺德。”
阿诺德走上了楼梯。兰博也开始走动。戴眼镜的男人试图把拴在拉波特腰上的金属链子解开。他不时瞄我两眼,头像鸟一样飞快地转来转去。兰博把枪递给他。
“对准他,布鲁克。”兰博步伐沉重地跟着阿诺德上了楼。
布鲁克顶着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柔和的面庞总是透着心不在焉,棕色的眼睛看上去坦诚正直,看东西的时候却有个怪毛病,给人有点儿斜视的感觉,视线总是从镜片的侧面——而不是后面射出。他胆战心惊地瞧着那把手枪。我暗地里觉得他温和无害,于是再次向电话走去。
他随即开口,漫不经心地飘出柔和的声音,丝毫没有加重语气。“我应该警告你不要碰那电话。”无论他有没有害人之心,在我心底,出乎意料地生出一阵惶恐不安,他好像期待着我去碰触那部电话,这样他好有理由开枪射击。
拉波特虚软无力地瘫在椅子上,慢慢地睁开眼睛。我记忆中的那如男人一般的低沉声音轻声说道。“要是我就不会(那样做),埃拉。”她眼神清朗起来。
布鲁克犹豫着,举枪的手明显地放低了。我伸出手,抓起电话。见他没有反应,就开始拨号。
阿诺德飞奔下楼,在楼梯下站住脚。黑色的眼睛在我们身上来回逡巡。“她不在房间里。”
我之前向他们宣布她的死讯时,无异于一记重磅炸弹。而他此时的话在其他人身上显现的爆炸力更是惊人。
阿诺德脚步沉重地奔向屋门:“快走,医生!”
后者对我怒目而视。“你真的确定吗?”
我惊讶地点点头。“确定。她就在三层的那个小房间里,手里握着一瓶氰化物,已经断气很久了。”
阿诺德和医生消失在门外口
兰博迈着笨重的脚步走下楼梯口他盯着我看了一阵,一言不发地走出去。房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
我把电话听筒挂回。
西格丽德圆睁的双眼望着我,“我以为……你要报……”
“没错,”我实话实说,“但是用这电话不行,线路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