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那就是说,我更加需要山村里的空气喽。勃艮第的空气对我的休息该多么有益呀!这真是您的巧安排呀!”

一路上,列尼不止一次地感到范里斯是在想方设法使他开心,最后他都有点担心啦,但不久又放了心。这种平静的欢乐心情,与去年在地理协会周年宴会上使他那么吃惊的故作欢乐是不同的。既然范里斯并不那样放肆地说俏皮话,这就说明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是的,他瘦得很厉害,模样也很痛苦,但这可能是由于刀伤引起的。他是应该好好休息休息啦。是的,可是……他打了一仗?

列尼转向没有受伤的脸颊偷偷看了一眼。他早就知道,对范里斯的事情他了解得太少了。但猎奇心理并没有使他感到痛苦。若是你明明知道朋友的痛苦,而又无法分担,那你的心情也不会是轻松的。至于其他方面——反正“国王”做事总是有理的。

可是,当他们这次行程即将结束的时候,范里斯自己谈到了这件事情。他再也没有去谈那些个人的惊险故事,也没有提到朱塞佩的名字,而是严肃地和直截了当地讲了阿平宁山区的起义的目的和事态发展的经过,尔后补充了一句:

“我是起义的组织者之一。”

列尼只是问了一声:

“后来怎么样?”

“后来,起义遭到了失败,我隐姓埋名来到巴黎。只要一有可能干点什么的话,我将重返意大利。”

“这是您最后的决定吗?如果是那样,‘在一个美好的早晨……’”列尼喃喃地嗫嚅道。

“在一个美好的早晨,纵然我被抓去,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当然应该这样。不过,列尼,看来,这正是我毕生的事业。现在我打算去袭击这个极端保守的山村,带着这块足以说明我是异教徒的凶残贱民的刀伤,去见你那笃信宗教的姨妈和整个贵族的家庭。您打算怎样向他们介绍呢?”

列尼皱起眉头,思考片刻后泰然地回答:

“我想最好什么也不说,起码一见面是这样。父亲和妹妹是不会提出一些有失礼貌的问题的,而其他人也都会以为你是决斗留下的刀伤。依他们的看法,这当然是罪过,但并不是一般人的污点。至于姨妈和哥哥,现在情绪不佳。倘若我们一见面就说出实情,那我们家中的关系立刻会尖锐到无法调和的地步。他们会认为您的行为是有罪的。”

“那您怎么认为呢?”

范里斯带着几乎令人察觉不到的冷笑看着列尼。可是,列尼却毫不犹豫地回答:

“问我吗?我对您和您从事的事业的看法?对这个问题,我早在帕斯塔莎河谷时就回答您了。”

安利、昂热莉克和布朗西接待客人虽是客客气气的,但也流露出一些冷淡。在另外一种情况下,他们若在家里会见列尼的救命恩人,一定会更热烈。而现在在家中经受着如此痛苦的情况下,他却应邀而来,他们觉得有些不尽人情。

列尼在这种时刻邀请客人,是破坏了一切礼遇,超出了常规。

“当然,有客有容怠慢。”昂热莉克对侯爵说,“但是列尼对我们大家所表现出来的刚愎自用,是令人吃惊的。我们心中这样难过,哪有心思请客呢?”

“可您不觉得也该考虑考虑列尼的想法吗。”侯爵这样回答她,“如果他现在需要自己朋友的帮助,那他可能除玛格丽特外,不考虑其他方面。”

昂热莉克不高兴地唠叨起来。

“猜到我们这个小可怜家伙的想法并不难。她当然什么也没有说。这都是列尼的主意。我告诉她说哥哥领来一位朋友的时候,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紧咬着嘴唇。列尼的作法太残忍了。”

“如果用‘残忍’这个词来形容列尼,恐怕是不妥当的。”侯爵只回答了这样一句话。

侯爵本人接待客人是冷热适度的。范里斯同样是如此。列尼感他们那种尖锐的对话弦外有音,似乎感到了两支剑交锋的铿锵声。“父亲为什么这样憎恨他呢?”他心里想着,发现侯爵的目光从范里斯畸形的脸上滑过,又添加一层疑问:“我多想知道,他是怎样看待这个刀伤的?”

