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闩上门,靠在门上,充满倦意地微微一笑。列尼先走了,尔后麦尔尚也走了,现在朗博夫人也走了。她的热情不管怎么说,是真心实意的。因为范里斯从来都是按时付房租的。
怎么办呢,该着手工作了。东西不忙收拾,但,那些招惹是非的“祸害”,应该立刻烧掉。他找遍了房间,把那些牵扯到列尼和麦尔尚的每件物品都搜集到一起。水彩画、刺绣品和镜框里镶的图画,所有那些为他制作、绘制或选购的东西,都被他冷酷无情地折断、撕碎,丢在地板上。后来清理到写字台里保存的信件,其中有一部分是列尼写给他的信。信中他表达了那些见面不便说的话,还有一封简短的、羞答答的小便条,上边签着“玛格丽特”。还有一封信是麦尔尚两年前写给他的,这是一位精神病医生为了防止造成多余的痛苦而提出的忠告,以及关于应该怎么办的详细说明。当时他并没有完全弄清楚这封信,放到一边准备以后认真考虑。现在他又重读起这封信。
“……既然您决心不屈服,那您就该了解,在您这种处境有多大危险威胁着一个人。我并不认为有什么样一般性的神经病在威胁着您。同样,我时刻也没有放过——哪怕那些最勇敢的人有时也无法忍受的东西。您的毅力还是不够坚强。您求救了鸦片,然而,肉体上的痛苦是一个阴险的敌人,是给想象力设置下的无边的陷阱。首先要禁忌对孤独生活的过分爱好,这您注定要失败的,并且不要用您所抑制的肉体上的痛苦来把自己同外界隔绝起来。”
当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绝顶聪明人的警告是何等严重时,心里有些犹豫了。后来他又想起那“报丧蝴蝶”。不,在大墙后面他是安全的——那里一个蝴蝶也休想钻进去。他把这封信也撕了,丢在地上,堆到其他信一起。最好和所有的人立刻断绝关系。若是列尼一旦背叛……
一种冷酷无情的狂怒重又占据了他的内心。他不是连一个背叛者都从不肯加以凌辱吗——只是自己默默离去,正象他离开玛格丽特时,甚至没露出一丝责备的目光。他就想这样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踏上自己的旅程。而列尼竟然到他家里来了!竟厚颜无耻地来了,使他再看看那张虚伪的脸。这张脸,他曾认为是何等的诚实。也许,列尼是想先发制人,无耻地要求解释:“您和她搞的什么名堂?她对我说,您……”
这句臆想出的话,使他又笑起来。噢,她无疑要说很多坏话,他们一定会编造很多谣言。若是一个人对姑娘讲,他有一个患病的朋友,在病中说了些什么胡话,那她听了一定会由于好奇而追问不停,于是对他们的诚实就无法估计了。
呶,列尼如果来要求解释的话,罗森堡男爵已经给他作了很好的解释!既然列尼能将知心朋友的秘密向第三者传播扩散,那又何尝不会在街头巷尾到处乱讲呢?
他点起了一把火,坐在壁炉前,把地上乱堆着的碎纸丢进火里。烧掉这些东西,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当有列尼签名的信件卷缩成一团快烧尽的时候,他紧咬着嘴唇,克制着痛苦的叫喊,这不正是他,他自己在燃烧吗?
