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里是片罕见的凄凉景象。一小群破烂不堪的茅舍紧贴在阴森森的悬崖峭壁之下;门坎上粘满了泥泞,阴郁、低沉压顶的天空,细雨绵绵,由于雨水的冲洗,小窗户发黑了。沿岸到处都是被波涛冲上来的鱼肚肠;连贪食的海鸥也已经吃足了,再吃那些残渣杂碎。海岸显得肮脏不堪。岸边一片荒凉,只有寥寥无几的疲惫不堪的渔民在大风呼啸的悬崖下面钉着最后一批木桶;他们萎靡不振、睡眼惺忪的脸部看,昨天一天是在紧张繁忙和兴高采烈的气氛中度过的,最后狂饮了一番。

马车在浅滩边停下时,一个肮脏的、豁嘴唇的男孩走过来。亨利从窗口探出头。

“你知道潘维林住在哪儿吗?”

“啊?……”

“潘维林的房子在哪儿?”

“啊一啊……”

“是个傻子。”亨利小声说。

一个穿得邋里邋遢的妇女开了门。

“回家来,乔!”她喊。“干什么盯着老爷看?真让人莫名其妙。”

“您好,太太。您知道潘维林住在哪儿吗?”

“当然知道。乔,带老爷到比尔家去。”

他们下了马车,在坎坷不平的沙滩上蹒跚着,躲着鱼肚肠;亨利把伞撑得很低,免得妻子的头受到风吹雨打。她累得喘不过气来,这时跑在前面的乔在一间茅屋前停住了,这是被上帝遗忘了的穷乡僻壤里最贫穷的茅屋之一。

“啊—啊。”

他得到六便士的报酬,就走了,他们站在雨中,看到这种令人怜悯的贫困情景,惊呆了。屋顶漏雨,墙壁泡胀了,东倒西歪,破窗户上堵着破布;骨瘦如柴的母牛系在屋檐下;那只破船底朝天扔在沙滩上,船上有一个大窟窿……

“上帝啊,简直是废墟,”亨利低声说道。

他敲了敲门,一位十七岁左右的姑娘把门开了一条缝。她受尽折磨,脸色苍白,一副病态,一头干草似的黄头发披散在呆板无神的眼睛上,手里抱着一个裹着破布的婴儿,一言不发地盯着客人。

“潘维林是住在这儿吗?我们是他昨天救活的两个孩子的父母。可以进来吗?”

她一句话不说,慢慢将门开大。脸上带着一副惊恐的表情。

一眼就看出来,这所房子一共只有一个大房间,另一扇门大开着,通向厨房,两个男孩在厨房里干活。门后放着一架梯子,不知是通向顶间,还是通向草棚。房间深处挂着一根绳子,上面晾着破烂不堪、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衣服上的水滴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千疮百孔的房顶下面,一处放着瓦盆,另一处放着桶,雨水不停地滴答着。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在褪色的蓝白条印花布帘子后面有一象床铺一样的东西,另一个角落堆着一些破烂被褥,显然也是当床用的。一头老狗、一只猫和几个光脚的孩子坐在地上的干燥处。一位疲惫不堪、过早衰老的驼背妇人在瓦盆里洗盘子和杯子,然后把它们放在桌子上。她的稀少而又失去光泽的浅色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紧紧的发髻。嘴角向下垂着,一副痛苦的表情,但面部轮廓看上去仍然端正清秀。大概年轻的时候,她那对象勿忘我花一样的蓝眼睛还没有因为痛苦、贫困和生育而变得黯淡无神,那时她恐怕不单是漂亮,简直称得如花似玉。

潘维林背对着客人,坐在冒烟的火炉旁唯一的一把扶手椅上。那条受伤的腿紧紧捆着夹板,伸在一个也是用褪色条格印花布蒙面的靠垫上。嘴上叼着一个熏黑的空烟斗。那只满是紫血斑的受伤的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手不大,但非常有力。他看上去瘦骨嶙峋,青筋外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象他是一头埋伏起来伺机而动的野兽一般。女主人慌忙把她洗的杯子放在桌上,用围裙边擦着手,迎着客人走进来。看得出来,她刚才哭过。

“请进吧。您瞧,都湿透了。外面雨下得那么大。快请进来,老爷,快请进来,没有关系。”

她和女儿一样,有些惊惶失措。为了不让风和雨冲进房间来,她砰的一声关上门,然后用围裙擦了擦椅子,放到比阿特丽斯跟前,又把一张木凳挪到亨利面前,回过头大声说道:

“吉姆!吉米,拿点劈柴来生火。雨水灌过了烟筒,火都灭了。”

一个身材魁梧、破衣烂衫的小伙子,抱着一堆海水冲上岸的木片从厨房走出来。他不说话,颇不自在地打了个招呼,跪在地上,把火点起来。

“把水倒出去,”母亲朝瓦盆点了一下头。“珍妮,你把孩子们带到厨房去。把小闺女留在这儿。”

