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用双手支撑着桌子,那张纸单在他手指中抖动着。
“如果我们不能再见面了,或者因故你不能再回来了,或者我等不到你回来,我对你说句心里话,我但愿……做你的哥哥,而不是你的父亲,也许作为哥哥的角色比做父亲好受一些。我喜欢你处处表现出来的兄弟般的情意。当然,早晚你会理解我的,对有些事情我心里是非常清楚的,有的人虽不走运,但头脑是清醒的。好吧,咱们不是还要到你姨妈和安利那儿去吗?”
当他们下楼的时候,列尼感到心里很难受。在他一生当中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象一个冷酷的动物一样,连一句合乎情理的话都说不出,他应当怎么办,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他默默地下楼来之后,心中的疑虑已经消除了,后一个小时是央求和眼泪的场面。列尼一个人回到屋子里,感到呼吸轻松了一点,这真是一个心情沉重的夜晚。
“常言说得好,不能一天之内拔掉全口牙,
他喃喃地说着,往床上一躺,“约克郡的伊萨克一天才只拔一颗。”
在十月一日这天到来之前,他觉得拔掉的牙比一个人嘴里的牙还多,真令人难受!每天,姨妈看着他准备要走的样子,总是满面泪痕,而玛格丽特依然是坚决反对。列尼接到一份正式文件:任命列尼•弗朗斯•德•马泰尔列里,又名马泰尔为探险队的地理、地质和气象人员。探险队由上校杜普雷担任队长,该队的任务是对亚马逊河上游西北部进行调查。这样一来,全家掀起轩然大波。只有侯爵一个人一直表示沉默。
亨利叔叔从英国到来,专为来和侄子列尼告别,在城堡里度过了三周,最后他怀着忧愁而又为难的心情离开了他们。回去后他对妻子说:“我不明白,怎么回事。他们对我很客气,很热情,但是,又好象使你走在玻璃店一样处处要小心。这位生病的姑娘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每一个接近列尼的人。艾蒂安呢,温和地谈着话,开着玩笑,但他那脸上的表情象一个幽灵似的。我问列尼,为什么他决定出走,他只是看着我一言不发。我相信,这里边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一向是一个坦率、愉快的年轻人。”
事情上列尼是用沉默来躲避一切的。他一心想的是:快一点离开。他等不到十月一日,到那时最低限度一切都应结束,他可以开始集中精力工作了。但是,在离告别的时刻还剩一小时的时候,列尼反而不知如何去向玛格丽特告别了。直到最后一天她还是不同意列尼离家出走。可是在最后几分钟的时候,她已经不再争执和恳求他了,只是缄默而绝望的拥抱了列尼。
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是怎样从玛格丽特房间走出来的,又是怎样和大家告别的,他一直呆呆的象块石头。安利送他到马赛,为了遵守诺言,不要让昂热莉克的温存和眼泪来打扰玛格丽特。侯爵找了个借口,留在家里了,他没有想到,他竟然粗心大意地说了一句“安利,最好你去吧,我的风湿症又犯了”,这又唤起了七年前他已失去的小儿子的爱。
马赛港的灯火在灰暗的远处渐渐地消失了。列尼走近船舱,嘴里吹着愉快的口哨。幸好他的事情很多,他开始钻研西班牙语,决定在途中每天学五小时。此外,他要着手准备他真正的工作,并且要给玛格丽特写日记。一般他顾不上忧愁,最低限度到达合恩角海岬之前是这样。列尼经受住了船身巨大的震荡,他还照顾那些呕吐的同伴和他们的行李。他顺便摸清了每个人的性格。非洲的海岸线还没有露出地平线时,他已经认识了很多人,而且将要和这些人肩并肩地生活在一起,但对他们又不了解。然而主要的困难还在于:要听完每个同伴关于别人的一堆闲话,需要自已独立思考,然后对他们有一个公正的判断。他拿着字典和西班牙语课本在甲板上还没坐稳,探险队的植物学家的声音,那个阿尔萨斯人施切格尔的声音闯进了他的脑海,把他学的西班牙动词都吓掉了。
“你喜欢这些毛孩子们的下流行为吗?真可笑,你看他们的鼻子翘得有多高!”
