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那个戏剧家那儿吃的最后一顿饭,他们刚刚租了架新钢琴,一架卧式钢琴。我遇到西尔维斯特,他刚从花店里出来,抱着一株橡皮树。他问我肯不肯替他抱着,因为他还要去买雪茄。我早已一家家吃遍了“蹭饭”,都是事先精心筹划好的。那些丈夫和妻子们一个个都对我反感起来。抱着橡皮树走着,我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当时我头一回想到了这个主意。我坐在法兰西学院附近的一把长椅上,玩弄我的结婚戒指。

这只戒指我一度想要当给多姆饭店的一个伙计。他只出六个法郎,对此我很恼火,可还是顾肚子要紧。同莫娜分别以后戒指一直戴在我的小指上,它已完全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从未想过要把它卖掉。这是一只镶桔花的白金戒指,以前值一个半美元,或许更多。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年都没有买结婚戒指,后来有一天我去码头上接莫娜,凑巧路过少女巷的一个珠宝店,橱窗里摆满了结婚戒指。我赶到码头上却不见莫娜,等到最后一名乘客从跳板上下来仍没有莫娜。最后我要求看旅客名单,上面没有她的名字。于是我把戒指戴在自己的小指上,一直戴到现在。有一回我把它忘在一家公共浴室里,不过还是找回来了,只是掉了一个桔花瓣。话说回来,我低头坐在长椅上正玩弄戒指,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背。结果,长话短说,我弄到了一顿饭吃,还有几法郎。这时我心里才豁然一亮——只要一个人有勇气去要,谁也不会拒绝请他吃一顿饭。于是我马上来到一家咖啡馆写了十来封信,“您能否允许我每周陪您共进一次晚餐?

请您顺告星期几最合适。”这个办法灵极了,他们不仅给我吃饱,而且吃的是宴席,我每夜都喝得醉醺醺地回去。这些一周款待我一回的好心肠的人们对我简直是关怀备至,而我怎么打发两顿饭之间的日子他们并不关心。有时几个考虑周到的人也会给我几支香烟或一点零花钱。明白了一周只会见到我一次之后,他们显然都松了一口气,听到我说——“这也不再需要了”,他们简直如释重负了。他们从不问为什么我不去了,只是祝贺了我一番拉倒。通常的原因是我找到了一位更好客的主人,可以冒险辞去几个不好对付的主人的招待了,他们自己当然从未想到其中的奥妙。后来我便有一个稳定的、靠得住的日程安排,这是一个订死的日程。我预先便知道每逢星期二吃这样饭,每逢星期五吃那样饭,我知道克朗斯塔特会请我喝香摈、吃自家做的苹果馅饼,卡尔则会邀我出去吃,每一次换一家饭馆,叫名贵葡萄酒,吃完饭还请我去看戏或是去梅德尔多马戏团。我的主人们爱互相探听别人的消息,他们问我最喜欢哪个饭馆、哪个厨子做的菜好,等等。我觉得我最喜欢克朗斯塔恃的后腿肉,也许这是因为他每次都把饭菜涂到墙上的缘故。明白我欠他这么一大笔人情使我的良心不安,因为我并不打算报答他,他也并不指望我会报答他。不,使我大惑不解的是那些余数,他算帐一直要算清最后一个生叮若要把帐全部付清,我必须得找开一个苏才行。克朗斯塔特的老婆是个高明的厨子,根本不理会他加起来的尾数,她把它从复写的帐上替我抹去了。这是事实。可是如果我去时不带上新的复写纸,她便很沮丧。为此我第二天只得带着那个小姑娘上卢森堡,跟她一起玩上两三个小时。这是一项叫我发疯的任务,因为她只会讲匈牙利语和法语。

我的主人们总的来说都是一群怪人……

在塔尼亚家里,我从阳台上望着下面那桌酒席。莫尔多夫也在,坐在他的偶像身边。他把脚伸到炉边烤,水汪汪的眼睛里流露出一副古怪的感恩戴德表情。塔尼亚在放一支慢节奏的曲子,曲子说得很明白——别再提爱的话了!我又来到喷泉处,看乌龟们撒出绿色的奶状尿来。西尔维斯特刚从百老汇回来,心里充满了万般柔情。我整夜躺在林荫路边,与此同时整个地球被洒上热呼呼的乌龟尿,而性欲勃发、xxxx竖起的公马蹄不沾地疯了似的狂奔。我整夜都嗅到那间小黑房子里的紫丁香味,她正在那儿取下插在头上的花儿,那还是她去迎接西尔维斯特时我给她买的。她说西尔维斯特回来时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这时丁香花还在她头上插着、在她嘴里插着、塞在她腋下。那问屋里充满了爱、乌龟尿、温暖的紫丁香和狂奔的马,到早上窗子上尽是脏牙痕和污垢,通向林荫路的小门也锁上了。人们去工作,百叶窗像盔甲一样格格响。在喷泉对面的书店里有乍得湖的故事和沉默而艳丽的绿黄色的蜥蜴。