男孩子又不自在地点了一下头,向狗打了个口哨,端着瓦盆走了。狗跟跑出去,姑娘把最小的孩子放在地上,便领着其余的孩子到厨房去了。随身关上了门。

“老爷,请坐。大夫来过了,他说,是你们派他来的。非常感谢你们。”

男主人把那花白了的头稍微向客人转过来一点,用仇视的目光斜睨了他们一眼。

“他在休息,”女主人连忙解释说。“请你们原谅他没能站起来。那条腿把他折磨了一整夜……大夫吩咐要卧床一个时期……他的脚骨折了。”

“有什么事?”潘维林突然恶狠狠地问。

亨利走到他跟前,向他伸出一只手。

“我和妻子为了孩子的事来向您道谢。我……我简直不知如何表达……我们至死都感激您。请允许我握握您的手。”

潘维林表示厌恶地挥了一下手。

“快去跟别人嚼舌头跟去吧。伟大的功勋……我钓着了两个狗崽仔,想想吧,真是宝贝!还不如把他们淹死,罪有应得。”

“啊呀,比尔,”他妻子喊叫了一声,用充满绝望的目光看了看比阿特丽斯。“不要生他的气。不要生气!他完全不是这样想的。这都是因为那条腿使他难受成这个样子,船也坏了,又错过了捕鱼,还……”

比阿特丽斯微微一笑。

“潘维林太太,您说到哪儿去了,我们非常感激您的丈夫,我们怎么能生他的气呢?”

女主人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但立刻又不动了。嘴唇的轮廓异常清秀,这种无可挑剔的唇部线条真是罕见。

“他累了。请你们原谅他。真是倒霉的一天,寻找了一早晨母牛,接着……”

“你别多嘴多舌,玛吉,”丈夫心平气和地、几乎是温顺地打断了她的话。“不必谈论咱们的空难、跟他们没关系。你去干你的事吧,就是这样。”

“您这是怎么了,潘维林,”亨利说。“难道我们是您的敌人吗?您把我们的孩子从可怕的死神手里救出来,这是最主要的,无论您现在说什么都行。咱们为什么要吵嘴呢?我们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对您表示感激,同时了解一下,我们怎样才能用实际行动来表示我们的感谢。”

潘维林靠在椅背上,狞笑起来。

“怎样表示?我们听过这种话!听过,好老爷。您不要以为,从海里救出您的孩子,是我头一次救人。在救这两个坏蛋以前,我也救过人。早就应该变得聪明一些现在船坏了,脚折了,捕鱼也耽误了——这都是因为你们。你们的感谢对我有什么用?恐怕不够买一只新船吧。”

“买船,潘维林?”亨利接着说。“也许最好是盖一所象样子的房子,来代替这……”

“不要,不要,比尔!不要这样!”玛吉大声喊叫着。

但是已经晚了,潘维林忘了自己的脚伤,跳起来,举起拳头,眼睛里闪着狂怒的光芒,向特尔福德扑过去。

“代替这间茅屋,对吗?你嘲笑我们的房子?听着,这是我的房子,因为我付房租,就是我的。从这儿滚出去,和你的母狗一起滚出去……滚,该死的,滚!”

亨利也举起了拳头,但只是想自卫。这个疯子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他们就象准备开始撕打的公牛和猛豹一样,相持了一刹那。比阿特丽斯立刻站到了他们两人中间,双手抓住了潘维林打过来的拳头,朝他怒气冲冲的眼睛扫了一眼;又过了一刹那,只见他的瞳孔颤动了一下。

“等一等,亨利。不要说话。听着,潘维林,您只不过是没有听明白。难道您不想接我丈夫送给您的一所房子吗?再加一只船?”

潘维林不吭声地望着她。

“潘维林太太,”比阿特丽斯仍然看着潘维林的眼睛,招呼着说,“请您过来,对您的丈夫说说,对于救了你们孩子命的人,您应当做些什么呢?

玛吉突然用双手遮住了脸。潘维林的拳头也自然而然松开了。他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比阿特丽斯。她急速低下头,吻了吻她还抓住自己手中的那只手。他急忙躲开,退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下了。比阿特丽斯弯下腰,把他那只受伤的脚放到靠垫上。他慢慢转过身,看了看妻子,随后又看了看亨利,亨利热泪盈眶,犹豫不决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不要见怪,老爷。我不是……我以为您有别的意思。”

亨利抓住伸过来的手,紧紧地握住。

“潘维林,别那么想了。我还能想什么呢?……好了,好了,上帝保佑您。”

他松开了潘维林的手,使劲地擤鼻涕,把脸扭过去,摸索着身后的椅子。

“好了,好了,我不会这些,一下就会感到自己象个傻瓜。咱们最好谈点实际的。”