“什么毛孩子?”列尼喃喃地说着,眼睛连抬也没有抬,一直看着书上的动词。
“就是这些小军官们,刚让他们参加,他们已经认为自己是真正的研究人员啦,难怪他们把他收下了,原来德•范还是军事部部长的亲侄子。这个蠢货说服了他叔叔,他说杜普雷老头没有他和他的好朋友贝蒂容是不行的。你想,当杜普雷退休的时候,他还玩泥丸呢,而且由于淘气经常挨保姆的敲打。”
“噢!你说的也有点太夸张了。”
“亲爱的朋友,让我告诉你,我们尊敬的领队并不年轻了。他大概已六十开外了。他最喜欢在我们当中抖弄自己的勋章和吹吹参加奥斯特列茨战役的功劳,其实在杜尔里公园散步,比他领导这个探险队到这个野蛮的森林深处要合适的多。我们去的那个地方,有头脑的人,比胸前挂着勋章的人要重要得多。可怜的杜普雷他不是个有智谋的人,可是他骄傲得很。听说这两天由于洛尔蒂在他面前没有叫他‘队长’,他就训斥洛尔蒂。如果杜普雷知道大家背后都叫他‘学监’,那真是太妙了!”
施切格尔的闲扯,只有列尼借故走开才能收场。他不想得罪这位阿尔萨斯人,但是对他们的领队的某些小毛病,他又并不感兴趣,他实在忍耐不住了,又回去学他的语法去了。有一天,他摆脱了施切格尔的纠缠,走到下边的甲板上,一些年轻的军官和好吹牛的洛尔蒂碰到了他。洛尔蒂有一张大脸,洋洋得意,肥胖强壮,象只有力的野兽。他是一个酷爱狩猎的猎人,他参加危险的探险队,是希望捕获到美洲产的豹。
他一眼看到列尼梳着短发的头,便懒洋洋地走到列尼跟前,他那红得过分的嘴唇和黑得带光泽的胡须,随着脸上的微笑在移动着,并张开了两排白得出奇的牙齿。
“你,溜出来啦?”他学着施切格尔说话时的德国腔调问道,“不能能那么容易吧,啊?这些坏家伙,他们的嘴好象塞满了东西,耷拉着腮帮子。看!吉奥梅终于爬出来了,他不象个人,象软体虫。你知道吗,我要对你说什么?马泰尔,除了你我两人,还有这些年轻人之外,在这一伙人当中,能找到象我们这样聪明能干的人吗?要知道这是在野蛮人的国度里进行探险!”
列尼答道:“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并不是都那么糟,吉奥梅先生,表面看起来,他不太强壮,但是不要太早下结论。当然,对别人用不着担心。施切格尔,我相信,他能担当起途中的重任,不亚于其它的任何一个人,我们的队长也是个强壮的人。我们的医生麦尔尚更不用说,他能克服一切困难。”
“麦尔尚完全是另一回事,如果他不是嗜酒如命,他早就能成为一个大人物了,据说在发生这件丑闻之前,他被认为是巴黎名医,你想,为了一个臭娘们,就葬送了自己辉煌的前程!”
列尼皱起眉头说:“对麦尔尚的私生活我不了解,你读过他写的《人种学》这本书吗?非常有意思。”
“是吗?”洛尔蒂张口呆视着问道。“当他发现他妻子的情夫时……”
“请原谅,噢!好象队长在等我,”列尼清楚地吐出每一个字,然后就走了。
从舱口闪过了麦尔尚一头灰色的长发,洛尔蒂不慌不忙地迎着他走了过去。
“噢!你呀,医生!吉奥梅怎么样了,身体好些了吗?我打赌,当我们穿过安第斯山时,我们还要照看他。”
人种学家,他有一双细腿,和他那大块头的身体很不相称,他不高兴地用浓眉下的两眼阴郁地看着三个懒汉。
“快干活!”他没有理睬他们,只是大声喊叫了一下,青年军官们大笑起来,一点也没有埋怨他的意思。
“我们为什么要干活,医生?我们不是马泰尔。”
“那样你们更糟!”,麦尔尚说着,并看着列尼的脚步。“你们可以给自己找点事干,你们对热带地区并不熟悉,如果你们整天呆在甲板上吊儿郎当,搬弄是非,马上你们就要吃苦头。”他的两眼突然睁大,以冰冷的目光瞥视着他们,然后又眯缝起眼睛,“我们到了纳波时,你们就会象吉奥梅一样成为一具浮尸。”
洛尔蒂说:“我可不会那样,那里的飞禽走兽还在等着我呢!
