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阿特丽斯和琼斯太太坐在敞开的五斗柜前,挑选散发着茉莉芳香的婴儿衣服。在接连生了几个孩子以后,她已经有三年半没有怀孕了。现在,她又有孕在身,眼睛里流露出疲惫不堪的神情。过去对亨利的不公道的憎恨心情早已消失,但夫妻间的性生活,和过去一样,使她厌恶。

爱莲走进来说,里维斯先生来了。本来没有料到他会来,现在,他难得的来访总有些突然——在他摆脱工作和范妮的时候,他才能来。在他和蒙克顿勋爵之间那场令人难以忍受的谈话之后,他再也没有带范妮来过巴顿。

比阿特丽斯笑容可掬地站起来。

“他在前厅吗?”

“不,夫人,他和老爷到饭厅去了。他们好象很难过,神色很不好。”

有病……或者是出了什么事?

琼斯太太小心地扶住她的胳膊。

“夫人,您最好别去。您暂时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先去看看。”

比阿特丽斯摇摇头,向饭厅走去。她推开门,听到了亨利激动的声音:

“这件事不能告诉比阿特丽斯,她现在……”

“沃尔特,出了什么事?”

两张苍白的脸朝她转过来。

“等一等,亲爱的……”

“亨利,我明白。可是既然我已经听到了,如果我胡思乱想的,就更不好了。最好还是都告诉我,沃尔特。是妈妈出了事吗?”

母亲的再嫁得到了符合逻辑的下场。一天夜里,卡斯特斯偷偷离开了家,卷走了她的全部财产——最近三个月的收入,和另外一个女人跑到国外去了。他那被遗弃的妻子——已经衰老不堪、孤苦伶仃、一文不名——不好意思向她疏远的孩子们求援,服老鼠药自杀。警察由于其他罪行要逮捕卡斯特斯,可是来晚了,发现她已经奄奄一息了。

沃尔特用痛苦的目光看了看妹妹。

“这是我的罪过,比。因为咱们三兄妹中,她只爱我一个人。如果我对她好一些,就不可能出这种事。”

她握住他的手。

“亲爱的,不要责备自己,你是帮不了她的。堕落到这种地步的人,无法挽救。”

她朝丈夫转过身去。

“不要为孩子担心,亨利。是的,这种事很令人难过,但我不会激动。给沃尔特斟一杯酒,让琼斯太太伺候他吃饭。他累坏了。尽量不要让孩子们知道。我……我要躺一躺。”

第二天早晨,孩子生下来了,是死的。有一段时间,她生命垂危。最后,大夫对亨利说,她脱离了危险,但再也不能怀孕了。

亨利坐在她的床旁,用颤抖地声音向她转达了大夫的话。他丝毫也不怀疑,这个判决对她来说,也象对他一样,是一出悲剧。她象慈母一样温存地安慰他:“这使你很痛苦吗?咱们已经有了四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了,不要为我伤心:培养教育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足够我忙的了。我很高兴,咱们有一个闺女、因为你希望几个儿子有一个妹妹。”

她用一种亲切而明亮的目光看着他。可怜的亨利,他之所以是亨利,并不是他的过错。他生来就愚蠢、粗鲁,并不是他愿意这样。他甚至不能明白,他伤害过她。此外,他帮她摆脱了那一对可怕的老情人,给她安排了一个美好的家庭和相当的社会地位,他自作主张而又笨拙不堪地尽可能好好对待她。现在,她摆脱了——彻底摆脱了——猥亵、厌恶和被迫的母性的耻辱,她可能对他感到依恋,就象对一头忠心耿耿的大笨狗一样。狗也常有一些令人讨厌的习惯,它们也很笨,也想舔舔你的脸,淘完了气,弄得一身脏,来到你跟前,希望你安慰它们,给它们洗干净。但我们还是爱自己。她摸着他的手。这是他们结婚多年来,她头一次主动表示出的温存。

“记住,我永远都清楚,你才三十五岁,并不是一切都完了。但是要慎重,交朋友要选择,这是为了孩子,不要哭,亲爱的。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他顺从地、感激地吻子她一下,走了。

