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海岛地势险峻,突兀地立于水面之上,而那古老的房子就摇摇欲坠地悬在岛崖边,好似建造者痛恨将房子建在陆地上一样。用百叶窗和木板封死的窗户全都紧闭着,只剩下船长室的一扇百叶窗连着锈蚀的合页来回晃动,好像对我们的靠近气急败坏地表示抗议。
我们的小艇慢慢接近岸边,船夫回过头来对我们说:“我不能把你们放在这里,没有地方……”
马里尼探着身子,指着右侧水面附近,靠近基石的一片黑黢黢的影子。
“把探照灯打向那里。”他指示着。
白光射出,吞噬了黑暗。房子的一角探入水面.一个小小的泊船口几乎隐没在房子的底层。我们缓慢地驶过去。
“手电筒,”马里尼开口道,我撕开纸口袋,里面装有我之前购买的两把手电。
小艇无声地漂到房子跟前,猛地触岸。
我和马里尼爬出小艇,岩石上的绿苔又湿又滑。马里尼不再和船夫交谈,我挥着手电,探照着四周,发现几级石阶上,竖立着一扇低矮的拱形大门,饱经风雨侵蚀的厚重门板敞开着,铁质的锁环上虚挂着一把样武古老的大锁。
我爬上石阶,向门里望去。手电的光线在黑暗中开凿出一条长长的圆锥体的隧道,使得地面上的垃圾暴露无遗——几个酒瓶,一把破椅子,一个锈迹斑斑的煤炉,还有几片小船的残骸。我能听到水滴从冰冷的石墙上缓慢滴落的声音。
在我身后,小艇的发动机轰鸣作响,声音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更显得震耳欲聋。我转过身,看见小艇倒退着离去。
“你这又是打的什么算盘?”我问,“难道我们不应该给自己留条退路吗?”
“我不知道我们会在这里呆多久,”马里尼说,“岛上有船,也有电话……那扇门没锁吗?”
“没锁,是个地下室,”我回答道,“我们要进去吗?”
他走到我身旁,像我一样,借着手电的光线查看里面的情况。我注意到房间对面的墙上开有一扇通门,门外右侧有条通向上面的楼梯。
马里尼看了看他的手表。“进去,”他说,“我们还有点儿时间。瓦托斯让我们在这所房子的大门口等着,直到看到另一所房子里的灯熄了,我们才能过去找他。也许我们可以先在这房子里转转。奇怪,这门就这么开着。他说过即便是有人说要来这里看看,斯凯尔特小姐都会不高兴。他想参观这栋房子的时候,她也不肯交出钥匙。”
“另一所房子?”
“没错。在这座岛的另一边。我们经过的时候没有看到,就在那片小树林后面,地势比较低。”
我跟着他穿过地下室,爬上楼梯。
“小心,”他说着,“这里缺了两级台阶。”
他推开楼梯尽头的门,发现我们置身于一间漆黑而荒废已久的房间,曾是个厨房口几组东倒西歪的碗柜倚在墙边,角落里还有个样式古老的包锡水池,铁质的水龙头把手锈迹斑斑,上面结满了蜘蛛网。空气不流通,散发着一股腐败的臭味。
一扇通门歪斜着挂在仅剩的一个合页上,我推开它的时候,门底和地面摩擦,吱吱作响。我们走进一条狭长的走廊。手电的光线向上照射,穿过纺锤形的楼梯扶手,在已经褪色的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明暗条纹。一条条的潮湿卷边的壁纸垂下,投射下怪异扭曲的影子。我感觉到腐败的空气迎面扑来。一扇高大的门虚掩着,半开半合。
“看起来鬼魂先生提着他的裙子逃之天天了。”我说,强装出来的轻快语气,在周围阴郁气氛的包围下,显得平板而空洞。
马里尼突然停下脚步,我撞到他身上。
“住嘴,罗斯,”他低声说道,“我觉得有动静。”
楼上传来百叶窗微弱的吱吱哑哑的抗议声。除此之外,悄无声息。
左手边有两扇厚重的推拉门,其中一扇被推入墙壁中的滑轨。贴近地面地方,我瞥见一双小小的发亮的眼睛,而后马上随着一阵沙沙作响的抓挠声消失了。
“老鼠。”我轻声说。
马里尼点点头,仍然侧耳倾听,抬头凝望着曲折盘旋于黑暗中的楼梯。过了一会儿,他蹑足前行,手电的光束射向敞开的门。在门前,他停住脚步,朝门里张望。我抓住巨大而精致的铁制门把手,将沉重的大门拉开一英尺左右。陈旧的合页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脊背一阵发凉。
“我应该带一支管弦乐队来,”马里尼尖酸地说。“他们都比你安静。你制造的噪音足以吵醒……”他喀哒一声,熄灭了手电,“关掉手电!”