德•范接着说道:“我和贝蒂容都不会这样,我们还要到那里去打猎呢!
麦尔尚冷笑着,那张严厉的嘴说话时拉着长声,在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一点友好的表情。
“你们还要去打猎?我的小乖乖们,你们想打猎也好,想寻找各种娱乐也好,随你们的便,吉奥梅也说过他也是来打猎的。”
“吉奥梅?他连枪托和枪口都分不清!大家都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他父亲给探险队一半的费用,为了平息他和那个女人的丑闻,把儿子派到探险队来,让他离开布鲁塞尔一段时间……”
“又是造谣!”麦尔尚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听着,年轻人,难道说你们这些没有头脑的人整天没有什么事可干了吗?就是这些关于吉奥梅和别人的一些谣传吗?”
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了,露出了坚实雪白的牙齿。
“您呢?老伯伯,您也不要再说队长和别人的事了。”
“队长比你们这些人好一百倍。”
麦尔尚重复着说这句话,并且很不客气地用肩膀在他们当中擦过去,沿着狭窄的船梯下去了。他有一种其笨如牛的作风,不知为什么现在已经没有了。
晚上,他走到列尼那里,列尼正站在船边上望着船身驰过之后留下的闪光的浪花。
麦尔尚吸着烟斗,悄悄地说:“没有什么,一切都会好的。”列尼转过身来。“是的,孩子,你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吗?还是你不愿出声?”麦尔尚点点头继续说,“要是你能跟我一样漫游世界,你将会知道,很多人在他们到达目的地之前,都想得很好。现在你看到他们表现是不好的。但是,朋友们,特别是这些朋友的姐妹们很信任这些年轻人,认为他们都是些英雄好汉,自然,现在他们找不到适合他们的工作,只好没事闲逛荡,象一群白痴聚在一起说闲话。只要我们进行整顿,一切都会好的。”
他向列尼投去试探的目光。
“我们会整顿好的,这点你不用怀疑。”
“看来,那些边远地区是非常危险的吧?”
“是啊,希瓦洛部族的印第安人后裔,是一群很难相处的人。但是队长熟悉他们;我和他出来不是第一次了。这些年轻人也没有什么。就是吉奥梅,如果我们没有吉奥梅这个拖累就好了……一般的说,这些年轻人并不坏,在最困难的时刻能彼此支持,虽然现在有些胡闹。现在你很看不惯,这并不奇怪,但是,一两个月之后,他们就能成长起来,从事各种工作,再也不会扰乱你干事了。你西班牙语学得怎么样了?”
这个突然的问题打断了列尼的思绪,他正在想:麦尔尚怎么知道他“看不惯他们”。
列尼回答说:“和你一样。语言对我来说学起来总是困难的,但是,只要有毅力就能学会。医生,不会讲土著语言怎么办?我们这里有人会吗?”
“可惜,没有人会!我们要完全依靠翻译,就是各种混血儿,这是些下流货。向导和脚夫,我们可以在基多找到,这就是说,为了和他们打交道,还需要找一个懂得当地奇楚亚土语的人。在内地,我们还要找到会瓜拉尼安语的翻译,他们必须会一点希瓦洛族的土语。在翻译当中最糟糕的是,只要发生一点小事,他们就逃之夭夭,为什么懂得这些语言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一些废物?在阿特拉斯山里,我们最难的是跟翻译打交道。”
“您好象和队长杜普雷去过那里?”