这种自由是付出了昂贵代价的。她非常兴奋。是的,她的婚事是一桩肮脏的交易。但婚姻可能是别的样子吗?她并不怨天尤人,她履行了诺言。可是现在她自由了。她争得了现在和今后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

她拖延着恢复健康的时间,享受着每一分钟的安宁。这在她来说头一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她和风浪搏斗得筋疲力尽,想过要随波逐流。她自己的生活被害了,她哥哥的生活也被破坏了,发生在凯特林的那些可怕的事,还有老鼠药……为什么用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折磨自己呢?春天十分短暂,鸟开始叫了,青草中开满了五颜六色的番红花。

她在自己漂亮的房间里躺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她看书、睡觉,或者呼吸着朝南的大窗户下盛开的早桂竹香的馥郁的香气。后来,她下楼,来到洒满阳光的玫瑰花圃,或者坐在一株老黎巴嫩雪松下的草坪上,怀着突如其来的虔诚心观看昆虫、松鼠和小鸟成双配对时心醉神迷的情景。

奇怪的是,这些生物的繁殖与淫秽毫不相干,在它们的肉欲里没有卑鄙丑恶的东西。躺在她身旁草地上的一头大苏格兰牧羊犬,被一群欢快的小狗团团围住。当它和小狗戏耍时,它很美,当它给小狗喂奶,舔它们时,它也很美。只有男人和女人常常很不象样子。

如果她是一匹母马、一只松鼠或家鼠——是什么都行,只要不是人——她也会爱自己的孩子。

可是现在……

哈里和迪克在草地上你追我赶,互相冲撞着,高兴得象小狗一样尖叫。他们象小马驹一样结实、健康、干净。哈里很象父亲,所以她有时很不愿意受他突如其来的触摸。她是在度蜜月时怀上他的,对那些日子的可怕的回忆,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逐渐淡漠,但却没有完全忘却。可是看到这个一向快活,可爱、温柔的孩子,常常使她心情愉快。他不象迪克那样漂亮,但是个好人——亨利在他这个年纪大概也是这样。亨利年轻的时候,很多人都说他漂亮,就是现在,尽管有些发胖,也还不难看。沃尔特的教女格拉迪斯,是家里最小的闺女,显然也属于这个类型。看看这个胖娃娃,就可以断定这一点。她什么也不怕,几乎从来没有哭过。

只有五岁的包比象母亲。他身上没有一点特尔福德家族的特点。是个腼腆的孩子,有一张敏感而神经质的嘴。他很象外祖父,更象沃尔特,却完全不象艾尔西。话说回来,艾尔西也许根本就不是里维斯家的血统。“这是她的幸福,”比阿丽斯伤心地想,“里维斯家的人,尽管聪明,但不善于生活。他们一切事情都看得太重,全都脸皮太薄,因为学者太多。”

沃尔特是里维斯家族的最后一代。大概是过分的多愁善感,使他同意了那门难以忍受的婚事。他是一位天赋的学者,与那些和他志趣完全不同的人们相处,就象过着流放生活一样。在凯特林发生的那件事,使他痛苦异常。童年时,他认为当了吧?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要离开里斯本,他既没有对比阿特丽斯,也没有对亨利讲过,他在君士坦丁堡短暂生活期间发生的事情。他们只知道,范妮是一个外省神父的女儿,身无分文,年纪不轻,给人家当家庭女教师。

“只有上帝知道,她是怎么把小伙子弄到手的,”亨利愤愤地埋怨说。每当他谈起这类话时,比阿特丽斯总是避而不答。弄清为什么发生不幸,有什么必要呢?它已经发生了。

毫无疑问,包比也会毁掉自己的一生不假思索地作出某种唐吉诃德式的行为,成为别人的牺牲品。最好还是少看他,小考虑他和他的未来……

应该更理智一些。这些讨厌的恐惧心理,是由于身体上的弱点而产生的,用不着屈服于它们。只要走上一百步,头不晕,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的体力逐渐恢复,开始考虑自己今后的生活。她将头一次真正有空闲的时间。家务事已经安排得井井有条,佣人们都很勤奋、能干、都很依恋她,她都受到了很好的训练。孩子们全都过了婴儿期,这一来,她每天料理家务的时间不超过两三个小时。在孩子身上花一部分时间,在必要的社会义务上花一部分时间,还要为亨利花一部分时间——他遇到困难时,总向她求援。她每天仍然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待两个小时,认真看看书。这个时间谁也不敢侵犯。她定了一条死规矩:她读书的时候,不许别人以任何借口来干扰她,除非有人生病。