他终于坐下来,掏出笔记本。

“我想算一下,为了估一下要花多少钱。哪怕是大致算一下。细节可以以后再讨论。我想让你们有一所象样子的房子,还有家具,让你们能多挣点钱养活全家。首先你们需要一只好船。”

“谢谢您,老爷,没有船我的确过不去。我不想向您要求过多的……最好买一只比较好的船,一只帆船。”

比阿特丽斯抱着哭得哆嗦的玛吉,听到这些话,她便向潘维林转过脸去。

“过些日子,我哥哥上这儿来,和你们商量船的事,他在这方面懂得比我们多。他让我转告您,如果您和我丈夫决定了盖什么房子,选什么地方,他就从帕德斯托请土地丈量员工丈量地基,好让代理人拟一张自由支配土地的契约。”

是的,包维斯说的对:这几句话魔力非凡。比尔一句话不说,但她看到他默默地重复着“自由支配”这句话。

“就这样,”亨利高兴地说。“咱们就从房子开始……顺便问一下,咱们还剩下多少时间?我们还想去感谢帮过忙的包尔维尔,要赶在涨潮前回去。”

“时间还很多,老爷。还有两个多钟头。”

“那么咱们就商量一下盖房子的事。这种事我懂。在这方面我还有点经验。首先,你们家有几口人?”

比尔好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头看了看比阿特丽斯。她微微一笑,作为回答。

“这件事,您和我丈夫讨论吧。您会看到,他懂盖房子的事。我和您妻子商量一下孩子们的衣服问题。潘维林太太,咱们来开一张清单。”

玛吉看到她从手提包里取出纸和铅笔,便走到吊在角落里的架子跟前,从上面拿下一本已经散了的、很脏的书,让她写起来方便些。这是廉价本的艾夫克里德几何学。

比阿特丽斯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因为沃尔特对她说过,这儿的渔民几乎全是文盲。架子上还有几本破书,其中有小学课本,还有一套四卷集的破旧的百科字典。此外,那儿还有两三台自制的机器模型,墙上挂着类似草图或者图解的东西。比阿特丽斯把铅笔放在一边,看了比尔一眼。

她这是头一次心平气和、不受干扰地仔细打量他——他和亨利正在埋头算帐。

他象猴子,非常难看……

是的,孩子们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还是孩子。不,潘维林根本不难看,也不可怕。他又瘦又小,皮肤黝黑,却又显得那么朝气蓬勃,他生气的时候,在没有经验的人看来,并不比盛怒的黑猩猩强。就是现在,在他心情好的时候,首先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张悲伤的嘴和眉宇之间那道愤怒的皱纹。

他的外貌还有一个特征。这种特征并不是潘维林一个人所特有,而是这一地区许多居民所共有的,如果不是沃尔特说过,她未必能看得出来。在他内心深处的痛苦和哀怨之中包含着和种长期的、祖传的委屈情绪——这是不毛之地的居民的那种委屈:下意识的、永不熄灭的敌对情绪,照沃尔特的说法,克尔特人赶离家园的那个狩猎部族的特点:身材矮小、皮肤黝黑。也有着被赶离习惯居住地的克尔特人的特点。在卡贵西安,沃尔特多次把具有这种特征的面孔指给比阿特丽斯看过,但她没有看到过任何人有他这样的高额头以及这样好奇的眼神。

玛吉发现比阿特丽斯陷入沉思,便开始擦盘子并把它们收拾起来。直到叫她的时候,才顺从地走过去,一声不响地站在旁边。

“潘维林太太,您为什么站着呢?”比阿特丽斯说。“我希望在我们离开时这儿的时候,你们全家都有过冬的衣服和耐穿的鞋。您有几个孩子?四个男孩。女孩呢?这个小的大概是您的外孙子,对吗?请告诉我,他们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想写信回家,让他们把孩子穿小了的衣服寄来。我不仅有儿子,也还有个女儿。他们长得很快,什么都穿不坏就小了。我平时把这些衣服都给了朋友和邻居,但我今年一直生病,东西都留下来了。通过海路,大概可以从布里斯托尔把一整箱子东西运到帕德斯托来,”她考虑了一下,继续说。“赶大车的可以把箱子运到特列南斯,从那儿运到你们这儿就不困难了。到那时候再看,还需要添置什么东西。那个逗狗玩的白白的小姑娘几岁了?我觉得,我女儿的连衣裙,她穿着正合适。”

又过了一会儿,那使她们疏远的障碍一下子就冲破了。玛吉的胆子渐渐大起来,开始谈孩子们的情况,随后也谈起丈夫来了。显然,她怕好心的夫人认为,比尔总是“说话这样尖刻”,于是极力让对方相信,只是在景况很不好的时候,他才这样。虽然说话比较粗鲁,但总起来说,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干活比谁都干得多……几乎不怎么喝酒……只是有时候……喝上一口……那也是因为受了老爷们的欺负……那样的时候,他就变得很凶。”

