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恒达
 

一部字数不算很多的《黑色的春天》中译本经历了艰难的翻译过程终于完成了,比原定的交稿时间晚了一个月。不是译者不努力,而是这部书实在太难译,有些地方简直是不可翻译的。但不管怎么说,它现在完成了,而且即将与读者见面,译者为此感到非常欣慰。

中国读者现在也许对亨利·米勒的名字不那么陌生了,因为他的第一部长篇作品《北回归线》在国内已出过好几个版本,以它那种包含了大量性描写与粗俗语言的叙事方式和意识流、自动写作、超现实主义、象征主义等手法,给中国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许有人会误认为亨利·米勒是一个热衷于性描写的作家,其实不然,他在个别作品中确有过多的性描写,因为性的问题是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又是他思考的主要对象之一。作为一个像卢梭一样敢于大胆深刻地剖析自我的作家,他认为这个问题是不可回避的,但是,亨利·米勒的作品体现出他丰富的内心世界,他既是一个怀旧者,又是一个革新者;他既做着美国梦,又是美国梦的强烈批判者;他既承袭了西方文学的历史传统,又形成了对这种传统的猛烈冲击。我们读亨利·米勒的作品首先要从这些方面来把握他。至于他作品中过多的性描写,那只是他这种矛盾性的一方面体现。如果我们读了《黑色的春天》,也许就会对这个问题看得更加清楚。《黑色的春天》中几乎没有什么性描写。

亨利·米勒大约是在1932年5月初开始写这本书的,那是在他1934年发表第一部长篇作品《北回归线》之前,然后经历了三年的写作,于1935年才将此书完成,并于1936年在巴黎发表。这是他发表的第二部作品,也是他最初发表的自传体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介于《北回归线》和1939年发表的《南回归线》之间。由于他的第一部作品《北回归线》发表后在文学界引起了轩然大波,直接导致《黑色的春天》在英美等国被禁长达三十年之久。

《黑色的春天》是亨利·米勒住在巴黎北部的克利希区时期的主要作品,他以此书献给他的好朋友兼赞助人阿那依斯·宁。阿那依斯·宁出生在法国,父亲是西班牙钢琴家和作曲家,母亲是丹麦歌唱家。她十一岁时父母离婚,母亲把她带到纽约接受教育,她后来返回欧洲,嫁给一个银行家,自己成为作家。她热衷于读书和写日记,最初发表的作品是关于D.H.劳伦斯的批评研究,她对劳伦斯的评价引起了亨利·米勒的兴趣。亨利·米勒的朋友奥斯本是她丈夫的手下,他通过奥斯本而认识了她。亨利·米勒结识阿那依斯·宁之后,在经济上得到她的许多帮助,在创作上受到她的热情鼓励。她资助他发表了第一部作品《北回归线》,并竭力向出版商推荐他的其他作品。她对精神分析学的研究和广泛的文学兴趣,包括对超现实主义的兴趣,深深影响了亨利·米勒,米勒将她视为推心置腹的知己和导师,甚至想同她结婚。亨利·米勒将此书献给她,显然是要向她表示爱慕和感激之情。

亨利·米勒的《黑色的春天》虽然在某些手法上同《北回归线》有相似之处,但明眼的读者一眼便能看出,它没有《北回归线》那样言辞激烈,那样污秽粗俚,而是显得更为心情愉快。亨利·米勒自己也把《北回归线》问世之后的时期称为“心情愉快的”、“格外快活的”时期。《黑色的春天》使用的材料基本上是源于自身种种遭际的,但他采用的不是叙事的方式。他不刻画性格,不叙述情节,而是从他个人在纽约与巴黎的经历中不断引出一系列长篇大论、沉思冥想,以及回忆与梦幻。《黑色的春天》由十个独立的部分组成,但它还是被视为一个整体、一个有机的过程。在纷乱多变的风格和技巧背后,是主题和象征的一致性。