“是最!这次已是第三次了,也许,这次是我有生之年最后一次旅游了。第一次,我们去的是阿比西尼亚。”
“你俩一块儿去的吗?”
“是啊!是杜普雷拉我一块来干这一行的,我和他是老朋友啦,在学校里,我们是同学。三十年前,我们和现在这些孩子们一样,形影不离,自高自大。好吧,晚安,我去睡啦!”
麦尔尚迈着懒散的步子走开了。走过这些年轻军官的身旁,他们象往常一样笑着,滔滔不绝地说着,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贝蒂容的肩膀,贝蒂容差一点从椅子上倒下来。
“你们在消遣呢?孩子们。”
“噢,伯伯!”德•范喊了一声,“和我们一起玩纸牌游戏好吗?”
但是麦尔尚已经走了。列尼一直在看着水面上泛起的浪花,听着贝蒂容的声音。
“让他安静些吧,他今天情绪不好,你没有看见他今天吃午饭的时候,把酒推开没有喝,我也应当走开,我不想再复写装备品的清单了。”
列尼到处听到关于麦尔尚医生的私生活的细节问题,在巴黎也听说了,但是他对这种桃色新闻从来不感兴趣。当他知道医生要和他们一起参加探险队时,他是尽量避免谈论此事。有一天夜晚,他听到一段关于他的风流韵事的情节,吉奥梅躺在上铺上,为了使施切格尔受受教育而说的这段情节,贝蒂容愤懑地抗议,他帮腔道:“嘲笑这种事情,简直是下流行为”。洛尔蒂几次打断和纠正吉奥梅讲的话,他俩也争论起来了,其实他俩谁也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如果是知道的话,同样也不明内情。
几年前,麦尔尚曾经是巴黎著名的精神病理学家。他的父亲是亚眠的一个商店老板,给独生子留下了一份家业,这份家业是他通过自己的顽强精神,辛勤劳动和精打细算建立起来的。老麦尔尚经商的本领,到他儿子的身上发展成一种真正的科学才能。商店经营的结果,给他带来了一笔相当大的收入和日益提高的声望,因而麦尔尚对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在他的血管里流着的是资产阶级的血液,他对这些都很重视。但是他逐渐开始注意独资经营的科研试验,这位不知疲倦的劳动者完全沉缅于自己的探索之中。长时间以来,他被看成是科学上获得成功的吸血鬼-学者的典型人物,他只爱金钱和自己的野兽试验。整个巴黎都知道:他试验家兔和豚鼠,都一样的冷酷无情,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如果他需要进行人体实验时,他会毫不动摇地在自己的身体上进行。
更令人奇怪的是:麦尔尚进行这种残酷的试验,还是在他学生时代就开始了,这和他的工作可以说没有任何关系。那时,他是一位著名外科大夫的助手,这位大夫就是兰普列耶尔教授。教授命令他停止这种试验,因为他认为这种试验,对麦尔尚牺牲太大,然而这位粗暴无礼的助手皱起眉头,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就离开了试验室,对“多情白痴”的意见愤愤不满,嘴上咕哝着,拂袖而去。回家之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又“干起来”了。
当他的试验成功之后,准备发表论文时,麦尔尚在教授著作的封面上用黑杠杠把自己的名字一笔勾掉。这不是由于谦虚,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和兰普列耶尔教授的名字并提,对一个年轻的追求名利的科学家来说会有什么影响。他有自己的逻辑信条,他心想:“教授,您不要把所有试验的豚鼠的名字都放在您的著作里。”
教授及其夫人所表示的父母般的情意,并没打动麦尔尚,他们从纯朴的思想出发,认为他的行为是一种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而他对两位老人也并不坏,但在学术上,他不能容忍这种感情,他对自己科学试验更为重视。