“我理解”比阿特丽斯温和地说。“当生活变得非常艰难的时候,咱们都会变得很凶。根据自己的经验,我知道这一点。”

玛吉满腹狐疑地看了看她;因为她连想都没有想过,贵族也会有艰难的时候。随后她那双蓝眼睛变得严肃起来了。

“但是如果心里有上帝,就能够忍受一切。”

一颗单纯的心灵,好吧,如果她因此好受一些的话,就让她用这些神话去安慰自己……比阿特丽斯又把话题转到过冬衣服的问题上去了。

比尔突然扔掉了预算单子。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可以看得出,他在尽最大的努力控制自己。

“不,老爷,我不需要这个!感谢您的好意,我们非常理解这一点。但是您没有必要给我们盖一所房子。我们在这儿住了十九年,还可以再忍受下去。只修修屋顶就可以了。屋顶象筛子一样了。稍加修补,就够我们住一辈子的。我们也许活不长……”

“为什么呢?”亨利打断了他的话。“我是真心诚意要给您盖房子,您应当得到的还要多得多。为什么您不想要呢?”

“因为有比房子更重要的东西!玛吉不会生我的气……对吗?老太婆?”

他把脸转过来对着妻子,好象要得到她的支持。

“我们在这儿能住,我们早就习惯了。可是如果能让亚瑟受教育……”

玛吉叹了一口气,拍了一下手。比尔继续匆匆忙忙、前方言不搭后语地吐露着自己内心的想法。

“这并不比盖房子贵。而我……真的,老爷。亚瑟不会辜负我们的期望。他是一个有头脑的孩子。去年,我们大家都病倒了的时候,里维斯先生派大夫来给我们看病,大夫就这样说过。他说:这孩子应该去念书。真是这样说的。”

亨利抬起一只手。

“等一等。我不明白。亚瑟是您的儿子吗?”

“是的,老爷。我的第二个儿子。”

“是刚才进来的那个吗?”

“不是,不是。那是吉姆和琼尼。他们命中注定应该在这儿。他们命中注定应该在这儿。他们要当一辈子渔民……可是那个亚瑟,他完全不一样。”比阿特丽斯咬了咬嘴唇。完全不一样……包比,包比!……

亨利皱起眉头。

“您听我说,潘维林。我不该向您指手划脚。我答应给您出钱盖房子。如果您愿意把钱用在别的地方,我仍然不会食言。但依我看,这样做不合适:怎么能为了一个孩子而牺牲妻子和其他几个孩子的健康呢?以全家受苦的代价让他受教育,这种教育他并不需要,也不会给他带来好处。最好让他留在他命中注定的这个地方,做一个好人,一个好渔民吧。”

“对,老爷,”比尔盯着他的眼睛回答说,“您希望我们好,这一点我们理解。谢谢您。但是您不知道,当渔民意味着什么。”

“但您想想,”亨利坚持说。“教育会使您的儿子得到什么好处呢?难道能使他成为一位绅士吗?”

“不是,老爷。他会成为一位机械师。”

亨利摇摇头。

“他只会失去平静,也会看不起兄弟姐妹。”

玛吉猛地站了起来,一点也不腼腆了。

“不,先生!我的孩子不是那样的人。您不了解亚瑟!”

亨利束手无策了,转过脸来看着比阿特丽斯。

“你试试向他们解释一下。这样做是不理智的。”

“依我看,在没有了解更多情况以前,我们什么结论也不能下,”她严肃地回答说。“如果孩子的确有天赋,我们也许能教他一些东西,而且这也不妨碍盖房子的事。请您向我们谈谈他的情况。您为什么认为他……完全不一样呢?等一等,亨利。我想听听潘维林太太的介绍。”

玛吉抬起那双严肃的大眼睛,望着她。

“比尔说得对,夫人。上帝命令亚瑟成为他的奴仆,在他的土地上干活,我人不能挡他的道。”

“得了,不要说蠢话了,”丈夫生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她成了一个美以美会教徒,现在满脑子只有天命和多神教徒的那些念头,可这对他们毫无用处。”

他用拳头敲了一下椅子的扶手。

“告诉你,我不允许亚瑟去当神父。我不允许,你要记住!”