亨利·米勒在《黑色的春天》中所要表现的主题就是要向人们呈现一个真实的自我,他将这部作品看作他的一幅“自画像”。在亨利·米勒看来,真实的自我不仅在于自我的外在经历,更重要的在于自我的各种感觉、感受,自由的思想以及梦境与幻觉。他一直在写一本“梦幻之书”。1932年6月,他决定将这本“梦幻之书”整理出来,后来在1934年2月又决定让它成为整部作品的高潮,用梦幻来概括其主题。在《黑色的春天》中,可以说集中了亨利·米勒各种各样的艺术手法,这是他企图走出一条文学新路的尝试,也是他对现存文学传统的反叛。虽然书中出现了大量超现实的梦幻、纷繁多变的象征、对往事的意识流式的追忆,但是这一切的核心是要表现一个真实的自我,一个在西方文化氛围中,尤其是美国文化氛围中真实的自我,这同惠特曼当年所竭力表现的那种充满民主自由的美国精神的自我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时代不同了,自我的含义也不同了,表现自我的手法自然就不一样。但是,我们也可以说,亨利·米勒表现自我时同惠特曼一样,采用了诗的形式。只不过惠特曼采用的是自由体诗,而亨利·米勒的《黑色的春天》则可以说是一部散文诗。虽然在亨利·米勒的作品中不再有惠特曼那种积极向上的乐观主义精神,但亨利·米勒面对现代西方社会的种种弊病与丑陋,甚至纠缠于可怕的噩梦之中,也还是心情愉快的,流露出一种艺术家玩世不恭的态度。而我们从他对艺术创新的种种努力追求中仍然可以看到一种自强不息的生命运动,一种对现实的批判和对真实人生的探索。

例如,《黑色的春天》中“天使是我的水印图案”和“进入夜生活”这两部分是尤为超现实主义的。前一个部分是以自动记录神灵凭附式的口述开始的,亨利·米勒本人似乎变成了一个被动的工具,一只把被动地接收到的信息记录下来的手。亨利·米勒像以勃勒东为首的超现实主义者一样,相信这样一种情感的下意识倾泻,是他最有灵感的创作之源。他在作品中谈到正常人甚至要去抄袭疯子的作品,这正是一种超现实主义的观点。在他看来,创新的艺术和疯狂之间是很接近的,而梦幻则可能比现实更真实。“进入夜生活”这一部分就是对一个梦幻世界的描述。里面的形象都是不可思议、违背常情的,但又都是从现实生活的形象基础上生发出来的,真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亨利·米勒在这一部分中描述的梦境非常逼真,十分接近于人的心理现实。由于人一生中有相当一部分时间生活在这种心理现实中,所以要真实地写人,这样的心理现实是不可忽视的。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理现实,所以一个人的心理现实对另一个人来说就是一个谜。但是由于人们各自的心理现实都有共同的客观现实作基础,所以一个人的心理现实仍然可以被别人理解,别人也可以对一个人自述的心理现实是否真实做出判断。亨利·米勒在这里描述的梦幻世界具有心理现实的高度真实性。由于心理现实在人的一生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因而在某种意义上讲,亨利·米勒描述自己的梦幻世界比单纯描述他的客观世界显得更真实。

再如,“杰勃沃尔·克朗斯塔特”那一部分是比较典型的达达主义之作,里面从头到尾都充满无意义的废话,许多词是生造出来的,有些词似乎有某种象征意义,但实际上毫无意义。词和词的搭配随意性很强,人物对话莫名其妙,一切都似乎是胡乱拼凑在一起的,但这一切都表现出作者对现实的一种精神反叛。达达主义是一场虚无主义艺术运动,其思想根源是出于对资产阶级价值观念的憎恨和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绝望。亨利·米勒写此书时,达达主义作为一场运动早已成为过去,但我们从他的作品中仍可以看到达达主义对欧美文学的深远影响。亨利·米勒将达达主义的手法作为批判西方文化传统的手段。

《黑色的春天》中最长的一部分是“裁缝铺”,主要写亨利二十刚出头时,大约是一战前后,在他父亲的裁缝铺里工作时的一段经历和见闻,充满了怀旧的情感。这一部分采用的主要是写实手法,但叙事时常带有亨利·米勒特有的那种随意性,有点儿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的感觉。这一部分最感人的是作者对人与人之间真诚情感的怀念与向往,尤其是他送梅莉亚姨妈去疯人院的那段描述,他面对一个疯子感到自己缺乏真诚的感觉,令人读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黑色的春天》是亨利·米勒在纷繁的主客观世界中寻找自我的尝试,我们初读时会感到坠入五里雾中,不知其所云,但读完之后,仔细回味,我们就会被作者苦苦寻求精神家园而且并不悲观的努力所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