窗外,我看见岛的另一端,一栋白色的房子在树林中若隐若现的轮廓,一层的一扇窗户亮着灯。而在那栋房子和我们之间,还有一星灯光,上下晃动着,越来越大口犹如迷离的幻影,在树林的遮挡下,或隐或现。
我们屏住呼吸,看着它靠近,直到最后,它走出树林,来到房前的空地上,光亮才不再闪动,随后又熄灭了。在光亮熄灭的地方.我能隐约在树影之下看到一个暗影——一个男人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着,抬头看着这栋房子。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缓缓移动,蹑手蹑脚地向我们走近。马里尼突然打开手电,黑影蓦地停下脚步。我立时认出了那矮小的、宽肩膀的身影。短髭,黑框夹鼻眼镜,还有那圆圆的大脸庞。是瓦托斯上校。平日里他那装腔作势的尊贵架势被惊愕的表情和眼中的恐惧驱散得一千二净。他猛地伸出胳膊,一道黄色的光线从他的手电射出口
马里尼站出来。“对不起,上校,”他语气诚恳地说,“我们不敢确定是你。”
上校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即使是十五英尺以外的我们也听得一清二楚。他声音颤抖地说:“我在那边的房子里面看见你们的灯光。但是……你们在楼上干什么?你们怎么进去的?我不……”
“门没有锁,就差摆张脚垫欢迎我们了。只不过——你看到的光亮不是我们弄出的。”
瓦托斯本已向我们走来,听到这话却又停下脚步,挥舞着手中的手电筒。“不是你们?但是……”
“不是,”马里尼说,“我们上岸之前也看到了。”
“鬼魂,”我出声提议,“那正合你意,不是吗?”
“哦,你好,罗斯,”上校冲我挤出一丝紧张不安的微笑,“鬼可不用照亮。”
“而且,”马里尼冷静地补充说道,“鬼也不用破门而入。你知道的。”
他用手电照向大门,原来锁环的位置上凿痕斑斑。然后他转向上校。
“在降灵开始之前我们有多长时间?我们可以侦查一下这房子。”
瓦托斯连连点头:“是的,我想我们最好这样。我不喜欢这地方。我不明白……”
他迅速瞟了一眼对面房子里透出的光亮,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进房子。他飞快地晃着手电,好像试图将房间里的东西一下子看个清楚。走向右边的双层推拉门,探头朝里面看。我紧跟其后。越过他的肩头,我看到一间宽敞的房间,高高的天花板,里面空荡荡的,破败不堪。正对面的墙上,有一个很大的壁炉,而右边,在两扇窗棂断裂的窗户之间,一面大镜子嵌入墙壁,曾经是白色的镜框雕工精美,现在也已断裂变黄。
紧挨着离我们最近的窗户,摆着房间里唯一的一件家具,一把被丢弃的椅子,梯状椅背的横杆歪斜着,只剩下几支扭曲的藤条还连在坐椅的边缘。上校走进房间,直奔那把椅子。
我站在门口,看到马里尼停留在房门前,站在楼梯下面,借着手电仔细检查脚下的地板和楼梯上的足迹。
上校小心翼翼地将椅子从墙边拉开,好像生怕它会在手中四分五裂。
“没有什么关于那个船长的‘王室之约’的东西,”他说,“有些失望了。我本来希望这老房子里能留下点儿什么。”
“‘王室之约’?”马里尼隔着我的肩头,勘查着,“我明白了,你也看了威廉姆斯的那篇文章。”
“是的,”瓦托斯承认,“我一直对这个岛的历史着迷。这就是我为什么把这里列在我交给国家广播公司的那张单子里的原因。这个广播节目之所以吸引我的原因就是它给了我一个绝好的借口来亲自调查这栋房子,也是我来这座岛的本意。”
我要他们告诉我详细始末。“你们两位朋友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到底是何方妖怪在这里作祟?为什么在这里阴魂不散?你到底着迷于什么?这地方又有什么该死的历史?你们被迷得神魂颠倒的。”
“不仅是迷人,而且相当的骇人听闻,¨马里尼说,“你听说过艾佛拉姆·斯凯尔顿吗?”