当他试着从火里取出那信件时,烧伤了手指,可惜,信从手中脱落下去,烧尽了,一切都烧尽了。剩下的只是一堆灰,剩下了他一个人。如今,一直到死只剩下他孤独的一个人了。
但是灰烬总比背叛好。他这一生中不止一次地不得不和那使他遭受苦难的友情断绝关系。那是些遥远模糊不清的回忆——一个小孩子正笑着用小锤砸着刻有耶稣遇难的十字架。没想到他一生当中要不断地忍受苦难,来偿付这儿时造下的“罪孽”。但是,看来一个人需要友情,就象冬天需要暖和的衣裳一样。可一旦衣裳着了火,烧起来开始吞没身体时,只好把它们抛弃。为此需要不短的时间,值得庆幸的是,他剩余的生命已经不长了。
不过,他完全没有必要为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过分焦虑——病魔对他的折磨,远比这些更使他痛苦。即或列尼从未占据过他的整个心灵,却也给了他一个有分量的打击。列尼可以为他的随机应变能力而沾沾自喜。他找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出卖朋友的途径:充分利用了一个人的病情,令人信赖他,让他关怀照顾,而他偷听病人病中的呓语,刺探人家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苦衷,然后再对那些东西妄加非议。
真有意思,出卖人的办法究竟有多少,然而这都是多余的,一个人即或不被别人出卖,自己也能毁掉自己。朱塞佩先生的无情和冷淡,并没有出卖别人的迹象。他只是由于政治需要而牺牲异己。以不断发动的起义,哺育着意大利民族的良心。尽管每次起义都遭到残酷的镇压,但那些渗透在它土地上的起义者的鲜血,却一次又一次地洗刷掉人民心灵上被屈辱的毒疮。当萨维诺的起义遭受失败的时候,这个伟大人物曾镇定地宣布他与此事毫不相干。怎么能说毫不相干呢?这也是政治需要吧,后来充分证实了这一点。
是的,朱塞佩先生可以安眠啦——他的行为是诚实的,那复仇的魔鬼不会惊扰他的良心。他一开始就声明:“我对你们个人的命运不感兴趣。”他既不求别人的爱,也不去爱别人。他只知道事业是应该完成的。事业完成了,他就继续走自己的路。他象古鲁庇鲁,而决不象犹大。只有受众人爱戴的人才能这样抛弃自己的爱……
范里斯坐在壁炉旁,看着噼啪燃烧着的炭火,思潮起伏地回忆起那些曾经欺骗过他的人。似乎他有生以来就极容易轻信——这个旅程充满着教训。那个疼爱他的母亲就欺骗了他,那个带着亲吻和唇边的谎言在他怀里死去的,正是他曾经热爱过的妈妈;那个出卖他忏悔秘密的神父;那些曾称他为同志,一旦听到中伤他的言词,立刻轻信他会干出卑鄙勾当的年轻人;那个对他一往情深的姑娘,在他极度痛苦的时刻,非旦没有帮助他,反而打了他一记耳光。还有一个朋友——是红衣主教、是父亲、又是骗子手……
他一跃而起,舒展两臂。何等的愚蠢哪!早已是午夜时刻,明天还要作长途旅行呢,可他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成心想受寒感冒似的。这些回忆,都属于那个已经结束了的生活,象灰烬一样苍白而憔悴的。现在该躺下休息啦。
他走进卧室,正想脱衣服,身后不知是什么抖动了一下——从那里冒出一股臭气,闪出一排牙齿,两眼露出一道白光。
“就是说,你的所有的好朋友都出卖了你。那你是不是试试,看我是否可信?”
这是一个黑人——卖水果的商贩。范里斯号叫着跳起身来,用双手推开那张黑色的愤怒面孔。那张面孔在地上渐渐地扩散开,留下一个讨厌的痕迹。
他站在那里气喘吁吁,冷汗湿透了全身,而且不停地打着寒战。多么冷啊!是多么难以忍受的寒冷啊!必须回到火炉旁,不然会冻死的。他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张面孔消失的地方,横穿地毯走过去。不过,那张面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跪在客厅的壁炉前,往炉里加了几根劈柴,想吹起火来。可惜火苗一直不上来。他弯下腰去吹炭灰,这时,一阵浓郁的胭指香气向他脸上扑来。
女人是一群涂满胭脂的、不知羞耻的坏种……她们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她们偎依在他的身边,玩弄着他……她们搂着他的脖子,她们那涂满油脂的头发,贴在他的嘴唇上……
“你为什么这样仇恨我们?我们从来没有出卖过你。如果说当你在舞台上失去知觉的时候,我们讥笑过你。就算是讥笑,那也不足挂齿。来吧!吻我们吧!让我们成为朋友吧!”
简直无法挣脱她们的手。她们一再拥抱他。那些矫揉造作的声音不断地说服他、不断地勾引他,在嘿嘿地窃笑,在刺耳地尖叫。
“相信我吧!我决不会出卖您!”
“不!不要相信她。快相信我吧!”