我写给她的所有的信都是酒醉后写的,结尾十分突兀,都是用木炭涂的疯话。我在一条条长椅上一点点慢慢写就,周围到处是爆竹、小垫子、百果冰淇淋。他们现在准一起在看这些信呢,西尔维斯特某一天会恭维我几句。他会弹弹烟灰说,“老实讲,你写得很好。看来你是一位超现实主义者,对吗?”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尖而细,牙齿上沾满了头皮屑一样的东西。他把“solarplexus”读成“Solo”、把“gaga”读作“g”我站在阳台上,身边摆着橡皮树,楼上回荡着那支慢板。琴键是黑的、白的,然后又一个黑的、又一个白的,然后又是一个白的、一个黑的。你想知道能否为我弹一曲什么。好的,就用你粗大的拇指弹点儿什么。就弹那首慢板吧,那是你唯一会弹的鬼曲子。弹吧,弹完就剁掉你的粗拇指好了。

慢板!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没完没了地弹它,她觉得原先的钢琴还不够好,于是又租了一架卧式钢琴,却只是为了弹慢板!看着她粗笨的手指按在琴键上和身边那株傻里傻气的橡皮树,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北欧神话中的狂人,他曾脱下衣服赤身坐在冬天的树权上,往冰冷的海水里掷核桃。这个乐章中有一种叫人恼怒的东西,一种莫名的悲哀,仿佛它已被书写于熔岩中,仿佛它呈铅和牛奶的混合色。西尔维斯特的脑袋偏向一侧,像个拍卖商。他说,“弹弹另一个乐章,那段你今天练习过的。”

有一件抽烟服、一很好雪前和一个会弹钢琴的老婆真是太好了,使人那么轻松,那么自在。你在两个节目之间出去抽支烟,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是的,她的手指非常柔软,不是一般的柔软。

她也做蜡染活儿。想吸一根保加利亚香烟试试吗?喂,鸡胸,我喜欢的另一乐章叫什么?叫谐谑曲!太棒了,谐虐谑!这是沃尔德马·冯·施温辛祖格伯爵在说话,他生着一双冷静的头皮屑色的眼睛,口臭,穿着俗气的袜子。请帮忙往豌豆汤里加点儿面包块。我们星期五晚上常喝豌豆汤。来点儿红酒好吗?红酒是吃肉时喝的。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倒也利索。来支雪茄?是的,我喜欢我的工作,不过不大重视它。我的下一个剧本将要探讨宇宙的多元观念,用旋转灯具和镁光。奥尼尔已经死了。

亲爱的,我看你应当更频繁地把脚从钢琴踏板上抬起来。对了,这一段很好听……非常好听。你说呢?是的,剧中人物把麦克风藏在裤子里来回走动。剧情发生在亚洲,因为这种气氛更有益。来一点安如葡萄酒怎么样?这是我们特意为你买的呢……吃饭过程中他一直这样蝶蝶不休地胡扯,他这番话使人切实感到他已掏出自己割过包皮的xx巴在朝我们身上撒尿。塔尼亚听得厌烦死了,自从满怀柔情蜜意回来后他一直不停地自言自语。塔尼亚告诉我,他边脱裤子边唠叨,一泡热呼呼的尿便源源不断地撒出来,像有人刺穿了他的膀胱。一想到塔尼亚同这个破了膀胱的家伙一起爬上床我就来气。想想看,一个又穷又憔悴的狗杂种,被子里塞着几部下作的百老汇剧本,居然朝我心爱的女人身上撒尿,居然叫红酒、要旋转灯具、要在豌豆汤里放油炸面包块。他脸皮真厚!再想想看,他居然躺在我替他弄好的炉火边,什么都不干,只是撒尿!老天,你这家伙,你该跪在地下好好谢我才是。难道你没有看见你屋里有了一个女人?难道你看不出她已厌烦了?你竟然还沙哑着嗓子告诉我——“好了,我告诉你……有两种方法看待……”去你妈的两种看待事物的方法!去你妈的多元世界和你的亚洲人的音响效果!别把你的红酒或安如葡萄酒递给我……把她让给我……她是属于我的。你去坐在喷泉边上好了,让我来嗅紫丁香!弄出你眼睛里的头皮屑……把那个见鬼的慢板裹在一条法兰绒裤子里!还有别的小乐章……你那衰弱的膀胱造出来的所有小乐章。你那么自信、那么有心计地朝我微笑。我把你奉承得忘乎所以了,知道吗?就在我听你说蠢话的问时她正在抚摸我——只是你没有看见罢了。你以为我乐意受磨难,你说那是我该扮演的角色。好吧。问问她,她会告诉你我是怎样受磨难的。“你是个癌病人、狂人。”那天她在电话上这么说。她现在得到这个癌病人和狂人了,不用多久你也会在身上找到疥癣的。她的血管快炸了,我告诉你,你的话一点意思也没有。无论你唠唠叨叨地说多少也堵不住漏洞。雷恩先生是怎么说的?“言语即意味着孤独。”昨晚我在桌布上给你留了几个字,可你却用胳膊盖住了。