在他接近四十岁时,自己都非常惊奇,竟然不加思考地爱上了修道院的孤儿,比他小一半年龄。她嫁给了麦尔尚后,凭借那机智圆滑的社交手腕,很快将自己的客厅变成了一个巴黎最时髦的沙龙。开始时,麦尔尚只是鄙视地容忍了那些经常来往并坐满了他妻子文化沙龙的一群年轻人。他对妻子还很尊重。特别是她向自己的丈夫说明她的目的是:使年轻的医生们能够结识医学界的头面人特,从而开阔他们的眼界。在他看来,他妻子塞列斯吉娜的这种教育使命,除了使她失望之外,不会有什么结果。而他却非常严肃地对待自己的科研工作,嘲笑过去浪费不少精力的,荒唐的,儿戏的试验。当然,她也有权力做错事,让自己从错误中吸取教训。随着时间的消失,她熟悉了自己训练过的“卷毛狗”们。如果费尔兰和这群狐朋狗友中的某个人敢耍流氓,就会有人起来保护她。
但是,塞列斯吉娜还从来没有一次跑来请求丈夫的庇护,也从来没有失望过。虽然她过着巴黎的空虚生活,嫁人,生儿育女,但当年麦尔尚为之倾倒的,她那令人莫测的沉着性格,却依然如故。甚至婴儿的死亡,也没有引起她流露出什么感情来,而麦尔尚开始爱她时,只是把她作为一个女人,后来才开始把她作为一个人物那样尊敬她。他也从未表露过自己的痛苦,他知道他需要用多么大的毅力来控制自己。在孩子盖棺前,当他把一朵雏菊塞到孩子的手心里时,他竟然茫然若失,无法自持。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在他的意识之外,还有一个伤感的真正的拉乌里·麦尔尚,在此之前,他这方面的天性一直被做一个知识渊博的学者和渴望做一个名医的念头所占据。
婴儿死去不久,塞列斯吉娜要求他把她看做是自己的妹妹,因为她不想再要孩子啦。他听了这种没有意义的话也没加反对,麦尔尚没有埋怨,他能自己忍受痛苦。但是,他爱塞列斯吉娜,由于工作关系,他没有时间和女人在一起,他虽已壮年,但还有年轻人在成熟时期的激情,他强烈地希望有个儿子。然而由于经受了这次突如其来的打击,他忽然变得沉默了。
有一天,塞列斯吉娜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相信,你会理解我的。”
麦尔尚温柔地,象父亲般地抚摸着她的肩膀说:“当然,亲爱的,我理解你。”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个人忍受着苦闷,后来,他决心甩开自己的痛苦,开始考虑如何安慰塞列斯吉娜。看来婴儿的夭折使她受到的震动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夜晚,他心中浮现出一个胆怯的希望:他象热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热爱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试验发明。塞列斯吉娜会不会象他一样,在这项工作中找到安慰呢?但是,最初当他向她讲述自己的试验时,他呆若木鸡地说了半句话就停止了,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她就觉察到的,只有在内心能轻轻地体会到。他还没有沉静下来时,她已经若无其事地说起别的一些琐事来了。麦尔尚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心想:这怎么行!我需要使自己的头脑清醒清醒,一个精神病学家应当有健康的神经,况且我又是一个很自尊的人怎么能强迫她热爱我的试验呢?现在我想要孩子,为什么非要强加给她,而她正在为失去的婴儿而痛苦。
第二个星期,塞列斯吉娜对他说:
“拉乌里,你对我说过你的工作,我对你能有什么帮助吗?也许我可以帮你抄写些什么,或者替你整理整理笔记。”
他没有作声,她又大声一点说:“也许这样我会觉得好一些。”
麦尔尚低下头,吻了她的手,他的眼睛含着泪水,对她的冷漠态度他曾经有些怀疑,而现在他认为她是真正的爱护他,好象过去当她还没有真正认清他之前,没有把他看作那么珍贵。
三个月来,她一直充当他的私人秘书,到了第四个月,她的兴趣逐渐降低。不久,漂亮的年轻医生,“这个玩弄女人的畜生费尔兰”,出版了一本轰动整个社会的书,在这书中,剽窃麦尔尚花费了多年心血钻研的理论。费尔兰毫不费劲地照抄他的笔记,虽然剽窃者对其中的意思并不很懂,但是,这本书使他抬高了身价,有了书,再加上他的花言巧语,使病人对他无比信任,从此使他获得了“一本”万利。