“有点儿印象,”我回答说,“祖父那个时代的一个声名狼藉的金融界富翁,对吧?”
“没错。在上个世纪来;他在铁路运输界大捞了一笔,是琳达·斯凯尔顿的祖父。他们叫他——我只说那些上得了台面的绰号——华尔街祸根,还有金融界海盗口这海盗的说法不仅是他的经商手法的写照,更影射他的祖父阿诺德·斯凯尔顿船长。这位船长古怪偏执,性格暴躁,1830年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关于他的描述和臭名昭著的约瑟·布托很相似。”
“从来没听过这个人。”我说。
“他也是一丘之貉。如今,只有摩根、黑胡子和基德三个海盗仍受媒体关注,但是在他们那个时代,约瑟可是报纸头条的常客。再加上比利·布莱格和盖斯帕利拉,他们是最后的三位被人们熟知的海盗了。之后,他突然在南美洲北岸销声匿迹了,紧接着,斯凯尔顿船长就在纽约一带扎了营,从那以后,流言不断,臭名远播,斯凯尔顿家族到现在也没能把这件事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
“他们再也不会这么做了,”瓦托斯补充着,“他们现在可是为之骄傲呢。他为他们家族的族谱上添上了传奇性的一笔。大约是他到这里十年后,有一天,他驾驶一艘小船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都猜想他又重操旧业当海盗去了。但是六个月之后,他回来了,没有把他的行踪告诉任何人。伯瑞吉和威廉姆斯都认为他那次航行的目的在于藏宝。不久之后,他就买下了这座小岛。老地图上,这里好像叫西兄弟岛。他盖了这所房子。艾佛拉姆的原始资本很可能就是来源于海上的掠夺品。佛洛伊德就收集那些东西。”
“佛洛伊德?”马里尼问道。
“佛洛伊德·斯凯尔顿。他和他的弟弟阿诺德在这里与琳达一起生活,好像是她的继兄。佛洛伊德对于海盗及埋藏宝藏有相当丰富的学识,是一位权威……”
“所以,”我插嘴道,“你是不是想说船长的鬼魂就在这里?”
“为什么不在?”马里尼开口道,“他是一只非常可爱的鬼,甚至还有海盗传统的木腿。如果伯瑞吉为他塑的雕像真实可靠,那么他应该是~个蓄着络腮胡子的克鲁马努人,眼神凶恶,好像能轻而易举地用一艘十二磅小船的侧舷撞翻一艘西班牙大帆船。他对杀人夺命满不在乎的态度,即使是现代的职业杀手也会胆寒口他严格奉行他的原则:死人不开口。要是死在他手底下的人都变成鬼来这座岛上找他算账,并且仍然阴魂不散的话,那么这里就是所有基督教国家中冤魂最多的地方了。”
“去你的!”我满是怀疑地说,“你们两个是不是想吓唬我?我一个鬼也没看见,也没指望能看见。接着说吧,他死了以后发生了什么?”