刚得到大夫的允许,沃尔特就来到巴顿,与她和亨利讨论如何处理卡斯特斯那只爪子还没有抓到的那一部分家产。由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分歧,所以很容易就分配得当了。

仍然住在印度的艾尔西,出嫁时已经拿到了自己微薄的一份,而沃尔特和比阿特丽斯都没有动用自己的那笔钱,把它们放在温特洛普先生那里,留给母亲急需时使用,但那位做母亲的却毫无所知。利滚利,现在比阿特丽斯有了一笔不小的款子,其中还不包括亨利坚持让她一如既往继续领取的服装费。她已经决定如何处理这部分财产。每年花几镑购买当代哲学家的著作,主要是沃尔特给她讲过的那些法国哲学家的著作。她早就想读这些作品,但是她觉得,用亨利的钱购买这些书,太不应该了,因为如果他能理解这些作品,肯定对它们持否定的态度。剩下的钱作为帮助周围那些不务正业的穷人的私人基金。那些规规矩矩的穷人没有什么困难,因为亨利心地善良,她很容易就能说服他去帮助他们,或者替他们向蒙克顿勋爵求援。但是那些偷猎的人——不管是已被揭发的,还是怀疑对象——和本区仅有的两位天生教徒的家庭,全都一贫如洗,到今天她也无法帮助他们摆脱贫困,因为这会引起许多不愉快的后果。她每年向他们提供的七十个英镑,对他们挨饿的孩子有很大的好处。

刹那间,她又怀着原有的那种蔑视感情想到自己,实际上她关心的只是个人的安宁:现在,每当她看见那个瘦小的新生儿以后,便彻夜不能入睡。

当然,她什么也不会隐瞒。除开那件真正称得上重要的事情以外,她从来没有对亨利隐瞒过什么。她给光脚的孩子买鞋,或者给残废人买了驴和车,如果亨利感兴趣的话,就会查她的帐。但是,他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象往常一样,她的一切对他都是公开的。在和主教谈话后的痛苦时刻,她下定决心要严格遵守这条原则,这早已成了习惯。那天晚上,她在马车里坐在睡着了的丈夫身边,发誓绝不会由于可能被揭露而感到恐惧。想保持自尊的女奴隶,可以隐瞒的只有自己的思想。她读的书、说的话、做的事,应当永远对主人开诚布公,可是那她的心对他是关闭的。如果他因为懒惰或者迟钝而欺骗自己——那是他的事。

这一切现在看起来是多么幼稚可笑。她回顾自己婚后的岁月,不能不看到,其实象奴隶的是他:大家对待他就象对待非阿尔卡那样温存,大家都很爱护非阿尔卡,它自己对那套輓具也心满意足。

处在家畜的地位——还有能比这更难堪、更可耻的吗?她不希望任何人成为这样……

如果他不能占有更好的位置,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真是这样吗?如果他和一个精神境界与他相似(大概他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只因为他是丈夫才爱他的那种女人结婚呢?或者和一个需要他照料的、崇拜他的、头脑简单而又温柔的女人(象蒙克顿勋爵夫人或其女友、当地神父的女儿那样的女人)结婚呢?他可能会变成另一种样子了吧!

未必。周围环境仍然会毁了他,因为他太软弱,无力反抗……但是,巴顿也可能变样,但这并不是他的过错。他在任何情况下,都努力做一个好主人。如果有一个好妻子帮助他,他的佃户也会比其他人生活得好一些。但是,他们的孩子就可能比现在还要糟。此外,找一个好妻子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最好娶艾尔西或者克里普斯夫人那样的人,要是那样的话,佃户和他们的孩子又会怎样呢?