他把她用栅栏围起来,好像她是一位圣人身上一块又脏又臭的骨头。若是他有胆量说一声“占有她”,也许会发生一个奇迹。只要说声“占有她”,我发誓一切都会圆满解决的,何况我或许不想要她呢。不知他曾想到这一层了没有?或许我会暂时占有她一会儿,过后再把她还给他,她会变得更好。可是把她用栅栏围起来总不是办法,你无法把一个人围住,没有人再这样干了……你这可怜的、干瘪的杂种,你以为我配不上她,以为我会玷污她、亵读她,可你不懂一个被人玷污过的女人是多么妙不可言,不懂接受别人的精液之后一个女人会更光彩照人!

你以为有一颗充满柔情蜜意的心就足够了。也许对某一个女人是这样的,可你连心都没有了……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大空尿脖。你在磨利牙齿,扯着嗓门大叫大嚷,你像条看家狗一样跟在她屁股后面跑,到处撒尿,她不把你当作一条看家狗……却把你看成一位诗人。她说,你曾一度是位诗人。现在你又是什么?勇气,西尔维斯特,勇气!把那个麦克风从裤裆里拿出来,放下后腿,别再四处撒尿。我说,拿出勇气来,她已经从你身边逃开了。告诉你,她早已被砧污了,所以你还是把栅栏拆了为好。彬彬有礼地问我咖啡的味儿是否比石灰酸好点儿也没有用,我不会给吓跑的。把老鼠药放进咖啡里好了,再来点玻璃粉。尿一泡热气腾腾的尿,再扔几颗豆蔻进去……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过着一种群体生活,我不得不同其他人一道过日子,主要是几个疯疯癫癫的俄国人、一个醉醺醺的荷兰人和一个叫奥尔加的大块头保加利亚女人。俄国人则主要是指尤金和阿纳托里。

奥尔加几天前才刚刚出院,她在医院里割掉了身上的几根管子,掉了一点儿赘肉,不过看上去并不像是受了多大的罪,体重仍同一部有驼峰似曲线的火车头差不多。她大汗淋漓,口中奇臭,仍旧戴着刨花状的切尔克斯假发。她的下巴上生着两个大疣子,疣子上长出一撮毛来,于是她便干脆留起了小胡子。

奥尔加从医院回家后的第二天便又重操做鞋旧业,早晨六点便在长凳上干开了,每天做好两双鞋。尤金总抱怨说奥尔加是个负担,实际上却是奥尔加用她每天做的两双鞋养活尤金和他老婆,奥尔加若是不干活便没有吃的。于是人人都争先恐后及时把奥尔加拖上床,都争着给她足够的食物来维持下去……每顿饭都是以喝汤开始的,不论是葱头汤、西红柿汤、菜汤还是别的,这类汤都是一个味道。那味道总像是洗碟子的抹布扔在里面煮过一样——有点儿酸味、霉味,上面漂着渣子。每顿饭后我便看到尤金把它藏在柜子里,它就在那儿继续霉变下去,直到下顿饭再端出来。奶油也藏在柜子里,放了三天以后那味道就像一具尸首上的大脚趾。