不一会儿,他领范里斯去见妹妹。妹妹的屋子里装饰着鲜花。春天的阳光从敞开着的窗口射到屋里,但这更使玛格丽特感到痛苦。她穿着一身黑衣服。这次为了迎接列尼的到来,她没有佩戴任何饰物,但那浓厚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背到脑后。玛格丽特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和客人握手。她那双暗淡无神的眼睛,愁苦而机警地注视着来客。为了应酬客人,她说话的腔调是很不自然的、做作的和勉强的。

“我非常高兴,终于和您认识了。我早就盼着和您见面,可怎么也找不到机会。我甚至都这样想过,您也许只留存在列尼一个人的想象中了。”

“确实如此。”接着是敏捷的回答,“起码我目前的处境是这样。在这个世上,列尼如果没梦见我,我这个人也就不存在了。”

“呶,这太过分了。”列尼表示反对,“我没有做过什么恶梦,他说的话由他自己负责,罗玛什卡。”

可惜,玛格丽特没有听进去。她透过低垂的眼睑注视着客人。

“可您……”她轻声说了一下又停住了。

他用微笑回答她的目光,接着说道:

“对这些话我会不会恨他?偶尔会的。”

玛格丽特把头向后一仰,默默地看着范里斯——开始是带着好奇的心理,后来就感到莫不可测和令人惊讶了。他并不象她背地里憎恨的那种贪图幸福和一切顺心的人。当客人走进屋里的时候,她发现他走起路来是一拐一拐的。现在,她的目光又停留在他那残废的左手和脸上的伤痕上。她突然发现,他大睁着眼睛,鼻孔发白而抖动起来。这时,她听他哥哥问了些什么,而她心不在焉地随便回答了一声:

“我不知道,亲爱的。”

范里斯转过身去。一切又仿佛都在一个红色雾霭中飘过。“只有你,这个自命为上帝的禽兽,”他想到,“可以如此戏弄嘲笑一个嘶哑呻吟又无力自卫的生灵!你对我作的还嫌少吗?”

这时,他立即想起,他不相信上帝,而且有不少人都不相信。但这些人的遭遇是极其悲惨的。耳边又响起了安得列亚那痛苦的呜咽声:“直是一群野兽,卡尔死得太惨了。”

他带着微笑向玛格丽特转过头去。

“您这里墙上的装饰可真不少啊。我没想到列尼给您带回这么多漂亮的东西。您这儿简直成了博物馆了。”

“不过,这个博物馆怎能比得上您搜集的武器呢。”

“我再不搜集了。罕见的珍品也没有了。”

“怎么回事?”列尼提高嗓门问:“您放弃收藏了?”

“是的,我春天出国前把搜集的珍藏全卖掉了。瞧,这是一顶带羽翎的帽子。列尼告诉你没有,这顶帽子是一个老酋长赠送给我们的礼物。”

“这位酋长为了杀死他兄弟,好象还向我们要过一道护身符呢。我曾多次对他表示过同情,是吧,列尼?兄弟互相厮杀,势不两立。他对我讲过,您穿上那套装束显得十分威武,难怪这给野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列尼穿戴上那套东西显得格外堂皇。我个子小,支撑不起来。不过,他的皮肤太白了。”

“那根本看不出来。穿上这套东西的时候,脸上要涂上红、黑、黄色的道道和圆圈。”

“难道你们也往自己脸上涂这些东西?大概这使他们很满意吧。白人也尊重了他们的风俗习惯。”

“当然,涂颜色很有用,就是吓得脸色发紫,你也可以高兴地意识到,这谁也不会发现。也许正因为这样才产生了这种习惯。”

玛格丽特扫了范里斯一眼。

“若能用油色把脸上那种装腔作热的虚伪表情掩饰起来,那岂不是比用行为欺骗更来得方便吗?不是这样吗?”