既然她和亨利有了孩子,还作无谓的猜测,有什么意义呢?只有面对现实的,去做她力所能及的一切。

一切事情终究有好的一面。沃尔特现在放弃他从来也不喜欢的职业,这很好。他那不能令人满意的婚事,断送了他的前程,他至死也只能是个小官吏。他告诉她,打算把凯特林的房子卖掉,到偏僻的地方去买一所小住宅。他大概象父亲一样,能在科学中找到安慰。他也许要研究考古学,或者试图去完成多种语言形式对比的大型图解,这项工作他在牛津时就开始了,担任外交职务以后又放下了。可是,在没完没了、又哭又闹和歇斯底里大发作的气氛中,怎么能集中精力研究这种复杂的问题呢?亨利想给他的书房按一扇包上毡子的双层门,隔门听不见范妮的声音。现在,当他能支配自己的时间时,有时能找到合乎情理的借口,到巴顿来。这里的大人、孩子以至所有的狗都喜欢他。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喘息的机会。

几个月以后,沃尔特写信给妹妹说,他找到一所合适的房子,希望能尽快成效。这是一所不大的石结构住宅,是为现已去世的一位性情古怪的隐居寡妇盖的,座落在康沃尔郡北部山岩重叠的岸边。庄园里住着管家,富有而显贵的女主人,只是在秋天打猎期,才到这所大房子里住几个星期。但就是这种时刻,她也不需要用这所小房子。房子现在还空着,因为代管的人还没有找到一位有相当社会地位的、愿意在这个穷乡僻壤定居的买主。他终于说服了女主人,如果让一个当过外交官、出身于良好家庭学者,在庄园的遥远边界上落户,这所庄园远近驰名的贵族声誉,不会受到损害。

看来,在整个英国也很难找到一个更偏僻、更荒凉的地方了。沃尔特在信中写道,从这所房子到最近的一座城镇,要在石楠平原上的坎坷上平的路上走十七英里。房子座落于高悬在海上的陡峭岩石上。从朝北的窗户望出去,只见一片无边无际的天空海水和陡斜的峭壁;南面窗外是一堆堆乱山岩、史前的石结构建筑和不能避风的石楠平原,这片平原一直延伸到布朗.威里山岭的锯齿形山峰。平原上疏疏落落有几处小奶牛场。一座很肮脏、荒凉和贫穷的小渔村,藏在这所房子下面三百英尺的地方,被凸出的悬崖遮住。退潮的时候,可以经过长形沙滩在那里去。遇上涨潮,就只能乘船,或者走悬崖上的令人头昏目眩的羊肠小道。

只有一件事使沃尔特担心。他提出条件,要把长满石楠和蕨类的小丘划入他的地界。据他产,小丘下面埋藏着古代的墓地,可是公证人把地界一直划到海边。这样一修改,渔村就在他的地盘以内了。使他感到不安的,并不是外加一笔不大的开销,而是二十四拖家带口的佃户。他们都住在东倒西歪的破房子里,大多数都欠租。他一想到这些,便觉得可怕。但他又非常喜欢这个地方,这些麻烦并没有使他兴致索然。

“他疯了!”亨利说。“他为什么要到天涯海角去安家呢?我很容易就可以给他在咱们附近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他那位妻子呢?他们本来就合不来,现在只能厮守在一起来,好象在荒无人烟的孤岛上一样!”

“我不这样想,”比阿特丽斯说。“范妮不会去过与世隔绝的生活,这只是因为他喜欢研究祭司墓。她为了在伦敦或者其他大城市度过全部的时间,同时花掉他们的大部分收入,可以找出千百种理由。沃尔特只要能看不到她,当然情愿过那种只吃土豆加生咸鱼的半饥半饱的生活。”

“听我说,亲爱的。我们不能让他这样干!说服他先到巴顿来,咱们开导开导他。他是非常好的人,不应该躲到那种穷乡僻壤去。”

沃尔特兴高采烈地来了。他让教女坐在他膝盖上,彬彬有礼而又心不在焉地听着妹夫的建议和劝告。他想离开一切人,生活在大自然之中,任何情况都不能影响他这种病态的愿望。他的婚姻以惨痛失败而告终,母亲的自杀使他深受震动,这些都使他的心灵受到创作。他象一头受伤的野兽,想躲藏起来,舔净自己的伤口。