亨利擦了擦额头——这是极度不安的表现。

“我什么也不明白,真是莫名其妙。亲爱的,你要知道,只要他们满意,我什么都准备干。但是不能轻率地行动。这不是我舍不得钱……对待事情必须保持冷静……我们不能答应去办超过我们能力的事。我们没有权利做损害巴顿的事。还需要酬谢包尔维尔给予的帮助……他们也应该得到……还要给沃尔特买一只新船……还有看病的开销,就……就这些,还不包括盖房子和买船。”

比尔举起一只手。

“我们不需要这一些,老爷。我们什么也不再要求了。培养我的孩子——咱们就算两清了……当然,还要一只船。”

“胡说,胡说,朋友,你们需要新房子。关心一下自己的妻子吧,她多么可怜。您听我说,如果孩子有才能,我们教给他最必需的知识,这并不妨碍盖房子。这不需要花费很多钱。特列南斯有学校吗?……为什么他没有去上学呢?他只要学会读、写、算,就行了,干什么还要……”

“他不需要这些,”潘维林插嘴说。

“亚瑟能写会算,老爷。他利用一切空闲时间看书,”妻子自豪地补充说。

“那么,他已经学了一些东西。在哪儿学的?”

“父亲教会了他看书,他那个时候还这么一点儿小,拿起书来就放不下,有时候叫他吃饭都叫不动。”

比阿特丽斯拿起放在她膝盖上的那本书。

“这本书他也看吗?这是艾夫克里德的著作,亨利。”

玛吉小声笑了起来;笑声显得非常动听。

“他在厨房的墙上画了一张图,是为了在削土豆皮时学习这些三角形一类的东西。啊呀,我把土豆给忘了!请原谅,夫人。”

她急急忙忙跑进厨房去了。“珍妮,亚瑟把土豆拿来了吗?削皮了吗?你接着削完好吗?我的上帝,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她又回到房间来了,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您想看看吗?夫人?他想拿土豆拼成一张图,于是把削土豆的事给忘了。”

比尔宽容地笑了。

“这是你的儿子,玛吉。你们俩都得了健忘症。”

比阿特丽斯跟着她走到厨房去了。她看见了桌上按照第四十七条定理摁的图形——细树枝当线,每个角上都放着土豆。她沉思着走回房间。

“亨利,他们说的对。这孩子应该受教育。”

“好吧,亲爱的,当然,如果你认为……我只是反对往孩子脑袋里硬灌东西。这对他们几乎总是有害的。但如果这是特殊情况……”

他转身问潘维林。

“这孩子多大了?”

“下个月满十三周岁。”

“嗯……好吧,如果他觉得算术容易的话,我们就让他受商业方面的教育……当然,如果他肯埋头苦干……如果你们当真认为这是明智的,我以后也许可以帮他在什么地方扛个办事员的职务。”

“可是我仍然觉得,”比阿特丽斯插话了,“在考虑计划之前,应当再了解一下孩子的情况。他现在在家吗?最好能见见他。”

“他在院子里,夫人,他在打扫牲口棚。那儿被水淹了。”

“您能把他叫来吗?”

“让他立即来见夫人,太脏了。如果您能稍等一会儿……”

她又探头看了看厨房。

“珍妮,快去告诉亚瑟,让他洗洗,然后到这儿来,老爷和夫人想和他谈谈。让他把脚洗干净,要不然把这里也踩脏了。”

她回房间时,比阿特丽斯正在仔细看挂在墙上的图纸。

“这是亚瑟画的吗?”

“不是,夫人,是比尔画的,还有这些都是他做的。”

比阿特丽斯看了看模型,向比尔转过身去。

“哎,”他痛苦地说。“还看这些干什么。我当时是想让人们不再当牛做马。这是胡闹。”

“就这样没有做成吗?”

他耸了耸肩膀。

“上哪儿弄钱呢?人身无分文的时候,最便宜的,还是当牛做马——我说得对吗?妇女总还能生出当牛做马的人。”

“请问,您把这些模型给懂机器的人看过吗?”

比尔的面色变得阴郁起来。

“是的,夫人。给商船船长看过,我当时是水手。四年来,一有空闲,我就做这些模型。我买书,想弄明白机器是怎么回事。可是船长只是说:‘别当傻瓜,要自量。’”

“您再也没有给别人看过吗?”

“怎么没有!我拿着这个模型走遍了普利茅斯的各个办事处。求他们给看看。什么样的人都请教过。最后有一位绅士看了看。他一句话不说,皱着眉头。”

“后来呢?”她温和地提示了一下。

“‘亲爱的,您晚了一步。’对,他就是这样说的,‘亲爱的,您晚了一步。您看看窗外,那就是您的机器。’真的。就是这样的机器,比我的更好。我立刻就看出,它开动起来方便,也不那么容易坏。谁设计出来的,想必是有学问的人。穷人用不着去过问这些事。没有数学知识是不行的。总会有人超过你的。这都是胡闹。就是这样。”

“发明家常会遇到这种事,”比阿特丽斯说,“哪怕是学者也一样。真令人遗憾。您再也没有试过做别的什么吗?”

他发出了一种恶意的笑声。

“可不是,夫人,做了不少!我开始喝酒了,为了不让玛吉唠叨,把她眼睛底下打出了一块青紫斑,”他的表情温和了一些。“可是她原谅了我。是这样的吗?老太婆?”