煎放坏了的奶油时散发出的气味并不是很开胃的,更何况做饭的房间里根本没有任何通风设备。我一打开门就觉得恶心,可是尤金一听到我来了便总要打开百叶窗,扯开像鱼网一样结在一起遮阳光的床单。可怜的尤金!他四下里望望屋里几件粗笨的家具、肮脏的床单和还盛着脏水的洗脸盆,然后说,“我是一个奴隶!”他每天都这么说,还不只说一遍,要说十来遍,说完便从墙上摘下吉他唱起歌来。

坏掉的奶油……这也使我产生了许多联想。一想起这变质的奶油我就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小小的老式院子里,这是一个气味很难闻、很凄凉的院子。稀奇古怪的人物透过百叶窗上的裂缝偷偷地窥视我……其中有围着披中的老妇人、小矮人、生着一张老鼠脸拉皮条的弯腰询背的犹太人、轻桃的小妞和留胡子的傻瓜。他们瞒珊走进院子来汲水、洗刷污水桶。一天尤金问我肯不肯替他倒污水,我就提着桶到那个角落里去了。地上有一个孔,孔周围乱扔着一些脏纸。那一小口井也被排泄物弄得很脏,在英语里排泄物即是屎尿。我将桶一斜,一摊摊又脏又臭、叫人意料不到的东西便噗噗溅出来。待我回去,汤已盛好了,吃饭时我始终想着我的牙刷——牙刷旧了,毛常嵌入牙缝中。

坐下吃饭时我总是拣靠窗的座位,我怕坐在桌子另一端,那儿离床太近。那张床叫人心里发怵,一扭过头去我便可以看到灰色床单上的血污,可我尽量不看那边而去看窗外院子里的人刷洗污水桶。

每逢吃饭总要有音乐助兴。大家都取过奶酪后尤金便跳起来摘下挂在床上方的吉他。曲子总是那一支,他说他能弹十五六支曲子,可是我听到的从来没有超过三支。他最喜欢弹的是“迷人的爱情诗”,这支曲子充满苦恼和悲哀的情调。

下午我们到电影院去,那儿凉快、黑暗。尤金坐在乐池里的钢琴前,我坐在前排的一只长椅上。影院里空无一人,尤金仍唱得十分卖力,似乎欧洲所有的帝王都在听他演唱。花园门打开了,湿树叶的气味飘进来,潇潇雨声同尤金悲凉凄苦的歌声交织在一起。午夜过后,来看热闹的人身上发出的汗臭和难闻的口臭弥漫了大厅,我便回去找一只长椅睡觉了。影院出口处的灯光在烟气中摇曳,在石棉幕布下方一角上投下一缕微光。