虽然范妮愤怒地反对到那种穷乡僻壤定居,但她道德声明,就是在那里,她也不和他分开。经过一场斗争——这场斗争比他担心的要短得多,她同意以交生活费的客人的身份,到布里斯托尔她的寡母那里过冬。条件是,每年夏天,或者至少是每年秋天,她去康沃尔郡去看望他。这样就能在布里斯托尔体面的社交界中,维护她的名誉,因为社交界完全可能斜眼看待这个被丈夫公开遗弃的妻子。

甚至过分拘礼的伪君子也能理解,她痛苦地解释说,“一个有妻室的人,因为热爱科学,一直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过着苦行僧的生活,妻子就不能由于他这种愚蠢的迷恋,而牺牲自己的健康和对年迈母亲应尽的义务,不是任何人都能忍受包德敏平原的冬天。”

她很容易就同意了这个妥协方案,他承认,这使他有点惊讶。她变得很么好说话,可能是因为她指望投靠蒙特斯图亚特夫人。

“幸好,我们没有孩子,”沃尔特说,抚摩着格拉迪斯的金发。

比阿特丽斯咬紧嘴唇;她不喜欢哭。

他们终于迫使他答应,每年来巴顿住一段时间。

“尽可能选范妮去卡贵……的时间。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卡贵西安。我必须根据和其他考古学家取得联系的情况来定这个时间。有一个瑞典人和一个法国人也在研究那些问题。我存了一笔旅行费,所以能去访问他们。”

“其余的时间就挨饿吗?我们至少也要知道,你一年哪怕有几个星期不挨饿也好。”

“亨利,放心吧,我有足够的吃的东西。那里生活很便宜,而且,包维斯除了其他才能外,还是个了不起的厨师。我过去从来没有吃过那种印度咖喱。”

“你把他也带去吗?”

沃尔特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一笑很象他妹妹。

“确切地说,是他带我去。如果我拒绝他为我效劳,他会步行去康沃尔郡,坐到我门坎上,膝盖上放着他存钱的袋子,他会一直坐到我接受他积蓄的钱,或者是接受他本人。”

包维斯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威尔士人,不知道是个鳏夫呢,还是个单身汉。他游历过许多地方。面貌很丑,沉默寡言,爱发脾气,却又心灵手巧。沃尔特在里斯本遇到他的时候,他贫病交加,于是帮助过他。这位忧郁的包维斯对恩人怀着一种哈叭狗式的忠诚,不愿意离开他。他听说大使馆的这位随员没有财产,雇不起佣人,便愤愤地皱起眉头走了。但两年以后,他听说沃尔特在维也纳,又找到他,唠唠叨叨地声明,他伺候他,并不要报酬,因为他现在手里有钱了,“暂时还过得去”。四年关,范妮来了。他们之间产生了不共戴天的敌对情绪,这就是沃尔特痛苦的原因之一。

就是沃尔特,对包维斯的经历也不完全了解,而且他认为,他没有权利把所知道的情况告诉别人。亨利和比阿特丽斯只知道,包维斯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在印度打过仗,退伍后,在欧洲的一些旅馆当过服务员。他不知疲倦,非常细心。受了委屈,就用威尔士本族语或者用英一威方言小声唠叨,而在别的时候,他从来不用这种语言。他没有朋友,但马和狗都喜欢他。沃尔特对克尔特语、神话和古迹的兴趣,彻底征服了这颗凶狠但又忠实的心。沃尔特给教女起的名字格拉迪斯,就是取自从包维斯那儿听来的传说。这个怪人,按照自己的习惯,生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气,因为名字上去掉了一个“弗”字。

“听我说,包维斯,”他的主人温和地劝他,“用‘格弗拉’开头的名字,在巴顿没有人能念得出来。”

“那就是说,他们全都是笨蛋,”包维斯顶嘴说。他说了这些粗鲁的话,竟没有当即被解雇,于是范妮又大吵大闹了一场。

第二年夏天,沃尔特在去斯德哥尔摩的途中,又顺便到巴顿来了一趟。看起来,他已经不那么暴躁,也不那么疲惫不堪了。他把山岩,孤独和海水的怒吼声看成是防御灾祸的最好的护身符,他也许是对的。他睡得也踏实了。只吃鱼、蔬菜和牛奶这类单调的饮食,看来对他也很有好处。包维斯对他伺候得很周到。他让妹夫相信,那里的空气新鲜,大雾和暴风雨对他没有影响。