“我忘了,”她随便地答了一声。

“这样可不好,潘维林,”亨利插嘴了。“当然,这对您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可是这与您妻子有什么关系呢?应该明白,不能打妇女。”

“我们这种人应该明白的事多着呢?”比尔嘟哝着说。

玛吉抬起眼睛,看着比阿特丽斯。

“您不要把比尔往坏里想,夫人。他不是什么坏人。后来他伤心透了,伤心透了,甚至都哭了。他头脑没有一点坏念头,就象我们那口小猪一样。”

她带着忧郁的微笑,看着在他们脚跟前地上爬着的小姑娘。

“当她碰上了椅子时,她打椅子,因为椅子把她碰疼了。什么也不懂,一颗纯洁的心。可是一个大男子汉竟也象小孩子一样。”

“女人就象喜鹊一样,”比尔埋怨着说。“非得唠唠叨叨不可。事情就这样吹了,夫人,”他面对着比阿特丽斯继续说。“我不可能成为机械师了。如果您让亚瑟学习,他会成为机械师的。玛吉,你不要使他误入歧途,他不可能当神父,绝对不行,我亲爱的!”“全凭天意”她小声而又严肃地回答说。

比阿特丽斯转过身去,目光又落在潘维林的那些模型上。早已熟悉的那种绝望的感觉,万物皆空的思绪,一起涌上了她的心头。不幸的人们……如果忠实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和真心实意的好心人都使劲把亚瑟往自己那一边拉的话,他也许会面临很大的危险。

这时,门砰的一声响了,接着在厨房里响起了急促的低语声和哗哗的水声。里面那扇门开了,一个光脚的孩子悄悄溜进了房间。

“亚瑟,上这儿来,”比尔招呼着,由于想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声音显得有些紧张和嘶哑。

孩子一声不响地走了过来,不好意思地向客人鞠躬,站在父亲的椅子旁,看着地面。比阿特丽斯朝朝他转过身去,她的心紧缩起来了。“简直是天使加布里埃尔,”她几乎怀着惊恐,暗自说道。

没有说的。这活脱脱是一位落难的六翼天使,失去了自己那些闪闪发光的翅膀,仿佛陷身囹圄,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笨头笨脑的少年,你瞧他,瘦骨嶙峋、胆小如鼠,腼腆得不知所措;他洗了身子,可是越洗越脏,从他身上散发出鱼腥味、汗水味、破衣服的潮湿味和猪粪味。但这是天使加布里埃尔。

在这奇怪的一刹那间,她对比尔的怜悯最为强烈。

凡是有才能的人,都把自己的才能埋没了……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明确理解这些话的含意。这个可怜的人,不幸的人,他那无法实现的全部理想、他那由于才能被埋没而耿耿于怀的痛苦,全都变成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充满激情的、想占据他那控制不住的心灵的渴望。

他再也成不了机械师,可是亚瑟……亚瑟能行。他那全部理想会在亚瑟身上得到实现。在追求命中注定,无人知晓的前途时,孩子将会踏碎父母心爱的一切,而他自己却并不知道。

他的长相随母亲。单从外貌看,比尔几乎没有把任何特点传给他的爱子。大脑门、小个头、干瘦结实的身材——他们的共同点就是这些。他的长相完全象母亲。嘴、头型、端正清秀的轮廓、浅色的头发、修长的手指、长长的细眉——都象她。现在还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但也一定是蓝色的。

“亚瑟,是这么一回事,”比尔接着说。“这位老爷想让你受教育。”

小伙子用惊恐的目光迅速地扫视了一下父亲和亨利,随后又垂下了眼帘。

“你去上学,学习数学一类的课程,包括代数、还有机器制造……”

“等一等,潘维林,”亨利截住了他的话。“我来向他说明。小朋友,听我说。你父亲救了我两个儿子的性命,我想报答他。他要求让你受教育。我当然很高兴。但你首先应该明白:要想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就得艰苦奋斗。如果你不能掌握学校教给你的东西,那么不管什么样的学校对你都不会有好处。我只能给你提供学习的机会。但是你能不能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取决于你自己。”

他沉默了一会儿,听不到回答。小伙子仍然没有抬起眼睛。玛吉向前欠了欠身子,嘴也稍稍张开了一点。她深深喘着气,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时尔握紧,时尔松开。

“这样吧,”亨利接着说,“如果我把你送进学校,你能表现得很好,勤奋学习吗?能努力不使自己的亲人蒙受耻辱吗?”

“能的,老爷,”小孩低声回答。

“你不会骄傲自大,游手好闲,不会忘记为培养你成人而含辛茹苦的父母吗?”