“譬……譬如说吧,我们本来是懦怯的,却要装……装作勇敢。”

“就算这样吧,那只能说明胆怯。假如我们装腔作势,对我们本来讨厌的人故作姿态,那我们对他就更不仗义了。”

“我觉得,罗玛什卡,”列尼插了一句,“这种痛苦并没有格外加重你良心上的负荷。你虽曾说过谎话,可那个时候你还是一个小娃娃呢。而且很快就克服了。现在对你不友好的人,还总是揪住这一点不放。”

“真的吗?”玛格丽特问了一声,抬起眼睛,但没有看哥哥,而看着范里斯。范里斯毫无恶意地回答:

“噢,我想,这一点他们迟早会改变的,只要他们不是不可救药的坏蛋。”

他俩的目光碰到一起,就都笑起来了。

“自从发生不幸以来,”走出玛格丽特房间时,列尼对范里斯说,“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开心地笑呢。”

几天后,当列尼和安利钓鱼回来时,听到花园里传来一阵妹妹愉快的笑声。他向在栗树下的那群人走去时,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为使范里斯摆脱某种不幸,宁愿赴汤蹈火,他都在所不辞。

“什么使你们这样开心哪?”列尼问了一声。

范里斯没有向他转过身来,而玛格丽特又笑了起来答道:

“我们正在说布朗西最怕奶牛,后来大家又猜你们在南美最吓人的动物是什么。姨妈说是美洲狮。布朗西硬说是蛇,而我却认为是蟑螂。正在这个时候,列瓦雷士先生来到了我们身边。我们就问他最怕什么?他说最怕‘黄胸脯的蜂鸟’,你怎么啦,列尼?为什么这样发抖,……莫非你也怕蜂鸟?”

“有一段时间简直怕得要死。”他喃喃地说,“但这早已成为往事了。”

范里斯看了他一眼。

“往事?完全过去了?那我就不必再担心啦。”

后来,当他和列尼一道散步时,又回到这个话题上来。

“列尼,您真的这样认为吗?或者这样说,只不过为了不破坏我的情绪?”

列尼否定地摇摇头。

“我亲爱的范里斯,爱慕的表白无需重复多次。难道在您没有向我解释您那使我无法理解的行为之前,还要我作出难以承诺的保证吗?”

“莫非您对什么都从不问一个‘为什么’吗?”

“您为什么能跟我来呢?我是有自己的猜测的。我若不提出那些有分量的理由,您是不会来的。”

范里斯垂下目光接着问:

“您究意有什么猜测呢?”

“如果您感兴趣,那我就告诉您。有时我是这样解释的:您看到我由于莽撞而使自己遭到不幸……唉,我们本来没有使您能同我们保持毫不拘束的关系。也许,您……出于客气或者出于不相信我能重视您的忠告。您哪里知道我不是一个蠢货呢,总之,在这段时间里,使我感到惊讶的并不是您的行为,而恰恰是我自己的行为。我不理解,我那时为什么要欺骗大家,那简直是一种愚蠢而固执的行为。也许,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也可能是想使您摆脱别人对您的盘问——您怎么就跟我走到一起来了。”

列尼默默地向范里斯转过脸去。范里斯停下脚步,看着花草。

“那后来呢?”

“后来,您支持了我的设想,我当然觉得自己太卑鄙了。您自然是没有什么别的想法的。开始,我一直等您谈起这件事来。但您一直不吱声。您大概发觉我对这段经历有点不好意思了,而不想使我难为情。”

“哎呀,列尼,列尼,您简直永远是个孩子啊!”

“这是一种有礼貌的暗示,您是不是想说我永远象驴子那样愚蠢?”

“我想说——象天使那样天真。难道您脑子从来没有闪过这种念头:只有您一个人才有理由不好意思吗?”

“范里斯,”列尼急忙打断他的话,“若是您对什么感到惋惜的话……那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您不想吗?恐怕现在我们既然谈到这种地步了,您一定什么都想了解。”

“好吧!”列尼说道,于是在草地上伸伸懒腰,把草帽向眼睛上拉一拉,“起码也得舒服舒服。您说吧,我听着呢!”