不错,那儿的风很大。有时刮得人都站不住脚。雨暴风狂的时候,离悬崖峭壁太近,就有生命危险。包维斯种上一排女贞,搭成篱笆,用来保护一小畦莴苣和其他青菜。后来,他又用满地都是的花岗岩圆石砌一堵墙,保护篱笆。但是,头一场风暴还是把大部分女贞灌木连根拔起,刮到海里去了。这也许是好事,因为女贞是一种只适合城市的娇嫩植物,根本不适于种在卡贵西安,这里的岩石上蔓延着乌荆子,就象旋花一样。在花岗岩石的缝隙中,填满了泥土和小石子,上面长满石楠、蕨类和矮黄尝木,围墙几乎全被挡住了。他没有弄错,在小丘下面的确有墓地,现在,那个谁也比不上的包维斯正在帮助他发掘。至于康沃尔郡的自然景象和天空,是用任何语言也无法形容的。

“渔村里你那些佃户怎么样?”亨利很感兴趣。

沃尔特没有回答,却说起了自己唯一的憾事。在整个地区,他只找到一个人,能教他现已几乎已经消灭的古康沃尔郡语。

“我想把它和威尔士语加以比较,”他说。“它们本是同源语言。我说服包维斯去试一试,看看当地居民对他的那些优美的威尔士民族有什么反应,可是看起来,他们对自己过去的语言感到羞愧。有一位年老体弱的老太婆确实承认,她小时候就讲这种语言,但她只记得个别的词了。那时,英语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种外语。他们丢掉了祖先的文化遗产,太可悲了。”

“我看不出有什么可惋惜的,”亨利说。“他们终于学会了象开化的人那样说话,应该高兴才是。即使他们的英语说得不象样子,也仍然比说那种谁也不懂的野蛮方言要好。”

沃尔特没有授受这个挑战。没有人赞同他酷爱这种逐渐消亡的语言,对这一点,他早就习以为常了,便叹息着说起别的事情:

“佃户——这是个很难的问题,我简直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

“他们不交租吗?”

“他们有钱时,就交。当然,钱不是我花了,而是用在修理他们的住房上,这种事是刻不容缓的。最倒霉的是,那些交不起房租的人的房子是最需要修理的。我几乎没有这笔钱。而且修理也没有用。这些破旧房子应该拆除,它们不象样子了。”

“这就是说,你的这一部分地产给你带来的只是损失了?蒙特斯图亚特一家同意把这个小村子廉价让给你,就不足为奇了。那些渔民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很难说。我觉得,我还不理解他们。他们不象我过去接触过的那些农民。”

“他们很不友好吧?”

“除了那些有求于我的人以外。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太穷了,从来也没有人关心他们。多年来,蒙特斯图亚特的管家,把他们最后一个铜板也榨取出来,却不给他们修房子。可是使我感兴趣的那些人,都无法接近,就象阿拉伯人的酋长躲避目空一切的基督徒一样。我也可能渐渐取得他们的信任。如果……”

他沉默了片刻。

“如果范妮不再起破坏作用……问题是,他们的宗教信仰使他们受了许多苦。”

亨利严肃地皱起眉头。

“怎么,他们是教皇主义者吗?”

“不是,他们参加的是美以美会。”

“啊,是教派分子呀!”这时,亨利的话里流露出鄙视的口吻。

这当儿,比阿特丽斯扭转了话题,但她丈夫刚一出去,她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

“由于宗教信仰,他们不得不忍受些什么呢,沃尔特?”