塞列斯吉娜看见她的情夫由于把从她那儿得来的材料用的不得其法,而把她暴露出来了。开始,她真怕她的丈夫追究,或者不承认这个孩子,其实这个孩子真正是他的,上帝保佑!反正孩子死啦!他的丈夫很容易地被瞒骗过去了,因此更加使得塞列斯吉娜对他鄙视。她根本不去想他,当他走近房间时,他手里拿着费尔兰出版的那本书,她惊奇的是:过去没有感到这双手这样有力,现在由于恐惧而感到羞愧,她呆立不动,等着他扑过来把她掐死,因为妻子发生这种不体面的事,这种污辱甚至连最迟钝的男人也会被激怒的。至于污辱了他的神圣的著作,对她来说简直是桩小事,甚至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是麦尔尚既没有声张,也没有提出质问,他用很平静的声音宣布了他的决定:最好他们离婚。她可以从他的财产中拿走一半。他将给她完全的自由,生活在何处,和谁在一起生活,完全随她的便。如果她要发表离婚声明,他随时可以签字画押。他提出自己的条件之后,立即回到书房,在她正收拾东西时,他烧掉了自己的笔记,片纸只字也没有留。当然,不是所有的材料都被剽窃,但所有材料都经过了那双不干净的手。连同文稿一起焚烧了的,还有一双红、白线编织的小鞋,这双小鞋一直保存在上了锁的小箱子里。孩子是塞列斯吉娜的,至于谁是他的父亲这并不重要。三天之后,在皇宫对面,麦尔尚醉得象死人一样,被人拖了回来。因此塞列斯吉娜根本不需要解释他们离婚的原因,大家都认为:为了酒鬼丈夫她忍受了不少痛苦,使她绝望,所以她离开了他的家。现在大家更认为:这个年轻女人的忍耐性是够惊人的。从此,老教授兰普列耶尔和她妻子无情地和她断绝了来住,甚至表示他们不需要解释自己的行为。是的,他们也无法解释,因为麦尔尚甚至连最亲近的朋友也不允许接近他。这一切,对他的那些朋友来说都是个谜,但是老教授多少能猜到一些。他坚信:一个经常喝醉的人,是不能象麦尔尚那样工作的;他更确信:费尔兰自己是永远也不会写出这本书来的。他的妻子仅仅根据她的直觉意识到:麦尔尚很信任她,但是,只要塞列斯吉娜在场,每次她都感到很不舒服。然而对麦尔尚家中所有熟悉的朋友来说,这两人是唯一的例外。别人都争先恐后地向塞列斯吉娜表示同情,她痛苦地垂下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
有一天,她说了这么一句话,她说,虽然大家对她那样善良,但是她不愿意听到说一个人的坏话,这个人“不管怎么说,他曾是这个死去的孩子的父亲”。然而麦尔尚还是喝酒,甚至成了酒鬼,有时靠近他就象靠近野兽笼那样可怕。兰普列耶尔教授既不怕他一连串的咒骂,也不怕他把酒瓶子往他头上扔去,为了挽救他,教授还是做了很多工作,但是最后他很失望,不得不退却。
到达巴黎之后两个月,队长杜普雷就听到了满城流传的这件丑闻。他立刻去找麦尔尚医生,他那军人的仪容和光荣的团队勋章,曾给吓得半死的部下壮过胆,现在又给这个推动人的面貌的医生以一种力量。
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并没有使杜普雷感到那样可怕。如果是一个神经过敏的人,那就不可想象了。过去杜普雷曾见过一些人,他们喝得烂醉,以至于到疯狂的地步,他以自己富有经验的眼光看到这种状况,认为要想挽救这样一个顽固的、狂暴的酒徒,暂时是不可能的。他冷冰冰地命令再给他拿白兰地酒来,杜普雷站在门后等待着,直到麦尔尚喝到全身麻木为止。后来队长走进书房。几个小时过去了,他挺了挺腰,耐心地坐在靠床的椅子上,听着床上的人打鼾声。
深夜,麦尔尚才苏醒过来,他看上去令人厌恶,但是,他已经清醒多了,能识别来的客人了。
队长很正经地说:“拉乌里,下月十六日我要带探险队一起去阿比西尼亚,你跟我一起去,开始准备吧。”
麦尔尚没有从床上起来,他慢腾腾地用手搔着头皮,又用模糊的双眼瞄了一下队长军服上挂满的勋章。
他懒懒地说道:“你总是个蠢人,现在,甚至你也看见了我这个人都快要完了。”
“我看见了,这个人就是我的朋友。”杜普雷回答说。
麦尔尚不顾强烈的头疼和四肢无力,登时大怒。这个秃尾巴孔雀把我看做是他的朋友,这不是见鬼吗?