范里斯并排坐下,拨起一束小草,然后把它丢到一边。呆呆地望着前方。

“那个时候,”他开始讲起来,“人们使我感兴趣的,有两个方面:‘这个人能否利用’和‘该不该怕他?’我是怕您的。”

列尼一下跳起身来。

“不必讲了!这我是非常了解的。”

他听到身旁发出一阵不安的喘息声。

“我……在说胡话的时候,说到这个问题了吗?”

“您用手指数落到了我们每个人。当然也轮到我了。好象说我差点儿逼您到自杀的地步。但是,那一夜您多多少少是报复了我一下。”

范里斯又岔开了话题。

“有些东西比自杀还可怕。不管怎样,我怕杜普雷根据您的建议,不等我执行第一个任务,就把我解雇掉。我知道,那对我将是多大的打击。我不得不去讨好其他人,我替他们干活,迁就他们。但我却不愿讨好您和麦尔尚。对付麦尔尚比较简单,因为有关道德问题是不会使他激动的,而且后来我了解到,即使一切都暴露了,他也会谅解的。而您——可能不会,这是很重要的。正因为这样,我才跟着您,想面对面谈谈心。我想向您讲讲我过去的经历……算了,现在我不想谈这些了……现在连想这件事都感到可怕。但是,我当时想告诉您……凡是能讲的都告诉您,并请求您怜悯我,而如果您一定要揭露我的谎言或讥笑我也可以……”

“讥笑您?”

“人们长久以来一直在讥笑我……那时,我的武器随时都可以射击,我会给您身上捆上一块石头,将您抛进河里。我知道,只要干掉您,就等于砍断在杜普雷手中的束缚我的绳索。差一点我就真这样干了——可在那个决定性的关键时刻,人们却很少有下手的勇气,最好还是自杀算了。当人被逼进死胡同的时候,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这就是我当时的一些想法。后来我看到一只美洲狮。当你救的人,正是你想杀害的人时,你会感到奇怪吧。在那一瞬间,我惊慌失措了,不然我在几秒钟前就可以开枪射击的。好在我神智恢复的不算太晚。就这样,在我的关照下,它只抓破了您的手……”

范里斯又抓起一束小草。

“就这些。”他用略带嘶哑的声音说,“就在这里结束我这一段不太令人愉快的自白吧。您想怎样对待它?您可以选择恰当的时机。”

“当然,我将珍惜这段自白,因为这是您第一次主动地说出了自己的一点心里话。至于您那时的一些想法……那就算了,若是我想报复或者讥笑,那就叫我被淹死。呶,我们吃早饭去吧,让我们忘掉那只美洲狮以及那些讥笑人的不愉快的往事吧!玛格丽特是对的,蟑螂远比美洲狮凶狠。”

“但是,蟑螂是不会讥笑的。”

“这无关紧要,我反正不是玛格丽特!家里有一个喜欢抠字眼的就够了。况且,我倾向这种提法,它们是会讥笑的,——那天在瓜阿基尔的时候,它们爬到我们身上,听我们是不是在捣鬼。”

“您可要注意,”范里斯提醒说,“您若再给它们增添这些特异功能,它们就快变成上帝了。”

列尼难过地看了看朋友,但什么也没有说。他很早就明白,范里斯想从无神论那里去寻求出路,来摆脱心灵上某种创伤,摆脱曾是自己固执信仰的可怕的宗教纠缠,其实,这是一个靠不住的防空洞。

九月,列尼把范里斯留在马泰尔列里,他自己返回了巴黎。想在那里租用一套供他们兄妹住的房子,并布置一下。玛格丽特在临行前战胜了恐惧心理,同意去巴黎过冬,而回城堡来度夏。安利和布朗西背地里对列尼的做法表示了极端的不满,但是当着他的面又不敢流露出反对这个计划。

“这样一来,列尼永远不会成家了。”安利对父亲说,“现在他的地位优越,满可以选择一位如意的大家闺秀,而且嫁妆也会相当可观。但是让那个多病的妹妹和他生活在一起,那他当然是无法成亲了。”

“列尼早该成家了。”布朗西愤愤地补充了一句。因为她不大喜欢玛格丽特,觉得家里为她忙碌操劳的太过分了。

侯爵冷冷地瞪了一眼儿媳妇,然后又瞪了瞪儿子。“安利讨了这样一个缺乏教养的姑娘做老婆,变到了这种地步,真令人吃惊。”他心中这样想道。但嘴里说出的却只是:

“可能,列尼有意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了。世上单身汉有作为的不是大有人在吗?”