“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在卫斯理来到康沃尔郡以前,他们大多数人实际上是多神教徒。当然,从表面上看,他们在宣传英国国教,但这毫无意义。没有神父到他们那儿去,方圆许多英里以内,没有一所教堂。结婚仪式通常要拖到头一个孩子出生以后才举行,孩子们的洗礼也要看机会——甚至到七岁时才能举行。但卫斯理的传教,在沿海一带发生了不同寻常的影响:真正改变了当地的风俗习惯。三十年前,这带声名狼藉,海盗横行。而现在,真正笃信宗教的人多得是。他们没有礼拜堂,但即使在倾盆大雨中,他们也仍然聚集在乱山丛中祈祷,唱卫斯理的赞美歌。可是,蒙特斯图亚特夫人却不能容忍异教。”

“就象亨利一样。”

“是的。她下决心要消灭异教。遗憾的是,她的钱多得不知怎么用才好。她在平原上盖起了一座非常不象样子的小教堂,教区神父的助手每隔一个星期日从特列南斯去一次。渔民们当然不愿意。所以,为了强迫他们去作礼拜,她采取了某些宽容措施和各种强制手段。”

“范妮知道这些事吗?”

“问题就在这里。她上个月去那儿,知道了这些事,马上就给蒙特斯图亚特夫人去了一封信,答应帮助她去‘影响’佃户们。显然,她是以一个佃户们不交房租的新地主的妻子身份出现的。”

“是为了投靠蒙特斯图亚特夫人吗?”

“对。渔民们很不喜欢这一点。他们不过是刚刚开始信任我。”

“沃尔特,不要让她毁了你的一生。你迟早要离开她的。”

他转过脸去。

“我的一生已经毁掉了,比。可是,除我以外,她再没有任何人了。假设我离开她,她也……”

他脸上又流露出原先出现的那种痛苦表情。比阿特丽斯默无一言地走出房间,叫来了格拉迪斯。

“你想和舅舅玩一会儿吗?”

只有格拉迪斯一个人,能驱散他心头沉重的忧郁。他非常喜欢孩子,最能使他眷恋生活的,是这个他一年只能见到一次的教女。比阿特丽斯想,如果他有亲儿女,就有可能挽救他。诚然,命运是残酷的,但其中也有某些细微的东西。为了有个孩子,他情愿变成瞎子,但他命中注定无儿无女。她一想到当母亲,就战栗起来——她有四个孩子……但她不敢爱他们。

啊,包比,包比……

没有比在家庭中对儿女不公平更坏的事了:兄弟相互嫉妒,嫉妒和憎恨毒害着孩子的心灵。如果你不能同样爱自己所有的孩子,那就一个也不要爱,只从义务感出发去去关心他们。不要让任何一个孩子看出,当她看着包比时,她的心在收缩。她对其他几个孩子有责任,因为是她把他们带到人世间来的。当然,天天见到孩子,不可能不爱他们,但如果她失去了包比,她就活不下去。

不,孩子们没有看出,她对待他们不一样。他们父亲的情况就截然不同:只要和他一起待一个星期,就能准确无误地看出,格拉迪斯是他的掌上明珠。幸好,这并未引起恶果。由于她是家里最小的,又是唯一的女孩,这种双重的优越地位,使格拉迪斯享有特权,三个男孩也总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丝毫嫉妒。他们自己也百般溺爱小妹妹,为她的聪明和美丽而自豪,好象她是一头纯种小狗。此外,他们爱她,有时也会从中得到好处。闯了祸,就可以向她求援。于是她就在像样,车夫、琼斯太太、或者任何生他们气的人面前,为他们辩护。一开始,她就成了这个小圈子里的公主。

尽管格拉迪斯在大家宠爱的气氛中长大,却完全没有被惯坏。她是个可爱、听话、快活而又非常懂事的小姑娘。六岁时,象几个哥哥一样,就已经知道,略施诡计便可以欺骗身材高大、声若洪钟、脾气暴躁的父亲;可是,却应当绝对服从从不大声喊叫、从不骂人、从不盛气凌人的母亲的命令。

这丝毫也不会影响孩子们对比阿特丽斯的信任和热爱。她有权威,同时她也公正,能保护孩子。他们有了不幸和痛苦,都向她诉说。吵架了,他们来找她。他们清楚,她会仔细而耐心地听完他们的话,然后分析谁是谁非;如果他们表现得不好,她也会理解,为什么会这样的。她知道,他们本人并不愿意这样,所以事后感到很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