“不会,老爷。”

“你父亲说,读、写、算你都会。”

“是的,老爷。”

“好,很好,”亨利和气地说。“咱们把这件事情要安排得妥当一些。先让他上一年学,看看情况怎么样。如果一年以后我们看到,他有学数学一类课程的天份,如果他真是一个有才能、有耐性、又很勤奋的孩子,那么我愿意让他受到很好的商业教育。以后也可能教他会计学一类的知识。如果他能一如既往地表现得很好,那么,等他成人后,我尽力给他找个职业。我想,只要有我的推荐,我堂兄不至于拒绝试用他。今后是否有发展前途,取决于他本人。”

“感谢您,先生,”比尔迟疑地说。“这些学校也教数学吗?我想把他培养成真正的……”

“亚瑟,”比阿特丽斯招呼着,“请到这儿来。”

他顺从地走过去,又好象不太愿意,停了下来,眼睛仍然看着地面。

比阿特丽斯看到两个男人还在全神贯注地谈着话,玛吉仔细听着他们,便俯下身去,低声问孩子:

“小朋友,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难道你不愿意上学吗?”

他仍然不说话,只是两只脚来回倒换着。

“说呀。难道你不想比现在知道更多的东西吗?”

“怎么不想。”

“那么是不想上学吗?你怎么啦,害怕吗?”

“不是,夫人。”

“那是怎么回事呢?”他慢慢回过头去,看了玛吉一眼,又垂下了眼帘。

“妈妈会哭的……”

原来如此!

“你说,亚瑟,你妈妈现在好受吗?”

他摇了摇头。

“你看,你父亲因为你不能上学而痛苦,她不可能好受。如果你上了学,夏天就可以回来看妈妈。大概你自己也会看到,她的心情会好得多。我还要告诉你一些事。你妈妈再也不会那样困难了。你们将会有一所新房子、一只新帆船和一头好母牛……”

孩子头一次抬起了头,她到了嘴边的话也打住了。对,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但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蓝眼睛。这是深海才有的那种青玉般的蓝色,他的眼睛里怎么会流露出悲伤呢?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要担心妈妈。你父亲救了我们的孩子,我们无限感激他。我们会关心她的。告诉我,你当真想学数学,成为一位机械师吗?”

“我尽力争取。父亲希望……”

他的话中断了。

“我知道,你会竭尽全力的。但是,你也许还想成为别的什么人吧?”

他默不作声,点了点头。她把孩子拉到自己身边。

“你想成为什么人呢?我们很乐意帮助你。如果让你自由选择,你想成为什么人呢?”

多么忧伤的眼睛啊!她紧紧拥抱着他。

“你不愿意告诉我吗?”

他终于大胆地说了。

“我想……宰猪,”他低声说。

幸好她早已学会了控制自己的脸部表情,所以没有暴露出她的内心变化。刹那间,她闭上了眼睛,但孩子并不知道,他的话刺痛了她。

在长满石楠的平原这一带,在偏僻的农场,屠宰牲畜的是一些走乡串户的肉贩子,他们收费不高,偶尔还顺便贩卖点鱼,倒卖猪和小牛。就在昨天,她经过高岗上的农场时,还转过脸去,怕看到那个一脸凶相、魁梧高大的汉子,拉着一口尖叫着的猪去宰杀。她沉默了片刻,还是那样小声而亲切地问:

“你为什么想干那一行呢,亲爱的?”

孩子你又把眼睛移开了。

“猪叫得太惨……我想很快杀死它们。”

她的心紧缩起来。他还不到十三岁呀……施恩的人都是幸福的。不,不,在这种年纪,他们已经懂得,赐与动物以尽快的死亡是一种仁慈。

“亚瑟,”她又沉默了片刻后,问道。“你不想长大后当大夫吗?你将给病人治病,帮助他们恢复健康。”

“怎么不想,夫人。只是……”

“真的想吗?”

他绝望地摇摇头。

“大夫都出身贵族。”

她拍拍他的肩膀。

“那没有关系,你还来得及选择。首先要上学,受普通教育。到时候再看吧……”

玛吉突然哭着喊起来:

“布里斯托尔!不行,不行,老爷,不行,我不能……我怎么也不放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以为是在卡梅福德呢。要是那样,他每个星期天还可以回家。从特列南斯有车……”

“住嘴!”比尔生气地打断她的话。“那儿能教会他什么?老爷,不要听她的。她以为卡梅福德那些美以美会的假仁假义的人能照顾孩子,不让他在学习上偷懒。亚瑟就这样也能学好,用不着别人来管闲事。”

玛吉祈求似地握紧双手,转向比阿特丽斯。

“不要让他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夫人!我见不到他了。”

比阿特丽斯没有说话。

“好了,您这是怎么了,”亨利说话了。“如果您想让孩子受教育……”