我每夜在这只人工眼的逼视下闭上自己的眼睛……戴着一只假眼站在院子里,仅有半个世界是清晰可见的。石头是湿的,上面生着青苔,石头缝里有黑色的蛤螟。通往地下室的入口处由一扇大门挡着,阶梯很滑,上面尽是蝙蝠屎,很脏。门膨胀了,眼看就要倒下来,门的合页也快脱落了,然而门上却赫然用彩笔写着几个堂皇的字:“切记随手关门。”为什么要关门?我搞不明白。我又瞧瞧这几个字,它们不见了,在原来的地方嵌着一块彩色玻璃。我取下假眼,朝上面啐口唾沫,用手帕擦拭了一番。一个女人正坐在一个高台子上,这个台子比一张巨大的雕木写字台还高。女人脖子上还盘绕着一条蛇。整个房间里摆满了书,稀奇古怪的鱼在彩球状鱼缸里邀游,墙上挂着几幅地图和图表——大瘟疫前的巴黎地图、古代世界地图、克诺索斯和迎太基地图、迪太基被攻占前后的地图。我在房间一角看到一只铁架床、床上放着一具尸体。那女人无精打彩地站起来从床上搬下尸体,心不在焉地把它从窗口扔出去。她回到大雕木写字台旁,从鱼缸里抓出一条金鱼吞下肚去。接着房间慢慢旋转起来,几块大陆——滑进大海里,只有那女人尚在,不过她的躯体也成为一大块土地。我把头探出窗外,埃菲尔铁塔正在注外喷香槟酒,它完全由数字建成,遮盖在黑色花边之下。阴沟汩汩地急速流淌。到处都是屋顶,铺得很整齐、很叫人讨厌的屋顶,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我被人从这个世界上驱赶出来,像枪膛里的子弹一样呼啸而出。浓雾业已散去,地球上布满了冰冻的油污。我可以感觉到这个城市在跳动,如同从一具还有热气的尸体上取下的心脏一样颤动。我住的旅馆的窗子在溃烂,散发出化学药品燃烧时的浓郁辛辣的臭气。瞧瞧塞纳河,我看到了河里的烂泥和颓败景象,街灯射出半死不活的亮光,男男女女差一点便窒息而死,河上的桥躲在房屋的阴影里——那都是爱情的屠宰常一个男人肚子上挂着一只手风琴靠墙站着,他的双手在手腕处被砍断了,然而手风琴像一袋子蛇似的在两截断肢间扭来扭去。宇宙已经缩小,它只有一个街区长,没有星星,没有树木,没有河流。生活在这儿的人全是死人,他们替别人造梦中坐的椅子。这条街的中心有一个轮子,轮子中央装着一部绞架,早已死去的入狂热地试图登上绞架,可是轮子在飞速旋转……需要有某种东西帮助我恢复常态,昨天晚上我发现了它:帕皮尼。我不在乎他是沙文主义者,是小小的虔诚教徒,还是近视眼的书呆子。作为一个失败者他是绝妙的……听听他读过的书吧——只有十八岁!不仅读过荷马、但盯歌德、柏拉图、埃庇克泰德,不仅读过拉伯雷、塞万提斯、斯威夫特民不仅读过瓦尔特·惠特曼、埃德加·艾伦·坡、波德莱尔、维荣、卡尔杜齐、曼佐尼、洛卡·德·维加,也不仅读过尼采、叔本华、康德、黑格尔、达尔文、斯宾塞、赫胥黎——他不仅读过这些人的著述,还读过夹在这些大人物之间的所有小人物的作品。这是他在第十八页写到的。然而,到第二百三十二页他便松口了,吐露了真情。他承认,“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那些书名。我编过参考书目,我写过评论文章,我也曾低毁、中伤过……我可以演说五分钟或五天,然后我就无话可讲了,干瘪了。”

接着他又写道,“每个人都想看看我,每个人都想同我谈话。

人们不断打扰我,也互相打扰,打听我正在做什么。我怎么样?

全好了吗?还在乡间散步吗?在工作?书写完了?不久就开始写另一本?

“一个瘦猴似的德国人想叫我翻译他的书,一个凶狠的俄国姑娘要我写一本自传,一位美国太太想知道有关我的最新情况,还有一位美国绅士要派他的马车来接我去吃饭,你知道,也就是无拘无束地谈谈心。又有一位我十年前的老同学、老室友要我把我写的都念给他听,写得有多快就念多快。有一位相识的画家朋友希望我摆好姿势让他画,按小时付钱。又有一位记者想要我现在的住址。又有一个相识,是一位神秘主义者,想了解我灵魂的状况。另一位更实际些,他想了解我的存款状况。我的俱乐部主席问我肯不肯为孩子们做一次讲演。一位笃信宗教的女士希望我一有空就到她家去喝茶,她想听听我对耶稣基督的看法,还有——我认为那种新式绘画法怎样?……“老天爷?我变成什么了?你们这些人有什么权利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偷走我的时间,窥探我的心灵,汲取我的思想,叫我给你们做伴、做知己、做问讯处?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难道我是一个靠逗人开心领取薪俸的人,每天晚上都得在你们的蠢鼻子底下演一出聪明机智的闹剧?难道我是你们花钱买来雇来的奴仆,要在你们这些无所事事的懒汉面前爬行,将我所做所知的一切献给你们?难道我是妓院里的婊子,一听到头一个来嫖妓的、穿着考究的男人来了便纷纷赶忙撩起裙子,脱下衬衣?

“我是一个矢志要做一番英雄业绩、使这个世界在自己眼里变得更加易于接受的男子汉。假如在软弱的、松懈的、不得已的一刹那间我发脾气了———些在言语表达中冷却下来的狂怒情感———个捆在幻想之中、充满激情的梦——好吧,听不听得进去都由你们……只是别打扰我!

“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我需要自由。我需要独自一个人呆着,我需要独自仔细想想我的耻辱、我的失意,我需要阳光和街上的铺路石——不过不要人陪伴,不要同人交谈,只是独自一人呆着,由自己心中的乐曲陪伴,你们要我的什么?每当我有话要说,我便把它印出来。每当我要给予什么,我便把它拿出来。

你们无休止的好奇心令我恶心!你们的奉承话使我感到耻辱!你们的茶快把我毒死了!我谁的也不欠,我只对上帝负责——只要他存在!”