“噢!我不是你的朋友?”队长大声叫道,他忘了自己泰然自若的态度,“可别忘了,四十年前我敲打过你。”
在他一片模糊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图景:一个弥漫着灰雾的早晨,军校学员走过大教堂台阶,一个背着新的背包的小家伙,尽量不落在年龄稍大的一个男孩后边,这个大男孩不时地给他一拳,可是小家伙老也跟不上队伍。队长又开始恢复起军人的作风,保持着冷静的沉默,等待着他的回答。
“好吧,阿尔曼。”他终于从床上发出了低声的耳语。
从阿比西尼亚回来后,麦尔尚刚刚要摆脱这种恶习,发表了好几篇关于人种学的论文。但是不久,不知什么缘故,他又酗酒了。杜普雷又把他带到国处,第二次从国外回来,他确实不再喝了。但是由于他的坏名声,他无法再开设私人诊所。从此,他就开始在一家医院里工作了。同时,他那具有基督教徒般的温顺的妻子,身穿雅致的丧服,和她的脸色很相称,也适合她这个活寡妇的身份。她对费尔兰是如此倾倒,甚至使她把其余的军官们都赶跑了。她尽量利用自己的社交关系,给他创造了一个好的前途。
好对那些有钱的病人们说:“费尔兰大夫象我的兄长一样,在困难的日子里,给予我很大的支持。他有那么多实际工作和科研工作但他还是有时间来安慰一个独身妇女。世界上有多少这样好心肠的人。”
当费尔兰的社会地位得到巩固以后,他立刻抛弃了塞列斯吉娜,并和一个有钱的女人结了婚。塞列斯吉娜向他进行了报复,她在法庭上作为证人曾揭露过费尔兰的底细,如果杀人不是她厌恶的,不是不吉之兆,她真要把这个负心的情夫杀死;由于她厌恶肉体上的暴行,她决定破坏用自己的双手建立起来的一切,使费尔兰的名声扫地,让他一辈子陷于贫困。
一向独居,很少看报的麦尔尚,第二天早晨很奇怪地发现:医院里从医生到看门的人都以尴尬的同情眼光看着他,最后有一个助手走到他跟前和他嘟哝了几句,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同情的话。麦尔尚放下听诊器,用锋利的目光很快地向自己的同伴扫了一眼。
“晨报上有关于我的消息?那好,给我看一看。”
医生们相互使着眼色。
“把报纸给我!”麦尔尚大声喊道。
他们急忙把《新闻报》递给了他。周围的人在死一般的沉默中看着他读完了全文,读完之后,他又读了一遍,突然,他将报纸扔给了这个不知所措的助手。
“好哇!你要是有时间听这些谣言,我可没时间听这些。谁放的沙布?”