“我相信,”昂热莉克说,并用不满的目光扫了一眼布朗西,“列尼和我们那个可爱的姑娘生活在一起是会非常幸福的。至于嫁妆,布朗西,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是,当安利和布朗西那小俩口离开房间后,她叹了一口气补充一句:

“若说我对这件事不操心,那也不是实话。我是很替她担心的。巴黎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说,是个可怕的地方。她只和哥哥在一起生活,又住在拉丁区,据说那群大学生是些疯狂的异教徒,而玛格丽特又没有抵御这种侵蚀的克制能力。”

“或许,她身体上的疾病会帮助她抵御这种侵袭,”侯爵干巴巴地回答,“她不会去会见那些应邀到他们家里作客以外的人。而列尼,我相信他也不会允许任何一个大学生在女主人面前为所欲为。”

昂热莉克惊讶地双手一拍说:

“哎呀,艾蒂安!如果只需要对付大学生和他们的想法就好了!莫非您没看到?”昂热莉克真想大哭一场,“这太可怕啦!自从那个人来到我们家,她完全变了样。真不明白列尼为什么单单把这么一个人领到这来!我早就想到了凶多吉少!结果,真不出我所料!”

“亲爱的昂热莉克,您是不是想说玛格丽特已经爱上列瓦雷士先生啦?”

“全家除掉您一个人蒙在鼓里,谁都是这样认为的。她一听到他的脚步声脸色都变了。难道您没有看出来,她已经变成另一个人啦?”

“我只发现她近来心情格外愉快。即使您说得对,那也该替她高兴,因为这只能使她生活得更美好!”

“艾蒂安,就算美好,那也是暂时的!今后呢?他若结了婚?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迟早要结婚的。到那时,对玛格丽特还会有什么情意呢?再说,他又是一个无神论者!布朗西给我看过刊登他文章的报纸,他在文章里咒骂上帝,嘲笑一切神圣的造物。就在昨天,我到玛格丽特那儿去,就看见他坐在她的沙发旁,给她放声朗读莫里哀的作品呢,而她却笑着。”

侯爵耸了耸肩膀,便走进了书房。他无法理解,既然心疼玛格丽特,怎么又为她的笑担心起来了。尽管他对范里斯没有什么好感,但对玛格丽特身上忽然出现即使是那样一丝微弱的幸福的光芒,也是高兴的。

十月,父亲送玛格丽特到巴黎去,并在他们那里住了几天,列尼这时已将一切准备停当。和他们一道来的范里斯,就住在他们附近,几乎每天午饭后都来教玛格丽特学西班牙文。每当外厅响起铃声,侯爵就悄悄地观察女儿的表情,然后便自言自语地说昂热莉克是对的。

“六月份我等你来,我的小女儿,”他吻别女儿时说,“我想,你会得到幸福的。”

“我是幸福的,父亲。世界上有很多快乐的事情。能走路只是其中的一项。纵然如此,但我也不会同意让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来替换我的位置。况且有很多工作正等待着我去做——哪有时间去愁眉苦脸呢!”

的确是这样,这一冬,她给自己安排的工作计划并不轻松,她除了想亲自动手主持一切家务事以外,还想学习西班牙文和数学。为了帮助列尼准备讲稿,她又开始研究英国散文作家和法国古代诗人的作品。她象过去整理父亲的手稿那样勤奋刻苦、有条不紊和一丝不苟。

还在马泰尔列里的时候,范里斯就答应给她讲几堂文学课。有一天,他给她带来一包英国作品。

“哎呀!”玛格丽特叫起苦来,“我想这又是诗吧。您准备逼我把这些东西都啃完?!我讨厌英国诗!”

“您读过很多英国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