瓦托斯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据说船长的鬼魂是一只很吵闹的老鬼。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好像在他的后甲板上踱步,这些都是有记录可查的。盘子自己会飞起来,然后摔个粉碎:挂在墙上的画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掉下来;家具自己移动位置。都是一些很有趣的吵闹鬼作祟的现象。但是近几年没有相关事件的报道,全都是因为斯凯尔顿小姐禁止调查。但是不管怎样,这栋房子在灵魂学研究中有着令人欣羡的地位。”
我对马里尼说:“声效部门也许可以对付……”
我的质疑论突然卡在喉咙里,惊讶得下巴差点儿掉在地上。外面走廊的楼梯上面,传来阵阵清晰的敲击声,一下接着一下。缓慢,冰冷的敲击声,一步一步地从楼梯上走下来。我背对着门口,瓦托斯面对着。我看见他惊得张大了嘴,马里尼和我飞快地转过身。
我开始意识到,那是木腿有节奏的敲击声,从楼梯上下来。我们可以看到门外六英尺左右的距离,三把手电全都集中在敞开的门扉处。声音持续传来,经过房门,但是我们的的确确未有所见。就在楼梯下面,脚步声停止了。
“就是你想要的。”马里尼边说边开始行动,大步走向房门。
我们探出头,向门外看去。走廊空空如也,前门也像马里尼之前关上的那样,紧闭着。他走到楼梯底下.借着他手电的光芒,我看到地板上有金属闪闪发光。
一把早先没有在那里的亮晶晶的手电筒掉在距离楼梯两英尺左右的地面上。
马里尼挥着手电,照亮楼梯。
“有人上去了。”瓦托斯的声音飘忽不定,颤抖着低语。
“对。船长拿的灯不可能是用电的。”马里尼敞开嗓门,高喊着,“喂!你掉了东西。”
这次我们听到了脚步声,不是手电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声音,鬼鬼祟祟,蹑手蹑脚,踩在二楼的另一段楼梯上,向上移动,渐行渐远。
“把枪拿出来,罗斯。”马里尼大声说道,爬上楼梯。
我抽出枪,拉开保险栓,紧跟其后,而瓦托斯走在后面。
我们上到二层,穿过走廊,看到了另一段楼梯。楼梯的尽头有一小块儿空间,还有一扇门。时断时续的吱嘎声响和百叶窗拍打的声音愈来愈大。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房间一定就是之前透出灯光的那个。马里尼等着我们爬上台阶,一只手握着门把,转动,门朝里面打开两寸口
“好了.”他笑着说,声音径自穿过房门,“我们有三个人,还有武器。我们走!”
他用力推开门,门板重重地撞在墙上。我们三把手电齐刷刷地照亮房间,在黑暗中射出一条光道。什么也没有。没有东西移动,也没有声音。马里尼快步走进门,我和瓦托斯机械地跟着他,动作僵硬得好像木偶一样。
我们的手电在黑暗中探照,三柬光线如剑一般在房间内游移。房内空无一人,仍是令人发毛的荒废破败。
这间屋子和其他的差不多,只是天花板比较低,而且摆着三件家具:一条破旧的皮面沙发,坐垫里面的填充物从老鼠啃坏的地方露出来。在右侧的墙边,搁置着一张宽大的高脚桌和一把发了霉的扶手椅。椅子高高的靠背在墙上投射出三重绰绰的影子,随着我们手电光线的游动,影子也扭曲变形,上下游移。一台没有灯罩的煤油灯立在桌子上,玻璃反射的一丝光线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光亮。
感觉到房间里的空气较为新鲜,我把手电照向窗户。对面的墙上有两扇窗户,左右两侧各有两扇。高大的黑洞洞的窗口外,百叶窗紧闭,将光亮隔绝在满是灰尘、本来也毫不透光的玻璃外面。只有其中一扇的上部打开了三英寸左右,外面的百叶窗晃动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疾步穿过房间,跃到低矮的窗台上,一只手扶住晃动的窗叶,将头伸出去。下面的水流湍急。
“从这里出不去,”我开口道,“这里……”
我向前探身。下面四十英尺即是漆黑的水面。水面上倒映着些许暗淡的红光,好像就是从这所房子投射下的。我不喜欢它摇曳摆动的样子。
我转过身。“马里尼………”我叫着。
他站在扶手椅的旁边,盯着椅子上的什么东西。瓦托斯.犹豫着靠近他,却又猛然停住脚步。手电在他的手中颤抖着。我看到圆形的椅子扶手上面一条白色的东西——一条女人的手臂。
我到现在也不记得我是怎么从窗台上下来,并穿过房间的。突然间,我发现我站在他们身边,看着一个女人以极为不舒服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圆睁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们手电发出的刺眼强光。
时间好像静止一般,不再流动。我又注意到,这女人很年轻,顶多三十五岁,她的头发却是雪白的。
瓦托斯最先开口,他饱满的声音听上去单薄无力,近乎喃喃低语。“是琳达,”他说,“琳达·斯凯尔顿。”
马里尼弯下腰,移近手电,检查她的右手。她的手紧握成拳,一个小小的圆柱形的小瓶子从手指缝里露出来,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马里尼小心翼翼地嗅了嗅。
“氰化物,”他说,“以前的首选毒药。快速致命,天知道,但是……”
他伸出两只手指,按了按雪白的手臂。
“马里尼,”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这样说,“我想,这所房子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