在他查房时,许多护士和病人为他落了泪,但是,他从来还没有象今天这样诊断得如此顺利。后来谁也不敢再向他表示同情,但是当他离开时,兰普列耶尔教授跟在他的身后也到了院子里,默默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麦尔尚以愤怒的骂声躲开了他的手,推开老头,径直走向大门,低着头,象一头狂暴的公牛一样跑开了。在家门口碰见了送通知的人,叫他去认一具女尸。塞列斯吉娜进行了报复之后,投河自杀啦。
“好吧!”他漫不经心地说,“你说我就来。”
他勉强走到尸体招领处,天色已经很晚了,而且他喝得酩酊大醉,谁也认不出来了。
在这一个半月当中,他都是毫无节制地酗酒。当他知道杜普雷将带领探险队去亚马逊河,并建议他去当医生和人种学家时,他立刻同意前往。
吉奥梅讲述这段故事,象讲奇闻轶事一样。他把麦尔尚说成一个最大的喜剧性人物,列尼硬着头皮听着他有意渲染虚构的故事细节,又想起他在巴黎听到的种种传说。但列尼认为不管怎样有一点是最清楚的:如果队长杜普雷能从这种状况下找到一个办法挽救一个人,看来他还不是大家想象的那么愚蠢。
他对自己的领队评价不太公正,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蠢人。杜普雷经过一段艰险的生活,故意表现出的高傲的瘪嘴,也无损他那严肃而直爽的面部表情。他的举止高雅,如果他能很少关心自己高贵的风度,他能够忘记亚眠地区和父亲的食品商店,他能成为一个一生中只为别人做好事,不做坏事的人物。
列尼初次见到队长时,感到他不是一个和睦的人,他不喜欢杜普雷队长对仆人们说话时的作风,以及当他知道:侯爵没有送列尼到马赛时,他那种失望的态度。杜普雷在贵族社会面前表现得孩子般的真诚,当然这个小小的弱点也算不了什么。队长和安利谈话时那样文雅而亲切,可是由于脚夫没有拿住手提箱,他就扣除了他半个法朗,列尼为此对他很反感。
“德•马泰尔先生,”队长有一天吃过早饭后对他说,“你能否到我的船舱里来一下,我想和你谈谈关于你的工作问题。”
列尼从椅子上站起来,立即回答说:
“是,队长,听您吩咐!是现在吗?”
在进船舱的路上,他又说:
“队长先生,我想提醒您一下,最好您叫我马泰尔。是的,在我的家庭中是坚持用传统的姓名,而我是在英国度过童年,已经习惯用这个简化的名字了。在学校都叫我马泰尔。”
队长用一双明亮的、青铜色的眼睛,冷冷地不以为然地注视着列尼。
“我希望您不要受到什么影响……新的有害的思潮影响,你祖传的姓名……”
“不是这样,这里谈不上思潮的影响,”列尼回答说,“主要是我习惯用这个姓名。”
列尼非常紧张,但他不认为他的话受到了驳斥。
然后他们开始谈工作问题了,列尼很快发现:在他的双肩上不知不觉地压上他从来还没有承担过的重担。
“麦尔尚医生说您正在学习西班牙语,”队长说,“这很好,对您很合适。但是,你最好很快地掌握地方语言,现在我认为如果您能做我的秘书,那对您会更有益,工作很多,这对您来说也是一次很好锻炼。”
列尼没有马上回答他。这是预先订好的合同中没有的。但是,一开始就和自己的首长顶嘴,这有什么好处呢?
他终于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印象中,吉奥梅先生……”
“是有过这样的协定,但是,我断定:他的才能,看来是在别的方面。也许秘书工作,严格说来不应是您的职责范围,但是如果您能承担起来的话,对我来说担子就会减轻一点。”
“您决定吧!”他很委婉地回答说。
他不反对交给他的额外工作,越多越好,但是队长为什么不直率地对他说:“我的处境很困难,请帮帮我的忙吧。”
从船舱里出来,列尼看见吉奥梅和麦尔尚正沿着船梯下来。看见列尼之后,这个比利时人恶狠狠地眯缝起他那无神的双眼说:
“啊!德•马泰尔列里先生!听说您要当队长的秘书啦?那好啊,祝你成功。”
“谢谢您,吉奥梅先生,”列尼回答说,并直视着他的两眼,“告诉您,我叫马泰尔。”
为了给麦尔尚医生让开路,他闪在一边,听到吉奥梅在背后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绅士今天不高兴。”
“你这个傻瓜,不要打扰他。”麦尔尚埋怨地说。