这声音汇合成一阵辛辣的笑声,一会儿象母鸡咕咕声,一会儿又象黑人刺耳的笑声。噢,这声音若不平息,那他非发疯不可,非疯了不可。
“海姆!海姆!快把这群女人赶走!只要是女人……”
他躺在地上,用手抱着那个奴隶主——喝得醉醺醺的混血坏种的腿,央求着。
“海姆!我从今以后再也不逃跑了!直到死永远做你手下的小丑——只希望你把这群女人都撵走……”
“现在你又发现有一种比老海姆更可恶的东西!我是要鞭打你,但我并不曾偷听过你的秘密,你在那里所说的呓语我根本不管。”
“你救救我吧!”他祈求着,想站起身来,“快救救我吧!”
“到我这里来吧,我可以救你,‘亲爱的’!”
噢,就是不要听这种声音!还是那黑人和涂满胭脂的女人好些,即使我从来没有爱过这些人……
“你欺骗了我,你在撒谎!我就是跳出窗口,在道面上粉身碎骨,也比接受你的帮助强!”
黑夜,寒冷的空气透进屋里。风吹动着窗帷,时而掀起,时而垂落,好象一张尸衣在卷着尸体。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从黑暗里讥笑着向他伸出了双手。
“快到我这里来吧。你周围都是魔鬼,你快逃出来吧,别害怕!若是倒下了,那正是投入了我的怀抱。”
“撒谎!撒谎!”他大声叫喊,“全都是骗人的鬼话!”
他操起窗框向圣像的脸上砸去,于是尘世带着隆隆声破灭了,消失了。
他在窗旁的地上从梦幻中清醒过来。那撕碎的窗帷正裹在他的身上。他由于摔倒,碰伤了脸,留下一块紫斑。他扶着窗台吃力地欠起身来,向窗外张望……
朝霞……一片朝霞……她来临了,该休息片刻了。即使是在地狱里,也总该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呀!
选自范里斯•列瓦雷士未发表的诗作
一
先生,你认为我卑贱、渺小、软弱,
我的生命只是死海里的一颗沙粒。
但我敢于斗争,
有正视丑恶现实的勇气。
不,先生,我是卑贱、渺小、软弱,
我断翼难飞,我孤独多病……
先生,即使我是你的国王,
你是我的奴隶,
我也决不会象你对我一样。
先生,你认为我卑贱、渺小、软弱。
二
从那充满痛苦和恐怖的国度里,
我走向了人民,扣响了人民的心弦,
想在人民的心里找到自己的归宿,
用人民的同情燃烧起我这僵冷的心灵。
纵然人民的心十分热忱,
但我重被驱进寒冷的深渊,
我从黑暗里向他们千呼万唤,
他们听到了我的喊声,
可惜尚未理解我的心意。
尾声
列尼在马泰尔列里度暑假。玛格丽特自去年夏天以来一直住在那里。她作为父亲的秘书,协助父亲研究古埃及学。看来她在巴黎是住腻了。列尼想把那套住宅让出去,搬到带出租家具的公寓里去住。既然玛格丽特不想回巴黎,何必再占那套住宅,白浪费钱呢。
“你不跟我上教堂去吗?”昂热莉克姨妈向房间里张望一下,看列尼和安利同布朗西正在屋里坐着。“这么美好的早晨,走一趟该多么愉快呀!”
列尼顺从地站起来。现在对他来说,陪谁上教堂都无所谓了。
他们沿林荫道走着。列尼揪住一条盛开着花朵的椴树枝,嗅了嗅;昂热莉克虔诚地用双手捧着圣经,脸上保持着极其庄严的神情。
“我一直想跟你谈谈,”昂热莉克终于开了腔,“我看你也该成家立业了。年岁也老大不小了,该结婚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是三十五岁了,但这并不是该结婚的充分理由。我对自己的命运是十分满意的。”
“是的,亲爱的,你的性格很古怪。可现在玛格丽特已经离开巴黎了,可你仍然孤独地守在那里。一想到你还是独身一人,我的心简直象刀绞似的难受。”
“不,我并不孤独,姨妈,我有很多熟人。再说,我一直也没有相中值得我倾心的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