据我看帕皮尼谈到独处的需要时忽略了一个细微之处。假如你穷困潦倒,独自一个人呆着并非难事。对了,一位艺术家需要的正是孤独。

我称自己为艺术家,但愿自己是一位艺术家吧。这天下午美美地睡了一会儿,这一觉在我的脊椎之间垫进了天鹅绒,产生了足够我想三天的想法。我精力十分充沛,却无处可以消耗。

我决定去散步,走到街上却又改变了主意,要去看电影。可是我看不成电影——还差几个苏。那么还是去散步,走到每一家影院前我都要停下看看海报,再看看价目表。进这些下流场所真是够便宜的,可我还差几个苏。若不是天色已晚,我倒可以回去卖掉一个空酒瓶。

待来到阿梅利街,我早已忘掉了电影的事,这条街是我最喜欢的街道之一,也是市政当局有幸忘记铺垫的一条街。大块大块的鹅卵石从街道这一侧堆到另一侧,延伸了一个街区,呈细长的一条。标致旅馆就在这条街上,还有一座小教堂,活像是专为共和国总统和他一家人建造的。偶尔见到一座朴素的小教堂倒也不错,巴黎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大教堂。

亚历山大三世大桥。大桥附近有一大块被风吹净的空地,干枯的树木机械地仁立在铁门内,残废军人院的阴暗气氛由屋里逸出,弥漫到广场四周黑暗的街道上。这是充满诗意的陈尸所,他们现在将这位伟大的武士、欧洲最后一位伟人送到想送的地方去了。他在花岗岩床上熟睡,不必再担心他在坟墓中翻身,门都已闩好,棺材盖已关严。睡吧,拿破仑!他们需要的并非你的思想,而只是你的尸体呀!

塞纳河仍在泛滥,浑浊的河面被灯光分割成一条条的。我不明白看到这条黑色的湍急水流时会激起何种情感,不过一种欣喜若狂的心情总是使我不能自持,坚定了我永远不离开这片土地的眷恋之情。我还记得那天早上经过这儿到美国捷运公司去的路上发生的事,那天我早就估计到不会有我的邮件,没有支票,也没有电报,什么都没有。一辆从拉斐特艺术馆来的马车辘辘驶过大桥,雨已停了,太阳透过肥皂沫般的云朵,在发出光泽的屋顶瓦片上投下一道寒冷的红光。我回忆起那个车夫如何探出身来眺望帕西路那边的河面。这是多么纯真、质朴、赞许的一瞥!他仿佛在对自己说,“啊,春天快来了!”谁都知道,每当春天来到巴黎,最卑微的活着的生灵也一定会觉得他正居住在天堂里。还不止这个——他是以一种亲切的目光细看这番景致的,这是他的巴黎。一个人不一定非得有钱,也不一定非得是一个市民,他同样会对巴黎产生这种感情。巴黎充斥着穷人——照我看,他们尽是一伙有史以来最傲慢、最肮脏的乞丐,然而他们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架势,正是这种派头把巴黎人同其他所有大城市的市民区分开了。

想到纽约,我的感情便全然不同了。在纽约即使一个有钱人也会觉得自己无足轻重,纽约是冷酷、灿烂、邪恶的。建筑物高耸入云,人们的活动都带一点狂乱的意味,动作的频率越快,精神也越颓丧。这是一场持续的骚动,不过它本来也可以在试管内酝酿成的。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也无法引导人们发泄精力的方向。它壮观、怪诞,令人困惑不解,是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不过却是完全杂乱无章的。

一想到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一想到惠特曼歌颂过的曼哈顿,我心中便产生一种盲目的狂怒心情。纽约!那些白色的监狱、挤满蛆的人行道、排队等候发救济食品的人们、修筑得像宫殿一般的下流去处,那儿有的是犹太人、麻风病人、杀人犯,而最多的是游手好闲的人。到处是千篇一律的面孔、街道、大腿、房屋、摩天大楼、饮食、海报、工作、罪行、爱情……整个城市建筑在一个空空如也的坑上,没有意义,完全没有意义。还有第四十二大街,人们称它为世界之巅。那么世界之渊又在哪里?你可以伸出双手走路,抬头仰望这些美丽的白色监狱时都快要把脖子扭断了。他们像发了疯的鹅一样往前走,探照灯将星星点点的狂喜洒在他们空虚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