玛吉绝望地痛哭起来。亚瑟忧伤地看了看比阿特丽斯,随后走到母亲跟前,抚摩着她露在外面的胳膊肘。

“不要哭,妈妈。不要这样。”他低声说。

出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闷场面。

“您听着,”亨利开口说话了。“既然办事,就要办得象样。你们知道,弄不好会拾了芝麻,丢了西瓜。我懂得,离别对母亲来说,是非常痛苦的。可是要知道,没有一个母亲能避免这种痛苦。我们的孩子也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学,我们只是在假期才能见到他们。我们当然也会安排让您的儿子回家度假。即使是布里斯托尔也不是最理想的地方。如果您愿意知道,那么,我要么完全放弃让他受教育的念头,要么就做力所能及的一切。开始让他上普通学校,以后把他送到伦敦去上一所好商业学校,在那儿他可以……”

他的话被打断了,玛吉号啕大哭起来。

“去伦敦?去伦敦!无论如何也不行,老爷!不行,不行!”

她双手抱住儿子,转身对着丈夫。“比尔.潘维林,如果你把我的孩子送到伦敦去,我永远也不能原谅你……永远,一直到死!我们非常感谢您,老爷,我知道,您希望我们好。但是最好还是让我能看到他……”

她向比阿特丽斯转过身去。

“如果是您,会把自己的孩子单独留在伦敦吗?那是一个罪恶的城市……那是多玛和蛾摩拉。难道我不知道在伦敦人们都会出什么事吗?他们可能不知道,可你知道呀,比尔。帕德斯托的一个烟囱清除工的孩子是三年前,在米迦勒节前走的,他干了些什么,你还记得吗?交了一伙坏人,结果,结果成了苦役犯……使父亲的心都碎了。还有包尔维尔的闺女到那儿去干活,又出了什么事?”

“那咱们的闺女又出了什么事?她可是没有迈出过卡梅福德一步……”比尔小声说道。“啊呀,玛吉,玛吉。谁要是天生命苦,就是待在卡贵西安也会出问题。谁要是命好,伦敦也不可怕。”

玛吉瞪着他,两只手紧紧抱住脸色苍白的孩子。

“你的一切我都忍受过了,比尔,你自己明白!不管你是打我、骂我,我都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违抗的话。我和人在一起生活并不好受。我给你生了那么多孩子,但我绝不把我最好的孩子,我的小羊羔,交给伦敦的那些恶狼。他是我的!你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比尔,我可放在心上……不行,老爷。就让我的孩子和我们留在一起吧,他不寻求好命运。上帝帮助我,会使他不受坏人的影响……”

比尔跳起来,抓住妻子的肩膀。

“不要这样,爸爸,不要这样,”亚瑟尖声叫喊。

“有生以来头一次幸福朝着孩子微笑,可你却让你的那些美以美会的胡思乱想弄昏了头,你想把一切都毁掉吗?是这样吗?”

“爸爸!爸爸,不要这样!……你们不要让他打妈妈!”

孩子拼命抓住父亲紧紧压在母亲肩膀上的那只手,想把那些有力的手指扳开。

亨利一开始被这突然的行动惊呆了,但他立即明白过来,便抱住狂怒的比尔,拖开他。

“潘维林!上帝保佑,您想想,您这是干什么呀!”

比尔用手擦了擦额头。

“我……我不想……玛吉,饶恕我吧,老太婆……我没有想要……”

他坐下了,用一只手捂住眼睛;气喘吁吁,张着嘴急促地喘着气。

玛吉浑身直打哆嗦,藏在儿子的怀里;谁也看不到她的脸。

比阿特丽斯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手。

“把孩子托付给我吧,潘维林太太在。我把他和我的女儿一起来培养。”

“比阿特丽斯!”亨利喊了一声。

看来,周围的人全都疯了。大约整个英国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加知恩的父亲了;可说什么也不能把康沃尔郡茅舍里的一个破衣烂衫的小孩……把这些疯子的儿子带到自己家里去!……

妻子转过身来看着他;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样子。

“亨利……为了纪念包比!”

这个高大有力的人哆嗦了一下。自从她低声对他说“包比被踩死了”那一天以后,他这是头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她把双手伸给了他。

“帮帮我吧,亲爱的。我还从来没有向你提过什么要求。”

他眼睛里闪着泪花。

“好吧,当然,亲爱的,一切……只要是你想做的一切。我包比……”

潘维林一家三口默无一言地看着他们。亨利握着比阿特丽斯的一只手,她把另一只手伸给了他们。

“一年前,我亲眼看见一头疯牛踩死了我的小儿子。如果你们把亚瑟托付给我们,他将顶替我小儿子的地位。在我们家,他什么坏事都不会学到。你想当我的儿子吗?亚瑟?”

他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然后慢慢走到比阿特丽斯跟前,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她默不作声地又把亨利的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后吻了吻孩子的前额,亨利就象完成一种宗教仪式一样,学着她的样子做。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在马车上,亨利头一次感到,他已经热恋了十五年的妻子用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